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091.旧事
安芝走到院子中, 站了会儿后转过身, 看着那紧闭的门, 眉头微锁。
天已黑,庄子旁的山林投下阴影,更使得院落内昏沉沉, 刚刚屋子内有些暗, 安芝也没看仔细,如今回想起来, 那把铜钥匙上似乎还有字符。
小叔那样爱干净一个人,将这带在身上,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安芝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前屋走去,屋门口照出来的灯光里,有着个狭长的阴影,抬起头,沈帧坐在那儿。
沈帧笑道:“这边的农家小食还不错。”
屋子内的光照亮了安芝脚下, 背后的黑暗无处遁藏, 往前一步会更亮一些, 院内清风,安芝闻到了屋子内飘出来的米糕香气。
“好像是。”安芝轻笑, “是有些饿了。”
走入前屋,桌上摆了不少吃食, 都是庄子内的厨娘做的, 看着简单却让人颇有食欲, 安芝拿了筷子夹了块蒸米糕,才吃了两口,忽然闻到了一股药味。
扭头看去,初七在桌上摆了个药箱,正从里面拿出瓶瓶罐罐。
安芝正疑惑,沈帧指了指他身旁的凳子:“坐。”
“我没事。”安芝轻甩了下左手腕,就是有些酸。
沈帧看着她不说话,安芝还想再甩一下以表自己真的无恙,但有些用力过猛,面部表情没控制住皱了下眉,再与他视线交错,安芝将手摆在了桌上,努力挽尊:“修养几天就好了。”
沈帧从初七手中拿了烫热的布巾敷在安芝的手腕上,热腾腾的水气往肌肤里钻,又烫又舒服,这样用热布巾敷过几回后,沈帧看了眼敞开的门,随后从罐子内取了药膏涂在了安芝的手腕上。
药膏很快就渗入了皮肤中,微凉,十分的舒服。
他的动作十分娴熟,好像曾做过许多次,安芝一下就想到了缘由:“大小姐以前是不是常受伤?”
沈帧点头,涂好后放下竹勺:“下人总有照看不利的时候。”
说的轻描淡写,安芝在大小姐身边呆过一阵子,自然清楚那些下人的态度,慢吞吞的放下袖子后:“陆少爷家中出事了?”
“陆家族中有些乱。”陆庭烨离开时只提了两句,沈帧大致也猜着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当初没能如愿拿走的家产,见陆庭烨迟迟不成亲,这就又动了心思。
提到了这个,安芝不免好奇陆家大少爷至今没有成婚的缘由。
沈帧忖思了会儿:“你可知富田程氏?”
安芝点点头:“权叔与我说过,早年前也是很辉煌的一大家,但在程家老爷夫人出事后就不如从前了。”
“程家大小姐比长姐小了两岁,程老爷夫妇出事时,程君小姐已有十五,正是待嫁的年纪,但因为这件事原本定下的夫家取消了婚约,还面临着了无人掌家的困境,因为程家的少爷才六岁。”
“程家与沈家是旧识,与陆家的关系更好一些,程家出事后,沈家和陆家都为他们想了办法,但这些不能从根本是那啥个解决程家的困境,丧事过后,程家大小姐决定自己挑起程家的生意。”
“程君小姐很聪明,程家的境况虽然不好,但在那三年里也撑下来了。”
“庭烨一直喜欢程君小姐。”
安芝一怔,沈帧轻笑:“他喜欢她许多年了,在程家出事,她的婚事取消后,他还高兴了好一阵,还去找她,说要娶她。”
“程小姐答应了?”
“答应了,但在三年出孝后,庭烨准备要和他爹提起这件事时,吴家堡的少主派人前来,还让何大人保媒,想娶程君小姐为妻,用了半个吴家堡做聘礼。”
不用听结果安芝就知道,程家大小姐肯定是答应了的,要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吴家堡少夫人。
而知道这个消息后陆庭烨自然憋不住去问她了,程君小姐当时只回答了他,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那陆少爷……”岂不是伤心透了。
沈帧摇头,他从没看到陆庭烨表现的多伤心,只是不愿意提起这些事,提到她的名字他就会躲:“程君小姐出嫁时,他在画舫中连呆三日,陆家都没回。”
自那以后,陆庭烨就是烟花之地的常客了,流连在那些地方,迟迟不愿成亲。
听沈帧说这一段,安芝的确很难将这个故事与陆少爷重叠起来,他藏的太深,看起来真的不是个会用情至深的人。
“吴家堡的皮草生意由来已久,下半年他们会回来探亲,到时可以一见。”沈帧微顿了下,“程君小姐,是个妙人。”
“陆少爷知道吗?”
沈帧说的坦然:“之前不知道。”
安芝抬头,相视一笑,看来陆少爷又要伤神了。
入夜的屋外黑漆漆一片,宝珠将炖好的鸡汤端进来,安芝问她:“三老爷在屋里?”
宝珠摇头:“灯没亮着,但也没见三老爷出来。”
安芝摆手:“你送些吃的去那边。”
宝珠应声,另外装了鸡汤送往后边的屋子,安芝轻挪了下碗,拿出一枚小小的铜钱摆在桌上:“你看看这个。”
铜钱有一处缺了一角,通体泛青的铜锈,沈帧将其翻过来看,背面还刻有字,但字迹不清楚,只能大概看出半边:“这是哪里来的?”
“二堂伯将其视作珍宝,小梳子发现后偷偷拿了一枚,是旧铜钱,就是不知多久以前的。”计家从没有过这些东西,二堂伯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些,瞧着并不值钱,却如此宝贝,时不时拿出来看,还藏的如此隐秘,怕是连他儿子都不知道。
“至少有百年以上。”沈帧认得那半边字,“这是以前大周用的铜钱,后面的字看不清,具体什么年份不清楚。”
“大周?”安芝捏起铜钱,大周存在了三百多年,改朝换代后,以往的那些铜币全都收起重铸了,若是自己私下藏着的不至于锈成这样,“莫不是墓里的东西?”
“有多少枚?”
“小梳子说有一匣子,拿多了怕被他发现。”安芝总觉得二堂伯还瞒着不少事,“回去之后得即刻去杨子山才行。”
“可以送去给顾大人看看。”沈帧对此没有研究,不过顾大人师从齐太傅,应该对此知道一些,“衙门内并无收获?”
安芝点头,不需要宣城府衙去查,她心中已经对此有了判断。
正说时,宝珠回来了,手中的食盒原封不动拿着:“小姐,三老爷不在屋里。”
“问李管家了?”
“问了,没人瞧见三老爷出去,屋子里黑漆漆的,我走进去地上还有水。”宝珠还觉得奇怪,傍晚三老爷要沐浴,沐浴之后就不见了人影。
“让李管家派两个人去找找。”安芝不放心,之前在山上才刚出了事,如今在这儿更得注意,小叔之前扭了脚还没好,“不行,我带人去看看。”
“他既能出去,就不会有事。”沈帧拦住了安芝,“你小叔也不是孩子,他肯定有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要遇上昨夜那个人的话……”
沈帧轻而坚定:“他不会有事的。”
对上他的视线,安芝收回了欲出口的话,神色微怔:“你说的是。”这里是庄子,周边都有人,那些人不会再在这里动手,小叔又不是鲁莽冲动的人。
☆、92.092.及时
进城时正中午, 西市喧杂。
码头上这几日离岸的船很多,远远看过去还有不少新船,安芝这边,权叔已经将两艘船安排好, 就等他们回来。
安芝只有半日的休息时间, 将权叔送来的账粗粗看过后, 林家那儿都来不及拜访, 第二天清早出发前往了杨子山。
因为赶着时间, 小梳子又去了宣城, 安芝谁都没带,派人给沈帧送了口信后,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前去,七日后到的杨子山, 此时在淮安以北,靠近泉州的杨城显露着与金陵城不一样的景致。
两面环山,远远看起来像是被嵌入了山脉中, 杨城之所以又名杨子山,便是源自于此。
入城后绿荫环绕的街市驱散了安芝一路来提吊着的心,下午, 天不算太热, 安芝看着这街市, 隐隐又有了种似是来过了的错觉, 有些熟悉。
迎面吆喝声近了, 有人推着单轮的推车疾步而来, 安芝牵马侧身,瞥见了推车上麻布袋子盖着的东西,那是用草绳捆扎起来的皮子,厚厚的叠着,再向附近的铺子看去,绿荫下,各家的铺子外或多或少都挂有皮子。
安芝心中微动,问一旁摆摊的人:“老人家,杨城这儿怎么到处都是卖皮子的地方?”
“姑娘第一次来杨城罢,咱这儿就是猎皮子的好地方。”
安芝自然知道杨子山盛产什么,刚刚那推车上压着的也是薄皮子,但计家送过来的可不是这种,安芝转头看城门口,环顾了四周后又问:“老人家,杨城内最大的茶楼在哪儿您可知道?”
半刻钟后安芝就到了老人家说的茶楼,就在入城门后的大道上,这时辰,里面满是喝茶的客人。
安芝对杨城并不熟悉,过去做生意也未曾有涉及这里,短时间内想要打听什么,茶楼是最好的消息集中处。
做好了决定,在附近的客栈安顿下来后,安芝在茶楼内一连呆了两日。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安芝在茶楼外附近的巷弄内,找到了那个自称杨城百事通的人。
杨城中做皮子生意的有许多,但做的大的也就那几家,安芝估算过二堂伯运过来的皮子,七月中送出,半个多月的行程,到这儿约莫也就近些日子的事。
傍晚托人打听,天黑时那人就找上了安芝。
“姑娘,您说的皮子货确有其事,就在六天前是有人进城的,但和你说的不大一样啊,那是几车子的羊皮,运到了姜家,听说是接了单大生意,要往外边儿送,这几日姜家几个坊内连夜的赶工。”
说了一半,这百事通赵路子也不忌生,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茶,喝了大口后又道:“半个月里像您说的那样,就没有进城的了,咱们这儿都是运出去的多,就是姜家那羊皮子都是城外拿的。”
安芝拿出之前说好的银子,没往桌子上放,笑看着他:“茶馆里一日五十个子儿,加上客人打赏的,至多不过二钱银子,你这两个时辰都没有就想赚我二十两,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赵路子盯了银子,为自己辩解:“姑娘,我可没骗您,我赵路子出去,别人两天功夫才要打听清楚的,我这两个时辰就知道了,要不怎么说杨子山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您要问的事,这半个月里的确就这么一桩。”
安芝掂了下银子,干脆的很:“既然你打听不清楚,我换人也成。”
赵路子眼珠子一转,忙起来赔笑:“姑娘,您就是换了人,打听回来的也是这样,没人比我更清楚这儿的事了。”
安芝听出他的意思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她初来乍到一个小姑娘,谁能惧她呢,他打听不到的,她就算是出去换人打听,依旧是这说法,她这银子也就只能给他赚。
安芝笑了,早想到这人还藏了话,她将银子往桌子上一放:“那你说该怎么打听?”
赵路子眼一撇,大约是觉得安芝一个小姑娘,只身前来就算是有点本事,也就是个姑娘,便将意图给露出来了:“二十两银子也只够打点一些人的,姑娘,您要找运货的商队,这城里城外的路可不少。”
二十两哪够,五十两才能掂量着,若是瞧着好坑骗,再多一些也无妨,在赵璐子看来,眼前的安芝不像是有什么身份背景的,毕竟谁家小姐主子出来不带上几个伺候的人呢,前几日她进城时就是一个人。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心中测算着是该一下打一顿老实些,还是踢出去另外找人。
须臾,安芝有了结果,她坐下来,轻敲着桌子:“多打听一件,加五两银子,你若是能打听到十件二十件,我就再给你加五十一百两。”
赵路子盯着那银两,眼睛发亮,嘴上还有些迟疑:“那说好的二十两……”
安芝顺手捞起一半银子:“说话算话,不过你这消息,值不上这么多,明日下午时你再来,赚不赚的了就看你的本事了,杨城说大不大,也不算小,我多花点功夫总还能有些消息的。”
安芝总觉得从宣城出来山上那一袭更像是拖延时间,杨子山这儿肯定是有事,所以她才快马加鞭独自过来,她若是时间充裕,大可以让权叔他们派人来慢慢打听,耗上几个月的功夫,等她从苏禄回来,总能打听全的,可她没法在这件事上花这么多时间。
桌子附近安静了会儿,不远处伙计还在来回的忙,赵路子想了会儿抓了银子起身:“成!”还怕她不给钱不成。
待出了茶楼,走了有一段路后,赵路子才觉察出不对劲了,捏着手中的十两银子忽然大呵了声:“亏了!”下午可说好了的,不论打听到什么,二十两银子,他是本了要在这二十两之外多赚她银子的心才说的那番话,可这会儿拿到手的就十两,就算是一件事儿多五两,他还亏了十两!
