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01.亲人
巡使傅大人平日里不与商户私下相见, 这是近一年来众所周知的,所以今天的“巧遇”,是傅亨与沈帧达成的共识。
沈帧想要打点官府, 透过傅亨与京城有所联系, 而傅亨就是冲着安芝来的,二哥这次来金陵,停留的时间又不长,恰逢安芝出航回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此傅亨穿的还是寻常便装,不想太过于正式。
屋外的风大了许多, 刮的窗框有声响, 小厢房内炉子烘的暖人,刮进窗户雪粒子落在地上, 化成了水滴。
五人坐在桌前, 从进来打过招呼后有短暂停顿, 之后的气氛一直不错,除了傅凛面色沉静始终不怎么说话,傅亨一个人便能活络了场面。
安芝大多数是在听,她在苏禄时就有这打算, 如今他们说起的正好是这个, 她便想看看衙门内对此究竟是什么想法。
怀里毛茸茸的有东西往外拱, 安芝低头, 小团子冒出脑袋来, 张大着湿漉漉的眼睛正在望她, 安芝将它的脑袋往下压了压,拿起桌上的点心,轻轻掰了些喂给它。
这一幕落到了两个人的眼中,傅凛就在安芝正对面,看着桌旁露出的小犬,目光在安芝的笑容上定了定,随即,他看到沈帧侧过身,接了句陆庭烨的话后,将自己前面的点心递给了安芝。
动作十分的自然,自然到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没人多看一眼他们的动作。
傅凛看向沈帧,后者很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温和笑了笑。
“丘庄那边的确种的不错,不过还得再看一段时间。”傅亨说完后忽然提到了安芝,“丘庄有几个庄子内种的番麦就是傅掌柜送去的罢。”
“没错,这次从苏禄回来,我还带了些别的,打算先在那几个庄子内试种。”苏禄的天气与金陵这儿的不同,带回来的种子未必种的好。
“明年二月我会再去一趟丘庄,届时傅掌柜可以准备一些种子给我。”
安芝笑道“过完年我就送去衙门内。”
傅亨又问“这一趟去苏禄,傅掌柜可有别的收获?”
安芝细数了几样在苏禄带回来的当地产物,这一趟她的确是比上次带的多,即使没去岭西,两艘船也差不多装满了,当然其中的一半都是另有用途。
傅亨听着听着,心中油然而生自豪感来,他转头看二哥,眼神道这回没话说了吧,那画你也瞧见了。
傅凛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声音沉冷“傅掌柜何姓?”
这问题来的突然,就像是在温水中丢了个冰块,倏地将这水温给将下去了,在安芝怀里的小团子应声“呜”了下,往安芝怀里缩了缩。
安芝的反应很快,噙着些笑意“家父姓计。”
“何处人氏?”
“宣城人氏。”
傅亨有些急了,二哥你当是审问犯人呢,眼前这可是咱们妹妹,吓跑怎么办呐。
陆庭烨也觉得这气氛变得有些快,没征兆就问出这些来,他抬头看沈帧,见他神情没有异样,这才放心的继续坐着。
在傅亨要开口时,傅凛再问“既然你父亲姓计,为何林家在衙门内所记是傅姓,也非宣城人氏。”
关于安芝姓氏的事,当初让义父去衙门办这件事时,何大人还在,收了些银两,依照着当初说的,就是以一个孤女的身份,记为傅姓。
那时做这些是为了暂时隐瞒二堂伯他们,若是以计家的姓开商行,消息很快会传到二堂伯那儿,不利于她安排事情,安芝也没想这事情能长久不被人发现,毕竟只要根据她所接触的,往宣城那边去查就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而眼前的两位傅大人,一位是新巡使,一位的官职恐怕还要高,要查岂不容易。
虽然不清楚他忽然问的缘由,安芝还是很坦然的回答“傅姓是我母亲的姓氏。”
傅亨有些诧异“傅姓是你的母姓?”
沈帧在旁解释道“金陵之中也有跟随母姓的,计姑娘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她前来金陵投奔林老爷,后而改了母姓。”
陆庭烨忙接话“是啊是啊,这也是寻常之事。”
傅凛嘴角微动,这般解释,倒是免了她欺瞒的错。
傅亨还没缓过劲来“那这……”傅姓要是母姓的话,那是她的母亲与傅家同姓啊,这与他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要追究她欺瞒的罪。”
安芝抚着小团子的手一顿,沈帧抬了下眼眸,很快陆庭烨这边就起身给傅凛倒了杯茶“傅大人您请喝茶。”
气氛有短暂的停滞,很快恢复,可即便是傅凛不说话了,刚才这一出叫人难以捉摸的问话,让大家心中都有了疑问,疑问最大的就是傅亨了。
这时沈帧恰时道“傅大人,时候不早,不如我们改日再叙?”
也只能先这样了,傅亨点头“好。”
“商行内还有些事,改日再拜访傅大人。”
初七进来推了轮椅,安芝走出去后,厢房内安静了会,傅亨起身看了眼窗外,脸上满是无奈“二哥,他们是经商的人,不是刑部的犯人,您这么个问法,就是有些关系也让你给问的没关系了。”
傅凛瞥了他一眼“蠢货,你还没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傅凛冷哼了声“也难怪你只能来这里种地,她经常前往宣城,商行内的主事管家也来自宣城计家,过去是计家商行内的管家,你哪里认定她姓傅。”
“可……”傅亨被怼的无以反驳,他的确没去宣城查,可他也是没想到啊,通常衙门内这些关于户籍的东西是不会有假的,更何况她那身份是何大人亲自经手的。
再者说,他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改姓,不清楚她改姓的缘由,自然也想不到那茬去,既是父母双亡,他的注意力当然在她的样貌上,父亲十几年前的确来过金陵,而她的确与父亲密室内的画像很相像。
傅凛凉凉道“她父母双亡,所写良州人氏,你可有查到?”
