第66章 第 66 章 春猎归来后,我带你踏青……
比一切先回归的, 是听觉。
模糊的谈话声、轮子滑过地面的摩擦声、某种轻柔的气流声。
这些声音没有意义,只是纯粹的声音,在他空洞的脑海里撞击着, 回响着。
阿声呢?
他抬开厚重眼皮, 入目是刺眼的白,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久违的女声。
“醒了,你现在在我医院。”
是关月。
季玹舟身上的伤才开始迟钝地传来疼痛,散乱的感官碎片开始聚合, 逐渐归位。
关月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明亮又冷淡的眼睛,她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到季玹舟耳朵:“我将监控看了十遍,都没看见你是怎么出现在容显资病房的。”
她丝毫没顾及季玹舟的状况,审问道:“声声的昏迷, 和这也有关系吧?”
季玹舟行将木就点点头,关月了然, 给他倒了一杯水:“喝水, 然后一五一十说清楚, 否则我转头给你送公安局,直达省厅。”
当季玹舟陈述完这诡异的事实后,关月愣了很久来消化这荒诞, 可季玹舟身上的伤和箭羽以及容显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昏迷都在作证这些。
“关小姐, ”季玹舟虚弱的声音将关月神思拉回,“我想看看阿声。”
关月将他和容显资安排在了一个病房,却不敢招护工, 她确保监控没有问题后,便出门斟酌给容母容父的措辞了。
容显资的身体在病床上躺得宁和,完全看不出这人有多闹腾的性子, 季玹舟撑着千疮百孔的身子,走到她旁边。
他才明白过来,他好像做ʟᴇxɪ了一个很自私的决定。
他自作聪明将他的一切,连同他的性命留给了容显资,没有过问她的意见。
光是看着阿声不知道能不能醒的身体,他都觉得煎熬万般,五内俱焚。
他无比恳望容显资可以冷漠一点,不要多想,她的处境已经很不好了,不要分些无用的悲给他。
九死一生的庆幸不见分毫,季玹舟牵起容显资没有意识的手。
我留你一个人在那里了。
季玹舟轻轻将额头俯上容显资的手。
唯一万幸的是,你对我只有几分独特的喜欢.
大婚次日,容显资便又一病不起了,这次的病来势汹汹。
被宋瓒用绣春刀逼来的太医,把脉时背着宋瓒将白眼翻上了天,而后才用一番绵里藏针的委婉说辞告知宋瓒。
容显资此乃心气郁结日久,一朝爆发所致。
待送走太医后,容显资才轻笑起来:“庸医。”
她烧得连起身都极为困难,却还是硬攒出力气让脑子还能转三分。
宋瓒看着感染风寒滚烫通红的容显资,一言不发。
“我有什么心气可郁结的,我这些日子睡得好吃得香玩得也欢,”她一说话,连肺腑都被扯着咳,“我是昨夜着凉了,还遇上了你这个畜生。”
“我不会了。”宋瓒哑声道。
容显资有些惊诧宋瓒的回话,可她又不想撑开眼皮看那副令她作呕的皮相。
“你倒是头一回认错,我难受得慌,让我一个人待会。”容显资将被子扯过脸。
宋瓒他是认错吗?
不过是比起承认她这些天心有堵塞,他宁愿承认是昨日他的不是。
容显资一边想着,一边数着春狩的日子。
快了,容显资,再坚持一下。
得了赶客令的宋瓒没有离去,反倒近了几分,他看着被子的隆起,低声道:“兰席送了兰婷入尚仪局,就在今日。”
容显资连愣神都没有,声音隔着被子嗡嗡:“尚仪局,不是女官的地方吗,不好吗?”
宋瓒抬手,轻轻掀开容显资脸上的被子:“兰家从来没有透露想兰婷入宫的念头。显资,兰席是见过你才有了这个举动的。”
闻言,容显资冷冷撑开眼皮:“我当你是关心我才留下,原是想趁人之危来审我。”
宋瓒嘴角僵直,他看着容显资厌恶的神情,却不退一寸:“显资,同我讲实话。”
“是我,兰席身上的火也是我放的,”容显资撑着一口气,“都是因为你。”
这个坦率的回答让宋瓒措不及防,容显资又道:“因为我舍不得将气撒你头上,所以才找兰席的麻烦。”
她将宋瓒的手牵过,放在她发热的脸上,倒也有了几分清凉:“明明是你我的婚礼,你却不拿我当回事,还请了兰婷,他们都传她曾是你未婚妻。”
手下,容显资的脸颊烫得叫宋瓒忽视不了,他立马道:“从未,只是兰家就兰婷一个女子……不是,我……”
容显资微微颦眉,神色望之可怜:“我舍不得朝你发难,那就解决旁人罢。”
她蹭蹭宋瓒手掌:“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宋瓒连动也动不了了,他有些茫然。
昨夜她不是还那般同我置气吗。
容显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你总不管我的意愿,我也不高兴,可我不是好惹的。”
这话说得宋瓒发笑,忍不住拧拧她的脸颊肉,可形销骨立的人只剩一层皮贴骨。
趁着这个空档,容显资三言两句糊弄了宋瓒:“那犬舍是我这些日子研究出来的,我想着兰席在整三大殿,可能会感兴趣,没想他真上当了,那火是骸骨粉弄起来的。”
人体骨骼里含有大量的磷化钙,人死后,体内的磷会由磷酸根状态转化为磷化氢。磷化氢的燃点很低,在常温下与空气接触就可能自燃,产生蓝色的火焰。
不知道的人将之称之为鬼火。
常年与尸骨打交道的宋瓒自然也知道这个鬼火,常年与审讯打交道的宋瓒更知道容显资眼下是在糊弄自己。
罢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一介妇孺,能闹出什么呢?
总归他能替她担着。
“你倒是古灵精怪,”宋瓒不敢再碰她滚烫的脸颊,便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你喝不了汤药,小厨房的厨子会做药膳,药效没那么好,但也聊胜于无。”
容显资乖巧点头:“你让阿婉来陪陪我吧。”
宋瓒噙着的笑淡了几分:“你倒是还愿同那婢子说话。”
“为什么不呢,”容显资面不改色,“你不是说了吗,她做的事情是对的。”
这句话带了几分臣服的味道,宋瓒听着很是舒畅的。
他喜欢容显资话里话外将她与自己视为一体的感觉.