想清楚了后赵路子忙往茶楼里赶,可这会儿哪里还有安芝的身影,桌那儿空荡荡的,就剩下半碟瓜子和没喝完的茶。
这厢,安芝正往赵路子所说的姜家工坊走去。
……
姜家在杨城算大户,他家工坊的位置很好打听,安芝很快找到了地方,是在杨城靠西,快出城的一片平房区内,老远的就能看到掌的灯,院子内亮堂堂的,走近了看,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内,一些妇人在清理羊皮子。
八月的夜里虽没那么闷热,但对付着这些羊皮,还是捂的人满身汗,安芝站在暗处墙头,看着这些妇人身旁的大篓子,一律都是黄白的羊皮,不见别的颜色。
计家送过来的有不少是狐皮还有獾皮,这些也有白毛的。
安芝发现这些妇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心生了主意,绕到了工坊后头,在里边的物屋子内找了身衣裳,穿上后又给自己裹了头巾,抱了一些羊皮学着那些人垂头往外走。
到了棚子后,安芝找了角落一处,跟着这些妇人坐着一样的动作,侧耳听她们聊天。
“这几天才休息几个时辰,我都没回去。”
“你才忙几天,我都忙了六天了,赶完就成了,要不然东家来人看着不满意,还得扣钱。”
这些妇人语气都不太高兴,接连干活,家都没得回,可那屋内的羊皮还有这么多。
“听说这些是送去朔北的。”
安芝低着头好奇问:“朔北不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吗?”
妇人也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去忙手中的活:“那不得有守犯人的,那地儿半年都在下雪,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安芝看着手中的羊皮,与官府的买卖得看是什么,有些没赚头只捞个名声,姜家这样倒是能理解,那计家往这儿送那么多的皮子又是何意?
这两年计家的生意李管家最清楚,没有与杨城这儿的买卖,也就是从李管家到金陵后才开始的,但这生意也不是记在正簿上的,按灵秀说的,三伏集前一个多月计成云就去过杨子山,那天她在码头上看到又是赶着送来这里的,两批东西时间上这么近,杨城这儿不可能山水不露。
安芝学着她们叹:“这一月可就忙了这几日了。”
几个妇人附和:“可不是,前阵子还闲着,又还没到秋猎,谁想这一忙连家都回不去。”
安芝眼眸微沉,看来不是送到姜家。
安芝又想到那话:无利可图的生意和早就死在海上的人。
当时两船人里是有几个管事,但二堂伯不会惧他们,更不会心善到照拂他们的家人。
不会是大哥,就只有小叔了。
可问题又回归到了原点,小叔和这儿有什么关系?
在这姜家工坊内呆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趁着跟人去搬皮子的功夫,安芝偷溜了出去,往客栈走去。
夜里的街市很安静,这里和金陵不一样,铺子歇的也早,安芝回到客栈后让伙计送宵夜,咬着盒子饼坐在窗边想,赵路子的话可信,只是没说全,计家的货应该没有进城。
想到这儿,安芝跳下窗翻出前两天画下来的图,杨城两面靠山,城外并不大,她进城那条路上有村子,明天先去那儿看看。
……
安芝清晨出门,下午时回城,没在茶楼里等到她的赵路子正着急在外找她,看到安芝后神情先是一喜,继而眼中闪过些狠劲,转而又是那讪讪的讨好样子,迎上来笑道:“我这刚带来消息,姑娘你人就不见了。”
安芝轻笑:“说罢。”
“外边儿人多,咱们去茶楼里。”
不是没看到他与人使眼色,安芝率先进了茶楼,挑了地方坐下,很快就有人进了茶楼,在他们不远处坐下。
安芝垂眸,连壶茶都不叫,不专业。
“姑娘,您说的那商队,我往外打听了,倒是有那么几件,不过不是商队,是运货的,没您说的那么大。”赵路子将这大半天里打听到的事儿都给说了,自己心里还默数着有几件,末了最后又添了句,“往咱们这儿运皮子的还是少的。”
赵路子说的其中几件,安芝早上出城也打听到了,但都与计家无关,直到他刚刚提到的小车队,才与计家的有些像,但这像并非是像在宣城那儿看到的样子,他们将皮子运送过来,似乎还做了些乔装的。
“那人最后去了栏子?”
赵路子点点头:“那些人有进城,其中有个少爷连去了几天栏子,在里面打听下就知道,出手还挺大方,一个月前来。”
安芝抿嘴,错不了,就是计成云,狗改不了吃屎,上哪儿都忍不了要去勾栏里逛逛,比起宣城,他在这儿出手的确算大方。
想着说的差不多了,赵路子抿着手指嘿嘿笑:“姑娘,您看这算几桩事?”
“你说他们换了车后去了南边的林子,那里还有人住?”
“有,不过很少了,有些旧宅子。”大半天时间能打听到这些也不错了,再细的还得花时间,赵路子是等不及要拿钱了,“姑娘,您要是想去那儿,最好是挑白天,那边好些年没人出入了。”
安芝晃动杯子,笑道:“你这消息打听的不到位啊,去了南边的林子,也不清楚到了谁家。”
赵路子登时黑了脸孔:“姑娘,您要这么往下说,到了谁家后你岂不是还要打听别的事。”
“那倒没有。”安芝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不过事情没打听全,就如你这买卖货不好,不尽人如意。”
桌子上放着的是十两银子,而刚刚赵路子说了十二件事。
那边有人说话本子正精彩,这边气氛凝滞,赵路子眼神一厉,继而笑了:“这银子给少了啊。”
“运货算一件,他们进城算一件。”安芝又拿出了三钱银子,指了指那边几个男子,“这些算你在这儿一天,加上跑腿的,请那边几个弟兄喝口茶,进来这么久光占坐儿可不大厚道,毕竟人家还是要做生意的。”
赵路子看不上安芝一个丫头,所以没把安芝的气定神闲放在眼里,见她就多拿了三钱银子,啪的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凶劲儿全露,没半点昨日拍着胸脯发誓的好相处模样:“你糊弄谁呢,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就把你卖到栏子里去。”
他这一拍,早就等着的人也跟着站起来,茶楼内的人纷纷看过来,又往旁边避去。
这是料准了她一个人,会拿银子消灾解难了。
安芝嘴角上扬,就等你开这口了,先引出去,再打一顿!
想罢安芝露出害怕的眼神。
就在这时,茶楼门口传来了声音:“我替她出这一百两。”
众人抬头,沈帧在门口,手里扬着张银票,尤为温和的看着安芝这边。
安芝瘪嘴,握紧的拳头松开去,来的也太及时了。
☆、93.093.破壳
客房内, 安神的熏香在炉子内袅袅升起, 半空中从容不迫的散去,融入空气中,留下好闻的气味, 抚平人心。
安芝却坐的不大安稳,原因无他,是以沈帧坐在她对面, 慢悠喝着茶, 神容间又透出些遮掩不去的赶路疲乏,让安芝有些心虚……
在宣城时她是答应了他一起到杨子山来没有错, 可中途出了点意外拖延了几天, 所以她才派人传了口讯过去, 自己一个人过来。
再者说, 她一个人还更好办事些,带宝珠不妥,与他一起也招摇, 她一个姑娘家出去不论做什么都能让人先放三分警惕下来, 就说那赵路子,就是个地头蛇, 别人来打听消息他可能还得掂量着, 见她是个姑娘自然是想多讨银子,消息来的也快。
再再者说, 师公才刚给他开药没多久, 腿伤还是很要紧的, 她时常出远门也不是什么娇小姐。
可这些个理由,在对上他含着笑意,如沐春暖的目光时,安芝一个都说不出。
明明她理由很充分的啊。
屋内还是很安静,沈帧看着她偶尔露出的小局促,嘴角微扬,耐着性子也不说话,就想多看会儿。
安芝哪能没感觉到他的视线,伸手捧住杯子,喉咙微动,发出极轻的声音,眼神往香炉那儿撇去,这安神香没用啊。
沈帧垂眸,脸上的笑意放大,抿了口茶,安芝下意识握紧了杯子,初七怎么还没回来。
再这么捏下去,这杯子怕是要被她捏碎了,杯底轻扣声响起后,沈帧先开口了:“查的怎么样了?”
安芝的身子微不可见往下沉了些,仿佛是提着的心落下去了,她说的很快:“没有送进城,明天去城外看看,我之前觉得计家是拿那些皮子做人情的,现在看来,让计家送皮子的才别有所图。”要是正儿八经的生意,这城里城外的工坊哪一处不好放呢。
“好。”
沈帧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屋内又安静下来,安芝憋足了的气一下瘪了一半,这人,故意的。
安芝抬起头盯着他。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执拗摆的倒是堂堂正正,心虚呢,却是不肯说。
沈帧轻笑:“明日我陪你去。”
安芝的背脊又松了些,嘴角微动了下,终于道:“我自己去就行,你从金陵赶路过来也没好好休息。”
屋内的气氛有了些许变化,细微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察觉到,沈帧抿嘴:“也不算赶。”实际上他还比她早出发,在收到口讯前就料到了她会独自一个人赶来这里。
安芝胸腔里胀鼓鼓的,正要开口,屋外传来了敲门声,初七回来了。
初七进屋后安芝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待他将银票往桌上一放,她就猜到了他去做了什么。
半个时辰前茶楼内,沈帧用一百两的银票将安芝给“赎”了出来,她带他回客栈后初七就不见了踪影,如今眼前这一百两,就是从赵路子手中拿回来的。
安芝低头,他的袍子上沾了些血迹:“动刀了?”
初七摇头,那些人外强中干,见他打趴了两个后慌不择路要逃,自己摔跟头磕伤的,又往他身上撞。
安芝这才放心:“你们先休息,我让伙计去送些吃的上来。”
说罢安芝直接起身离开了,连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初七低头看了看自己袍子上的血,心中有些疑惑:“少爷,您没告诉计小姐金陵的事?”
“明天再说。”沈帧扬手,嘴角笑意未褪,让她缓缓。
初七大多数时候都摸不清少爷的心思,便也没有再开口,两刻钟后,底下的伙计送了些吃食过来,还有安芝在进客栈时就叫人炖的汤,香气四溢开来后,沈帧脸上笑意更甚。
……
第二天,出城时天才蒙蒙亮,但走到赵路子所说的那条道上,已是一个时辰后。
沿着这条路,从宽敞往窄,周边的田地里作物也变得稀稀落落,真的是荒废了。
马车再行一段路后便走不进去了,路边蔓延上来的草扎根的很深,又粗又结实,有几处还生了树,马车过于宽阔车轮直接让这些给绊住了,沈帧让车夫退回去找地方暂时停下,他们步行前去。
走了二里多路后安芝发现了一块石碑,立在树丛间,藤蔓环绕,少说也得有几年了,上面长满了青苔,依稀可见昭南两个字。
与赵路子所说的也一样。
安芝望向路的尽头:“是这里没错。”
再往里,树荫下,路看起来更小了,早晨的阳光从树叶间透下,在地上撒了斑驳的光点,沈帧低头看了会儿:“偶尔有人走。”
路上是有些痕迹的,近些日子没有下雨,还有车轮轧过的印子,只不过就算是如此,与之前所想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安芝走在前面,半个时辰后,又变了有些宽敞的路外,终于看到了屋舍的踪影。
沈帧见她停下脚步:“怎么了?”
安芝看着大部分已经被青藤环绕的屋子,透出屋墙的白,心中又有了那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总觉得这里有些奇怪。”
沈帧看向那些不算旧的屋子:“就这么废弃了的确有些可惜。”
安芝转头:“是!”她就是觉得这点奇怪,杨子山外有不少村子,这个村子既不是最远的,也不是最难走的,屋舍还不是最旧的,怎么就给弃了呢。
“或许是有别的缘由。”沈帧指了指前面不远处较矮的屋子,“也不是全然弃了,有人住的。”
三个人往那处走去,比起进来时那条路,现下走的的确多了些生气,临着路边有几块开辟出来的农田,用栅栏与田里大片的杂草分隔,种了不少东西,这时日上边都是硕果累累,红的绿的都有。
安芝走到干净的小院前,看着敞开的主屋门喊道:“这儿有人吗?”
接连喊了三四遍才见个五六岁的孩子搀扶着个老人出来,花白的头发,看人都是眯着眼的,佝偻的身子怕是也听不大见,安芝大声问:“老人家,您家里可还有其他人住着?”
