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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第 31 章   赐婚


    这话说的逢喜是信了, 是真是假也只有萧琢一个人知道。


    逢喜将那些情诗一个个拆开看了,看得很认真。


    “怎么,你还真想从他们当中选一个嫁了。你不是喜欢延鹤年吗?”萧琢的语气宛如拌黄瓜的老陈醋, 快能滴出水了,但他自己察觉不到, 逢喜也没注意。


    “那人家写都写了, 不收还好, 收了我总得看看再处理, 不然感觉对人家不太尊重。”逢喜对情诗这些东西从小看到大,实在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最多感慨一下他们写得不太好。


    萧琢烦得要死,又听见她没反驳说喜欢延鹤年,就更烦躁了, 早知道就不收这些破玩意了, 他收这些东西, 无非是为了气延鹤年, 看他憋出内伤又不敢说话的表情实在是太美妙了。


    最近延鹤年被他伤的够呛,一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黏糊过来, 只是远远的悲伤地看着他,似乎充满了要说又不能说的话。


    要萧琢说,延鹤年的那双眼睛像羊, 又圆又大睫毛又长, 但照他的对比实在缺少神韵,一露出悲伤表情时候,萧琢总能想到跪羊图。


    逢喜的眼光不行,延鹤年长得不好。


    萧琢好不容易耐了会儿性子,终于还是忍耐不住, 戳了一下逢喜的手背:“那你回去再看。”你跟我说会儿话。


    今天是请他吃饭的好嘛,怎么能不理他就看别人写的东西,对他也没有诚意了吧。


    逢喜指了一下他又指了一下自己:“那咱俩叙叙旧?”


    叙旧?


    萧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臭臭的,一时间不知道叙旧和让她看那些臭男人写的情诗哪个更让人讨厌。


    叙什么旧?


    叙她当年把自己摁在地上打掉牙的旧?他回想起来,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候不是偷馒头被人抓住挨打,而是小时候跟逢喜打架每次都输。


    逢喜骑在他腰上,问:“服不服?”


    他死活不服,逢喜就又咬他。


    他肩胛处现在还有一道咬痕,是她留下的。


    ……


    萧琢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逢喜面前都没什么威信,甚至他现在都生怕在逢喜心里还是个弱鸡崽子的印象,所以能展示一下武力的时候就尽力展示……


    逢喜看他不愉快的表情,很容易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们两个叙旧的话,也只能回忆当年萧琢是被打得多惨烈了。


    啧啧啧,她那时候没什么注意形象的概念,尤其冷宫偏僻,也没人会看见,所以更是放开了的打。关键那时候萧琢又瘦又小,像个小麻杆。


    她又给脸色不快的萧琢倒了一杯红枣茶,看在他这么细心照顾自己身体的份儿上,转移了令他不快的话题:“听说这次是李相进宫向陛下推选的我,我现在换不回去,你记得替我上门致谢。”


    萧琢冲她伸手:“跑腿一次六两银子。”


    他用指节扣了扣桌面,“记账,从你的月俸你扣。”


    逢喜大惊失色:“我月俸这个月才涨到八两,你一次就要我六两,你怎么不去抢钱?”


    大雍经过历代的积累,属于四海九州里较为繁荣的国家,物价向来低,又一向提倡高薪养廉,根据物价折合算起来,官员俸禄还挺高。


    “那算了,我不去了。”萧琢往椅子上一仰,“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卑躬屈膝,也不喜欢跟人家道谢,六两银子换我客客气气一次,你还不满意?”


    “你放心,你钱给了我,我指定把事情给你做的妥妥帖帖的。”


    逢喜皱了皱眉:“好吧。”


    萧琢这才满意,他收点报酬是应该的,毕竟是他写信给李相,李相才去的皇宫。


    不多一会儿,菜上齐了,逢喜吃到糖醋鲤鱼,想起来她师兄,于是问:“我师兄最近还好吗?你多照看他一些。”


    萧琢捏着筷子的手一顿,停了半息才恢复如常。


    他觉得今儿这饭吃的没意思,没几句是他爱听的,逢喜跟他吃饭,要么看别人给她写的情诗,要么跟他谈她的心上人。


    但人就是犯贱呢,他还就不跟平常似的摔筷子就走。


    萧琢慢悠悠地说:“谁能薄待了他啊,谁敢薄待他啊,他好着呢。


    你爹你娘可中意他了,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恨不得让他当女婿,拿着跟亲儿子似的,你这下可放心了,将来要是嫁给你那师兄,你爹娘必定不会阻止。”


    是,她爹可中意延鹤年了,反而提到他就要晕倒。他名声不好嘛,他认。


    他说话间一直夹那个翡翠丸子,但怎么也夹不起来,又越说越烦躁,最后皱着眉头将筷子放下。


    萧琢低头看着空空的碗碟,觉得人倒霉起来真是什么都倒霉,连个丸子也能欺负人,瞬间没什么想吃饭的欲望了。


    一个勺子伸过来,带着翡翠丸子,稳稳放在他碗里。


    “早说你别穿那么多,捂得太热气性也大。”逢喜给他用汤匙捞了个丸子给他后,缓缓坐回去。


    萧琢默默低着头,将那个丸子含进嘴里。


    他又听见逢喜说:“嫁给我师兄?算了吧。”


    他在丸子里咬到了鲜甜的虾仁,不错。


    饭吃得差不多了,逢喜想兴许该各回各家了,但萧琢还在原座,慢悠悠喝着茶消食,茶都已经换过好几茬了,他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逢喜问:“该走了吧。”


    萧琢说:“再喝一会儿。”


    他其实肚子已经喝得鼓鼓涨涨,但是闲着也是闲着,拉着逢喜坐一会儿也行嘛不是,省得两个人回去都寂寞。


    于是逢喜只能在他喝茶的时候,将那些情诗都看完了。


    萧琢问她:“有喜欢的吗?”


    逢喜举起其中一个:“这个写得算是最好的了,我觉得……”我觉得这人应该饱读诗书。


    只是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完,萧琢便凉凉道:“这个啊。”


    他略微思考了一瞬,从记忆中将那个男人回忆起来了:“这个男人据我看,身高不足六尺,细长眼,鼻子不高,不好。手指也短,听说鼻梁低手指短的人,通常那方便也细小……”


    萧琢握着拳,耳根子红红的,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一副有经验的老手模样,谆谆劝导她。


    “……”逢喜沉默,摸了摸鼻尖,她又不是真的通过这些情诗来相看对象,这怎么还跟她扯到那方面去了?


    “不跟你说了,你喝水喝好了没有,喝好了咱们就走吧。”


    逢喜已经如此明确地说了,萧琢也不好再喝,主要是他真的喝不下了。


    两个人下了楼,结账,一顿饭共花了不到一百文。


    出门便见一堆人围在外面,成了一个密闭的圈,声音嘈杂的。


    以往也就只有看杂耍卖艺的周围才会有这么多人。


    逢喜和萧琢原本并不欲理会,但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晕倒了!”


    看热闹的人便又像是躲瘟疫一样四散开,圈子中间是个女子,她身边拖着一卷包裹着尸体的草席。


    卖身葬父的戏码也不少见,但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木板,用血大大写着一个“冤”字。


    逢喜便快步走过去,越走进,尸臭的味道就越明显,尸体浑身尸斑,多处腐烂,加上开春气温转暖,已经无法直视。


    那姑娘大概十五六的年纪,浑身脏污,逢喜看了她怀中抱着的木板后,联系人将她送往京兆尹安置。


    看起来不是卖身葬父,是有冤屈前来洛阳告状的。


    逢喜原本想跟着去京兆尹,等这小娘子醒来探听情况,不料钟琪和逢府的管家竟然同时出现,是来找她和萧琢各自回府的,说是圣上下了圣旨。


    逢喜纳闷,也不知道是什么旨意,难不成是要她跟萧琢再一起去办案?


    但这种小事给个口谕便行了,还用得着圣旨吗?


    她匆匆跟着钟琪回府,大太监李丰海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笑吟吟给她贺喜:“越王殿下大喜!”


    逢喜听到“大喜”这两个字,隐约感觉不妙。


    “陛下给您赐婚啦!”李丰海又说。


    逢喜心想自己的感觉还是挺准的,这何喜之有?也不知道哪家倒霉姑娘要给萧琢当媳妇儿。


    她和萧琢这互穿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先替这位倒霉的小娘子叹口气。


    若是圣上召她进宫商议,这事儿还有谈谈的余地,但都直接下圣旨了,她就算顶着萧琢的身体都没法抗旨不遵。


    圣旨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撩起袍子,跪地接旨。


    “今朕之弟萧琢年已弱冠,秉性纯善、文武兼备、有良金美玉之德。感先太后慈意,结大理寺少卿之长女、刑部郎中逢喜为姻……”


    逢喜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整个人都近乎裂开,为什么,会是自己?


    李丰海叫了她三遍,她愣是没回过神,眼神呆滞。


    萧琢也没好到哪儿去。


    “大理寺少卿长女、刑部郎中逢喜,闺出名门,庆成礼训,性嘉敏慧。今兹配册越王,命之为亲王妃,望相偕相扶,不负皇恩,钦哉!“


    他心跳的飞快,第一次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句话来回环绕“他要和逢喜结婚了,他要和逢喜结婚了……”


    萧琢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身边噗通一声,那位体弱多病的逢大人,听到圣旨后当场吓晕过去了。


    32.  第 32 章   你遗憾吗?


    “呦, 逢大人这是惊喜到昏倒了,咱就不耽误您家庆祝了。”宣旨的太监将圣旨稳稳交到萧琢手中,多少给逢大人留了点体面。


    越王的风评大家也是知道的, 就怎么说呢,你要说他杀人放火有多坏, 那倒是也没到那个程度。


    但你要说把姑娘嫁给他吧?那但凡心里有点数的都不会嫁, 嫁过去那就是把自家姑娘往火坑里推。


    萧琢就不是个疼人能过日子的主儿。


    逢大人可就剩这么一个独苗苗, 平常挑三拣四谁也看不上, 如今能不傻眼吗?


    聂夫人连忙给他塞了银子,将他送出去。


    逢大人这一晕,萧琢心脏跳得就没那么快了。


    哦,想起来了,逢喜她爹好像挺不喜欢他的, 多半得往圣宸宫那么一跪, 求皇帝收回成命。


    但估摸着也没什么用, 陛下还挺讨厌这位逢大人的, 大概率会让他滚。


    萧琢跟聂夫人,一同将逢大人扶回房。


    大夫来诊了诊脉, 都不用细问。


    逢大人这是老毛病了,情绪一激动就要晕,于是手法熟练地施针, 不多片刻, 人悠悠转醒。


    他一醒,看见萧琢抱着圣旨,于是又将眼睛狠狠闭上,再睁开,发现他手里竟然还抱着圣旨, 于是反反复复闭眼、睁眼了多次。


    最后终于老泪横纵认命,这不是梦,他家宝贝闺女,真的被下旨,要嫁给萧琢了。


    逢大人那张秀气的脸上写满悲痛,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女儿啊,咱不嫁,爹去跟圣上求情,就算舍了一身官职咱也不嫁,大不了咱回老家,老家还有三百亩鱼塘,咱回老家……”


    延鹤年的心情也沉痛,他狠狠锤了一下墙:“我就知道那个越王对你没安好心,孤男寡女去查案,能有什么好心?我看他图谋不轨许久了。”


    萧琢冷嗤了一声,觉得延鹤年又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说话这么招笑呢?