“你这身衣裳看着不像是你自己会挑的款式,是季夫人给你选的吗?”容显资坐躺在软榻上,手里拿着绣绷。
这是在剑门关驿站时,宋瓒要她送的香囊。
她是不可能会刺绣的,好在阿婉以前是成衣铺子,在阿婉指导下倒也绣出了个模样。
“对,是母亲给我准备的春衣,”阿婉拿起那布料,“容姐姐,做香囊不能用这么厚的料子。”
“看来你同季夫人关系缓和了不少,”容显资头也不抬,手上也不停,“料子太薄我怕扎手。”
听到容显资说她与季筝言的关系,阿婉有些僵住:“母亲她……眼下愿意同我说两句话了。”
“那就好。”容显资的语气听不出什么。
自季玹舟出事后,季筝言便对阿婉有了怨气,但在明面上还是护着阿婉这个“女儿”。
阿婉没有闺中密友,唯一能说上话的容显资也难得见面。
纵使见面,她也不能同容显资谈论此事。
故而容显资主动提及,叫阿婉有些怔愣,旁边候着的张内管眼珠子滴溜转,唯恐容显资下一刻就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人。
容显资余光扫到张内管没再看着自己手里的活,极快的一个很小的东西塞在绣绷之下,又缝了线。
这个动作被阿婉看见。
那个极小的东西是阿婉夹带入的小宋府,连同腊八那日阿婉手里的录音笔,都是容显资托阿婉趁起灵那日人多眼杂,偷拿出来的。
换作以往,容显资是至少会提前告知她这些东西用途,再让她去拿的。可现在容显资都是临了了才让阿婉知道她要做什么。
其间微妙,阿婉和容显资二人心知肚明却都不曾捅破。
阿婉垂下眼眸,只作未曾瞧见容显资的小举动.
到了春狩那日,容显资已然痊愈,宋瓒作为佥事,连日都在行辕营建。但在春狩当日,还是在天未破晓时披星戴月来接了容显资。
“我以为你会在猎场接我,怎么回府了?”容显资看见宋瓒身影,笑道。
这是宋瓒第一次见容显资做妇人打扮,自成婚后容显资缠绵病榻,整日素净,不扎青丝。
玄黑立领对襟长袄上是朱红织金缠枝纹,冷艳锐利,端庄贵气。
就是太过疏离。
“今日穿得这般肃穆,我记得库房里有南京来的云锦,那个看着鲜艳。”宋瓒忍不住上前,离容显资更近些。
他接过容显资手里的眉笔:“到了猎场我怕寻你要些时间,叫你不适,就回府接你了。”
看着宋瓒的手,容显资下意识躲远了些,宋瓒轻笑着一把将她拉回。
“本官画技尚可,毁不了你妆面。”
宋瓒执黛轻扫,饶是第一次画眉也有模有样,几笔便勾出远山含黛,浓淡恰好晕在眼尾,倒比真眉更添几分风情。
画罢,宋瓒按住容显资的肩,瞧着镜子里的模样。
容显资笑了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叫宋瓒挪不开眼。
“你替我画了眉,我也送你个东西。”容显资从一旁绣框里拿出一个香囊。
她坐在梳妆台前,恰好勾着宋瓒玉腰带,兀自将香囊挂了上去。
“剑门关前,答应你的礼物,现在给你,也算不得晚。”容显资抬头,眼含笑意看着宋瓒。
此刻天方蒙蒙亮,曦光和烛光一道,让容显资的面容有些迷梦。
旁边的张内管见状连忙开口:“这些日子夫人纵使病着,也忙着绣这香囊呢。”
宋瓒抬手抚上容显资脸庞:“病了不好好休息,瞎忙活什么。”
“我觉着你很是欢喜。”容显资挑眉。
宋瓒不答,又看向容显资衣衫:“要不要换套更艳丽的,今日官眷众多,你可以穿得更张扬些,本官在,没人敢说你。”
容显资扯了扯宋瓒的飞鱼服:“不了,这身搭你这个阎罗。”
宋瓒轻笑,又看了几眼容显资,一把将其打横抱起,走向府外候着的马车。
庭院里,玉兰花的花苞正指尚带寒意的ʟᴇxɪ天空,忽而一阵风吹过,芽鳞坠落枝头。
那冬日里的湖,终于开化。
容显资揽着宋瓒的脖子,看着冒出的绿意,轻声道:“春天要来了。”
宋瓒侧脸看向容显资,步伐不停:“我一会儿吩咐张内管把那云锦拿去裁衣,春猎回来大抵就好了,届时我带你踏春。”
“好。”
第67章 第 67 章 “民女皇商季玹舟胞妹,……
晨光熹微, 皇家猎场外围戒备森严。
宋瓒府上马车甫一到场,便吸引了在场的目光。
“我有公务在身,姜百户张内管会跟着你, 你也可去寻母亲和阿婉。”宋瓒扶着容显资下马车后, 用不大不小却通达各处的声音说到。
容显资笑着点点头。
待宋瓒走后,张内管方才上前扶着容显资:“大人方才那话是护着夫人呢,怕有拜高踩低之人来惹得夫人不痛快。”
“因为觉得我是一孤女,无依无靠?”容显资不咸不淡开口, 叫张内管不知作何回答,“怕是看不惯他宋瓒的人比看不起我的人更多,更真情实感吧。”
今日应是晴日,容显资举目,只见翳云之间, 微光如几道淡金的丝线,垂落人间。
她没回头, 望着天际:“怎么又是你, 怎么, 这些时日勤修苦练,打得过我了?”
这话显是说给姜百户的。
姜百户低头:“夫人言重了,只是属下随大人一道布防, 若是夫人有什么异样, 属下能及时通报大人。”
张内管眼睛都快抽瞎了,也没让姜百户说话婉转些许。
容显资点点头,不怒不躁:“带我去寻季夫人。”
一路上众人都不由自主用眼风扫着这位锦衣卫夫人, 却又忌惮于宋瓒,不敢上前搭话。
在寻到季夫人前,容显资先碰到了另一个叫她恶心的人。
“你倒是有福气, 竟得陛下赐婚。”二月不见,宋阁老嘴角的褶皱愈发明显。
容显资与宋瓒大婚,请柬公然跳过了宋阁老,只递至季夫人手中。
满京城都看着这处好戏,宋阁老素将脸面看得比天还大,如今被当乐子看,颜面扫地,怎会不气得他七窍生烟。
容显资并未正眼看向宋栩,她走至宋阁老身边,二人身量大差不离,可渊渟岳峙的容显资,竟让一旁的宋阁老显得矮了一头。
“我自出生起,就觉得自己很有福气,不必你多言。”
这话只得二人之间可闻,被顶撞的宋阁老怒目看去:“你以为你能好运到几时?”