老人家眯眼看着他们:“……”
倒是身旁的孩子对安芝大声道:“就我和爷爷两个人。”
安芝笑了:“那外边田里那些东西都是你种的啊?”老人家的身板,路都走不好别说种地了。
小孩子冲安芝凶巴巴道:“就是我种的怎么了!”
话才说完,安芝他们身后传来了女子温和的声音:“小南,不许无理,几位是从杨城来的?”
转身,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看起来应该要比安芝大上不少,但作着姑娘家的打扮,安芝微笑点头:“我们是从杨城来的。”
“我叫阿兰。”女子笑着给他们开门,“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的,我弟弟有些认生你们别见怪。”
安芝走入院子内,看了那男孩一眼,趁人没注意偷偷扮了个鬼脸,问阿兰:“我是来找人的,进村才看到这儿的人都搬走了,怎么了这是?”
阿兰将篮子吊到屋檐下:“你找谁?这儿的人早在五六年前就渐渐搬空了。”
“找我父亲的一位故友,说是住在杨子山外的昭南,我过来时还以为认错了路,都没什么人经过。”安芝看着院子周围,并非是错觉,这儿的屋舍的确比别的村子要好上许多,好像在告诉安芝,这儿的人过去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姓什么?”
沈帧忽然道:“姓唐。”
“这儿没有姓唐的,住的大都是邵家人。”阿兰指了指屋檐上瓦砾刻着的字,“像是这样,就是邵家的宅子。”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么大的族群怎么说散就散?”
阿兰摇头:“不清楚,好像是邵家主宅那儿出了点事,之后陆陆续续的人就都搬走了,我们是外边迁进来的,也没处可去,原先这儿还有十来户人家,五六年前也都走了,如今就剩下两户,西边的张家靠猎些皮子拿出去卖。”
“我父亲那故友也是做皮子生意的,原先就想向他打听这个,这可怎么办。”安芝望向西边,从村子入口到这儿,必经这户人家,“这些日子没有人来这儿吗?我父亲与他书信时约好了时间的。”
阿兰想了下:“前些天夜里有人进来过,应该是来搬东西的,这边一些宅子虽然人没住着,东西都还在,也是偶尔,你们可以进去瞧瞧。”
安芝道谢后,三个人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很快就遇了岔路口,安芝蹲下身子看墙角已经被压扁在地上枯了的叶子:“这边。”
越是往里走,车轮轧过地面的痕迹越明显。
之前在村子外的道上不明显,如今到了这儿,狭窄的屋巷子内,墙上和角落里随处可见推车的痕迹,这是无法掩盖的。
这些痕迹最后是落在了挂着邵姓牌匾的宅子前,初七推开门,入眼是半膝高的草,疯长在院子里,而院子中央,明显的有一条被踩出来的路。
一刻钟后,绕过这宅子前院的安芝回到远处,神色微沉。
地方对了,东西没有。
她甚至是确定了那些放皮子的地方,但现在地上除了一些痕迹之外,再无其它,东西又被运走了。
安芝在墙角有发现毁损的皮子,那是被老鼠啃咬过又久置才会有的发霉:“送到这儿再运走。”何至于弄的这么麻烦。
“这些皮子的去向或许并不是重点。”沈帧指了指前厅方向,安芝推了轮椅过去,前厅走廊外的回廊中,一些夹板虽然看着很旧,但是却还完整,前厅内更不像是久未住人的样子,“这宅子起码废了有十几年,但这前厅,一直是有人出入的,计老爷将皮子送来总要有人收,也就是说这里有人住,这么大的村子如今就剩下两户,这边与村口那么远,若是在夜里出入,不会被人发现。”
“计家既非自愿将东西送过来,背后一定是有人要求他这么做,适才那姑娘说,是因为邵家主宅出事才导致这村子渐渐没落,我想这里应该就是邵家主宅。”安芝的话一顿,“邵家说不定也是做生意的。”
沈帧抬起头,看着前厅墙上空着的位置:“这么大的家族,杨城内肯定有人知道。”
安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在看到前厅墙面上方的木梁雕饰时一怔,随即瞳孔放大,沈帧转头时她已经快步走进去了,踩着凳子往上,视线直逼着那个铜钱大小的孔眼。
身后响起了轮椅声音,安芝盯着那个孔眼,伸出手在内径轻轻摸了摸:“你说,这些里面是不是之前都镶嵌了东西的。”
仔细看去,木梁雕饰上是有数个这样的铜钱孔眼,沈帧点头:“有这个可能。”
安芝抿了抿手中的灰尘,她在小叔屋子里捡起来的铜钱大小,和这儿的正契合,会是巧合么。
有些事情说难打听,进城时若光凭安芝自己去问,肯定问不到昭南那边,而有些事好打听起来,他们下午回城,到傍晚就知道了有关于昭南邵家的事。
昭南邵家,在许多年前也算是有些名气的,昭南村中,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是他们的族人,邵家的老爷带着他们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后来还有别的村子的人去投奔,相比较下来,比周边的村子要富庶许多。
“若是按着那时的势头,邵家如今也是这杨城一主,但就在二十多年前,邵家出事了,大老爷连同他长子在外出了意外,连尸首都没找着,听说一起出事的还有他的女婿,消息后来传多了,说是死了一船的人。”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出了这么大的事,邵家可不就乱了,闹腾了有一年,之后分了家产,搬的搬,走的走,西角街那儿还住着几家姓邵的,不过这些年也没见他们出来过,早以前主事的都是那大老爷,人没了之后可不得垮。”
安芝见这几个年长的说的津津有味,给他们倒了茶,好奇问:“您说死了一船人,他们是出海出的事?”
“不知道是出海做什么去。”
“听说是寻了什么了不得的,挖宝去了。”
“那都是道听途说的,海上的事谁说得准,前几年宣城计家不是在海上折了好几条船,连他家大少爷都出事了,邵家当年肯定也是那样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想。”
安芝又给他们倒了茶:“后来没回来了?邵家总还有人在外面的。”
“每年祭祖应该有回去,不过昭南那边都废弃了那么多年了,哪里还会去住,也是可惜了,昭南那么热闹。”说的人叹着气,人命之外,就是遗憾偌大一个家最后四分五裂后,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也没留下什么人了,邵老爷就一双儿女,别的都是些旁亲,谁还会惦记。”
听到此,安芝低声:“我去西角街看看。”
沈帧点头,看着安芝出去后,对那几个人道:“您刚刚说出事的还有他的女婿,可知他女婿姓什么?”
……
安芝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坐下后,安芝的眉头始终是蹙着的。
直到初七送了吃的上来,她还没能将其中的事情想通:“西角街那儿是住了邵家人,不过是
很年轻的夫妻,父母都已经过世,对邵家本家的事并不清楚,只是很小的时候就跟了父母搬出来。”
“宣城那边查到了点事。”
沈帧抽出一封信递给她,安芝打开来,看着看着气笑了:“还真是计成云。”
那天他们从宣城出来,到山头上遇袭,人就是计成云找的。
“这件事就说通了,计家拦你,大抵也是为了拖延你来杨子山的时间,是想隐瞒邵家宅子背后的事,他们如此忌惮,也许海上的事没那么简单。”
安芝目光一缩,很快想到了什么,心越发有些沉。
计家是如此安排没错,可她要去杨子山的事,又是谁告诉他们的。
安芝心中有什么破壳,在敞亮中裂了一角,晦涩又阴暗。
☆、94.094.囚笼
话题中断后, 回了屋子的安芝便没了睡意,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辰, 昏昏沉沉时, 她还做了个梦。
安芝梦到自己身处在一个湖泊的中央, 四面都是水,仅是她所在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淹没, 但水与这片地方又是相连的, 没有高低之分。
湖泊很大, 远处只能望见一处有山, 其余三面都是平地, 阳光落下来,湖面平静,波光粼粼。
阳光暖人, 山水之色, 无处不透着惬意, 安芝却觉得不舒服。
实在是太安静了。
即便是暖风拂过,湖面被吹起了涟漪, 静到能够听到自己呼吸与心跳的环境下, 这一切就都不再温和,安芝低下头去, 清澈的水下, 似乎是能够一眼望到底, 却不见活物。
死寂。
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谁能呆得住。
安芝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想法, 下一刻,她身旁忽然凭空冒出了一张椅子,安芝吓了一跳,看着这花雕的榆木座椅,再看椅子上铺着的软垫,那念头快到连她自己都还没去捕捉,座椅旁就多了一张桌子,一壶茶,一只杯子。
一刻钟后,安芝看着自己面前已然扩大数倍,摆着的数样东西,手心越发生凉。
她不敢碰桌上冒着热气,自动沏好的茶,目光一闪,面前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犬,仰着脑袋看着她,眼睛漆黑却无光,尾巴一晃一晃,像是掐着时间的,机械来去。
安芝后退了一步,这东西不会撒娇。下一刻,那小犬就朝她走来,到她脚边,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可那双本该灵气逼人的眼睛,里面是如这湖面一样的死寂。
安芝扭头,看着这丝毫没有变化的湖面,深吸了一口气,她想什么就能有什么是么,那桥呢。
不似刚刚出现的迅速,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面前出现桥梁,安芝又想了船,依旧是没出现,湖上的回廊没有,亭落没有,安芝望着远处能看到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的平地,看来这是个囚笼。
除了离开这里之外,想什么都会出现,只是皆是死物,就连活的,也没有生命。
想就此困住她吗?
安芝朝岸边走去,身后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是有了声音,安芝转头,沈帧站在那儿,脸上摆着奇怪的笑容,一双眼眸直直的盯着她,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知知……
沈帧的身后是宝珠,小梳子,义父,还有楚芹,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很奇怪,被牵强的扯着,望着她,无声的说着回来两个字。
一群怪物。
安芝扭头毫不犹豫的朝水面走去,这一次没有东西阻拦她,可当她走到第三步时,朗晴的天空骤然变了颜色,阳光被乌云覆盖,甚至又雷鸣声。
死寂一样的世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冷风吹起时,也终于让人有了活着的感觉,天色越来越暗,远方山头有闪电直窜而下似是要将闪劈开去,湖面的平静被打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水面开始朝她脚下涌过来,想将她退回去。
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声音,回去,回去……快回去……
湖水变得冰冷刺骨,安芝再迈出去时,身后的叫喊声变得有些凄凉,那个“沈帧”用着温柔又诡异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风也越来越大,安芝提起裙子,狠狠踢了一脚水面:闭嘴!
世界骤然安静。
下一秒,湖水如人的情绪一样激动起来,卷起来的浪铺天盖地朝她袭来,试图将她逼迫回去,冷,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全身,要将人冻僵为止,而背后那一片地方却透出温暖来。
安芝咬牙,抬起头看着袭来的巨浪,嘴里泛了些腥咸,用力的拔脚,朝着那水狠狠踩去。
电闪雷鸣间,安芝读出了它的情绪,它在生气,生气自己不肯呆在那里,偏要涉险离开。
那闪电已经从远处的山临在了她的头顶,只要她敢在进一步,就会当头劈下。
安芝抬手,抹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毫不犹豫的,朝前迈出去。
“轰隆隆”巨响声,闪电与巨浪同时袭来。
安芝猛地睁开眼,屋内黑漆漆的,打开的窗户外风吹的有些猛,雨水声和雷声交杂在一起,闪电劈下时,床帏的一侧被衬的明亮。
下雨了。
安芝躺了会儿,看着不断被闪电打亮的那一处床帏,目光平静。
不多时,安芝下床合上了窗户,也将那电闪雷鸣给隔绝在了窗户外。
屋内雨水打进来后的清冷逐渐被化去,安芝钻入被窝,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就这一刻,竟是比临睡前还要感觉安稳。
……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如昨日一样,唯有湿漉漉的地面和街边被淋塌了的布棚子向众人昭示着昨夜的雨究竟来的多猛烈,从客栈出来时,安芝还听到有人说起半夜打雷的事,被其惊醒的人不少。
初七在外已经收拾好了马车,这是昨天他们商量好的,虽然安芝还想在这儿多留两日,去苏禄的事不能拖,她如今这么安排也已经十分的紧凑。
半个时辰后,他们离开了杨城。
二十开外,安芝回到了金陵。
西市的码头比她去杨城时还要忙碌,各家的船都忙着出航,傅氏商行这儿还算是迟的。
“李管家,你派人去宣城,告诉小梳子,让他暂时留着别回来。”进屋后,安芝将在杨子山的事简单说了遍,“权叔,我这一趟去的匆忙,也没时间多留,您替我再打听一下有关于邵家的事。”
“邵家?”权叔低念了下,抬起头正要说话,安芝已经掀开帘子走出去了,权叔无奈,“大小姐真是一刻都没休息。”
李管家更关切大小姐的生活:“那沈家少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都多少回了,宣城那儿也瞧见了他,这一趟去杨子山,大小姐独自出的门,怎么与他一同回来。”
权叔笑了:“那得看大小姐怎么想了。”
“可……”李管家本想说大小姐总是要安定的,但又觉得这话不太妥当,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形容来,“往后也不知会怎么样。”老爷和夫人可不是这么盼的啊。
“那就看着罢。”权叔拍了拍他肩膀,“这一趟我跟着大小姐去,行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看三老爷最近也忙。”
李管家一怔,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以往老爷在时会过问三老爷的意思,如今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了,便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切还是听从大小姐的吩咐才是。
这边话音刚落,安芝掀开帘子:“李管家,小叔不在行里?”