    你以为就是你以为了?


    他不理延鹤年,重新看向躺着流泪的逢大人。


    其实这些人的意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逢喜,她好像对延鹤年有那么一点的意思,但又没到想嫁的程度。


    当然,对他那就更不用说了——熟人。除此之外没什么,她自然也不乐意嫁给自己。


    原本一开始那一点点,他难以察觉的暗喜逐渐平息平息,再成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心塞。


    “我去找越王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进宫打探一下情况。”


    逢喜也正想找萧琢,两个人于是在春潮及海楼里的小屋碰面。


    二人进去后,收获了无数人的注视和窃窃私语,又听到了外面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一挂接着一挂。


    那是长平侯和荣昌侯府放的,两家的女儿正值婚龄。


    有道是人人都爱听八卦秘闻。


    宣旨太监们去两家传旨的时候,不少人都瞧见听见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传了半个洛阳。


    那些有女儿的,又身份与萧琢合宜的,才是真正的大喜。


    萧琢今年二十一,虚二十二,晃二十三,毛二十四,奔二十五,四舍五入马上三十的人,终于定下来了,他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另一边曾有意跟逢家结亲的,不免心痛,这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野猪拱了好白菜,越王他除了一个爵位,他有啥啊?


    才学武功不行,人还抠门,连分钱都扣扣搜搜舍不得花,关键嘴还贱。


    萧琢一进门,就对逢喜说:“你现在进宫一趟吧,找陛下说说,探探口风,试试能不能把婚事取消。”


    “你疯了吧,这可是圣旨,圣命难违,你让陛下朝令夕改?”逢喜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压压惊,这赐婚实在让她受惊不浅。


    “那你难不成还真想嫁我?”


    逢喜听他这话,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看现在这情况,好像是你嫁给我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俩根本不是两情相悦,省得回头你再不高兴埋怨。”萧琢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心脏一颤。


    其实感性告诉他,将错就错将就着吧,但是理性觉得他应该劝劝逢喜。


    若他的身体还是自己在用,他早就进宫去了。


    “那你还好意思说,二十好几的人了不结婚,你但凡早点结婚,我就不至于会被赐婚给你了。”逢喜埋怨他一句,“你这个年纪,再拖两年就要交未婚税了。”


    大雍更为开放一些,男女成婚意愿也不强,因此若是有年满二十五岁且无特殊原因还未成婚的百姓,就要多缴一份税。


    萧琢不屑:“我可不想和那些只见过一两面,半点都不熟悉的人成婚,日日相对。若是我娶了人家又冷落人家,那才更造孽好不好?


    万一还生了孩子,我不喜欢她,自然也不会太喜欢那个孩子,还得花钱养那个孩子,那就是三个人都痛苦了。”


    逢喜忽然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也是,小孩子长大还是需要足够的爱的,就跟小花小草要晒太阳一样,若是得不到父母足够的爱,恐怕也不会太快乐。”


    “所以你现在就进宫,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逢喜被他说动了,她点点头:“那我先进宫看看,若是能成的话最好,若是不能成,到时候再说吧。”


    萧琢扬扬下巴,:“快去吧。”


    逢喜便颠颠儿跑出去了,萧琢看着她快步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她果然是不喜欢他,不想和他成婚的。


    他说得没错,过日子总得两个人喜欢才算。


    不到半个时辰,逢喜便回来了,她眼神飘忽,走路的步伐也有些不稳。


    萧琢大概猜到了,未果。


    他给自己和逢喜各斟了一杯水,端起来喝了一口。


    逢喜有点羞愧,握紧了杯子,十分不好意思地同他说:“事情好像更糟糕了,陛下把婚期提前了。”


    萧琢含在嘴里还未来得及咽下的水一下子喷了出来,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向她:“什么?”


    逢喜于是小声重复一遍:“事情变得更糟了,婚期提前了……”


    “提前到什么时候了?”


    “三个月后。”原本婚期定在半年后,现在一下子缩短了一半。


    逢喜把事情的经过给萧琢讲了:“我说我年纪还不算大,想再玩几年,不想成亲,陛下说他昨晚上梦到了太后,也就是你娘,你娘在梦里忧心忡忡地,说担心你的婚事。”


    萧琢心里冷哼了一声,真是有意思,关键时刻,就把他那死去的娘搬出来了,然后示意逢喜继续说。


    “我看陛下说得情真意切的,于是又说我不喜欢逢喜,我跟逢喜一见面就要打。”


    但是陛下说,那说明相处太少了,应该把婚期提前,让咱们两个早日成婚互相适应适应。”


    “这就没了?”萧琢问。


    “没了,然后崔尚书就来了,陛下让我退下。”逢喜回他:“那现在怎么办?你其实也不想和我成亲的吧。要不我装病吧,就说病的起不来了,没办法起来结婚了。”


    萧琢幽幽地又喝了口水:“你就不担心陛下为了给你冲喜,再把婚期提前?”


    逢喜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陛下看起来也是铁了心要牵个红线,但是这红线牵的实在不太妙,她和萧琢哪里有可能了?


    于是也抱着杯子开始发呆。


    萧琢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看着外面的天色从大亮,变成了翻滚灿烈的火烧云。


    他给逢喜又添了点儿热水,逢喜托着腮跟他说谢谢。


    萧琢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两个人上午一起吃个饭,然后出去溜达溜达,下午对坐着发呆,然后看落日……


    他小时候也想过未来是怎么样的,那时候吃不饱饭,就想着将来能天天吃包子馒头就好。


    后来他哥娶了妻,他的梦想就更大胆一点了,他想找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小姑娘,然后冬天的晚上一起围在炉子边儿上,他给她烤橘子吃。


    于是萧琢忽然问她:“逢喜,你爱吃烤橘子吗?”


    逢喜摇摇头:“没吃过,好吃吗?是怎么烤的?”


    萧琢想了想:“就是冬天的时候烧上炭盆,把橘子放在炭盆边儿上带着皮烤,然后烤的软软烫烫的,一撕开皮,里面就是又甜又暖的橘子汁。”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感觉烤过的橘子更甜一点。”


    逢喜有了点兴趣:“还能烤什么吗?”


    “烤栗子、烤柿子都好吃……”萧琢顿了顿:“那圣旨既然无法收回,咱俩要不先将就一点吧,等冬天我给你烤个橘子和柿子吃。”


    逢喜点点头:“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说起来咱俩还多少熟悉一点。


    我想了想,若是情况再差一点,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三个月后要结婚,我可能会挺难过害怕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顶多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萧琢听到她说跟自己结婚不难过不害怕,他嘴角微微翘起了一点,但努力压下去了。


    “就遗憾还没遇到个喜欢的人,就要成婚了。”逢喜托着腮闷闷的,“你呢?你不觉得遗憾吗?”


    33.  第 33 章   他不心疼


    “啊, 遗憾,什么遗憾,哈哈哈哈。”萧琢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 开始打马虎眼:“这个遗憾肯定是有的,咱俩都遗憾, 但人生哪能没有遗憾?你说是吧?”


    “诶, 天也不早了, 我得回去了, 我出来的时候,跟你爹说商量婚事来着,他估计在家要担心了。”


    萧琢看着逢喜的眼睛,第一次有种想跑的冲动。


    逢喜一把抓住他:“等等,还有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


    “就是咱俩三个月之后不就是要举办婚礼了吗?我得帮你下聘, 这个聘礼你看怎么弄?”逢喜觉得奇奇怪怪的, 自己给自己下聘?要是成婚那天两个人还是互换的, 真就是她自己把自己娶进家门了。


    好像也不对, 是她一个女子做了新郎,将萧琢这个男子娶回了家。纵然大雍民风开放, 这还真是头一遭呐。


    她还挺好奇的,想试试。


    萧琢脸蹭一下子红了,手脚都没处放了, 他慌乱地摸了一下茶杯, 发现里面没水了,于是他也没法用喝水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你就……看着弄吧……”


    他又怕逢喜觉得他抠门,于是又补充:“我床下面有个暗格,里面是库房的钥匙, 我……我也就结这一次婚,别弄得太寒酸了。”


    逢喜觉得他这个人吝啬惯了,怕他舍不得家底儿,于是安慰他:“没关系的,你也别难过,等过几年,咱俩就说感情不合然后分居,再过个一两年,写和离书,你还能再找个喜欢的姑娘。


    聘礼就是撑撑场面,等到时候我再给你带回去,还是你的。”


    萧琢抿了一下唇,心底略有一丝不快,然后反驳她:“圣上赐婚的,兴许没那么容易,你大可不必计划那么远之后的事情。”


    逢喜还想说什么,他摆摆手:“天色真的不早了,我走了。”


    “哦哦,那我也该回去了。”逢喜点头。


    萧琢坐着马车,抱着胳膊,有点沮丧。


    什么嘛,说好了对付过,还没开始呢就想着过几年和离。


    马车没有防备地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差点被甩出去,萧琢扶着马车壁,挑起帘子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街上站着几个年轻的后生,眼泪汪汪地拦住了他的马车,萧琢一看着架势就知道不好。


    心里又气又烦,埋怨逢喜可真是能招惹烂桃花。


    他将帘子干脆地一拉,吩咐车夫:“走吧。”


    逢喜都要嫁给他了,这些人怎么还这么不识趣,拦了马车又怎样?逢喜又不能违抗圣旨转头嫁给他们去。


    马车缓缓驶动,他还能听见那些书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地喊:“娘子,还请听小可说完……”


    萧琢将耳朵堵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到家之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逢大人说起婚期提前这件事。


    萧琢真怕逢大人又晕过去,哦,不对,现在不该叫逢大人了,现在该叫他岳父了,他是真怕他岳父又晕过去。


    他岳父这身板子不太行,受不了刺激,自己一会儿就捡他爱听的说好了。


    逢大人刚喝了安神药,见女儿步伐轻快地进来,他整个人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当即直起身子,眼睛睁得锃亮:“婚事能退了?!”