“这话说的,宋阁老难道运气不好,站太高了别忘了自己是如何上去的。”
“本阁老凭本事得陛下赏识,岂与你这狐媚子相提并论。”
“本事?你怎么觉得我就没什么本事?”
得言宋阁老冷哼:“你一介女子,什么本事,刺绣可刺不出来团服。”
“我确实不会刺绣,”容显资也不恼,淡淡扫了一眼远处祭坛,“宋阁老且先去祭祀告庙罢。”
说罢,她不再理会宋阁老,径直走向官眷处。
宋阁老阴沉钉在原地,目光如刀剜着她的背影,随即猛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季夫人牵着阿婉结识诸位夫人小姐,容显资则乖巧等候在一旁并未打搅,还是对面的贵女留意到容显资提醒的季夫人。
对面那贵女见到容显资,明显怔愣。
“崔小姐。”容显资含笑同崔令仪打招呼。
崔令仪一怔,不想那匆匆一面竟叫容显资记住了自己,她得体回礼:“见过容夫人。”
随后,崔令仪向周围看看,确定没什么嘴杂的人,又朝容显资行礼:“那日因着令仪贪味,让容夫人遭罪,令仪在此同容夫人赔不是。”
容显资站在前方,没有避讳这个大礼。
她记得那日崔令仪并未帮她多言一句,今日这歉,虽是真心诚意,也不过是拜给“宋瓒夫人”罢了。
她抬手扶起崔令仪:“若不是我需要宋瓒夫人这个位子,崔小姐倒是同宋瓒应该能聊到一处。”
没给崔令仪留话口,容显资笑道:“我同季夫人有些话讲,还请崔小姐见谅。”
离开时,崔令仪没忍住回头,一旁的崔夫人瘪嘴:“这容氏真是小人得志,嫁了个宋瓒有什么好值得多提一嘴的。”
崔令仪没接话,她皱眉:“她为什么唤宋瓒母亲为季夫人?”
容显资留意到阿婉手里的花环,她用手拎了拎:“这是什么,我怎么没有。”
一旁的张内管开口:“百花环,尚未定亲的女子可将此花环赠送给郎君。”
张内管话一说完,阿婉立马摘下花环,戴在了容显资手上:“这是母亲给我编的。”
张内管砸嘴。
容显资看向季筝言:“多谢姑母。”
此话一出,张内管和姜百户皆惊惧,刚想说什么,远处传来三声长号,低沉雄浑,回荡在山谷之间。
原本还有些松散喧哗的营地瞬间肃穆下来。
阿婉余光扫到被分走注意的张内管,从袖口拿出一物件塞到容显资袖下。
“此地布防皆由锦衣卫接手,容姐姐你小心行事。”阿婉有些担忧,此时却有另外一女使前来。
“容夫人,还请随我来。”
众人闻声看去,竟是前不久方才入宫的兰婷。
张内管和姜百户相视,姜百户上前:“敢问兰女使,为何带走容夫人。”
兰婷目不斜视,姿态端庄:“我是内廷的人,姜百户,你无权过问,但如果耽误了,你可赔不起。”
容显资淡淡扫了一眼二人:“你二人去不了御营,宋瓒又不是去不了,担心什么?”
说罢,直接跟着兰婷走了.
“你使了什么法子,竟叫陛下来让我请你。”兰婷在前方带路,头也不回问道。
容显资回答得模棱两可:“有什么让陛下惦记罢。”
兰婷莫名,忍不住回头,却一下子被捂住了口鼻。
“嘘,别出声,我的未来同事。”.
“众卿!”皇帝的声音通过力士传扬开来,带着一丝狩猎前的亢奋,“春蒐之礼,乃遵古制,演练武备,彰显国威!今日围场,望诸位各展英姿,不负弓马!”
山呼之声震耳欲聋,惊起林间飞鸟。
礼部官员手持黄册,上前高声宣读狩猎规仪:“……入围者,依旗号行事,不得僭越围区!弓马无眼,各安其位,严禁冲撞圣驾……”
兰席手心紧握出汗,他忍不住打量着宋瓒方向,却见有一锦衣卫来他身边耳语几声,宋瓒竟不动声色离去。
还没等他诧异,便又看见一女使,似乎掐准了时机入围,他并未放在心上,可有一晃眼却觉得这人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兰席眨眨眼。
不是容显资那厮还能是谁?!
她是怎么掐着宋瓒离去的点的?!
靖清帝此时已然整装束革,候在一旁的孟回有些焦急地左右瞧看,终于同容显资对上了目光,见众人离去,他挪到容显资身边:“你是怎么拿到宋瓒布防的?他对你竟不设防至此?”
孟回说完看向容显资,却见她似乎回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便自觉闭了嘴。
那日北镇抚司的烟花又带着令人作呕的沉香味袭来,容显资晃晃脑袋:“叫你开的口子,开了吗?”
孟回四下张望,随后低声:“宋瓒做事太过周密,不过那畜生就在那处跑不了。”
他顿了顿,又问:“为什么非得那处?”
容显资抬头,此刻太阳已经斜斜照过林梢,天空开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晴朗,但仍有几缕灰白的云絮固执地缠绕在天边,不肯彻底散去。
孟回以为容显资不会答此问了,却听见容显资开口。
“那是姜百户负责的地方。”.
皇帝兴致勃勃地策马深入围场,追逐一头被驱赶至此的白额猛虎。侍卫们前呼后拥,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兰席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动作看似笨拙,却始终巧妙地控制着马匹处于下风处,同时,袖中的瓷瓶瓶塞被他悄然挑开。
无色无味的气息,随着风,精准地飘向前方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猛兽的嗅觉,远胜人类。
突然,侧方的密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非虎非熊,而是一头体型异常硕大、双眼赤红的野猪。
它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侍卫,发疯般朝着皇帝的方向猛冲过去!