李管家拍了下脑袋:“把这事儿给忘了,三老爷昨日出的门,说是要去个三四日才回来。”
安芝眼神微闪,很快转了笑意:“那就权叔来罢,正好义父送了些东西过来,您帮着看一看,明日就出航了,来得及的话,叫人把那些送去各家。”
权叔走到外边,才一会儿的功夫,大堂内就摆了不少东西:“都是林家送的?”
“是我之前托义父去买的,入秋正好送,之前开市也受了不少人照拂,都得感谢,还有傅大人那边。”安芝对照着册子将东西一样样划出去,“顾大人府上也不能落下。”她这几趟来回太忙,都没空去看师叔,也不知道这一个多月里,师叔在顾府与顾大人他们相处的如何了,还有她那伤。
权叔微笑听着:“沈家不送了?”
安芝瞥了眼册子:“送啊。”说完后才意识到权叔是在调侃自己,她也不恼,笑着道,“权叔您看如何?”
“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权叔看向另外一些,“这些是要送去宣城的?”
“嗯。”安芝点头,笑容淡了些,“三伏集见的那些人,情面上也得维持,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正好,让他们瞧瞧行里有什么。”当初去计家要钱的时候那么利索,如今要他们选,自然还是利字当头。
忙完这些后,天已经黑了,安芝要回后院时才反应过来出发去杨子山这几日,后院这儿李管家他们已经将东西都送去新置的宅子了,宝珠还在外边儿催:“小姐,您可好了?”
安芝往外走去,宝珠扶她上马车,一面叨念:“明儿一早的时辰,东西虽然收拾好了,还得小姐您看呢。”
“宝珠,你这几日都是住在傅园里的?”
宝珠点点头,小姐不在这些天里,她是傅园和林家两头跑的,总算是将东西都添置好了:“林夫人说了,该办个进屋酒的,只是小姐现在忙,只能等从苏禄回来再办。”
商行到傅园没多少路,宝珠下马车后又说起二小姐送来的东西,一路到了自己院子,差使了丫鬟去倒水,忙进忙出还不忘念叨安芝。
安芝靠坐在塌上,笑眯眯看着她在那儿喋喋不休,看着看着,便生了困倦。
“小姐,我还让厨房给您熬了些红豆汤,依您喜欢的,煮的特别稠,您……”
宝珠端了碗进来,看到安芝靠在塌上睡着了,脚步慢了下来,将碗放下,取了毯子过来给她盖上,心疼的不得了,这接二连三的,真把小姐累坏了。
☆、95.095.变化
安芝这一觉睡下,天蒙蒙亮时才醒来, 傅园内侍奉的人虽不多, 但手脚都很麻利, 半个时辰后安芝出门, 买来的两个小丫鬟羞涩的站在门口送她。
点了灯的门口,傅园的牌匾映衬出光,昏黄下, 蔓延出一丝暖意来,就像是回到许多年前,她每每从计家离开回宜山,院子里那几个小丫鬟都会站在门口送她。
回了神, 耳畔是宝珠嘱咐的声音,安芝转身, 附近的街巷中有早食的香味飘散过来,等到了西市,码头上已是忙碌的情形。
这阵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情形,忙到工人不够用,勤快些还能涨些工钱,安芝这边的船也是,将最后的箱子运上船,辰时, 李管家在码头上祭了神, 准备出航。
虽说如今是自立门户的, 和去年一样, 林老爷还是亲自过来送安芝出航,沈家那儿这回倒是没派人来,但宝珠清楚着,昨个儿东西就送到傅园了,那沈少爷还陪小姐一同从杨城回来的,今个儿送不送已经不算事儿了。
就是没见着三老爷。
一刻钟后,船离岸,波浪拍打着船板,岸上的人影越来越模糊。
安芝起初是向李管家他们挥手的,这些日子忙的,林家那边也没空去,心想着这一趟回来要好好去呆几日,视线收回时,安芝脸上的神情微滞,码头架起的一艘船边上,立柱后有个人影,看起来熟悉无比。
“小姐?”宝珠在身后叫了好几声,见安芝不答应,朝她看的方向望过去,但离岸已经有些距离,码头上也瞧不大清楚。
过了会儿,立柱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亦或者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安芝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沉闷,李管家说小叔还有几日才回来。
可那身影,真的很像他,会是他吗?
“都准备好了?”
宝珠点头:“权管家那边都准备好了。”
安芝转身折回上舱,权叔已经将祭贡用的东西都准备好,比起之前出海,这回要慎重许多,看着权叔焚香祭还龙王,安芝依稀想起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上船的情形。
这是宣城那儿的传统,也是计家每一趟出远门要做的,父亲在准备这些贡品上的用心,半点都不含糊,他常抱着她笑说:“海龙王一高兴,知知想要什么,它都给你带来。”
“每一趟出海都顺顺利利,太太平平。”
权叔绕甲板前后,将香递给了安芝:“大小姐。”
安芝虔诚跪下,对着上舱中的海龙王像座,祈求出海平顺,能满载归来。
将香插入炉内,权叔给她递酒,接连数杯陈年好酒祭下,等长香燃尽三炷,将剩下的酒和上贡用的祭品从船头扔下。
是有那样的说法,船上的祭品都扔下去后,到出海口,海水不漫过船身上的线,就意味着海龙王同意你的船出航,这一趟必是会顺顺利利。
安芝迎风:“权叔,当初大哥出的那一趟也很太平。”父亲如此看重这个,倘若刚出去就不顺利,那一趟船肯定会折返。
权叔知道她想说什么:“大小姐,从这儿去岭西,鲜少有风浪。”但是依旧是有很多船会出意外。
“人还海上,多是图个心安。”安芝转头抱歉道,“原本不想劳您帮忙的,月儿还小,几个月不见怕是认不得。”
“商行内的事都是李管家的操心,我也没做什么,若是连这都闲着,可就真的要变老骨头。”权叔笑着,“再说我本就是吃这碗饭。”
安芝眼神微闪,扶着栏杆想了许久:“权叔,我觉得小叔变了。”
她有时候想,人经历过生死后,经历过那么大的事,会有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甚者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不说话,不吃不喝。她为什么要反复的去想小叔的变化,去苛责他与过去的不一样。
她心中就是滋生了那样的感觉,从宣城那一趟开始,在去过杨城,到过邵家后,那种不熟悉的陌生感,越发的强烈。
那日在山下庄子内,安芝觉得小叔换了个人。
安静了片刻,权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三老爷每年都会陪大少爷来金陵,计家的生意他虽帮忙,主事的还是老爷与大少爷,三老爷为人淡泊,如今大小姐主事,我想他在计家留不长。”
安芝转身,看了他一会儿,末了,缓缓叹:“您说的没错。”
权叔没再说话,离开船头,去往上舱。
一个时辰后,太阳高挂,风徐徐,带着湿热。
此时的水面还很平稳,离开金陵后,沿岸是能看到不少田地村落,宝珠拿了帽子过来给安芝戴上,念叨着她该多注意些的话。
很快,深夜里,船入海,待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望不到岸。
海上的时光漫长,醒来就是天连着海的世界,看的久了越发觉得时间过的慢,当厨房内的黄豆芽哺出第二篓时,商船快到岭西,这天中午,安芝拿着罗盘对着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海,看着罗盘上始终朝南的指针,北边与之变差的地方,就是小叔所说,当初计家的商船偏离航道前往的方向。
看了许久后,安芝低头看罗盘。
当时计家三条船,大哥又是谨慎的性子,出航前肯定将一切都检查仔细的,再者他们还顺利到了岭西,所以这罗盘,不可能是出航前坏的。
海浪拍打过来,船身微晃,安芝转身看后方的另一条船,这其中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
快近十月时,商船终于到了苏禄,这时金陵城已是秋日,而苏禄这儿依旧是炎夏的温度。
水城的码头越发热闹,下船时安芝看到码头上不少人在上货,比一年前多不少,远处的渔村似乎也有些变化,安芝把码头上登记要进城的人,付过钱后,在外找了进城的牛车,半刻钟后五六人前往水城。
进城时天色微暗,找住处歇脚,安芝带了宝珠到了水城的夜市。
白天是市集的地方,到了夜里支起棚子打上灯,便是热闹的夜市,除了白天那些铺子外,还多了许多就地摆着的摊子,毯子上摆了许多东西,席地而坐,到处是穿着鲜艳服饰的当地人。
“小姐您看那儿。”宝珠对许多事都好奇的紧,岭西那边东西其实更多一些,但抵不上这儿新鲜,空气里还有新鲜果子的香气,这儿的百姓活的肆意,并没有他们这么多的规矩,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好不欢乐。
“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苏禄人。”
走到夜市中央时,宝珠忽然拉住安芝,指着走进前边铺子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还牵着个半大的孩子,安芝抬头时只剩背影了,只能从他的头发与肤色上依稀分辨:“的确不太像,苏禄人没这么白。”
“但那女子和别人一样。”
安芝笑了:“金陵城还有波斯人久居娶妻生子的呢,苏禄这儿有人前来,定居娶妻不也正常。”
宝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是觉得挺稀奇的。”
安芝捏了下她的鼻子:“看来回去得给你找个人家了呢。”
“小姐!”宝珠跺脚,恼羞红了脸,“您怎么说这个!”
“楚芹的婚事再迟,明年肯定定下了,你与我同岁,说起来也该考虑了。”安芝十分认真的想着,商行内最年轻的管事,年纪也二十出头了,再小一些都是伙计,倒是可以问问义父,再远一些,她与沈家和陆家都还熟,总是有不错的年轻人。
宝珠的脸越发的红:“小姐还没嫁人,哪里有先说我的道理。”
“我说考虑啊,又没说现在要把你嫁了。”安芝逗着有趣,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紧张什么。”
“小姐您就开我玩笑!”宝珠说不过,顶着红通通的脸朝前快步走去,走了几步后担心安芝没跟上来,又扭头看她,那模样可爱极了。
安芝笑出了声,闻着前面有烤鱼的香气,便上前拉了她。
不多时,这边铺子内,刚刚宝珠注意过的男子,抱着孩子走出来,身旁的女子手中已经抱了买好的布匹,用着苏禄这边的地方话,有说有笑。
下台阶后他们也闻到了烤鱼的香味,男子转头看去,目光落在烤鱼摊前安芝的背影,神情微顿了下。
身旁妻子关切:“林,怎么了?”