    “逢……越王进宫了一趟,圣上并不同意退亲,所以我们两个商量着,等过几年就分居和离。”到时候能不能离成也不一定。


    逢大人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但心想这也是个法子,还是有点难过:“爹要是早给你定个亲事就好了。”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心想明天再去求见皇上,看看皇上愿不愿意见他,若是愿意还好……


    他方才躺了一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越王虽然不是良人,但女儿有官身,怎么着也欺负不着她。他这官职更不能丢了,得替女儿撑腰,省得让人欺负。


    “你万一真嫁过去了,就勤回家住,那到底不是你的家,别受了委屈,缺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就跟爹娘说,爹娘都给你弄足了,咱家在莱州还有三百亩鱼塘,不用省着花。”


    “越王虽然抠门,但抠门也有抠门的好处,他舍不得豢婢纳妾,你这处多少能省心。”


    萧琢坐在床边,听他碎碎念,听得昏昏欲睡。心想他老丈人说得没错,他有豢婢纳妾的钱,都能再开个酒楼,一年挣个几千两了。养姬妾舞女就像是无底洞,管吃管喝还得管生老病死,关键他也不喜欢她们,养了又没什么用。


    老丈人委实啰嗦一些,但他总得哄着,给点面子,于是逢大人说什么,他都认真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离婚期还有六个月,咱办得风风光光的,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这句话正中萧琢下怀,虽然成婚要花的钱很多,但其实他咬咬牙,也不是不行,他脑海中翻遍了自己的小金库,感觉还是很充裕的。


    但是他得纠正一下逢大人:“是还剩三个月,圣上说早点成婚好培养感情,于是将婚期提前了……”


    萧琢眼看着逢大人白眼又一翻,他连忙给掐了人中。


    第二天一早,逢喜和萧琢再次互换回来,两个人现在已经见怪不怪,鬼知道下次互换又是什么时候。


    逢喜去刑部当值,遇见的诸位同僚们,脸上都带着笑,向她道贺说恭喜。


    也不知道真情还是假意,分辨起来也太困难了,干脆照单全收,逢喜笑意盈盈地回道:“同喜同喜。”


    崔尚书看见她,难得也带了点儿笑脸,跟她道了声喜,但转眼又阴阳怪气地说:“小逢大人现在是飞黄腾达了。嫁给越王,那可是陛下唯一的亲弟弟,指不定过两年我这个位置都得让给你呢。”


    逢喜思及萧琢上次跟她讲的狗咬人的道理,于是也不那么客气:“尚书大人要这么说,那下官可却之不恭了。”


    她都不用看崔尚书的脸色,就知道很精彩。


    听说他前几天春风得意的,这几天被李相叫去骂了一顿,因为陈栓子那案办事不力,整个六部的尚书都在,他丢了老大的人,心情能好久怪了。


    逢喜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看了一眼自己养的鱼。


    萧琢上辈子大概是个养猪的出身,她买鱼的时候那些鱼又瘦又小,现在长得胖嘟嘟的,她随手在缸里洒了把粮,坐下处理公务。


    萧琢这人要想往好了养东西,是有模有样的,若是不放在心上,那就糙得能活着就成。


    比如他给逢喜养鱼、调养她的身子是用心的,养自己是仨俩馒头打发,能吃饱就行的。


    逢喜案子还没整理两三件,刘大壮便急匆匆进来行礼和她禀报:“大人,门外有个女子点名道姓要见您,请您帮她讨还公道,怎么赶都赶不走,您看……”


    逢喜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心想自己现在名声都这么大了?于是连忙起身,去刑部大门处。


    大门跪着的是个眼熟的人,逢喜一眼便认出来了,她是昨日在街上那个拖着尸体的女孩。


    她如今脸洗干净了,露出清秀稚嫩的面容,满是泪水,身后还拖着那张草席,草席散发出恶臭。


    一见逢喜,女孩便跪下,先磕了三个响头:“大人,请逢大人做主!”


    逢喜将这个妹妹扶起来:“有事你慢慢说,这案子你可曾给当地的衙门审过?”


    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先交由当地的衙门审,若是衙门审不出来,或者审理有误,案子才一步步往上报。


    女孩点头,“衙门审过了,我不服,所以才来洛阳。昨天晕倒在街头,被送去了京兆尹,醒来之后知道是逢大人您和另一位郎君派人将我送去的。


    大人您的名声我来的时候听过,我只信任您,您和那些狗官不一样……”


    女孩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她,好像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出示知府的判书,证明这案子的确被当地经手过,逢喜才将她带进去,给她做笔录。


    萧琢起得早,睡不着,绕着自己家转了一圈。


    自打他和逢喜互换之后,便没怎么细打量自己家。


    一是逢喜花了那么多钱给他重新修葺,他心疼钱,所以不敢直视;二是真没什么时间,一般他刚睡一觉就又换了。


    他拨弄了拨弄屋子里新多出来的装饰,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逢喜添置的,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心痛难忍。


    这屋子不是精致温馨多了?


    他拉开抽屉,发现抽屉里多了两只玉簪和一个紫金发冠,看起来价值不菲……


    …………


    他……他不心疼……


    萧琢嘴唇有点发抖,按捺住自己计算这东西多少钱的冲动,于是又拉开衣柜,满满当当的新衣服。


    他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小娘子年纪轻轻爱打扮,花钱就……花吧……


    而且仔细一想,这不是逢喜打扮他嘛……


    萧琢忽然越发觉得牙疼肉疼了,花他身上干嘛啊,他衣服能穿就行。


    家里有三百亩鱼塘的姑娘,花钱果然豪气。


    萧琢想起年轻的姑娘是不是都爱买胭脂水粉、珠钗首饰、衣裙绫罗什么的。他得去翻翻自己的铺子,看看开没开过这些……


    要是没开,开几个吧,省得逢喜将来把钱都送别人家去了,自己家的东西便宜,他顶多耗个成本钱。


    34.  第 34 章   好多哥哥


    下聘是萧琢亲自去的, 他请了李相的夫人做媒人。


    虽然已经赐婚,媒人这步看起来也可有可无,但萧琢已经把小金库掏出一半来添置聘礼, 干脆就咬咬牙,用了一尊小金佛请了李相的夫人来做媒人。


    毕竟这辈子就结一次婚, 太寒酸了他丢不起那个人, 逢大人和聂夫人看他会更不顺眼, 就连逢喜老了, 估计也得常常把这事儿拎出来戳他心窝子。


    李相德高望重,他夫人在洛阳贵族之间也特别吃得开,哪家儿女若是结亲,都愿意请她做媒人。


    萧琢想着看在李相夫人的面子上,他岳父岳母总不会太过为难他。


    按照礼节, 该有一双大雁和一双活鱼。


    他怕府上的小厮去买贵了, 让人坑去钱, 是自己去菜市场买的, 挑了一对最肥壮的鲤鱼。


    自然,他只买了一双活鱼, 剩下的大雁更开源节流,自己去林子里费了半天的劲儿捕的。


    正是大雁北归的季节,要得一双倒是不费劲, 费劲的是他挑肥拣瘦, 觉得这个胖了那个瘦了,这个不是母的那个又不是个公的。


    最后到晚上才拎着两个雁脖子回家。


    品相好的大雁卖得贵,他心里盘算着,这两只至少能省下二两银子。一文钱两个馒头,二两银子能买四千个馒头了。


    去下聘之前, 王府的管家就提前与逢家通过气。若是不提前打招呼就去,显得实在没礼貌。


    别的不说,萧琢府上的管家对这桩亲事是极为满意地,不枉他日夜给菩萨烧高香,盼着天上掉下来个好姑娘,能治一治这小祖宗。


    小逢大人这人品才学是没的说的,家里正缺个带头的、主事的,小逢大人一来也正好改改萧琢这不学无术的坏毛病,将来生个孩子也不至于像萧琢一样浑身毛病。


    天刚亮的时候,管家就如自己当年结婚一般激动,已经睡不着了,去敲萧琢的门,怕他心里没个正事儿,又不得意新娘子,将这等子人生大事耽搁了。


    却发现萧琢房里的灯竟然是亮着的,他敲敲门,端着洗脸水进去,却见萧琢已经坐在镜子前,将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样了。


    萧琢冲他招招手,举着灯,在镜子前左右照照,问:“你看还行吗?”


    他又扶了扶自己的发冠。


    管家咂舌,这套行头当真是下血本了,红底金纹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刺绣精致,配饰贵重,连腰间都饰着玉带钩,挂着一对昂贵的玉佩和印玺。


    别说哈,他家小祖宗不待见小逢大人归不待见,但到底是年轻人,面对这种人生大事哪能不紧张重视?


    萧琢见管家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夸道:“非常好。”


    他皱皱眉,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凑到镜子上,又仔细看:“真行吗?”


    他其实还有一套衮服,是大朝或者祭祀时候穿的,更庄重一点,但那件得成婚那天做婚服,只能退而求其次选这件。


    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打扮是不是显得有点太重视太隆重了?


    万一让逢喜觉得他好像很喜欢她似的,造成错觉就不好了,再将来恃宠而骄,他夫纲不振……


    萧琢沉思了一会儿,他指着自己眉下眼皮上的,针眼一样大小的痣跟管家说:“你看我要不要把这个遮一下?”


    管家:“……”


    “您要不先吃口饭?”真有那么紧张吗?今天就一个下聘而已,若是真到了成亲那天,他都怕这小祖宗昏过去。


    萧琢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手:“你扶我一下,等下头发乱了。”


    逢大人将今天的日历画上一个重重的红叉,脸色充满了不快。


    他一个月拢共能沐休六天,结果其中一天竟然要花在越王来下聘上,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聂夫人为他找出来衣服,他看着那件略显朴素的衣裳略有不称心,同她道:“夫人,找我最贵的衣裳出来,咱不能丢了面儿。”


    “我看你什么丢了面儿,你就是得为的要给你女婿一个下马威。”聂夫人抖抖衣裳,将它换了回去。


    “六叔。”一个干净秀气的青年进来,眉眼间和逢大人有些相似,“越王府说人已经往这边走了,我来问问六叔现在是不是该放鞭炮了?”


    自来女子出嫁,少不了兄长的操持,因为逢大人体弱多病,因此逢喜也没有兄长,是个独苗苗,但好在逢大人的兄弟多,因此侄子也多,随便打个招呼就能来个五七六个。


    逢大人点点头,逢三思便去安排。


    逢家给孩子起名起的随意,从逢喜身上就可见一二,比如大郎就叫逢思,二郎叫逢双思,若是排到第十一排不开了,便再换个字,什么逢启,逢双启,逢三启的。


    逢三思在三十个堂兄弟里排行老三,所以叫三思,还算稍微好听一些的……


    萧琢这次下了血本,光是抬聘礼的人一条街都走不完,原本小报笔者已经为萧琢下聘撰写好了题目,就叫《越王娶妻竟然抠门成这样?》


    他们纷纷将题目划掉,改成《越王终于大方一次,竟然是为了……》


    说起来越王结婚,他们挺高兴的,毕竟这是个大新闻,够他们吃半年了。


    萧琢骑着马,身后抬着一顶轿子,里头坐的是媒人。


    陛下人厉害,登基之前,二十多个兄弟就剩下五个,登基之后没多少年,就剩他俩了,所以萧琢这次下聘,也没有兄弟陪同。


    他一到逢府,看见门口齐刷刷站着的一排年轻男子,大概七八个,喉咙不自觉吞咽了几番,手指抓紧马缰。


    这都是谁啊?