“护驾!护驾!” 侍卫长惊骇高呼,箭雨泼洒而去,却大多被野猪厚实的皮毛和狂暴的速度弹开。
皇帝脸色微变,引弓射箭,箭矢深深扎入野猪肩胛,却更激起了它的凶性。
这类巨猪,怎会在围场出现?!
就是现在。
一道玄黑色身影从不知何ʟᴇxɪ处当头踩下,身姿轻盈如燕,却又带着千钧之势,足尖精准踩在狂而起的野兽头颅与脊背连接处。
清脆的骨裂声被野猪痛苦的咆哮淹没。那势若雷霆的猛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硬生生打断,硕大的猪首被迫向下猛折,整个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借着这一踏的反冲力,那道身影在空中灵巧地旋身,一道流光闪过众人眼前,那畜生已被割断了喉管。
这一幕太熟悉了,以至于兰席哪怕没看清脸,也知道此人是谁。
随着众人惊呼声而来的,还有觉察不对往回赶的宋瓒。
宋瓒策马疾驰而至,马蹄尚未停稳,便亲眼目睹了那惊世骇俗的一幕。
他攥紧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
那日他是她手下败将,今日猎场惊变,他是迟来一步的观者。
显资,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孟回见野猪已驯服,立马上前大喝:“何人救驾?”
容显资单膝跪在血泊之中,血气模糊了她的视线,灵幻的风牵起她松散的发丝。
积蓄已久的朝阳终于挣脱了最后一丝云絮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普照大地。
她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大臣惊惶的脸。当视线掠过宋瓒时,未曾停留分毫,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最后同这位封建集权统治者对上视线。
容显资短刀染血,用玄黑的衣袖擦去脸上的血迹,缓缓站起。
“民女皇商季玹舟胞妹,容显资。”
第68章 第 68 章 锦衣卫佥事宋瓒,护驾不……
圣上狩猎之时, 突逢恶兽发难,被一女子救下。
此事传遍四营。
容显资被孟回安排在司礼监营帐等候圣上传唤。
“原本圣上是想趁着春猎,神不知鬼不觉给你拉到宫里封个娘娘, 你这一闹, 圣上怕是不得开怀。”孟回端来一盆热水给容显资浣洗。
“猜到了,所以我必须得闹。”容显资淡淡擦着脸。
“猜到了?”孟回轻笑,“你就这么自信,所有人都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容显资白了孟回一眼:“非也, 只是古往今来,最能吃女人的方式都是在嫁娶制度下将她用婚姻捆绑罢了,就陛下那一以贯之的竭泽而渔策略,猜到他会接我入宫不需要动脑子。”
孟回一哽,倒也没反驳, 容显资若是真做了娘娘,那真是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此时兰婷来了帐外:“孟提督, 容姑娘的衣衫备好了。”
“多谢, ”容显资朝外嚷道, 又踢了一脚孟回,“去拿进来,然后帮我守帐子。”
这一脚给孟回衣摆上踹了给明晃晃的印子, 孟回咬咬舌头:“容显资, 咱家是东厂提督!”
容显资手上搓着帕子,连眼睛都没抬:“好的,这位没有实权且马上要被王祥拉出去做替死鬼的孟厂臣, 请您帮你的救命稻草拿一下衣服,然后滚出去帮她守着。”
孟回:
孟回深呼吸,随后从怀中拿出一裹着的丝帕, 打开后轻轻放在容显资眼前:“这是婉姑娘托我带给你的。”
他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了两眼:“上次好像也是我把这东西给你的。”
说罢,孟回便出了营帐。
帐内,那一方白丝绢布安安静静躺在木桌上,里面破碎的白玉衔尾蛇镯子还带着洗不去的血痕.
暮色浸着山野寒气漫上来时,容显资在歌舞升平中,等到了圣上的传唤。
她方一入席,众人便止不住地向她投来目光,又碍于圣上在此,连头也不敢转。
今日容显资去过官眷处,有不少夫人小姐已经认出她来,不由得去窥探宋瓒脸色。
“民女容显资,叩见陛下,恭请圣安。”容显资又换上了少女服饰。
宴上,宋瓒握杯的手指发白。
坐在宋阁老身边的季筝言掐了掐自己手心。
靖清帝扫了眼一众官宦,才让容显资起了身。
“前些日子季家突逢大难,朕也扼腕痛心,好在还有你这么个子女,也算留了后。”靖清帝一句话给容显资的身份下了定言。
席间,阿婉心间有些发颤,半年前,她也是这么被轻飘飘一句话免了奴籍。
那时容显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此刻她却只能在一旁看着。
“孟回说是季家小子流落在外时寻到你这么个亲妹妹,是他给你上的户籍,可有此事?”
高高在上的御座,让靖清帝的声音听来不甚真切,那句“亲妹妹”的尾音,似乎沾染了些许“情妹妹”的黏连。
“仰赖陛下挂怀季府,民女终是归家。”容显资沉声答。
席间百官看着这场指鹿为马的戏,只觉得玉盘珍馐喇着嗓子。
圣上的心思昭然若揭了,抄季家这事是一个子都不想留给下面的人。
此刻谁敢去当这个出头鸟,事情按章程办得不顺上心和主动找茬让上面不开心能一样吗?
众人各怀鬼胎,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了宋瓒,心底不由地抱起一股荒诞的希望。
这宋瓒为着这女子闹得满城风言风语,此刻万一脑子抽筋了站出来呢?
殿中跪着的容显资沉静如水。
她并不担心宋瓒会做什么。
宋瓒此人性狡自私,在圣上发言落定她季家女子身份后,他要是敢站出来说自己是他妻子,无异于公然宣称自己想染指季家遗产。
他没那么蠢。
他可以不在意百姓的流言蜚语,但身为陛下的鹰犬,却不能不顾及圣心所向。
然而出乎容显资意料,宋瓒竟真如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她原以为,他至少会假惺惺地搬出“此女近日由家母季氏看顾”之类的说辞来表表忠心。
毕竟在这殿上,除了司礼监那群阉人,就属他宋瓒最需急着摇尾了。
容显资语落,金殿内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靖清帝俯视着阶下那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唇角微扬,声如洪钟:“你救驾有功,说吧,想要何赏赐?”