男子微皱了下眉头,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女子顺着视线看过去,人来人往的也看不出什么来,等男子再往烤鱼摊看,人已经不见了。
“没事了。”想的愈多,头沉沉的越发难受,男子摇头,抱着孩子三个人进入人群,很快的融入其中。
而这头从夜市出来的安芝,手中已经捧了好些买来的东西,带着宝珠往住处回。
☆、96.096.故人是故人
安芝在夜市里买了不少香料, 到了住处后还让宝珠点了些, 水城的夜晚比金陵要短暂, 歇下没多久天就亮了。
第二天清晨,气温尚未升起时, 安芝前几天找的向导来了, 带着她们出城, 前往上一趟去过的村子。
“小姐, 这儿的地都平了。”宝珠指着铺满晒干杆子的田地, “去年来的时候, 那些包谷比人都高。”
“去年是六七月里,如今已过十月。”安芝看被当地百姓一个个扎起来的杆捆子,这些晒干之后就会被当成柴火, 农村的生活, 不论是在哪里都能找到共通点。
太阳升起快到当头时, 一段下坡路,眼前出现了村子的面貌, 空气里夹带了枯草气味,像是久置的松木,风一吹,又换成了太阳的气息。
村口有许多孩子, 这里的人穿着简单, 还有赤脚在地上跑的, 安芝让宝珠把带来的山楂与酥糖分给大家, 不多时, 她就见到了这里的村长。
安芝这一趟来不仅仅是为了这儿的粮种,还带了些东西过来,丝绸葛布,种子,瓷器,这些东西安芝并非第一个带来,但照样可以与这里的人做生意。
更何况她带的东西都不算贵,恰是适合了他们。
在这村子呆了大半个时辰,安芝将一部分东西当礼物留下赠给他们,离开时马车上还多了他们送的,那群孩子质朴的很,一路送了他们到村子外面,快看不到时还在挥手。
安芝拿起摆在牛车上的包谷袋:“权叔,这两年好像多了些人种这个,我看之后买的人会更多。”上次她运回去的那些只当它是个零嘴,在丘庄试验过后,现在是可以多进一些回去了。
“这种比丘庄收的好。”权叔开粮米店多年,更清楚这些,“分两批种,明年收的应该错不了,大小姐若是想拿这头一笔,丘庄那儿再多租些田。”
安芝轻轻拍了拍包谷袋子,笑道:“卖这些能赚多少,我打算做人情,送去顾家。”
新来的傅大人极注重这些,早前才去顾大人去过丘庄,不论他知不知道,只要她把这些送到顾府,之后怎么用如何将其推广出去,就不用她操心了。
名声给谁占都无所谓,官府的线牵的上,这才有生意做。
权叔乐呵呵笑着:“大小姐想得周到。”
安芝看着包谷下面压着的种子,经由上回试验,这次她多买了些,回去时还得请人到村子里来运,这些种子是值不了多少钱,但是个和官府打交道的好东西,那位傅大人的脾气如此古怪,稀罕的贵的他肯定是瞧不上眼,但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能改善他们生活的,他一定有兴趣。
牛车摇摇晃晃,在太阳西下时,又走了个村子后,他们往水城方向回。
回去的路和来时不一样,绕了道后,宽敞的路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农作物,还有被收割过的痕迹,宝珠看到有人在田间忙碌,觉得新鲜:“小姐您看,那边的房子好像比之前的好一些。”
安芝望过去,隔着大片田的对面,是一片颜色鲜明的屋舍,问了向导,是这边相对富庶些的村子,安芝见他们都有些兴趣:“时辰尚早,不如过去看看。”
宝珠点点头:“小姐,说不定还能瞧中什么。”
从另一条路上过去,屋舍越来越近,之前眼中鲜明的颜色,逐渐变成了一幅幅的图案,绘在墙上,还有装饰在屋顶的。
这边的屋舍与水城内的更接近些,安芝看村口来往的人:“附近再热闹一些,这边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小镇。”
下了牛车往里走,还见到了不少做买卖的,大约是临近村子里的人到这儿来换货,村口周边的几个铺子看起来生意不错,安芝笑了:“还真是。”
“离镇子还有些远,不过已经是个小集。”权叔从最近的摊子上拿起个黑色的树根块,大概有手肘那么大,形状有些怪异,质地又十分硬,“这是何物?”
摆摊的是个老人,头缠着布,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还是向导解释:“他说这是一种药,热病时用刀剐一些磨粉,和水冲服下去能很快出汗消暑。”
权叔闻了闻:“药味很淡。”
向导听那老人家说了后道:“这是晒干烘烤过后的样子,刚挖出来这个是青色的,但不能直接吃,有毒,需要埋在火坑堆里,埋成这样挖出来才能服用。”
安芝也生了好奇:“这倒是和附子有些相似,生时不可服用,要熟制,这叫什么?”
老人家说了一串,向导解释:“是村子里的人自己上山挖的,这边叫梛根。”
“梛根?”
老人家从身旁的篓子里又拿出好几个给他们看,有大有小,颜色都是通体的黑,经由向导介绍后,安芝倒是能从其中像出几分原来的样子,长于根结部分:“这怎么卖?”
“这边的东西不是拿来卖的,是换的。”向导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摊子,过来的人手中多少都拿了些东西,有些还驾着牛车,“水城也有换货的地方,几位贵客去的是外国商客最常去的。”
安芝对他摊子上这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有了兴趣:“你问问他,要拿什么换?”
向导询问过后:“他想要布。”
安芝他们的牛车上有很多粮食,还有她从船上带下来的绸布,唯独是没有老人要的那种布料。
“小姐,他不是换货了,这儿这么多,肯定有卖他要的布。”宝珠朝四周看去,很快在不远处的一家摊子上看到了挂着的布匹,“小姐,那边!”
安芝笑道:“那你去问问他们要什么。”
宝珠跟了向导过去,很快她小脸沮丧的回来了:“小姐,他们要肉。”
“肉啊。”安芝环顾四周,肉是有些难了,这边虽然换货的东西十分多,但没有新鲜的肉类。
安芝有意问她:“那你说该怎么办?这位老人家要一匹布换这些梛根。”
宝珠有些发愁,想了会儿后她犹豫:“牛车上只有腊肉,还是从船上拿下来的。”
权叔在一旁笑道:“你可以拿这些去问问他们肯不肯换。”
宝珠愣了下,飞快跑去了牛车那儿。
一刻钟后,她抱了三匹布回来:“小姐,他们一开始还不答应,我让他们尝了下他们就愿意了。”
“刘娘做的腊肉,可没谁说不好的。”原本她将那些腊肉摆在车上,是准备送人的,没想到还能在这儿换些东西回去,“你看看这些能换他多少。”
宝珠将三匹布放到摊子上,那老人家将一小篓子的梛根给了他们,安芝摇头,指了指他额外摆着的一些奇怪东西:“三匹布,我换三样。”
老人家点点头,倒也客气,将篓子内的梛根倒出一部分后,往里放了安芝指的的两样,还和向导说明了这些的用处。
宝珠嘀咕:“怎么他说起来像是神药似的,一服用热病就没了,一服用心口就不疼了。”
转身正要把小篓子抱去牛车上,迎面冲过来一个孩子,险些撞上了宝珠,安芝将宝珠往后拉,一把捞住了那个孩子:“小心!”
这孩子窜的快,劲道也不小,在安芝手中双手双脚还不忘扑腾,待安芝将他放下来,他还想跑呢。
这时孩子来的方向追过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朝安芝鞠了个躬,把孩子拉到自己怀里,温和责备了几句。
但孩子实在顽劣,挣扎又要窜,妇人身后又追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直接将她推开了,把那男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抱住之后就开始打他屁股,力道也十分大,打的声音安芝都听见了,男孩子哇的大哭了起来。
男孩挣扎的厉害,这个妇人就打的越凶,还抬头看安芝她们。
这么闹腾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周围的注意。
被她推开的妇人趔趄了下被人扶住,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安芝这儿心情就更微妙了,你打孩子归打孩子,看过来那眼神,怎么像是在责备她抱住孩子,难不成刚刚就该让他扑摔了。
宝珠走上前:“小姐,这人怎么不讲理。”
安芝摇头:“我们走。”她是来做生意的,可不想惹事。
转身时,安芝对上了适才那妇人,那妇人对安芝抱歉的点了点头,安芝摆手,往她身后看去,神情一顿。
那个安抚妇人,轻声细语说话的人,怎么这么像大哥身边的管事李致。
感觉到安芝的目光,男子抬起头看安芝,这一眼,不止是安芝,连权叔都诧异了,这不是经常跟大少爷来金陵的李管事?李管家的侄子。
可偏生对面的人不认得他们,看他们的眼神犹如看陌生人,因为安芝的注视,他还善意的冲她笑了笑。
随后他陪着妇人离开了人群,而这边,后来冲上的妇人又去追从她怀里挣脱开的孩子。
安芝怔怔看着他们走远,许久都反应不过来:“权叔。”
权叔嗯了声。
安芝转头看他,有些不敢相信:“我是不是看错了?”之前在这里看到小叔,现在又看到李致,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权叔轻叹:“大小姐,他不是苏禄人。”应该就是李管家的侄子没错了,权叔见过他很多回,尽管黑了些,但再相像的人也不可能长的一模一样,李致又没有兄弟姐妹。
安芝猛地一震:“可他不认得我们。”
权叔猜测:“大小姐,他要真的是,那样的情况下能活下来,想必是经历了许多。”
“对,你说的没错,能活下来就十分不易,小叔还养了好几个月的伤。”安芝低头,嗫嗫自语了一段后猛的抬起头,眼中随即浮上欣喜,她小心翼翼的问,“权叔,你说,那有可能吗?”
遇到小叔的时候安芝还不敢有那样的希冀,这么大的事能活一个就是奇迹,可现在看到李致,安芝心中的那些念头就开始疯狂的往外冒,小叔活着,李致活着,那大哥呢?大哥是不是也活着?
“大小姐,这样的事它其实……”权叔话没说完,安芝就朝那夫妇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宝珠愣了下也追了上去:“小姐!”
向导有些懵:“贵客,你们这是?”
权叔冷静道:“或许要在这里留住一夜,还要麻烦你去村子里问问,谁家能留宿。”
这厢,安芝已经追上了夫妇。
☆、97.097.故人
安芝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猛地扎住了脚, 前方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的恩爱,男子挽着女子低声细语说着什么, 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随。
安芝心中的情绪起伏很大, 但脚步愣是没能像刚刚那样大步跨去追逐,她只敢跟随在他们身后,保持着距离, 看着他们。
或许是怕自己上前后发现根本是认错了人,或许是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一个没有醒来的梦, 安芝不敢上前打扰。
就这么走着, 安芝一路跟随着他们, 来到了一间屋舍前, 男子推开门,夫妇二人走了进去,很快里面有孩子的声音传来。
泥糊的墙仅到肩膀, 安芝看到男子抱起孩子,转头那刹那, 她再度看清他的样子, 同样院子里的人也看到了她,这时宝珠他们赶到了。
刚刚在集市上才见过面,夫妇二人自然记得安芝,疑惑归疑惑, 妇人走出来, 对安芝笑着问了句, 大意应该是询问她有什么事。
安芝回了神,指了下她身后的人,又指了指自己:“能不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
在听到安芝说话后,妇人愣了愣,扭头看丈夫,随即脸上有欣喜之色,飞快的说了一串话后,男子走出来:“你们是?”
略带着些宣城口音的话一出口,安芝的眼眶顿时湿润,不会有错了,就是李致。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如同在集市那般,有善意却无熟悉感,与看陌生人没有分别。
……
傍晚天色,葡萄藤架下,安芝坐在那儿,看着院子中追着小犬跑闹的孩子,恍若自己又在梦境中。
不多时,李致和妻子从屋内走出来,抱着一个盒子和一件衣裳,放到桌上后,李致说道:“这是阿娜他们救我上来时,我身上所有的东西。”
安芝看着那衣裳,几年过去,又历经过生死,有些破旧的衣服上还绣有计家商行的徽记,安芝轻轻摸了摸:“这是宣城计家商行的徽记。”
说完后安芝看他,李致显得很平静,并未对她的话有什么波澜。
安芝打开盒子,盒子里的东西被保存的很好,是一个半旧的钱袋子,一块木牌,还有手串,钱袋内还有碎银,手串上刻有护身符字,安芝的视线却在那木牌上挪不开。
木牌正面是很普通的青竹雕刻画,半间屋子一片竹林,木牌的背面刻着个林字。
妇人叫了声:“林。”
安芝蓦地抬起头,李致扭头与妇人说了什么,妇人离开了院子外出。
安芝轻轻摸着那林字:“她叫你林?”
李致点头,安芝没有作声,从手串底下将一块碎木拿出来,一旁权叔很快就将其分辨:“小姐,这是罗盘上的。”
经过海水浸泡的碎木,上面的刻纹已经看不清楚,但形状上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从罗盘的一部分,包括其在内,盒子内的这几样东西,就是李致被救上来时,身上所有之物。
“这些东西,你都没印象了?”