    陪同的刑部礼官唱词,萧琢才下马,那七八个年轻男子上前与萧琢拱手见礼。


    他们常年在外,并不常在洛阳,对越王的光荣事迹并不清楚,只隐约听六叔说过人没个正形。


    他们倒也不是很介意,毕竟他们相信每个男子都是可以矫正的,如果矫正不过来,那就是挨的打不够,都是小问题……


    萧琢脸已经笑僵了,逢喜也没告诉他,她有这么多堂哥呢?


    35.  第 35 章   娇娇三分醉


    礼官念着长长的聘礼单子, 一双大雁和鲤鱼先被送进去。


    逢大人看了眼膘肥体壮的大雁,心里一百份额的不快变成了九十八份。还行,这大雁一看就是现打的。


    礼官将聘礼单子念完之后, 嗓子都哑了,逢大人紧皱起来的眉头, 才算松开。


    好歹这蹩脚女婿态度还是可以的,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 要不要再把他私房钱里的三家铺子给女儿添上嫁妆, 怎么着也不能输了阵势不是?


    逢大人前几天晕倒的次数太多了,站了一会儿就体虚气乏,安排客人都落座之后,他陪了一会儿,便去小间休息, 前厅便交由几个侄子照看。


    他也省得看见自己那个女婿了。


    逢大人心里冷哼, 这越王长得跟个小丫头似的, 看起来就不顶用。


    他似是忘了自己还有个诨号叫病西施, 那些人说他面若好女又病病歪歪才起的。


    这但凡是瞧不上一个人吧,也就哪哪儿都能找出毛病来。


    萧琢再硬朗壮实点儿, 他估计也得说人家傻大个。萧琢这身高,再壮实些也的确就不好看,没那股子精致风流的味道了。


    虽然下聘逢喜并不用到场, 但后院要宴请女客, 所以还是向刑部告了假。


    她自回来之后,就鲜少与年少时候的朋友相聚,今天怎么说都是逢喜大喜的日子,他们于是也百忙之中抽身前来。


    同在宴席的还有一些亲眷。


    不到半个时辰,侍女从外面跑进来, 在逢喜耳边耳语了几句,她头都大了,只能让母亲先替她招待好宾客,自己匆忙往前厅赶去。


    她那些堂哥为人又虎又莽,现在正在前厅给萧琢灌酒,听说萧琢的酒量不怎么好,现在已经有点喝高了。


    这下聘的日子,可别弄出笑话来。


    逢喜过去的时候,萧琢正将方才那一壶喝完,又添了新的一壶。


    他见逢喜过来,于是目光转向她。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氤氲的都是水汽,浓密的睫毛颤动间像是振翅欲飞的蝶,唇红艳艳的。


    眼神透着半醉半醒的朦胧,带着一股勾人的醉态,尤其他现在衣冠楚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下巴以下只露出一截粉白的修长的脖颈,更让人想狠狠□□。


    逢喜心里唾弃自己,好一个禽兽。


    萧琢还算好的,只是看起来变得有些懵懵的,像个小傻子,她那些哥哥喝得不轻,有的已经开始载歌载舞,关键现在才晌午。


    她唤了几个家丁,将这些喝醉了的酒鬼送去偏房休息,晚上还有一拨宴会呢,再喝下去后天也醒不来酒。


    萧琢是真喝多了,站起来的时候直晃,他腰上系着的玉佩也跟着左右摇摆,他懵懂地伸出手,摁着玉佩,让它们别晃了。


    延鹤年在席上也多喝了几杯,脸颊红红的,他叫住逢喜:“师妹,我有话……”


    “逢喜!”萧琢忽然喊她,打断了延鹤年的话。


    逢喜的目光便从师兄身上,转移到萧琢身上。


    萧琢眼睛眨了眨,慢慢地说:“你带我去吧,我不认识路。”


    逢喜可心想去他娘的吧,他们两个身体互换那么久,这就跟他家差不多,他还不认识路?


    不过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跟一个醉鬼讲道理,于是回延鹤年了一句:“师兄等我回来,我再听你说,”


    萧琢脸皱起,有点不高兴,逢喜连忙安抚他,带着他往偏房走。


    路上遇见休息的差不多,正往前厅去的逢大人,萧琢忽然眼睛一亮,冲他大声喊了一句:“爹!”


    逢喜慌乱地踮起脚,把他的嘴一把捂住,冲她爹尴尬一笑,暗地里在萧琢后腰掐了一把。


    你这小潮霸,喝多了就乱叫,现在这是我爹不是你爹啊!!!


    萧琢余光瞥见跟来的延鹤年落寞离去的身影,低着头唇角一勾。


    逢大人脸都黑了,好在这段路没什么人,只有几个送果盘的小丫头在憋笑。


    她们心想,其实越王这么看起来还挺好玩的嘿,这么早连爹都叫上了。


    她们捂着嘴,快步走了。


    “你你你!你别乱叫!”逢大人气得脸红,都顾不上尊卑了,指着他喊。


    逢喜连忙道:“爹,他喝多了喝多了,咱别跟醉鬼计较,我把他送到客房去。”


    逢大人不放心地叮嘱:“那你送过去赶紧出来啊。”我看着小子不像什么好东西。剩下半句话他默默咽回心里,没说出来。


    这么多人盯着呢,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逢喜点点头,往前引路,钟琪架着萧琢跟上。


    钟琪把萧琢放到床上,原本迷迷糊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又喊:“逢喜。”


    逢喜照着他肩膀拍了一巴掌:“你喝多了就闭嘴,叫魂儿呢?”


    钟琪见着这一幕,惊得嘴里都能塞下一个鹅蛋了。


    哇!小逢大人竟然敢打他主子诶!


    萧琢一扁嘴,有点委屈的样子:“你怎么那么多哥哥,他们都好能喝,还有延鹤年,他们都让我喝酒,我好怕,以后要是结婚了,他们不会还让我喝酒吧……”


    逢喜揉了揉眉心,心想喝多了的萧琢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还他好怕?:“我还有二十多个哥哥,但顶多结婚那天再灌你一顿,其余时间他们不在洛阳,你大可放心好了。”


    逢喜前面有十八个堂姐,三十个堂兄,她是家族中的老幺,容易受偏疼一些。


    萧琢成婚那天估计不仅得被她兄长们灌酒,还得被她姐夫们灌酒。


    不行,她到时候得跟人好好商量商量,若是轮番灌下去,估计萧琢人就不行了,她当天守寡,第二天就能改嫁了……


    萧琢抓着逢喜的衣袖,把她往下拉,问她:“你看聘礼,你还满意吗?”


    逢喜被他抓的忍不住往下弯了弯腰,低头看他潮红的脸颊还有湿漉漉的眼睛、被打湿的睫毛。


    她才发现,萧琢在眉毛下面,偏眼尾的位置上,有一颗小痣,只有针眼那么大。


    他睁眼的时候,那颗小痣就浮在他眼睛上不到半寸,衬着他的桃花眼,多了几分别样的艳丽媚人之色。


    逢喜眼睛落在他眼皮的那颗痣上,挪不开眼,结结巴巴说:“挺……挺好的……”


    她也是真没想到,萧琢那么抠的一个人,竟然会出那么多聘礼,若是算上娘家给她陪的嫁妆,到时候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萧琢又跟她碎碎念:“逢喜……”


    “啊?”


    “咱俩马上就快成婚了你知道吗?”


    逢喜心想她知道。


    “我跟你讲,有夫之妇,是不可以随便别的男人说话的你知道吗?我都离那些女人三丈远,你要是随便跟别的男人说话的话,我会很没面子的。”他语气是软的,逢喜这人吃软不吃硬,受不得人软声软气,于是点头,表示应承。


    萧琢却没完了,“你师兄也不行,他肯定喜欢你,你跟他说话,就得在人堆儿里说。什么时候咱俩真和离了,你养八十个小白脸我都管不着你。”


    “你别乱说,我师兄就拿我当小姑娘一样看。”逢喜试图把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萧琢死不松手:“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我就松手,咱俩说好了。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一个大小伙子,你可不能辜负我。”


    逢喜觉得他是真醉了,说话没头没尾的,这种事情怎么还能谈得上辜负不辜负的?


    哄醉鬼嘛,她就连连点头:“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萧琢听到这个答复,才松开手,闭上眼睛,好像是睡过去了。


    逢喜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忽然想起个事儿,于是连忙将萧琢又摇晃起来。


    萧琢:“?”


    “你记不记得前几日咱们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女孩?她找到刑部,求到我身上了,笔录和口供我放在架子上数第二层右边的格子里了。”逢喜撑着他的眼皮,让他别睡。


    她生怕哪天又换了,这么个事儿他压根不知道,那小姑娘急得都快要疯了。只是钟琪在旁边,她不好暴露两个人互换的事情,所以只这么说了一句。


    钟琪虽然觉得没头没尾,但好像和他没关系,他也就不想了。


    “你记住了没有?”逢喜问。


    “第二层右边的格子里。”萧琢点头。


    逢喜这才安心离开,临走时候跟钟琪说给他盖个被,别着凉了。


    钟琪呆呆地真听话了,找了床厚棉被把萧琢从头包到脚。


    萧琢一把将被子掀开,扔回给钟琪,“这大热天的,她那意思是让你给我找床薄被盖着肚子别着凉了。”


    钟琪于是又去找薄被。


    萧琢酒喝得口干舌燥,在房间里找了些水喝。


    他是醉了,但是三分醉正正好好,再多一分脑子就不清楚了。


    今天是个大日子,他总不能真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丧失了警惕性。


    主要是,醉意正好,他借着酒劲儿能做点平常做起来不合理的事情,毕竟谁都不会介意一个醉鬼说什么。


    逢喜重新回到宴上,见到延鹤年还在原来的座位喝酒,她走过去,问:“师兄你找我什么事?”