“天下万民,皆为陛下子民。”容显资神色未变,声线平稳,“护君救驾,是民女本分,不敢求赏。惟愿君父万安,便是天下之幸。”
这等忠君体国的陈词,高坐明堂之人听上千万遍也不会腻。靖清帝抚掌大笑:“你一介女流,倒有如此忠心。”
容显资闻言,姿态愈发恭谨谦卑。
见她如此识趣,靖清帝只觉胸中块垒尽去,连殿内沉凝的空气都为之清爽了几分。
“朕见你一女子,双亲尽失,在外孤苦,”靖清帝顿了一口气,笑意不达眼底看着诸位大臣提气的模样,“可愿入宫?”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底下户部的几位咽了口水。
容显资终于抬头,仰看着这位坐拥天下的君王:“民女长自乡野,却也听说过女使需通文墨,晓算术,凭学识,今蒙见天颜,得陛下赏识,恩同再造。”
一旁候着的孟回眼角一抽。
此言一出,靖清帝面色微沉,阶下众臣却暗自松了口气。
接容显资入内廷,他们本也心有不甘,尚欲争辩。可若与纳入后宫相比……
罢了,内廷便内廷吧!
此时,兰席极有眼力地出列奏道:“陛下,三大殿砖石原由季府公子督办,季府出事后,户部确实捉襟见肘。如今寻得季公子胞妹,此难题迎刃可解,臣等总算能松口气了。”
连户部的人都出来了,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
没人敢惹三大殿的麻烦,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又要回到抬陛下生父入宗庙之事。
昔日为此事,朝廷死了多少人,宋瓒便是借此登高,踩着累累白骨入了陛下的眼。
靖清帝看着底下,随后朝孟回道:“你既见过她,也算旧人,便领着她去尚宫局罢,叫内承运库的人带带她。”
内承运库,皇帝的私人金库,独立于国家财政,由宦官掌管,皇帝与文官集团的角力场。
是“家天下”三字的缩影。
按原则来讲,容显资应该由掌印女官来接接手,更别提让内库的人带了。
但原则本人发话了。
从始至终,宋瓒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是夜,孟回掀开容显资帘帐时,见容显资正在用编织什么。
走进一看,是在用金丝链子把那碎了的白玉衔尾蛇连起来。
“这镯子看着应该少了蛇身那块,”孟回说话都轻轻的,“在蜀地时,我见季玹舟连季家玉佩碎了都不在乎,把这玩意当宝,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
帐内烛火葳蕤,孟回低头看着坐在案前的容显资,有些不适应她这般安静。
孟回不自在咳了两声:“陛下让我带你过去,估摸着是要给你定品阶了。”
容显资顿了一下,ʟᴇxɪ又继续就着烛光修这镯子:“还请孟提督提点一二。”
孟回轻笑:“你也有让我提点的时候?”
容显资不答。
孟回自觉没趣,在一旁坐了下来:“陛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最好老老实实把你想要的抖出来。”
“表忠心,我明白,”容显资深吸一口气,皱眉抬头,孟回以为她要说什么。
“你挡我光了。”容显资用下巴指着另外一个方向,示意孟回过去。
孟回抽抽嘴角,认命挪了屁股:“你打算怎么说?”
“宋瓒欺男霸女,我要他死。”容显资埋头,不咸不淡地讲。
孟回点头:“可以,但陛下不会因为这么小的事情真动他。”
那手镯残缺一块,已是修不好了,容显资用金链子将剩下的连了起来,当手链一般戴上。
“我知道,但至少我有机会了。”容显资道。
孟回挑眉:“你不气?”
容显资将手链拿到烛光下:“不气,总不能指望宋瓒和我这种屁民守一个法。”
孟回张望四下,确定无人后凑到容显资身边:“你不要指望现在京城里那点怨气能做什么……”
“我知道,”容显资打断了孟回,抬眼看去,语气无波无澜,“如果我说处理舆情我比宋瓒更拿手,你信不信?”
孟回下意识觉得容显资说得应该是真的,但他想不明白容显资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局外人的口吻道:“别说眼下没什么传播途径,就是有网……有东西能让不满在刹那通达四海,你信不信还是有‘死犯复生’和‘求告无门’?”
容显资顿了一下:“甚至不需要宋瓒这个级别。”
孟回感觉容显资应该有些疲惫了,但却见她的背脊仍然打得笔直:“要宋瓒这个地位的人下来,白纸黑字的法只是最后装罪的棺材,赢的人也不见得多光明磊落。”
手镯已经完全戴好,容显资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清气:“人人生而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得死百千个才值他一个。”
她扭了扭脖子,朝孟回笑笑:“还请孟提督带路。”.
锦衣卫佥事千方百计抢来的妻子,摇身一变成了昔日情敌的妹妹,自己的表妹。
这桩天大的笑话让看宋家不爽的人大为开怀,整个营地都窃窃私语。
锦衣卫这处却如冰封一样的死寂。
宋瓒独坐案后,脚边散落着数个空酒坛。
姜百户垂首恭立,余人皆屏息垂目。
忽然,宋瓒朝姜百户开了口,语气平静得有些骇人:“今日圣上遇难的地方,是你负责的?”
闻言姜百户连迟疑也不曾有,直直跪下。
宋瓒并未发怒:“你的妻儿我会替你看顾好。”
姜百户抬头,却见宋瓒眼底似乎有什么在闪。
宋瓒摇了摇头:“你杀了那商贾之子,她同我说过血债血偿。但今日在猎场有的是机会,她没动手。偏偏选择费尽心思让你负责的那个地方出了事。”
他缓缓闭眼:“你因百户一职杀的人,她就让你因百户一职获罪。”
话音方落,帐外喧哗乍起。
纷乱的脚步声逼近,帐帘掀动,宋瓒抬眼望去,与径直走入的容显资四目相对。
宋瓒轻笑,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番:“司珍的服饰,正六品。”
容显资冷眼扫过,本该为首的孟回倒也乐得清闲,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锦衣卫佥事宋瓒,护驾不力,杖二十,以儆效尤。姜百户所辖之地,野兽惊扰圣驾,罪无可赦,杖毙。”
第69章 第 69 章 来告诉你,你爱上我了……
服从命令, 身不由己。
这或许是姜百户的苦衷吧。
那他手下的亡魂呢?
我不以杀人罪审判你。
你既攀附着权柄而上,那便化作它阶下的第一堆枯骨。
身后东厂之人上前,钳制住姜百户。
孟回懒洋洋开口:“怎么打, 这玩意可以百杖之内不毙命。”
细听之下, 似乎还有些骄傲。
容显资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姜百户:“速死。”
孟回瞥瞥宋瓒,意有所指:“不讨价还价?”