李致摇头,这时院外走进来几个人,是刚刚出去的妇人带着两个男子过来,其中一个向安芝他们行了个礼,用略有些生疏的大周话道:“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你好。”安芝回礼,看他打扮应该是村子中较为德高望重的人,“我们是从大周金陵城过来的商客,想向您打听一下关于他的事。”
男子看向李致,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人:“他是被我们的渔网拉上来的人。”
来的人是这村子中唯一会说大周话的,从他的口中安芝得知,李致是在三年前被渔船救回来的。
三年前十月里,算着海上暴风雨过去的时间,水城有许多渔船出海捕鱼。
这边村子里当时有三条船出海,开的稍远了些撒网,与渔船群分开大约两三日后,他们的船遇到了漂流在海面上的破碎船板,依照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这是有船遇到风暴了。
他们有尝试去找人,但因无法确定出事的地方,看到的始终都是些碎木板,直到两日后,他们的网被拖住。
李致是连着个大箱子被拖上来的,拖上来时呼吸几乎要没有,他们猜测他应该趴在箱子上被拉回来的网兜着了,身上大大小小数处的伤,所幸没有致命处,这才让他活下来。
“我们救了他之后,他一直生病,发热,我们之中的一条船只好先回来。”接连病了数日,醒过来后的李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把李致救回来的是阿娜的叔叔,在养病期间都是阿娜照顾他的,两年前李致帮着村子里赚了些钱,大家帮忙在这里给他们造了房子,两个人成亲还有了孩子。
这两年里,他们也试图帮李致找亲人,记起以前的事,但他身上所留下的就只有这几样,就连他的名字都是依照着木牌上的字,找人辨认后才这么叫的。
唯一有的线索,就是他对瓷器的喜欢,可在水城这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们是林的家人吗?”
几个人齐齐看着安芝他们,没有恶意,反倒是很希望帮林找到家人。
安芝看着李致,早前刚认出他时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三年她都等了,只要是还有希望,她都可以继续等。
安芝让宝珠去牛车上取东西,深吸了一口气冲着他们微笑:“能否收留我们一晚上,我想和他谈谈。”
……
夜幕,宝珠按安芝的吩咐在厨房里做菜,屋檐下,油灯的光线昏黄,李致看着桌上几套瓷具,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我以前是做这个的?”
“你过去是计家的管事,年轻时就跟着我大哥一起外出做生意,瓷器是你接触最多的东西。”安芝将木牌拿出来,“你还记得我大哥叫什么吗?”
李致摇头,安芝沾了笔墨在纸上写下计安林三个字,随后又写下李致二字,但他的反应并不大,显然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父母早逝,很小的时候就被李管家带来了宣城,十二岁时到商行帮忙,之后一直跟在大哥身边,这木牌,是我和芍姐姐去观山庙求来的,带在身上也有几年了。”安芝看着手里的木牌声音微顿,“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个,是不是大哥交给你的?”
回答安芝的只有平静,三年前被救时他不记得,如今依旧如此。
可安芝却无法像他一样平静,从进来到现在,她说了很多,努力维持的镇定在李致的“毫无印象”下渐渐失衡,安芝的语气逐渐急迫。
“你们在海上的时候,三艘船上的罗盘都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会没发现?”
“出事的时候大哥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这木牌在你身上,他是不是交代了你什么?”
“李大哥,你被他们救上来时是在货箱上的,那大哥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你和小叔都活下来了,他呢!”
安芝站了起来,面颊微红,情绪看起来有些激动:“苏禄出海的渔船那么多,是不是还有别的船发现了出事的商船,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活着对不对?”
李致怔了怔,他低头看被她捏在手中的木牌,眉头轻皱。
这样的沉默到了安芝眼底,像是一记重锤,又将她打了回来,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的思绪陷入了混乱。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却如何都到不了的感觉,让人无力到想哭。
咚的一声,屋门口传来响声,李致的儿子站在那儿,脚边是掉下来的藤球,小家伙捡起球后蹬蹬蹬跑到了李致的脚边,撒娇喊了声。
李致将他抱起来后,他则是张着大眼睛看着安芝,一脸的好奇。
安芝扶着桌子的手用力握紧,她缓缓坐下来,不甘心道:“李大哥,你真的连李管家都不记得了吗?”自己的亲人,即便是忘记了,提起时也不该毫无感触。
李致抱着儿子,轻轻晃动,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有时候做梦,我会梦到有人叫我。”
安芝蓦地抬起头,李致微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但看不清样子,只是不断在叫我,让我照顾好自己,有时,我也会梦到一些屋子。”
“你跟着大哥出航,李管家都会这么嘱咐你,那些屋子,是不是这样的?”
安芝拿起笔飞快在纸上画下一些宣城的屋舍,商行,府宅,还有李管家老家那边的屋舍,李致的视线最终是定在李管家老家屋舍那边。
“是这个吗?”
这是三年来,李致第一次看到梦中出现过的屋子,之前妻子想帮他找寻记忆时,找来的各处屋舍都不相同:“很像。”
安芝脸上一喜:“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在李管家带你到宣城前,你一直住在这里,生活了有五六年之久。”
李致看着纸沉默。
安芝感觉自己找到了突破口,她提到李管家他没印象,提到大哥和商行的事他都没印象,或许是因为这些无法形象出来,但要是把李管家的画像拿来,他也许就能记起些什么,同理,她可以给他看大哥的画像,宣城的街巷,那些他每天必经的路。
或者干脆,把他带回去,把他置身在熟悉的环境中,比从她口中说出来,更容易帮他恢复记忆。
想到这里,安芝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冀,她指着桌上的花瓶:“他们说你喜欢瓷器,我听李管家说起过,最初带你入行,谈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这个,那次出航,船上也有不少瓷货。”
李致眼神微闪,神情松缓了些,他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印象中的人和事都是模糊的,他无法将眼前这位姑娘说的话与记忆里少得可怜的碎片重叠起来。
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手中的这些瓷器,或许就如她所说,他原本就是吃这口饭的,所以在当初醒来后,他因为失忆无措时,靠近这些东西才会给他安宁。
在厨房中忙碌的阿娜出来了,笑着招呼他们进去吃饭,夜色下,暖人的灯光映衬着这一家三口的和乐,仿佛除了这张脸,所有的一切和她所知道的李致无关。
安芝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又不敢靠近了,她怕这又是自己想多了的一场梦,这件事在心里沉的久了,再也经不起它拨弄。
耳边响起脚步声,安芝没有回头,轻嗫了声:“权叔。”
宽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大小姐,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安芝的视线越渐看不清,那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和灯光融合在了一起,一团的暖黄,她轻声:“权叔,您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明白的。”
三艘船几十人,纵使小叔和李大哥都还活着,大哥活下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甚微。
可她就是,不甘心啊。
这三年来老天爷总在给她希望,在她要接受事实时抛给她线索,再让她失望。
权叔叹气:“大少爷一定希望小姐好好的。”
安芝低头,眼泪落下来,掉在地上消失不见,她哭笑:“权叔,或许老天爷要告诉我的不是大哥还活着。”
她蓦地抬起头,擦去眼泪,视线回到了清明,她直直看着那屋内:“老天爷或许是想告诉我,那场海难并非意外。”
权叔也知道她的脾气:“小姐是想带他们回去。”
安芝点点头:“只有回到宣城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他才能够想起来。”苏禄的一切对李大哥而言都太陌生,没有熟悉感也就回想不起什么来。
“要是他们不想离开这里。”
安芝怔了片刻,转身朝屋外走去,声音渐远:“我不会逼迫他们。”
权叔目送了她,继而看屋内,长叹了声。
……
翌日,在金陵已然是秋季,在苏禄这儿,迎来的还是炎热的一天,安芝从瓦屋内出来,院子内只有那个孩子在玩。
看到安芝后也不认生,朝她跑过来,将手里的藤球塞给她。
李致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沐,安芝把他抱了起来,遗传了父母优点的小家伙,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分外可爱。
这么大的孩子显然是静不住的,在安芝怀里呆了不过片刻就要下地,下地之后又要拉着安芝陪他玩,虽然语言不通,但这并没有成为两个人之间的交流障碍,咿咿呀呀的,安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他塞给自己的藤球滚给他。
这时屋外传来叫喊声,安芝抬起头,门被推开,是昨日在村口遇到的妇人和孩子。
那孩子风一阵冲进来,安芝手快将沐抱起来,那孩子飞奔到了安芝脚下,抱起藤球就要往屋内冲,抓都抓不住。
安芝抬头看妇人,她显然是没觉得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只懒懒说了几句后,看着安芝。
安芝平静与她对视了会儿,妇人大概是想起了昨天的事,嘴里念叨着,从安芝身边经过,径自去了屋内,把孩子拎出来时,手里还多了个篮子,上边是满满一篮子的吃食。
接着她就若无其事的带着孩子离开了。
安芝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算是拿还是偷?李致和阿娜都不在家啊。
安芝怀里的沐冲着那篮子奶声奶气说了几句话,可惜安芝听不懂,这时阿娜回来了,正遇上要出去的妇人,阿娜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妇人手中的篮子后收了回去。
两个人在门口争执了起来。
很快,不远处又走过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面相有些凶,大步走到妇人身旁,看到她拎的篮子后露出了笑容,接着便对阿娜说了一连串的话。
阿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生气了,性格温和的阿娜脸上满是怒意,她看着男子情绪很激动。
安芝将沐放下来,指了指院子内,对他做了个手势:“嘘,你站在这儿别出来。”
外面吵得越来越凶,阿娜作势要去夺妇人手中的篮子,妇人不让,神情看起来理所当然的,那男子更是显得嚣张,张手就要推人。
还没碰到阿娜,一只手握住了男子的手腕,男子低头看去,对上安芝笑眯眯的神情。
男子恼怒了,要甩开安芝,可这身高还不及阿娜的女子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他竟然甩不开她的手。
男子凶着神情朝安芝一拳打了过来。
阿娜惊呼了声,怕这拳头挥到安芝身上,会把她打伤。
可随之倒地的却是男子。
在不远处路人的眼中,一个娇小的姑娘将一个男子翻倒在地,骑在了他的背上,单手桎梏了他,掰着他的手,将他痛的嗷嗷叫。
妇人见自己丈夫被摔,扑上来就要打安芝,安芝哪会让她如意,轻巧避开后,从她手中拿了篮子交给阿娜,推她进院子。
扑了空的妇人将丈夫扶起来,怒瞪着安芝说了一大堆,安芝笑眯眯向男子招了招手:“还来不。”
一招输给个小姑娘,还被挑衅,大庭广众下男人的脸面往哪搁,他自然不服输,推开妇人后朝安芝冲过来,拳头来的又快又恨,眼底的狠劲,作势要将人往死里打。
安芝脸上的笑容一滞,躲开这一拳后,从他手臂下穿过去,近身,手肘用力打在了他胸口上,随后一拳扣在了他下巴上,提膝抬脚,将人踹开。
男子没有直接被踹倒,偌大的分量,朝后趔趄几步后,仰天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安芝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轻捏了捏拳头,是有些退步了,换做两年前,这起码还得再往后两尺。
男子撑了两下没起来,第三下时妇人上去扶他,早就没了气势,第一回算是失误,第二回可不能是巧合了,不管认不认,总之是打不过的,男子推开妇人,一肚子气没处撒。
这时权叔和李致赶回来了,宝珠飞快奔到安芝身旁,前后左右看了一通后关切:“小姐您没事,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安芝甩了甩手,看着与男子交涉的李致,气氛十分的紧张。
最终男子似是烙下狠话的神态,带着妇人和孩子离开,李致转身与安芝道谢,一行人走进院子,夫妻俩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凝重。
之后安芝才了解到,原来刚刚的那妇人是阿娜的堂姐,而她的丈夫,是早前救李致那一船人中,其中一个渔民的儿子。
阿娜的堂姐之所以这么理所当然的从阿娜家拿东西,是因为这夫妻俩觉得这是阿娜和李致欠他们的,阿娜的父母早逝,是叔叔养大的,而堂姐的丈夫那边又因为当初救了李致,船提早回来损失了不少。
这三年里因为这个他们从阿娜家拿了许多东西,李致做瓷器买卖他们也要参一脚,不干活只拿钱,好吃懒做,夫妻俩因着恩情都忍了,今天阿娜堂姐拿走这些吃的本来对阿娜而言是能忍过去的,但阿娜的堂姐说了一些侮辱人的话,阿娜无法接受他们这么说自己的丈夫,所以才起了争执。
而夫妇俩神情凝重,是离开前堂姐的丈夫提出要李致把现在做的生意让给他,否则的话,他就带人闹事。
若是在金陵,这样的事安芝还能帮忙,但在这儿安芝自己都得小心着。
到了夜里,阿娜忽然找到了安芝,问及关于宣城的事。
☆、98.098.贪得无厌
阿娜没有带李致, 而是请了安芝他们的向导帮忙做翻译, 显然是不想让李致知道。
安芝请她坐下:“希望白天的事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阿娜摇头,拉住了她的手说了一段话,一旁向导道:“这件事应该是我感谢你的, 但桑托是个十分小心眼的人, 我担心他会暗中破坏你们的生意。”
“我不怕他,很快就会离开水城, 你们生活在这儿才要小心,他放话要你们的生意,之后肯定不会罢休。”安芝更担心他们今后的生活,“你们其实不需要让着他。”
“他们救了林。”
安芝看着她:“他们是救了林,但你们报答回去的, 远比当初渔船的损失多数倍,一味的忍让只能助长他们无休止的贪念,你也看到了,他们从不感激, 反而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今天就算是你们将生意让给他,明天他还是会因为自己经营不善, 回头来继续问你们讨要。”
屋内沉默了片刻后, 向导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你, 关于林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阿娜轻揪了下裙子, 问的有些小心:“他和他的家人, 关系好吗?”