    延鹤年放下杯子,指了指远处的假山:“师妹,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师兄有话想对你说。”


    逢喜刚想点头,忽然想起那个小醉鬼刚才的磨人劲儿。


    要成家的人了,虽说两个人是不是硬凑合在一起,过几年就要和离的,但至少得留点体面吧。


    她这样还跟男子私下说话似乎是不太好。


    “师兄,你要说什么,咱俩就在这儿说吧。”


    36.  第 36 章   《如何让小家变得更温馨……


    延鹤年心里落寞, 但却强装无事,扯了扯嘴角:“也没大事,就是……就是……”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 举起杯:“就是还未与师妹说一声恭喜。以后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了,尽管找师兄, 师兄今后就留在洛阳了。”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 当年若是自己不那么任性, 留在朝中, 恐怕现在也不会如此的无能为力。


    或者多与师妹联络,他们青梅竹马,师妹一定会对他动心,只要两个人定下婚事,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越王不学无术, 师妹和他在一起, 真是委屈。


    但不要紧, 逢伯父已经暗中与他说了, 师妹与萧琢不过是没有感情的夫妻,有名无实, 等过不了几年,两个人就会和离各奔东西。但他只怕师妹那么好,萧琢对她动心。


    延鹤年将杯中酒饮尽, 分明是醇香回甘的好酒, 在他口中却满是苦涩。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喝到的会是自己的喜酒。


    逢喜对延鹤年充满了感激,眼神中满是孺慕。


    她自小就没有兄弟姐妹,不像堂哥堂姐他们有亲兄弟作伴, 会给他们带各种糖果和干果,平常吵吵闹闹热热闹闹的,她很羡慕。


    自从遇到师兄,她才知道有哥哥的感觉多好,哥哥会宠着她也会教育她。


    “师兄以后留在洛阳,那我肯定要时常去拜访。”


    延鹤年已经在逢家居住了将近半个月,他不好厚着脸皮再住下去,因此下聘那日之后,他便在附近置办了一处房产。


    他算是青年才俊之中颇有盛名的,圣上曾多次想召他再次入仕,都被拒绝了。


    但这次延鹤年没有拒绝,于是圣上欣然授予了他一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官职,是个从五品。


    傅计圆在殿试之后,和逢喜就没什么交集了,这些日子却频频给她下帖子,邀请她去酒楼吃酒。


    逢喜对傅计圆的心思很清楚,她才升任了刑部员外郎,又与亲王结亲,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显贵和利禄都有了。


    官场上的人作态都是如此,所以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并不会嘲讽,但逢喜却不想同傅计圆交往,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计圆最后又用崔徊意的名号下了帖子给逢喜,逢喜才勉强去了一趟。


    她见到崔徊意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听说崔徊意这些日子病了,一直告假在家修养,但没想到会如此憔悴。


    崔徊意的眼下都是青黑,浑身瘦得就剩一把骨头,精神不振,也没有往日的傲气和精气神儿了。


    甚至宴会结束后,逢喜还在想着崔徊意,她转身去隔壁的书局,低着头一边出神一边找书。心想崔徊意怎么就成这样了?受什么刺激了?


    “砰”一声,不慎撞上了一个人。


    她捂着鼻子,被撞得踉踉跄跄往后倒,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她不住道歉。该死,就不该走神儿……


    那个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扶稳了,一张嘴那股阴阳怪气的味儿可正宗了,呦,老熟人了,她瞬间就没了歉意。


    “逢十九你这眼睛长得挺不是地方哈,我这么大一人儿呢,你愣是瞧不见,眼睛没啥用咱就捐了吧。”萧琢手贱,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孤这辈子可委屈了,娶个瞎眼的媳妇儿,倒霉死了。”


    逢喜刚想发作,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便抬起手,轻轻揉了揉逢喜被撞红了的鼻尖问:“还疼不?”


    逢喜摇摇头,摸了摸:“不疼了。”


    本来就是很顺手的事情,逢喜也没觉得怎么着,萧琢却忽然后知后觉,后退了两步,脸和耳根子都煞红的,“没……没事就……就行了。”


    他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柔软细腻的触感。


    萧琢觉得这样结巴丢脸,于是连忙补上一句:“本来就长得一般般,这鼻子再撞塌了我可就更亏了。”


    逢喜终于把那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送给了他。


    她想起萧琢一向不爱看书,是不会出现在书局里的,眯了眯眼睛,冲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萧琢将手里的《如何布置一个温馨的家》、《插花的艺术》、《如何做出美味饭菜》……等几本书往身后藏了藏,手背在后面,手指勾在一起搅了搅:“怎么我就不能来了?”


    这么一想,他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挺直了腰杆道:“这书店是我家开的,我来视察的,不行吗?”


    逢喜单知道萧琢有钱,但也没想到他的产业这么多,从酒楼到书局皆有涉猎。


    但也因此,逢喜越来越难以理解他的抠门。


    管事好死不死凑过来,将萧琢藏在身后的那几本书抱出来,觉得自己特有眼力见、特贴心地问:“殿下,这几本我帮您包起来?”


    他脸上笑容洋溢,萧琢整个人从头发丝儿到小拇指甲盖都感觉到尴尬,像是用火烧了似的,恨不得就地把这管事打死。


    滚啊!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一把抢过管事手里的书,冷着一张脸,吹了吹上面的灰,一本正经地掩盖道:“包起来吧,我看看这些书为什么卖得不好,半年多了,一本都没卖出去。


    你也是,怎么什么书都往书局里进?卖不出砸手里了,我还没扣你工钱呢!”


    逢喜眼尖,瞧见书封皮上的《小家温馨的秘密》,脸上五官都皱了起来:“这种书能卖得出去就怪了,这东西一般人不会买吧?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用。”


    萧琢感觉心脏被戳了一下,他抱住打包好的书:“你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总有人勤俭顾家,这书存在,总有它道理……”


    逢喜用纵容的眼神看着他,表示他不用编了,她都理解,萧琢这抠门的劲儿,书卖不出去砸手里了,肯定心疼。


    自己也不能太打击他,于是逢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会有一个勤俭顾家的人出现,把这些书带走的。”


    萧琢丝毫没有感觉被安慰到,反而更羞窘了,他耳尖红得要滴血,并不想跟逢喜谈论这个“勤俭顾家” 的人了,将话题转移开:“你来书局做什么?”


    逢喜从书架最右边抽出一本黑皮的书,随手翻了翻:“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说咱们街上遇见的那个小姑娘有冤案吗?


    死去的是她未婚夫,她未婚夫是个医师,被当地一个望族请过去之后,回来便死了。她怀疑未婚夫是被人害死的,现在要仵作进行尸检,但尸体腐烂度过高,实在难以下手……”


    逢喜将手里那本《检尸录》举起来:“我想找几本书看看,能不能有突破口。”


    “其实提起这个案子,我还有点难过。


    那个小姑娘是医师十几岁时候去疫区行医,见她父母双亡捡回来的,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小姑娘被捡到的时候才六岁多一点。


    两个人约定了等她十六岁就成婚,下个月,那小姑娘就十六了……”


    逢喜叹了口气。


    萧琢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肩膀,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毕竟在刑部或者大理寺,总能听到这种令人难过遗憾的故事。人非木石,岂能无感?


    “那你好好帮她。”萧琢最后只憋出这一句。


    逢喜点头,又挑了两本,一并去前头付钱。


    萧琢让人把书给她装起来,放到她怀里:“这人是咱俩一起遇见的,说到底吧也和我有点缘分,但我也实在懒得和你一起查了,勉强给你点优惠,一文钱就全拿走吧。”


    逢喜挑了挑眉:“你怎么这么好心?”她恍然:“这些书该不会平常都卖不出去吧?”


    萧琢脸一拉,气鼓鼓的:“你这死丫头片子还不识好人心呢。”他伸手:“一文钱给你你不要,原价一两,给钱吧。”


    逢喜从腰间摸出一文钱,放在他手心里,扶着他的手握上,又冲他谄媚一笑:“我这个月月俸拢共八两,你已经拿走六两了,咱一文就一文,越王殿下可真是个活菩萨。”


    萧琢哼了一声,将这一文钱在手中抛了抛,逢喜便知道他是接受了,于是抱着书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将手里的铜板抛得更高,然后稳稳落在掌心里。


    管事的小心翼翼,弓着腰走过来,伸出手要从萧琢手上将这一文钱取走,登记入库,被萧琢照着他手背,用扇子狠狠拍了一下,他眼睛一瞪:“干什么呢贼眉鼠眼的?”


    管事的揉着手委屈巴巴。


    “这一文钱我带走了。”萧琢将铜钱在手里搓揉了几圈,然后警告他:“你以后少进些卖不出去的书。”于是抱着那些“滞销货”步伐轻快地走了。


    管事更委屈了,八字胡都耷拉下去了,像只饿了好几天的小老鼠,心想那些什么小家更温馨之类的书,您看得不是挺上瘾吗?您不是挺喜欢吗?


    这还翻脸不认人了,男人可真难懂。


    萧琢将书放在书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先从《如何打一个精致的络子》看起。


    他看了看手里的一文铜钱,觉得这个打磨亮堂一些,用丝线编个络子练练手还是不错的,比如挂在他的扇子上?


    37.  第 37 章   他不该这样


    死者的身体一直被寄存在刑部专门的停尸房之中, 最近天气逐渐变热,刑部经费又不是那么充裕,停尸房的冰块供应不足, 仵作的解剖只能尽快了,不然等人化成一堆烂泥, 就没个验。


    这太平笙歌的年月, 没几个人愿意当仵作, 仵作里头有名的那就更少了。刑部要验尸, 仵作多是从大理寺调派,但仵作少尸多,若非紧急的大案,要么调派来的就是学徒,要么就是手法不怎么精湛的。


    逢喜看着验尸床上躺着的快烂成渣的人, 叹了口气, 只能走走后门, 请她爹调个人来。


    逢大人对女儿的工作万分支持, 下午的时候,大理寺最鼎鼎有名的仵作许三便拎着自己的箱子来了。


    许三常年跟尸体打交道, 身上沾着尸体特有的尸油臭,透着一股死败之气。


    逢喜要先请他进去喝杯茶,他摆摆手, 从箱子里抽出自己的手套:“尸体在哪儿?”