容显资没有犹豫:“不必。”
“还守着底线呢,”孟回摆手, 示意手下人压着姜百户下去,“越守越痛苦,何必呢?”
姜百户没有挣扎,也没有向宋瓒求助,只在路过容显资时, 轻飘飘留了一句多谢。
孟回听见了,啧了一声抬脚踹去:“要死的人, 戏还挺多。”
他看着容显资背影, 不自然道:“别放心上。”
宋瓒虽然海量, 但也架不住这般喝,他支着脑袋迷离看向容显资:“本官的妻子,不比宫里的奴婢好?”
孟回回怼:“你不也是陛下的奴婢?”
“酒□□杖, 恐伤性命, ”容显资冷冷看着宋瓒,“孟厂臣,不若待明日宋佥事酒醒, 再罚也不迟。”
是等明日宋瓒酒醒,还是等众人睡醒来看宋瓒笑话?
孟回嘴角一翘:“行,你眼下是陛下跟前红人,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抬脚要走,却见容显资岿然不动。
眼风流转在容显资和宋瓒之间,孟回了然,哼唧道:“我去看姜百户那边,至多一刻钟,过时不候。”
待孟回出帐后,容显资才上前接过宋瓒的酒坛子。
“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容显资看了一眼,随手抛开,瓦罐应声而响。
“显资,你是正六品司珍,还不能在本官面前放肆。” 宋瓒向后仰去,似笑非笑看着容显资。
容显资又上前,挡住大片烛光:“宋大人,我学您学得好么?”
此话让宋瓒始料未及,那嘴角噙的笑一下子凝住。
“昔日陛下要抬其父入宗庙,百官上谏不合祖制,是您带人挨家挨户地问候,杀平了怨气。”
容显资抬抬衣袖,坐在了放酒的桌案上:“这里面有过提拔您的旧友恩师,也有您的生父宋栩。”
她开封了一壶新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如今我用着昔日爱人的遗物,踩着您上去,可还算是好学生?”
说罢,她仰头饮下,也未敬过谁。
万般心绪萦绕,宋瓒却鬼使神差问了个蠢问题:“你去了解过本官往事?”
容显资抬手,抚过手上那改做的手链玉镯:“大人很窃喜我去探寻您的往事,是吗?”
那手链上的蛇头瞩目,叫宋瓒一眼便认出来了是何物所来。比起被容显资设套的恼怒,一股更为浓烈又可笑的不甘涌上心头。
“您不是偷听过我与玹舟约会吗,探索欲是爱,被探索欲也是爱,您应该也听见了吧。”容显资摩挲着手镯,淡淡道。
“所以,你现在是想在本官面前炫耀本官爱上你了?”宋瓒讥笑,歪头看向容显资,“显资,你还不如亲手杖责来得痛苦,爱不爱的,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的?”
容显资终于抬眼,看向宋瓒:“可大人,您看起来可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她新斟了杯酒,递到宋瓒嘴边:“就像您说,女子应当嫁人,寻个好夫婿,但看样子也是错的。”
不知容显资到底下了什么蛊,宋瓒眼睛没离开她,就着她的手饮下了这杯酒。
宋瓒看着这张让他爱不得又放不下的脸,沙哑开口:“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杀你。”
容显资说这话时,无波无澜,好像在说什么寻常事。
宋瓒冷笑一声:“显资,你倒是会找乐子。”
他抬手想抚上容显资的脸,却被她躲开。
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宋瓒心里也有些空落落。
这份空落来得猛烈又让他感到鄙夷,更让他不齿的是,比起憎恶容显资。
他此刻对自己更为憎恶。
这股憎恶压不下去,他不由得气急败坏,余光又扫到了容显资手上的衔尾蛇链子。
“所以,你要帮死人报仇?”
死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他如偿所愿地看见容显资的脸色惨白了三分,尽管只有那么一刹那。
可宋瓒却更难受了。
“不,杀你不是为了玹舟,”容显资说得慎重,比起宋瓒的百感交集,她像一潭死水,“是为了我自己。”
她终于漏出了些情绪,带着一股恶心:“从你构陷我下牢狱那刻,我就从未想过讲和。”
“那日你对我下药,醒来后倨傲告知我任何司法都审判不了你时,我就想杀你了。”容显资将宋瓒喝尽的酒杯一甩,滚落远处。
这番话没叫宋瓒恼怒,却让他压着的心松了几分:“所以这还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他看向容显资的眼神又含情脉脉了起来:“显资,我允许你以这种方式同我玩闹……”
“但玹舟的死,让我下定决心要剐了你。”容ʟᴇxɪ显资冷冷打断了宋瓒的话,也打断了他的自以为是。
容显资又道:“如果你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情趣,那姜百户也死得太没意义了。”
宋瓒自欺欺人的笑彻底垮下。
“显资,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做的事,你不会站在这里同我讲话……”
“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做的事,我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讲话。”
容显资和宋瓒的声音同时响起。
宋瓒却说不下去了,容显资接着道。
“是你给了我机会和念头,让我可以活得不像个孤女。哪怕痛苦万分,也是改变了我本来的命运是吗?”容显资冷笑说完宋瓒未言尽的话。
她眼睑微眯:“宋瓒,我了解你,远胜于你了解我。”
此时,帐外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是孟回。
容显资收了自己的失态,她起身整理仪容,俯视着宋瓒:“你不会死得太痛快的。”
在容显资将要出帐的刹那,宋瓒出声唤住了她:“所以你此番支开旁人,是想说什么。”
容显资的手方才掀开帐帘,跃动的营地火光迎面映上她的脸颊。
她微微侧过头,宋瓒凝神望去。
火光在她轮廓边缘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辉,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容颜,只一道迷离如梦的侧影。
“来告诉你,你爱上我了。”
“怕有外人在,你体会不到自己的爱意。”.