安芝猜到了她的意图:“阿娜,你是不是想让他跟着我们回去?”
许久,阿娜嗯了声:“叔叔养我长大,没有亏待我,我不能因为姐姐的事不与叔叔家来往,我答应过要奉养他们,但林可以离开这里,他不是苏禄人,可以跟你离开回去。”
安芝看了她一会儿:“你让他一个人走,那你和孩子呢?他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愿意丢下你们在这里,你不想和他一起离开吗?”
阿娜犹豫了下,神情微闪没有说话,安芝心中有了底,轻声道:“他与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亲,你说的宣城,其实是他被他叔叔接走后住的地方,他在宣城生活了十三年。”
“他叔叔一家待他很好,送他念书,十二岁时他进了我家商行帮忙,一直跟在我大哥身边。”
“他很聪明,也很能干,人也好,后来商船出事,他婶婶还因此病了一阵子。”
芝微笑看着她:“你知道桑托贪得无厌,可又无法撇开与你叔叔一家的关系,为了不让他继续受威胁,你想让他离开苏禄,但又怕他回去后过得不好,所以问我他亲人的事,对么?”
阿娜没有作声,她的确是这么想的,过去三年里,她一直在想办法帮林恢复记忆,但林始终是无法想起以前的事,安芝的出现给了她一个希望,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把林困在自己身边。
“你一定还在想,万一他在家中还有妻子和孩子,或者有喜欢的人,你和沐就不适合出现,对么?”
阿娜抬起头看她,安芝拉住了她的手笑道:“三年前出航时,他叔叔还在念叨着这事,等他回来后就给他说一门亲事,免得他总是一个人。”
“若是他们看到你和沐,一定会很高兴。”
被安芝说中了心思,阿娜微红了脸,安芝对向导道:“你告诉她,如果她心中是想和林一起走的,愿意离开这里跟着我们回宣城,我可以帮她。”
阿娜一怔,很快摇头:“叔叔不会愿意让我离开的。”
安芝想到白天的情形,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
在安芝觉得李致未必会跟着他们回去时,阿娜的那番话又让她觉得事情有转机,天一亮,安芝就让向导帮忙去村子里打听,到了中午,她带着权叔去了阿娜的叔叔家。
阿娜是叔叔养大的,等同于他的孩子,如果要离开就需要他的同意,才能在当地官府中拿到文书,带着这个回宣城,再到衙门中去,才能给阿娜一个身份。
当然安芝也可以不经过他们直接把阿娜和孩子偷偷带走,可若是如此,往后安芝再想进水城做生意就很困难了,所以她必须得去找他们。
听闻安芝的来意,阿娜的叔叔不同意阿娜离开,大概是清楚自己女儿什么德行,将来未必会奉养自己,所以得将善良的侄女留在身边将来可以照顾他,至于李致,并非他能做主的。
安芝看了眼屋门内露出的衣角,笑着道:“林离开这里,阿娜就没办法赚那么多钱了,她带着一个孩子,或许还要你接济她,不过如果你想让她奉养你,她和孩子与你们住在一起也是应该的,在我们那儿,如果家中没有儿子,哪个女儿奉养老人,他的家产就会留给这个女儿,这里应该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屋门内的人影晃动了下,安芝继而道:“林是我们家的管事,你们救了他这件事,我很感激,如果你愿意让阿娜跟着他离开,作为道谢,我可以帮你在水城内买一间房子,还可以低价给你一些大周的货,让你做生意。”
阿娜的叔叔皱着眉头,嘴里说着不同意,可态度并没有刚刚那么坚决了,屋门内的人似乎是耐不住想要冲出来,安芝起身,拿出个布袋子摆在桌上:“你考虑一下,我们还会在这儿留两天,两天后我会带着林离开。”
安芝走的很快,在她出门后,身后方就有动静了,有人从屋内跑出来,要不是她还没走远,恐怕早高升说什么了。
“小姐,我看他们明天就等不及会来找您。”权叔一早跟着向导去打听的,这一家子可不止是女儿贪,三年来若非阿娜的叔叔纵容,也不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
“贪才好,他们有条件,才能坐下来谈。”不怕他要的多,最怕是什么都不要,就要人留下。
回到阿娜家后,安芝便将这件事和李致夫妻俩说了遍,嘱咐他们明日该说什么,第二天快中午时,叔叔一家来到了阿娜家。
安芝故意让权叔带人在外收拾东西,原本还挺从容的叔叔,在看到阿娜替李致收拾好东西后有些急了,将夫妻俩拉进屋,约莫一刻钟后出来,脸色不太好。
很快的,他就提出了要两间水城房子的要求,否则绝对不会让阿娜跟着他们走。
安芝看着阿娜叔叔身后的桑托,前天挨的揍,今天下巴还肿着,夫妻俩之前躲在屋内听了不少,商量了一下午,就想到多要一间房子。
安芝笑了笑,没有理会他,而是对权叔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权叔点头:“收拾好了大小姐。”
“那行,等下就回水城,那边的货送到码头后,我们就回金陵。”说完后安芝转头对屋檐下的李致道,“你与她们道个别。”
李致点点头,与阿娜说了几句话,阿娜忽然抱住李致就开始哭。
这下阿娜的叔叔明白过来安芝的意思了,她这是不答应他的条件,直接要带林离开。
他与女儿和女婿面面相觑一阵,都有些奇怪安芝怎么忽然不同意了,就在昨天,她那么爽快的提出给一间房子,现在只不过是多要一间而已,怎么就不答应了。
就这么片刻迟疑,这边安芝他们已经到了门外,李致依依不舍,却还是跟着出去了,阿娜的姐姐冲到了阿娜面前快速说了几句话,阿娜摇头,吊着眼泪不知说了什么,阿娜的叔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很想甩袖直接走掉,把阿娜留下来,但水城的房子多诱人,到底值多少钱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更重要的是,阿娜刚刚说明天就带着孩子搬回去住,而林也没有要为阿娜和孩子留下来的意思。
这与他来时确信的都不一样,坐地起价的资本都没了。
正要说什么,阿娜抱着孩子抹着眼泪直接进了屋,追都不追了,就留下三个人在院子里干瞪眼,被这忽然发生的变化给打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半个时辰后,离开村子的安芝一行人,正往水城方向慢悠悠前行。
李致不住往后看,嘴上不说,眼中有担忧,前天妻子和他说起要一起回宣城时他还有些高兴,可这件事真正做起来很难,如果不行的话,他是不会留下阿娜他们的。
安芝翻着手中新收的货单:“李大哥,别着急,得让他们想想,是再多要点,还是按着我的要求来,毕竟他们忙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在水城安家落户。”
“但他们要是不同意。”
“连你手上的生意都想捡现成的,怎么会不同意,阿娜留在这里就算能照顾他,但阿娜没钱。”
这一家子都有坐享其成的心理,养老有侄女,做买卖有侄女婿,缺吃的来这儿直接拿。要知道在水城置办房子是十分不容易的,如今安芝送这么大一个礼,他们岂能坐得住。
李致看着安芝,记忆深处,似乎是有个小姑娘,可她病弱的很,多走几步都会咳嗽,与这个明媚到阳光都为之失色的女子相比,似乎是无法将其重合的。
大小姐……大少爷……
失神之际,身后传来了叫喊声,李致一抬头,桑托朝这儿追来。
安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轮到我们谈条件了。”
☆、99.099.女子
在安芝看来, 这几个人能追上来, 就已经是成功了,就如出去买东西,店家追着你而来, 价格必定还能谈, 但安芝要的不是谈价格, 她要的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这件事解决,没有后顾之忧。
桑托身后是驾着牛车的阿娜叔叔,错失先机的他们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 但到底是安芝给出的条件吸引人,阿娜的叔叔便对李致道:“你一走, 阿娜怎么办, 你就没想过她和孩子今后的生活?”
李致面露着不舍,依照安芝之前嘱咐的,没有说话。
阿娜的叔叔见此又道:“你们离开后阿娜就抱着孩子在哭,我是不愿意让她跟你走的,可以想到她今后会因为你变的消沉,我也不愿意让她这么难过。”
马车上无人说话, 阿娜的叔叔看了眼李致身后的安芝,说的一脸不忍:“我的决定都是为了阿娜。”
李致这才开口:“叔叔答应让阿娜跟我走了?”
“我当然不愿意,但如果阿娜从此以后不快乐, 为了她和孩子, 我只能答应。”阿娜的叔叔十分激动, 俨然不是冲着房子冲着钱去的, 纯粹是为了让侄女不受分别之苦,甘愿割舍,让她跟着李致离开。
安芝听完向导的翻译,顺着他的话做了应答:“您放心,不会有人欺负她,林会照顾好她的,我还可以答应你,每隔几年让他们回来看看您。”
不等他说话,安芝又道:“不过我担心时间不够,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买房子倒是方便,但阿娜这边恐怕来不及。”
追上来的阿娜姐姐飞快说了一串话,向导低声:“小姐,她说只要去一趟村子里,村长答应后,再到水城那边登记,有了通行的文书就可以了,阿娜和林是夫妻,跟着你们离开不会有人阻拦的。”
安芝点点头:“告诉他们,到水城后,我会派人去将房子的事办妥。”
这句话传达后,安芝明显的看到那个桑托的神情有了变化,那是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放心,只要到了水城,安芝这种外来的商客,也不怕她会耍无赖食言,除非她今后再也不想到这里来。
“李大哥,你跟我们去水城,权叔跟着他回村子就行。”安芝让向导和权叔回村子,顺道可以将阿娜与孩子接到水城。
一个时辰后安芝他们到了水城,没等很久,大概是怕他们再生变故,后边阿娜的叔叔带着阿娜他们便赶过来了,但安芝并没有让他们夫妻团聚,等到从水城府出来,事情尘埃落定,阿娜才抱着孩子到李致身边。
这时阿娜的叔叔才开始后悔。
可他手上已经有了房子的契文,刚刚在府内当着很多人的面签字,他答应让阿娜跟着她丈夫离开,就不能再在这件事上依靠水城府来阻挠他们。
单从亲情上说,在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阿娜的叔叔就感觉到自己被骗了,他们根本分不开。
但他的女儿女婿显然还处在兴奋中,不知说了什么,这三个人离开往集市走去,安芝给他们置办的房子就在集市附近。
宝珠见他们变脸的这么快:“小姐,这对他们也太客气了。”
“如果用些手段,或许这件事也能顺利,但他们是阿娜的亲人,还救了李大哥,答谢他们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要是他们过的不好,阿娜心中肯定是放不下的。”
“我觉得他们过不好。”
安芝见她一脸的笃定,笑了:“现在过得好就行了,至于以后,得看他们自己。”
宝珠摇头:“好吃懒做的人,就算给万贯家财,早晚也有败光的一天。”
安芝乐了:“我们宝珠越来越像模像样了。”安芝转头看向李致那边,阿娜才从桑托那边收回视线,神情看起来有些担忧,或许她也是预料到了叔叔他们会坐吃山空,就算是有房子也做不好生意,但她的情绪只能交给李大哥去安抚了。
……
安芝他们并非在隔天就离开水城,而是多留了几日,最远走到水城外一个边镇后,等所有的货都送到码头,这才准备回航。
安芝还忙于打听三年前的事,当时出航的渔船那么多,或许还有人被救上来,但传回来的消息始终是没有生还者,倒是有看到尸首,在那险境下活下来的几率太低,但安芝没有放弃,还是留了人下来继续打听。
在这期间安芝也在水城中遇到过桑托他们,可再觉得上当受骗,懊恼应该再多提点要求也已经晚了,木已成舟,他们无法再拿阿娜和李致向安芝讨要报酬。
十一月初,水城还是炎炎热季,早晨太阳初升时,商船回航。
经过岭西地带沿海时,气温渐渐降低,安芝担心阿娜和沐会不适应突然产生的温差变化,还让宝珠煮了些汤以防他们生病。
时入十二月,海上的风越渐凌厉,与苏禄越来越远的距离,也逐渐冲淡了阿娜心中的不舍,当能看到陆地时,已经是四天后。
安芝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海塘内若影若现的屋舍,迎面冬日的海风,冰冷中透着湿意,冷到了骨子里。
“快过年了。”安芝长长舒了一口气,“权叔,我忽然觉得自己运气也不差。”
权叔站在安芝身旁,替她遮挡着海风:“大小姐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去年苏禄那一趟我遇见了小叔,这一趟还找到了李大哥,您说下一回我再去,是不是还能遇见谁。”
权叔笑了:“明年小姐或许没空出海。”
安芝怔了下,随即笑了:“李管家看到李大哥一家一定很高兴。”
权叔转身看她,在他看来,大小姐必定是能好运的,她永远都在往前。
只是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三年前的那件事不知又会翻出什么。
船使入江河后,两岸的风景越加清晰,安芝会在正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带沐出来,教他说大周话,之后再被他那参着口音的话给逗笑。
如此两三日,这天下午,天空聚集着乌云,天色微暗,安芝看到了金陵城的明塔。
半个时辰后,商船靠岸。
李管家他们其实等了有几天了,老远看到商船后就叫人准备,拉绳固定后,船上的板子放下来,还在招呼伙计将板子扶稳的李管家,在看到从船上下来的李致后,整个人便怔住了。
安芝轻推了下李致:“李大哥,那就是你叔叔。”
李致下船后不等说什么,李管家就已经将他拉到了一旁,再没心思指挥那些伙计,安芝也料到了这场面,让权叔主事卸货,朝着码头上站着的人走去,笑着打招呼:“小叔。”
唐侬的视线在李致那儿短暂停留,看着安芝温和道:“这回迟了几天。”
安芝将手往怀里藏:“金陵还没下雪呢。”
“已经下过一阵了,腊八那天。”唐侬抬手揉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一趟收获颇丰。”
“小叔,我找到了李致,把他带回来了。”
安芝仰头看他,唐侬嗯了声,脸上的神情并无变化,带着些笑意,不语。
“小叔,你不高兴吗?”