    逢喜于是叫上死者的家属, 也就是那个将个姑娘,周参参,和典事刘大壮一起进了停尸库。


    停尸库泛着微微的寒意,里面并没有几具尸体,并不用费力寻找。


    许三将裹尸包解开一个角, 看了一眼尸体的腐烂程度,从头到尾脱了下去,露出一具颀长的身躯,微微散发着恶臭。


    刘大壮连忙把花名册翻开,念道:“周辰砂,年二十六,晋城人士,卒于四月初一。”


    周参参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快哭瞎了,手里抓着盲杖,目光呆滞,浑身瘦骨嶙峋的,唯有脸颊上带着少女特有的婴儿肥,听见刘大壮说出“周辰砂”这三个字,眼泪又无声掉下来,脸上挂着凄惨的笑。


    像是被扳动了一个什么开关,又开始缓缓讲那个已经跟无数人讲过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我六岁时候,县里闹鼠疫,家里人都死绝了,就剩下我一个。他那年十六,刚出师,一腔热忱去疫区做大夫,将我救了出来。


    我忘了名字,他说我吃了他两根人参才吊住命,不如就跟他姓,叫周参参,以后我做他妹妹。”


    许三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不受干扰地查看周辰砂的眼睛、口鼻等处。


    “但是我喜欢他,从十四岁就喜欢了。他是苏州府最年轻最俊俏最有名最有耐心的大夫,为人却严肃古板的像个小老头,说妹妹就是妹妹,说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缠着他,连他捣药抓药都缠着,我一说喜欢他,他脸就红,眼睛就到处乱瞟。直到去年,他被我缠得烦了,说我要是十六岁不嫌弃他年纪大,还喜欢他,他就娶我……”


    许三面无表情,将周辰砂的脖子用刀割开,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像是切一块豆腐样容易。


    “我日日盼着到十六岁。后来有一天,晋城富绅钱老爷的独子突发恶疾,请他过去诊治,药材中唯独缺了一味朱砂,奇怪的是整个晋城都找不出一两朱砂,说是有人将它们全都买走了。


    他连夜去了附近的赣城,也未寻到一刻朱砂,无奈之下只能先吊着钱郎君的命,自己亲自炮制。


    他叮嘱钱家万万不可给郎君进食,但那个郎君的母亲不听劝,偷偷给钱郎君喝了一碗鸡汤,当夜钱郎君人便没了。”


    许三见周辰砂脖子里的血肉虽有腐烂,但未见中毒之迹,于是解开周辰砂的衣裳,将刀对准他的胃上方三寸。


    “钱家急忙召他过去,那时候天才刚刚亮,我怕他忙起来吃不上饭,于是给了带了两个糖饼。”


    “我等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被钱家抬回来的,他们说他突发急症,人一下子就没了……”


    “他人叫辰砂,也就是朱砂,他说这个名字辟邪扶正,万恶不侵。”周参参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自嘲:“我不信他是突发恶疾死的,我怀疑是钱家害了他,于是告到了知府上,但知府那里根本查不出什么异常,匆匆剖开他的肚子检查一番,便认定钱家说的对。”


    周参参的故事讲完了,她在刑部穿梭的这些日子,无论遇到刑部的大人们也好,还是刑部扫地的下人,都要抓着他们一边哭一边讲。那些人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她却还是一遍一遍讲。


    逢喜掏出一个帕子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将眼泪擦擦。


    她没法劝,也没那个感同身受的资格去劝。如果周辰砂不死,他们今年就该成婚了,会很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周辰砂去给病人看病,周参参便在家做一桌子饭等他回来,晚上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灯下下棋、看医书,或许还会生两个孩子……


    许三面色依旧如常,破开周辰砂被缝合的歪歪扭扭的肚子,检查他的肠胃,忽然眉头一皱。


    逢喜捕捉到他的神色,连忙问:“许先生可是看出什么了?”


    许三又将刀口扩大了一些,招手让逢喜靠近一些,但忽然想到她是个女子,又娇生惯养,“你应该受不了这样的场景,往后站站吧。”


    于是皱皱眉,叫刘大壮过来。


    这是现场学习观摩的好机会,逢喜自然不能不看,她凑过去道:“受得了!先生您说。”


    见血肉这种东西一回生两回熟,上次她看萧琢杀得血肉横飞的两股战战眼泪汪汪,现在已经能面对一滩剖开的腐肉面不改色。


    许三见她这样,目光中略多了些赞许,这样的话,他还肯多交她一些东西,于是给她讲解:“你看他的器官如何?”


    “腐烂程度过高,但局部略有差异?”


    许三指着这些烂肉道:“我观察过了,死者并非死于普通的烈性毒药,你看他尸体并未有中毒的迹象,肠胃喉咙都未变色,但死因却是因为肠胃出血、心肺衰竭、窒息而死。”


    他又掀开死者的唇,齿部有玫瑰斑。


    逢喜看过几本关于仵作的书,认出来:“这玫瑰斑是窒息而死才会有的。”


    又看死者的脏腑,有明显的点状淤血痕迹,有发臭的腐血堆积。


    周参参握紧了盲杖:“是,知府的仵作也是这么说的,但凭什么心肺衰竭窒息而死就是他突发急症……”她胡乱地摇头:“他没病,他平常身体很健康。”


    逢喜扶住她,让她稍安勿躁,听许先生继续说下去。


    许先生让逢喜从药箱中掏出一副手套穿戴好,将自己的刀递给她,冲她扬扬下巴:“你试试将他的胃和肠子切开。”


    逢喜看归看,动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手有点发抖,但还是照着周辰砂的胃部下了刀。


    许三让她往旁边侧身躲一下,又呵道:“下手快准,不要拖拉。”逢喜手一颤,但还是听话地照做,只见膨胀的胃里喷出大量腥臭的液体。


    “你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那些积液缓缓流出,连刘大壮一个糙汉子都忍不住干呕,逢喜屏住了呼吸,在胃里一顿摸索。


    “并没有什么东西。”逢喜刚说完,忽然顿住,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颗种子似的东西。


    她神情紧张起来,沿着往下解剖,又发现了肠壁中也粘连着这种种子的碎屑。


    逢喜忍着恶臭,细细挑拣出来,光是完整的就在胃里挑出来将近五颗,小指甲盖大,被腐蚀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许三将手套一脱,“今天差不多了,你拿这些东西出去验一验。”


    逢喜就知道这案子多半是有眉目了,她将这几颗种子包好,拿出去找人查看。


    从停尸房出来后,逢喜像是如获新生,但水米都不敢进,觉得恶心反胃。


    许三却如没事人一般,喝了半壶茶,指着她说:“小丫头,你路还长着呢。多学点东西。”


    逢喜虔诚点头,光是许先生这个心态,她就得学个一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学会。


    许先生离去后,逢喜将那些种子拓印下来,存档了两颗,剩下交给专人去看,让周参参先回去等消息。


    谢郎中辞官后,逢喜打扫干净便可以搬进去,但无奈谢郎中的东西太多,他搬来搬去还剩下了一堆零七八碎的,逢喜这几天忙着周辰砂的事情没心情收拾。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即将见月明了,她连忙去谢郎中房间收拾东西。


    谢郎中留下了两盆仙人球,逢喜收下了,还有成堆成堆的小报。


    她没想到谢郎中人看起来挺孤高的,竟然也爱看这种东西。


    逢喜弹了弹上面的灰,一张一张堆成摞,目光却被上面一个名字吸引——越王。


    她心里一跳,抖开小报,见是启元元年腊月的,她刚离开洛阳半年的时候。


    “越王破获被拐案,直捣人贩老巢”


    逢喜心里一跳,定下心去看,觉得不可思议,又翻了翻剩下的小报,前启元三年之前,竟然也常见萧琢的名字。


    但与启元三年之后,她从苏合那里看到的不同,他的名字大多与褒奖并列。


    譬如他在六部当值多么勤恳,与师傅习武多么努力,垂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无数人褒赞他,未来的某天他将成为陛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逢喜越看,心里逐渐欣慰起来,直到看见启元二年末“越王入宫重病垂危,康复后性情大变”这一则,她呼吸一下子停滞下来,脸颊因缺氧憋得发红。


    她慌乱地继续往后翻,在那以后萧琢再也没做一件好事,与他名字相伴的都是“纨绔、不学无术、打架斗殴”等字眼。


    皇家秘闻百姓爱看,格外有噱头,因此小报也爱刊登,萧琢的名字于是出现的格外勤。


    她逢喜呼吸从停顿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心乱如麻,为什么病一场,人就这样了。


    逢喜现在脑海一片空白,她别的都想不起来,只迫切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启元二年之前,他是如自己立下的誓那样努力着的,他不该是现在这样样子的。


    他不应该现在被大家这么评论的。


    不行,她等不及了,逢喜抓着那几张小报,提着官服,从刑部气喘吁吁跑出去。


    她要去越王府,她要去问萧琢。


    刘大壮站在门口冲她喊:“逢大人,还没下值呐!”诶,就这么走了,被崔尚书抓住得挨好一顿骂啊。


    38.  第 38 章   是陛下吗?


    逢喜以前猜测过, 萧琢远离朝堂是为什么,她想过是因为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争斗。


    但是就在方才,她之前的猜想被推翻, 隐隐约约冒出来另一个想法。


    但她觉得这样猜想实在过于可怕,可却又忍不住往这方面去猜, 她等不及了, 于是一路从刑部跑到了如意坊的越王府。


    越王府的下人原本就少, 是管家听见动静给她开的门。


    他擦了擦手上的水, 笑容可掬:“小逢大人来了啊,来找越王殿下吗?快请进。”


    虽然他还有点奇怪,今天不是沐休的时候,小逢大人怎么有空过来。


    逢喜点点头,径直进去, 奔着萧琢的院子去了。


    她情急之下, 都忘了自己应该是完全不熟悉王府地形的。


    管家挠挠头, 也没想那么多。毕竟主院一般都是在宅子的固定方位的, 他只觉得小逢大人真不愧是刑部的,思虑入微、冰雪聪明。


    逢喜走到房门前, 整理了一下思绪,把乱成一锅粥的脑子理理顺,才敲门。


    萧琢仰躺在椅子上, 腿搭在桌子上, 牙咬着丝线,含糊不清说了声:“进。”便又低着头,仔细研究自己打的结。


    他最近一直忙着准备婚礼的事情,闲下来研究络子的打法儿,生活格外充实。


    逢喜推开书房的门进来。


    “什么啊?”萧琢随口问了句, 抬起头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逢喜而不是钟琪他们。


    他手里还抓着一团粉嫩嫩的丝线,藏都来不及藏,当即呆住,浑身不自在的如同火烧。


    “你来干什么啊?”他将丝线放下,欲盖弥彰地用东西盖了盖。“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


    他搬了张凳子过来:“坐吧。”


    逢喜将带过来的那些东西往萧琢面前一推,她也不坐:“你看这些东西。”


    萧琢随手翻了两下,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然后将东西扔在桌上:“你来就为这事儿啊?陈芝麻烂谷子的了,你搁哪儿掏出来的?”


    “你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弄点水来。”说着他就要往外走,逢喜扯住他的袖子,抬头看着他的脸,眼神认真。


    她喉咙发黏,忍不住吞咽了几次,才将话说出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萧琢浑不在意地打哈哈,装作听不懂。


    “为什么从皇宫回来之后,就突然变成这样了?明明之前很努力的。”


    萧琢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撕下来:“就觉得没意思了,当个闲散王爷也挺好的,就算不努力也不愁吃不愁喝。犯了事儿了还有人给我兜着,这可比当个贤王要自在多了。”


    说完,他快步便要出去。


    逢喜站起来,将门一关,整个人堵在门上:“那为什么偏偏是那一次从皇宫回来之后?”


    萧琢扒拉了她一下,见没扒拉开,忽然就笑了:“挺不错啊现在,都学会抓重点了。”


    “你让让,我去给你弄点儿水喝。”Ding ding


    逢喜手背在后面,将门堵得严实极了,一脸执拗:“我不渴,我不想喝。”


    “那天正好是陛下生日,我喝多了,掉湖里差点淹死,然后病了一场,病中呢,我见到一个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跟我讲经,你猜他跟我讲什么?”