回自己营帐的路上,容显资和孟回并排走着,却相顾无言。
可能是走累了,又或者是真的突发奇想兴致来潮,容显资驻足,仰头赏起了月。
孟回也抬头看了看月亮。
满野春月华彩。
“以后我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孟回率先开口,打破沉寂,“不过希望这绳子绑得紧些,别太早松了。”
天下攘攘熙熙,利来利往,二人总会有反目的一日。
但孟回平心而论,容显资是他合作的最愉快的一位。
至少可以暂时放心把后背给她。
可容显资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你不必试探我,我只求两件事。”
孟回侧头看去,晓月照得容显资宛若神女。
“一是一年后的闰月,我安然无恙回到文州,二是宋府父子的命。”
容显资说话声音很轻,被夜风吹到孟回耳边。
居然回文州在前。
孟回心下惊讶。
夜空无云,月亮得吓人,孟回竟也乐意陪容显资这般呆呆地赏它。
容显资张口,却很久没有发出声,孟回以为她会过问些要紧的事。
“我被歹人构陷,玹舟他……很累吧。”
这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孟回仔细想了一下,只吐出四个字:“作茧自缚。”
他耸耸肩:“真的,我理解不了,他何必以卵击石把自己陪进去。”
或许是容季二人从未因他是太监而轻视他的缘故,孟回也头一回生出打探风月的念头。
“你俩认识那么久,怎么还没成亲?”
虽说要是二人早成亲的话,季玹舟在川地被土司劫持时容显资就会被牵连。
或许是看月太久,容显资眼睛有些干,她低头:“本打算到他的故乡办一场成亲礼。”
孟回又问:“只办成亲礼?”
那不成小孩子过家家了?
“我有些顾虑,他理解。”容显资声音有些酸涩。
孟回见状明白不能多问。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相识相伴三载有余,”容显资想到什么,难得笑笑,“在一起的话,是八月十四的晚上。”
闻言孟回先是淡淡点头,随后在心底算了算日子,猛然转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是说,你费尽心思舍命救人,他身陷囹圄也要把一切留给你的时候,你俩还没在一块?!”
孟回很小便去势入宫,宫里妃嫔侍奉陛下,太监宫女对食,都夹杂了太多东西,真心可能有,但排得有些太后面了。
确定了关系去付出,还能有由头来求一丝回报,什么都没有还敢这般,那真是失了智。
“情爱这玩意,着实……恐怖。”孟回摇摇头。
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他的,他失踪后?”
毕竟孟回看容显资不像是会把情爱藏心底的人,那只能是容显资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了。
可身边并无回音,他抬眼一看,容显资已经离他好些步子远了。孟回想要抬脚追上去,一阵夜风吹过,好像要把容显资吹走了。
容显资此时,应该是想自己一个人。
孟回收了步子,又看了看月亮。
那宋瓒呢?
孟回想不明白,但他能看明白一点。
宋瓒知道自己心悦容显资后,对容显资的好,比不上容显资不知自己心意时,对季玹舟的好。
偏生他就看上容显资了。
果然烂人就是烂人,有根也是烂人。
想明白这事,孟回伸了个懒腰,心旷神怡地回了营帐——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 70 章 容显资,往前走,别回头……
次日, 容显资亲临监刑,在众目睽睽下庭杖了宋瓒。
不用容显资动口,东厂的人自发便下死力, 抢着卖狠。
杖杖到肉, 宋瓒一声不吭。
好事敢来观刑的人,都说宋佥事一直看着容司珍一人,连眼皮都没有闭过。
这下子,京城都知道这二人是不死不休了。
唏嘘过后, 各人又继续忙着自己手下的事了,只有茶坊的说书先生还留意这桩笑话.
容显资正收拾着行装,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兰婷还未来得及通报,兰席已不顾男女大防,径直闯进帘帐。他额间沁着细汗, 语气焦躁:“姓容的,方子呢?眼看着就要到时候了!”
容显资头也未回, 继续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东西:“兰侍郎急什么, 令妹兰司赞就在宫内, 我还能跑了不成。”
兰席猛地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肩头将人掀转过来:“快些,若再不交出来, 我立时便上奏陛下那野畜生的事!”
容显资神色骤然转冷, 抬脚狠狠踹向他小腹:“几分本事,敢对我动手?”
这一脚力道极重,兰席痛得蜷缩在地, 半晌喘不过气。兰婷慌忙上前欲扶,却被容显资横臂拦住。
帐内一时寂静,只余兰席压抑的痛哼。
“此物讲究火候, 我三言两句讲不清楚,入宫后我会细细同兰司赞一五一十道来,绝不藏私。”容显资沉稳开口。
“为何如此麻烦,直接说与我便是。”兰席不甘道。
容显资冷冷看着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的兰席:“我说了,入宫后我会传授给兰司赞。”
她像看一条狗一样看着兰席:“现在,立刻滚出去。”
被戏弄的兰席气急败坏,却胆怯于打不过容显资,死死咽下了这口气。
兰席落花流水地滚出去后,容显资才回头看向兰婷。
“我让兰席送你入宫,他就骂了两句,连还价都没。”容显资淡淡开口。
兰婷眼神恍惚,梗着脖子开口:“你拿捏着兄长的三寸,他岂敢还手?”
她又欲盖弥彰补充道:“兄长很宠我。”
容显资面无波澜:“回宫后,我教你方子,但你莫要直接告诉兰席。”
兰婷皱眉:“为什么?”
“你钓着他,兰家才会管你。”
容显资又开始收拾那些文书,兰婷将这话放嘴里转了一圈,嗔怒道:“明明是你比我兄长送我入宫,现在还离间我与兄长?”
被骂的容显资头也不抬:“是我,你能怎么办?”
兰婷气哽在心。
我也没打算放过你兄长。
容显资眼底翻涌。
“你同兰席见面,他入内廷不便,只能是你去寻他。女官出宫,需要放牌子,你帮我做件事,我给你个方便。”容显资头也不抬,看着手里那些东西。
兰婷张口欲言,那句“你怎敢这般自信能为我行方便”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咽了回去。
是了,她怎么忘了。
眼前这人早已与司礼监的孟回绑在了一条船上。宫中女使若要出宫,除了尚宫局的放牌,更少不了随行宦官的监察。
而孟回掌着内官监的差遣,在其中动些手脚,实在易如反掌。
想通此节,她顿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
“不仅你见兰席,你照常出宫也是,总归也没人敢盯着你,”容显资将东西收拾好后,走到兰亭面前。
兰婷一怔,这个意思岂不是比她在宫外还快活自在?
可她转念一想,容显资不会这么好心对她,她冷静下问:“条件呢?”
容显资轻笑一声:“夏至的祭祀大典,我会让孟回安排你这位司赞去接洽一些人,你得听我行事。”
兰婷被吓得不敢动弹:“你又要做什么?”