唐侬看向李致,这回停留的视线有些久,说的十分坦然:“有些意外。”
他不为李致还活着而高兴,但他也没有别的情绪,他看起来,特别的平静。
安芝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不过几个月没见,好像是数年,她眼前的亲人,又陌生了许多。
“小叔,我去之前救你的那个村子看了,给他们送了些东西,遇到李致的那个村子距离水城有些远,我留了人打听,三年前出海的渔船那么多,或许还会有别人的线索。”
“小叔,大哥也许还活着……”
唐侬收回视线,对上了安芝的目光,她在向他求证什么,又是在恳求什么,这时只要他说“是”,他就是她此刻的仰仗。
“你……”
“原来你在这儿!”
话尚未出口,被身后传来的娇俏声打断,一个与安芝年纪相仿的女子朝这儿跑来,一身的红看起来风风火火,声音也尤其敞亮:“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
跑到唐侬身旁,十分自然的搂住了他的手臂后,这女子终于看到了安芝:“咦,这位是?是安芝!原来是来接她的,我说呢,在屋里待的好好的,怎么那么不听话出来了,你伤还没好呢。”
安芝一怔:“小叔受伤了?”
“是啊,手臂受了伤,不如回去说,外头太冷。”女子三言两语就将话的主导权都拿去了,看起来小叔很听她话的样子,在她念叨时神情还显得有些无奈。
安芝留在原处看他们走远:“她是谁?”
“八月您出航后,三老爷带她回来,也没明说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她叫清音。”小梳子走到她身旁,“她一直跟着三老爷进进出出,性格爽快。”
这般看着,性格是挺爽快,至于身份……
安芝回想刚刚自然的腕臂动作:“小叔什么时候受伤的?”
“就在前几日,出城办事,说是遇到羊群不小心翻车了。”
说了一半小梳子顿了下:“也是运气好,只是伤了些手臂,没出别的事。”
☆、100.100.“货真价实”
商船卸货, 日夜忙碌, 加上到的那日傍晚逢雨, 忙了两日才清点完成。
到了第三天下午安芝才有空回傅园。
清洗过后换了衣裳,安芝问宝珠“三老爷在休息?”
宝珠抿嘴,半响才道“三老爷在花园暖房里。”
安芝拿起镯子戴上,转头看她“出了什么事?”
宝珠也是憋不住话的,忍不住道“小姐, 三老爷身边的清音姑娘在这儿已经住了几个月了。”
安芝笑了“她是小叔带来的, 自然住在这里。”
“可是!”宝珠欲言又止,表情看起来难受的很。
“可是什么?”
“芬儿她们说,清音小姐一来就让人把三老爷屋里,您给置办的东西都给换了, 从柜子到铺的垫子, 之后又叫人把院子里种着的桂花树铲走,使唤人种了别的,不止是三老爷屋那边, 花园里的她都想铲掉, 要不是陈妈拦着, 沈少爷给您的那些花种可都没了。”
宝珠越说越气, 她半点不在意三老爷带谁来,三老爷这年纪早晚得成亲,小姐与三老爷是亲人, 三夫人自然也是住这儿的, 可这位清音小姐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简直是把自己当这儿的主人了。
安芝轻抚着手上的镯子“她住在小叔院子里?”
宝珠点点头“原先是住在客房的,前些日子三老爷受了伤,她就搬到三老爷那边厢房住了,说是为了照顾三老爷。”
安芝回想了下几天前码头上那亲昵劲“去看看。”
宝珠取了披风和手炉,外边雨夹着雪分外的冷,走进花园,没多少路安芝就听到了琴声,还有人唱歌,声音很是悦耳。
能想象的到美人抚琴,小叔听音的画面,安芝在暖房外站了会儿,直到那琴声结束才上前推门。
屋内笑声一顿,倚在塌边的清音看到安芝后笑意重染“是安芝啊,商行里的事忙完了?”
“嗯。”安芝走入暖房,笑着道,“有几件事想和小叔说。”
“这样啊。”清音笑靥看着她,安芝平静的看了回来,片刻后,清音起身,“厨房里炖了汤,应该快好了,我去看看。”
清音走出暖房,安芝在坐塌旁的墩子上坐下来“小梳子说你遇了翻车。”
唐侬微笑“小伤,当时速度也不快。”
看起来的确是小伤,几天前在码头上,若非说出来,安芝也看不出“小叔是不是想娶清音姑娘。”
唐侬执着杯子的手一顿“为何这么说?”
“我看小叔挺喜欢她的,再者说她一个姑娘家,跟着小叔到金陵,又在傅园住了一阵子,传出去到底对她的名声不好。”
唐侬失笑“怎么反过来着急我的亲事了。”
安芝敛了笑意“也不是着急,就是想看着小叔早早成家,之前在苏禄遇到李大哥,我想了很多,如果大哥还活着,就算是找不到其实也是好的。”
“听说李致记不起以前的事了。”唐侬垂眸,瞧不清楚神色。
“是啊,我允了李管家,让他带李致回宣城,到熟悉的环境里或许会恢复一些记忆。”安芝顿了顿,“小叔,我总觉得三年前的事,有蹊跷。”
暖房内安静了会儿,唐侬的声音依旧是平静“为何这么说?”
“出航时不曾有错,回航时三艘船的罗盘同时失灵,我觉得不可能。”安芝将李致的那块罗盘碎片摆在桌上,“我带李致回来,就是想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唐侬看着那罗盘碎片,中心指向的部分早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是边沿,等同于是块废木头“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无暇顾及另外的船,李致与我们在一艘船上,出事后我也来不及注意他。”
安芝给他看木牌“事发时他肯定与大哥在一起。”否则大哥随身的东西不会在李致手上的。
暖房内再度安静,随后传来唐侬的叹息声“知知,你怀疑有人估计破坏罗盘,让船失了航向驶入暴风地带。”
安芝望着他“小叔不怀疑吗?”
唐侬摇头“你二堂伯应该不会这么做,毕竟三条船一起出事,损失下来对计家是重创,备着这么大的债务,就算是将计家拿到手,也未必能撑下去。”
二堂伯不是不会这么做,而是没脑子想那么周全,可除了二堂伯,就没别人了么?
安芝没有作声。
唐侬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头“不要再让这件事成为你的负累。”
安芝望着他,瘪了瘪嘴“那小叔就早日成家,这样我也算有事儿做,不会胡思乱想。”
安芝脸上的神情转的很快,就好像刚刚的悲伤事都只是为了营造气氛来骗唐侬答应成亲,屋内的气氛瞬间缓和。
唐侬伸手想敲打她,安芝躲得飞快,他无奈道“胡闹。”
“这怎么算胡闹呢,哎,我还不知道未来小婶子是什么人。”安芝眨了眨眼,“李大哥的儿子有两岁了。”
话音刚落清音推门进来,安芝起身笑道“商行里事多,我先去忙,小叔您好好休息。”
清音愣了下“这么快走了,汤还没喝呢。”说着放下食盒跟着安芝出去,“我送送你。”
说送,只不过到花园门口罢了,安芝婉拒“你回去罢,外边冷。”
“你才回来就忙成这样,我都没与你说上话。”清音热情的握住安芝的手,笑的很甜,“唐侬常与我说起你。”
“等忙过这阵子就好,往后能说话的机会多的很。”安芝轻轻推她往花园内,“快回去罢。”
目送了清音回暖房,宝珠将手炉塞到安芝怀里,嘟囔着“这里还需要她送呢。”本来就是小姐的家。
“如果她今后与小叔成亲,那她的确是这里的女主人。”
“小姐!”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宝珠踟蹰了会儿“小姐我错了,不该说清音小姐的不是。”
安芝摇头“你没错。”她也不喜欢。
人有沉默寡言的,也有自来熟的,可清音的自来熟,热情的有些过了,小叔将她带在身边,又不拒绝她靠近,想必是重视的。
而她在傅园的种种行为,安芝可不觉得她是没脑子。
走出傅园,雪势大了些,安静的小巷内,角落里已经有积雪。
安芝走在路上,脚下轻微的瑟瑟声,到了巷子口,街上便没有雪的踪影,车轮轧过,湿漉漉的,行人裹紧着衣袍,只有孩子不惧冷,冻红着脸在外面跑。
安芝往前走了几步后,经过一家茶坊,安芝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打开的窗户,对上了个熟悉的笑容。
安芝跟着笑了。
坐在沈帧对面的陆庭烨不忍看这画面,却又止不住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她会经过这儿。”他们才等了半个时辰都不到,计安芝她就真的经过了。
“两天卸货她都在商行里,今天必定会回家。”而如今在年关,她又离开几个月,商行里事情多,她肯定不会在家中多留,所以很快会出来。
而这边距离西市并不远,走过去,能给她时间想事情,到了商行后才能更快的处理。
陆庭烨张了张嘴“要是她不转头看。”
沈帧笑着摇头,看向安芝走过来的身影“我知道她会。”
安芝在他们边上坐下,笑着道“陆少爷好兴致。”
“怎么只说我好兴致。”陆庭烨话语一顿,敢情人家两个是心有灵犀,他是多余的呢,“得,我看我得走了。”
安芝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别呀,我这一趟从苏禄回来,陆少爷不想听听我带了些什么吗?”
陆庭烨失笑“你还真是三句不离买卖,早听说了。”
“那要不去商行看看?”安芝原本也想在这两天去陆家拜访,现在遇到陆庭烨正好,“这两天刚清点好,得赶在年前将一些货送出去,雪再大一些,过了前洲恐怕就上不去了。”
“再等等,先吃点东西。”沈帧将几碟点心挪到她面前,又叫伙计送了汤过来,“傅大人或许会来。”
安芝一愣“傅大人?”
“你之前不是提起过那事。”
“那不是该去府衙拜访?”
“傅大人的兄长在这里,过两日就走,趁此机会若是能结识,也是有好处。”
这么说起来安芝有些印象了,早先在宣城就遇到过两次,除了样貌有些神似外,性格是迥异的“我之前见过他们。”
沈帧点头,看向窗外“来了。”
安芝望出去,不远处两个人身穿便服,其中一个不断在说话,另一个沉着脸,一如她在宣城时看到的那样。
忽然傅凛抬起头看向安芝这儿,安芝一怔。
这边傅凛的耳边还在响起傅亨的声音“二哥你别不信我,你看了就知道,要说她和我们没关系打死我都不信,她在衙门内记的可是傅姓。”
傅凛收回视线,扭头看他“你就只查了这边?”
“蠢货。”
看着二哥加快的脚步,傅亨懵了下“啊?”你不是不信么,那你还走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