    她不肯让,萧琢也不能硬推,他无奈啧了一声,手撑在门框上,似乎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


    他乌黑浓密的发丝被高高束成一个马尾,鬓角留下来两缕细发,垂在胸口,太阳一照,反射出乌绿的光。


    “跟你讲什么?”大概是天太热,他领口处扯开了一点,露出半截笔直的锁骨。他离逢喜太近,她看得清清楚楚,还能闻到那股清爽的皂角味儿。


    她下意识身体紧绷,死死倚着门,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萧琢凑近,故弄玄虚,一脸神秘,低头在她耳边轻轻道:“他说有福不享王八蛋。”


    “你少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信。萧凤娇,你还记不得我临走那天,你跑去送我……”逢喜咳嗽了两声,她话说得太急,把自己呛着了。


    萧琢纠正她:“不是送你,是去看你笑话的。”


    逢喜不管,她依旧说:“那天在灞桥上,沿湖的柳树都抽出新芽了,你骑着马,从城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让我等着。


    等我再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听到萧琢这个名字被人传颂,你将成为一代贤臣,和你的哥哥一起被写在那些史官的记录中。”


    “然后呢?”萧琢换了个手支着门,他甩了甩刚才的左手,心想这门板子还挺硌人的。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说了之后会不算数的人。”逢喜支支吾吾:“你就说,是不是因为……”


    她早就该想明白的,这世上最有权势的是谁?无非就是当今陛下了,除了当今陛下,又有谁能让萧琢违背自己的初心呢?


    逢喜还没说完,门就被从外打开了,她原本全身的重量就撑在门上,这冷不丁失去了支撑,人就往后倒。


    萧琢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他一只手撑着门,全身重量也全压门上了。


    两个人跟叠罗汉似地往下倒。


    门是管家开的,他喜滋滋端着一盘葡萄,正要送进来。


    他吓得忍不住倒退了两步,两个人人就从门后面滚出来了。


    啊,这,这些年轻人现在都玩儿的这么花花吗?


    萧琢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想起把手垫在逢喜脑袋后面,两个人从台阶上滚了几圈,滚到青砖地上才停下来。


    他将逢喜的脑袋摸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问题,于是甩甩手,装作没事:“你非往门边儿站什么?”


    然后抬头去骂管家:“你又进来干什么?进来之前不会先敲门啊?”


    管家端着葡萄,满脸是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连忙将葡萄放进屋里的桌上。


    萧琢抖了抖腿,将滚落间无意中坐到他腿上的逢喜颠了颠:“你还不下去等什么呢?”


    两个人现在的姿势很微妙,萧琢岔开腿坐在地上,衣衫散乱,逢喜坐在他的大腿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刚才被摔的懵了一阵,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只记得自己一开始是要干什么了。


    逢喜没有起身,却一把抓住了萧琢的衣襟:“你说,是不是因为……陛下”她最后两个字,语气格外轻,不仔细听就散在风里找不见了。


    萧琢嗤笑了一声,忽然伸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你别这么看着我。”


    她眼睛太亮太认真,他心里不舒服。


    “旁的你知道了也没用,跟你没关系。你就知道一点就成,甭管谁跟我不对付,你嫁给我这几年,我都保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39.  第 39 章   你不用管我


    逢喜眨了眨眼睛, 睫毛扫在他的掌心里,让他痒痒的,这股子痒意, 让他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以往他就孑然一人,不管怎么着都行, 日子怎么过都是过, 活到哪天算哪天, 每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它东升西落。他看自己的未来,是一眼望到头,没什么意思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生活有了重要的盼头,他再看自己的未来, 好像突然亮了起来, 他想朝着那个亮的地方走过去。


    萧琢没正面说, 但也没否认。


    逢喜从攥着他的领子, 变成了抓着的衣角。


    她瞬间脱力,心里什么滋味都出来了,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谁能想到?任谁都想不到吧。


    管家放好的葡萄,从屋子里出来,看到两个人还坐在地上, 连忙上前要搀扶。


    逢喜摆摆手, 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了,顺手还将萧琢扯起来了。


    “诶呦。您这手是怎么了?”管家上下打量了两个人一圈,忽然尖叫道:“我现在就去请太医去。”


    萧琢将他呵斥住:“请什么太医请太医?就摔了一下就请太医,多娇贵呢?你该看的不看,不该看的还看得挺清楚。”


    逢喜想起自己刚才滚下来的时候, 后脑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垫了一下。


    她忽然就挺难过的,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还控制不住的那种。


    萧琢被唬住了,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的手背,照着她的脸狠狠抹了两把,把她的眼泪擦掉:“疼的是我,你哭什么?”


    “萧琢。”逢喜的眼泪划过白净的面庞,跟一串珠子似的,她去喊萧琢的名字。


    “嗯。”萧琢应了她一声,又继续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萧琢,萧琢。”逢喜又喊,她的眼泪掉得更多更快了。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他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走下去,多好啊,但是怎么会这么难,变成这样。


    她有爱她的父母,还有很多堂兄堂姐,再不济还有很多师兄妹,但是萧琢只有他的哥哥。


    为什么他的哥哥要这样?


    管家再没眼力见儿,也知道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于是悄悄走了。


    萧琢也不说话,就站着,等她哭完。


    好一会儿,逢喜才抽抽噎噎停下来,她眼睛里还盈着泪花,看起来亮晶晶的,脸哭得红了,像是带着露珠的玫瑰。


    “哭完了?”萧琢微微弯下腰,语气难得柔和,“哭得跟个小花猫一样,丑死了。”


    逢喜忽然拉住他的手,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萧琢你难不难过?你难过的话跟我说。”


    她现在像是一只盈满了水的水球,一戳就咕叽咕叽冒泡,还跟她说呢?说了她又要哭。这小傻子读书都读傻了,生平里的又都全是爱和美好。见着什么不好的事儿,就替人家难过。


    萧琢心里想着,却低头看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盯着她亮晶晶带着水的眼睛和嫣红的唇,意念微动。


    他目光从她脸上刮过一圈,喉结动了动,抿了抿唇,最后轻快道:“我能有什么难过的?我现在挺开心的,你再多哭会儿,我看你哭就高兴。你说你平常跟别人也这么哭?”


    “我没有,这里也没别人。”逢喜说,她那个缺氧的大脑也没来得及给她什么反映,然后她酝酿了一下,又开始准备啪嗒啪嗒掉眼泪。


    “行了行了,读书都读傻了,你别哭了,哭得我头疼手也疼。”萧琢拉她进去,“你帮我把手包了吧。”


    逢喜擦擦脸颊上的水渍,随着他进去,她将门关上。


    萧琢制止她:“把门打开吧,阳光好透进来。”开着门,青天白日的,他就不至于意志力一决堤,做出什么事儿来把她吓着。


    逢喜在萧琢的指挥下,找到了药箱,拿出金疮药、酒和纱布。


    先用酒在他的手背上擦拭一遍。


    他的手整个高高肿起来了,尤其手背处,青紫青紫的,被台阶硌的。


    逢喜吹了吹,“我轻一点,你要是疼的话跟我说。”


    萧琢心不在焉地点头,这点小痛对她来说就是毛毛雨。


    目光从她的额头掠过眼睛,再掠到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到她嫣红的菱唇上,她的唇上沾着因为低头而散落的两三根碎发。


    一寸一寸的,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扫过,像是饕客品尝一道珍馐一般,从食物的皮肉,一直细细品味到骨髓。


    逢喜一边近乎虔诚地替他包伤口,一边在和他说着话:“咱们勉强算是朋友,以后你有什么难过的还是别的什么想说的,找不到人,你就告诉我,我听,别一个人憋着。”


    她一想萧琢这些年在洛阳,跟个小可怜一样。


    所有人都误解他,没人跟他说话,他那么多难过都无处倾诉,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嘴硬心软,逢喜的心就像泡在醋里面一样,又疼又酸。


    萧琢喉咙动了动,渴。


    当她含着泪说出这种话时。


    逢喜心里对自己充满怜悯、心疼,他很意外,意外自己竟然并不觉得羞耻和难堪,甚至想要她再更多一点心疼和怜悯。


    这很简单,她原本就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伸出手,状似无意地触了一下她的脸颊,火焰从指尖点燃,一直燃烧到了他整个身体。


    萧琢飞快将手缩回去。


    “你心疼我啊?”他嗓子有些沙哑。


    逢喜有些别扭,她支支吾吾:“也没有,就是……就是有点那个,你懂吗?”


    “我不懂。”萧琢有意为难她。


    逢喜终于想起一个精准的词来概括:“就是关心你懂吗?咱们两个马上就要一起生活好几年了,你人又不坏,我当然关心你。”


    “那我懂了,不心疼就好。”萧琢点点头,理智依旧战胜了内心的一处阴暗,“逢喜我教你一句话,永远别心疼男人。”


    “啊?”逢喜不理解。


    萧琢从盘子里摸了一个滚圆的葡萄给她:“男人都是很坏的,你一心疼他,他就要仗着你的心疼对你做坏事了,你心疼他可怜他,于是他做坏事你就多了一点包容,最后你就像这个葡萄一样。”


    逢喜咽下葡萄肉,吐出葡萄皮:“真的?所以我要是刚才说心疼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坏事吗?”


    萧琢一僵,没想到把自己套进去了,他眼神飘忽:“我能对你做什么坏事,顶多骗你几两银子罢了,你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


    逢喜一想也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难过吗?你要是难过可以跟我说,我嘴很严的,保证不外传。”她顺便也拍了拍自己瘦弱的小肩膀:“也可以借你靠一下的。”


    “都这么多年了,哭早就该哭过了,没什么好难过的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萧琢并不想和她深入聊这个话题,他把葡萄推到逢喜面前:“葡萄甜吗?”


    逢喜说甜。


    “那你给我剥两个葡萄吃吧。”萧琢懒洋洋支使她。


    逢喜看了看他的手,于是没什么怨言地给他剥葡萄。


    萧琢一边吃她喂过来的葡萄,一边问:“你说要查的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逢喜将事件原原本本和他讲了一遍,讲到一半,萧琢忽然打断她,“周辰砂找不到的那味药材叫什么?”


    “朱砂。有什么问题吗?”


    萧琢眉头一拧:“周参参说,整个晋城和赣城都找不到一克朱砂是吗?”


    逢喜点头,也察觉到一点奇怪了:“对啊,两座城里怎么会一克都找不到呢?”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调查陈帮工一案的时候,吴垦因为从晋城、赣城采办药材回洛阳,所以才路过陈家村的?”萧琢忽然想起来此事。


    “难道当时吴垦采办的就是朱砂?是他将晋城和赣城两座城的朱砂都买空了?”当时只说吴垦采办药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着实有些可疑。


    他要那么多朱砂做什么?朱砂又送去哪儿了?