容显资眼ʟᴇxɪ皮也懒得抬:“放心,是你爱做的事。”
兰婷没反应过来,容显资也已经收拾好了,她起身,走到兰婷面前,占据她全部视线:“你入宫后,没见过血了吧。”
这话将兰婷钉在原处.
东厂的刑手虽未留情,终究撼不动宋瓒多年习武的身子。僵卧半日,气息渐匀,他便又能强撑着起身了。
恰在此时,也传来了陛下的恩旨,命他回府静养。
下令杖责的是陛下,体恤下臣的还是陛下,这番恩威并施,既敲打了锦衣卫的气焰,又没让东厂占了上风。
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门道被上面玩得炉火纯青。
被全了体面的宋瓒心里透亮,叩首谢恩。
众人以为他多少会继续当值,做个场面,却不想他竟真恃宠离去了。
宋瓒回府,已是傍晚。
初春京城的黄昏,透着一股惨烈的嫣红。他踩着那片残阳迈进府门。
一抬眼,便撞见容显资垒的那座丑得发指的犬舍,如同疮疤般钉在庭院中央。
张内管胆战心惊跟着宋瓒身后,见宋瓒停下,连头发丝都吓得直了起来:“奴婢立马找人铲了这东西。”
宋瓒未言,挪开目光,才留意到这府邸早已经被容显资搅和得变了天地。
“宋瓒,这里为什么栽的紫叶李?这花一下雨可难扫了,我打算换个,你觉得玉兰怎么样?”
“在这修个月牙洞,对,就是苏州那边的……管他合适不合适,反正我喜欢。”
“唉唉唉,别往那去,这狗窝还没干呢……哎呀那你给我买条狗回来嘛!”
宋瓒望着空荡的庭院,心底莫名一阵抽空。他恍惚地朝张内管道:“让你寻的西施犬,到了吗?”
张内管正盯着那犬舍发怵,被这话问得一懵,忙答:“寻到了。原是想等春猎后,带回来请夫人挑……”
夫人二字出口,她便自知失言,后半句已含糊得几乎吞进了肚里。
一阵寒风吹过,宋瓒恍然回神。
我在想什么?
府邸四处,每一处都有容显资的影子。宋瓒几乎溺毙其中,逃也似地出了府。
张内管慌忙跟上,却被宋瓒甩开。
“本官去北镇抚司处理公务。”
张内管钉在原地。
大人哪里需得告知她一下人去向呢?
姜百户被杖毙的时传回了北镇抚司,一时下面的人有些兔死狐悲却也习惯了,只是一下子寻不到个人来顶姜百户。
一位百户见宋瓒呆愣在案前,踌躇上前请示,这才将他唤回神。
宋瓒捻了捻鼻梁:“改日再议。你先出去,别让人来扰我。”
那人见他神色恍惚,不敢多言,无声退去。
公廨静下,宋瓒望着眼前空荡的桌案,蓦地想起除夕那夜,容显资就是在此处寻他。
就在这张桌子上。
忽然间,宋瓒感觉有什么味道又开始弥漫在此间。
“宋瓒,我凉。”
那时的容显资青丝披散,几缕发丝沾染了他粗暴挥开的墨汁。他一动,那带墨的青丝便在她脸颊游走,成了画笔画不出的写意。
他笑她娇气,一把将人搂抱起来坐回椅中,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住。
随后,一两颗水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毛领上,像碎玉般上下晃动。
宋瓒猛地一甩脑袋。
我那时怎会如此荒唐。
这是北镇抚司。
他慌乱撑起身子,今日未进米水,身上又有了伤,他一下子有些眼黑。
这失明的片刻与记忆中容显资覆上他双眼的那份微凉的柔软和黑暗重合起来。
“烟花太亮了。”
她说烟花太亮了。
一道灵光劈开迷雾。宋瓒凭着回忆,向容显资当时倚靠的桌案摸索而去。
当指尖在桌下触及一点冰冷的异样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骤然定住。
手掌收回摊开,是一个很小的很小的,黑色的小物件。
他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但容显资能准确知晓姜百户所辖地且安排这么大的篓子,大概与此有关。
可那日,她说什么?
“听规,你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房中地龙烧得正旺,热气氤氲。宋瓒长吐出一口气,却只觉得像吸入了三九天的寒风,刮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他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沉向了自己腰间。
那枚容显资亲手系上的香囊.
马车里,容显资慵懒地瘫坐着,姿态全无规矩。
孟回还需侍奉圣驾,只派了两名东厂太监送她入宫。
临行前,孟回终究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如何算准宋瓒离开陛下的时机,潜入猎场的?”
“我不必知道他在何处,只需清楚他不在何处。”
手里,是失去了卫星的定位器。
唯一的用处是凭借蓝牙连接,感知那人的远离。
她翻了翻包袱,阿婉给她从玹舟那偷出来的东西都在里面了,当日她被宋瓒逼下山,情急之下也只能带她觉得能用的东西,但也不多了。
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遗存,安安静静躺在包裹里,告诉容显资她来自何处。
此时马车骤然停下,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容司珍,到了。”
容显资扶着车辕落地,站在了紫禁城的宫墙深处。
一道望不见尽头的长街在眼前铺展开去。两侧朱红宫墙如血,将天空裁成狭窄的一线。
风过宫巷,带着彻骨的凉。
她忽然想起她在北京读大学时,也是这样的黄昏,她与关月挤在故宫摩肩接踵的人潮里。
关月攥着她的手腕,在人缝中艰难前行,半是玩笑半是埋怨:“这些皇帝老子,修这么长的宫道,不得走到地老天荒去?”
而今,地老天荒就在眼前。
长街空无一人,没有游客举着糖葫芦借过,没有孩童的哭闹声在耳边回荡。
关月,其实还是人多点好。
容显资单手拎着包裹,洋洋洒洒孤身一人朝前走去。
那衔尾蛇链子垂落在她清瘦的腕间。
身后乌金坠落,残阳照得她背上暖和,身前金黄砖瓦漫向天际,带来彻骨严寒。
容显资,往前走,别回头——
作者有话说:大婚那晚我今天加了一千字的详细两败俱伤,结果被锁到现在,还在斗智斗勇,我不行了
关键是,她把我锁了,还不许我删,一千字啊那可是[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