    萧琢捏了捏眉心,点点头,将一颗葡萄弹开,缓缓道:“我记得,齐国公府,是没有药材产业的。”朱砂虽有药效,但也有毒性,因此即便入药,也不敢用太多。


    “那要查查吗?”逢喜潜意识里觉得这事必有蹊跷。


    萧琢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收起你的好奇心,我来做,你家可经不起齐国公府的折腾。”


    在他有把握的范围内,逢喜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给她兜着,涉及齐国公府,这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齐国公一家都是苗人,惯会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也是他们受圣上宠爱的原因,他是万万不能放逢喜去碰。


    转眼太阳都落下去了,逢喜忽然一拍大腿:“完了,我没跟刑部打招呼,是自己跑出来的,这下崔尚书肯定要骂人了。”


    她立马站起来,就要回刑部。


    萧琢看了眼天色:“你省省吧,这个点儿,都下值了,你回去也没用,明天早点去,写个检讨罚点俸禄。”


    逢喜脸皱成个小苦瓜,她这个月俸禄都快没了。


    萧琢咳嗽一声,像是不经意道:“天这么晚了,留下吃顿饭?”


    逢喜摇摇头:“不了,我回家吧。”


    萧琢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逢喜见状,连忙问道。


    萧琢神色恹恹的,“没事儿,你不用管我,回家吃饭吧,我就是手疼而已。”


    40.  第 40 章   你怪可爱的


    他看起来真的很疼。


    逢喜忍不住想起他的手, 是两个人滚下去的时候,他护着自己脑后才受伤的。


    他疼成这副模样,她略微有点于心不忍, 要不还是跟他吃一顿饭吧。


    萧琢这儿冷冷清清的,也没人陪他, 怪可怜的。


    逢喜揪了揪自己衣服上的带子:“那我让人跟家里说一声, 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萧琢站起来, 冲门外叫钟琪, 让他去逢府一趟。


    “那我不想吃馒头。”逢喜想起萧琢的伙食标准,眉头一皱,忍不住叫道。


    “行,那吃焖面。”


    “我也不想吃咸菜和清炒荠菜。”


    萧琢轻笑了一声,给她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个脑瓜崩:“你还挺难伺候的, 我娶你真是倒了大霉了。”


    逢喜捂着脑门, 往后倒退两步, “你这人手都伤了怎么还忒贱呢?少弹我脑袋。


    什么我难伺候, 就算我将来和你成婚了,我也会出钱给补贴伙食的, 到时候我吃我的,你吃你的,我又不花你的钱。”


    萧琢听这话, 眼睛里的光忍不住一暗, 不花他的钱,听起来好像是很好,他又省钱了,但是他心里却更别扭,分的那么明白, 跟陌生人似的。


    但他一向不爱把自己负面的情绪展露出来,于是又语气轻快道:“你不花我的钱,那传出去像话吗?人家听见了又要议论,说我娶个媳妇儿,连养都舍不得花钱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逢喜刚要说,自己嫁给他也不是他的真夫人,萧琢就趴在窗边,又敲敲窗沿,叫管家了。


    管家身上好像装着八条腿,听他一喊,没多一会儿就来了,也就是越王府太小,萧琢给封了四分之三,消息传达才能如此便捷。


    萧琢逢喜的方向扬扬下巴,示意管家:“看见了吗?她,今晚在这儿吃晚饭,多烧两个菜,大小姐不好伺候。伺候不好,她要生气的。”


    “你少瞎说。”逢喜瞋了他一眼,明明是他自己日子过得太糊弄,哪里就是她不好伺候了?


    她挤过来,跟他一起站在窗边儿:“我什么都吃!”


    管家擦了擦刚洗完衣服的手,把今晚的醋熘白菜和凉拌苦瓜从萧琢的菜单里划出去,拿手一比划,脸上堆笑,肥肉乱颤,看起来喜气极了:“老鸭汤逢娘子喝吗?鲜香脱骨,我的拿手好……”


    “不喝。”萧琢打断他。


    逢喜垫着脚从窗边探出头,刚想辩解,她喝,她爱喝。


    萧琢一把把她按下去:“鸭子性寒,你喝什么喝。”


    逢喜皱了一下脸,好吧,萧琢占理,她不喝。


    管家一想,性寒的不吃啊,他于是抬手又一比划;“今早宫里刚送来的两盒海参,逢娘子老家莱州贡上来的,说是泡发了有那么大一个,咱给你烧个海参烩面。”


    以往宫里送来的好东西,萧琢也不吃,转手就高价卖出去了,眼下这盒他还没来得及卖,正好给逢娘子炖了吃,别让人家嫌弃小气。


    萧琢掐指一算,去年的海参他卖了八百两白银出去,今年海参又涨价了,逢喜这一顿能吃他八百两银子还不止。


    他转头问她:“这个想吃吗?”想吃的话就不卖了。


    “宫里送的,陛下给的……”她才刚知道那桩烂眼子事儿,对圣上不顺眼,对他的东西也不顺眼。


    “呦呦呦,还矫情上了。”萧琢表情和语气都带着点儿嘲讽劲儿,看着欠揍:“炖一盒吧,剩下一盒你带回家给你爹,我瞧着逢大人那身体也该补补了。”


    一千六百两银子,啪,没了。


    管家继续报菜名:“再炸个紫酥肉、清炖狮子头、南瓜八宝饭加道孜然小羊排和烧汁油菜心,您瞧怎么样?。”


    逢喜一点头,他也没再看萧琢,麻溜地就去了厨房,他今儿高低得给小逢大人露一手。


    萧琢扯了一下逢喜的衣角:“我都说了我早想开了,你还挺别扭呢。咱换个角度想想,别他给的什么都不要,你就得可劲儿的问他要,吃他的喝他的,这多好。省得你把自己再别扭死了。”


    他这么一说,逢喜好像也觉得是那么个理,心里没那么别扭了。


    “你手还疼吗?”逢喜忽然想起来,问他道。


    “我手,我手没事儿,就是有点疼,你跟我说会儿话,转移一下注意力兴许就好了。”萧琢差点儿都忘了自己的手还受着伤……


    真是,她再不说淤血都快散了。


    管家年轻的时候是御膳房的帮厨太监,后来调到内侍省,年纪大了被调到越王府当管家,虽然是个太监,但人挺喜庆的,一手厨艺也不错。


    萧琢还挺喜欢他,主要也省钱,省个厨子钱。


    没多一会儿,管家便带着人送饭菜来,二人洗了手在偏堂坐。


    逢喜把管家夸得找不着北,再多说两句,他就能请辞回宫,马上去御膳房应聘总管了。


    萧琢咳嗽了两声,打断两个人的互相拍马,“能吃饭了吗?”


    他就瞧不惯,你说逢喜平常逮着谁夸谁,怎么就没见夸过他?


    萧琢仔细在心里一琢磨,阿谀奉承求他办事儿的时候不算,逢喜还真就没像这样夸过他,他差哪儿了?


    逢喜想起身边还有个手伤得不轻的家伙,她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你夹。”


    萧琢用筷子点了点盘子,手肘撑在下巴上:“你看着夹,我什么都吃。”


    他伤者的那只手搭在桌子上,指尖在桌面上来回点了点:“逢喜,你说,你认识我这么久了,发现我有什么优点没?”


    “嗯…………嗯……”逢喜动作停下来,你让她一时间这么说,她还真有点想不出来。


    “嗯,虽然嘴贱手贱,但是人挺好的。”


    “什么叫嘴贱手贱?”萧琢暴躁起来,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满意。


    她说自己人挺好的,他就已经很不满意了好不好?这是什么夸人的话?哪有这么夸人的,只有敷衍客气的时候才会说对方是好人。


    比如她说街头卖胡辣汤,多给了她一些芫荽的老板是个好人。


    还要加上个“虽然嘴贱手贱?”他更不满意了好不好?


    “那就人挺好的。”逢喜点了点头,然后知错能改。


    萧琢将她夹过来的烩面里的海参挑出来,顺手放进她的碗里,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烩面:“就这个吗?你继续说。”


    逢喜托着腮,看着他思索了一下:“吃饭还挺香的。”


    萧琢也不满意:“吃饭香也能算是一个优点吗?”


    他刚才把海参都挑给她了怎么不说?明明看起来很谦让啊?这不就是一个优点吗?


    他盯着南瓜八宝饭上点缀的唯一一颗红枣,气死了,这个红枣就不给逢喜吃了,他自己吃。


    逢喜看他脸颊气鼓鼓,歪头解释:“可是你吃饭香,看起来就很可爱啊……”


    萧琢脸霎时间红了,跟南瓜八宝饭里躺着的那颗被蒸得软糯的,沾着亮晶晶糖浆的大枣一样。


    “诶,这算是什么优点……”他嘀咕了一句:“哪有夸郎君可爱的,这种词不应该用在那些小孩子身上吗?”


    他将饭里唯一的枣子飞快扔进逢喜碗里:“我不想吃了,好甜,你吃吧。”


    逢喜觉得他还真奇怪,夸人吃饭香,吃得很可爱不是褒奖吗?他气得竟然连枣子都不想吃了,看看,脸都气红了。


    萧琢之前好像还是很喜欢甜食的。


    大概他不喜欢被人说可爱吧,逢喜跟他道歉:“对不起,那我不说你可爱了。你不可爱可以吗?有没有觉得高兴一点?”


    萧琢的脸从红变青再变黑。


    现在连可爱都没有了。


    他到底要怎么和逢喜解释磨合,她才能不这么……蠢……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她的脑子里面都是铁锈吧!


    逢喜不懂萧琢,她感觉自己说什么他好像都不高兴,于是也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吃饭,偶尔给他夹点菜盛点汤。


    她不说话,萧琢又不自在,想让她说话,她说话,还说不到他心坎儿里,只会让他生气。


    萧琢现在就卡在和她说话和不和她说话的中间,快把自己纠结成麻花了。


    “你吃完饭,把打包的那一盒海参拿走。”萧琢还是没忍住。


    “不了吧,好贵。”逢喜拒绝,海参的价格已经很贵了,上贡到皇室的海参,一般都要比民间的价格再翻个十翻。


    萧琢那么勤俭节约的一个人,以前她可能会从他身上割块肉,但现在算了吧,她不想让他再心痛了。


    萧琢眼皮一抬,不以为然:“你爹本来就不喜欢我,今晚你在我这儿吃饭,等着吧,回去他又要生气了,你拿了我的海参去哄哄他,说是我叫你来拿海参的,顺便留下吃了顿饭,别让他太生气。”


    逢喜想起她爹对萧琢话里话外都是瞧不上,心里一酸。


    换个女婿,她爹还是不会给好脸,但萧琢,她爹是连瞧不上带不喜欢。


    “那我带回去了。”逢喜这才接受:“我跟我爹说说,让他别对你有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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