傅亨望天,查了,良州太大,还没查清楚,所以他这不是还不能完全确定么,当时那副画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就一心盯着那上头,忽略了其它。
傅凛也只给了他两个字“愚蠢。”
“这么说二哥是查清楚了。”得亏还不算是真的蠢,转过弯来后,傅亨想明白了二哥刚刚所问,“她母亲与我们家有关系。”同是傅姓,莫非是远亲?
“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回去。”傅凛没有回答他,往外走去。
“哎?”傅亨追出去,“来去少说一个月,我何来时间,年初就要农忙,还有那么多事。”
“我已经交托顾大人了,回家之后,你自己与父亲说。”
“二哥!!!”
远去的最后一声已然是惨叫。
……
这厢陆庭烨先行告辞,沈帧送安芝回商行。
言及刚刚茶坊内的事,安芝说出心中疑惑“他们是不是认识我娘。”
“同为傅姓,或许有关系,你可知道你爹娘的事?”
安芝摇头“我娘过世后,我爹也不常说起她的事。”
“那你可有见过你外祖父家的亲戚?”
“我娘她是个孤儿。”她生长在宣城,从未见过外祖父家有人出现,就连娘过世都未曾有人出现,尽管无人提起,父亲又对此从不说什么,安芝想当然觉得娘亲是个孤儿,举目无亲遇到了父亲。
“之前在顾府时,巡使大人对你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今日那位傅大人所问,或许都与你母亲有关。”沈帧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原委,这位巡使大人之所以那么快答应了他,恐怕不是看在顾大人的面子,而是冲着安芝而来。
“我娘已经过世很多年了。”安芝脸色微凝,对于那些旧事,安芝其实并不想知道。
沈帧看了眼她怀里窝的舒坦无比的团子“听闻你在苏禄又找到人了?”
安芝垂眸“嗯,找到了李管家的侄子,过去一直跟着大哥,但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让李管家带他会宣城。”
“或许还有别人的下落。”
“在苏禄时我也有想过,但他和小叔能活下来,更多的是运气。”安芝的声音一顿,“这件事,或许还有人能告诉我答案。”
沈帧目光微闪,没有作声。
一段路无话,知道她在想事情,沈帧也就这么陪着没有开口。
快走到商行时,安芝忽然道“顾大人的伤是不是已经好了?”
沈帧轻笑“你有多久没有去看你师叔了?”
安芝想了下,大约从送师叔去顾府后就没再去过了,算下来差不多半年了,的确是很久了。
怀里的小团子汪了声,安芝望向他“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有事发生。”可来了之后她有派人往顾府送东西,若是有事,师叔总该告诉她的。
“顾府的年礼可备下了?”
安芝点头,她等会回商行再看一下就能派人送过去。
“两日后我派人来接你,去一趟顾府。”
“那成,在这之前正好把宣城的那些货先送出去。”安芝确实也有事想拜托顾大人,趁此机会看看师叔,以免她年初去了宣城,一忙数日又没的闲。
☆、102.102.有喜
临近年关, 又是才回来,去顾府前的那两日, 安芝忙的几乎没休息过。
将最后几份年礼的单子核实过后,安芝抬起头,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 已是清晨。
推开窗, 昨天傍晚开始下起来的雪, 已经在院子内累起了薄薄的一层,落雪无声,屋檐下的灯笼照了一片, 昏黄下, 能看到被衬亮的雪粒飘落下来。
风不大, 逼入窗内的寒风与屋子中的暖意交融在一起, 扑在脸颊上时,是醒人的清凉,安芝扶着窗框朝外呼了一口气, 白雾腾起。
这是她儿时最常做的事, 宣城的冬天还没金陵来的冷,几年也遇不到一次雪, 和却格外的湿寒, 所以一入冬娘就不怎么让她出门。
无聊时她喜欢趴在窗边, 呵着气, 看一团白雾散去, 去宜山的前一年她有看到过雪, 不大,都没在地上堆起来,但已经足够让她高兴。
而此刻眼前,虽不再是那院子,不再是那年纪,如此清晨,远处的天还灰蒙蒙的,这般望着,也让她感觉心宁。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宝珠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刚刚煲好的粥“小姐,前边李管家他们收拾好了。”
“什么时候走?”
“天亮就出发。”
安芝喝了粥后,披上衣服到前面的商行,李致抱着儿子,李管家正在交代事情。
看到安芝出来,李管家将手中的簿子交给底下的管事“大小姐,等会儿权掌柜来了我们再走。”
“不必等他,既然事都交代清楚了,天亮就出发别耽搁。”安芝看向李致,在金陵这几日,除了与李管家的团聚让他有了些熟悉感之外,其余的似乎并没有很大的作用,她也找大夫给李致看过,失忆症的原因并非是淤伤淤结。
连大夫都说不好如何恢复,安芝只能寄希望于宣城的环境能让他想起来。
天渐明,临出门前,李管家又叫住了安芝“大小姐,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安芝抬起头“李管家,你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三老爷带来的那女子,总有些奇怪,有伙计在东市那儿看到过她好几回。”关于这件事李管事想了很久,原本伙计说起时他还会不注意,直到前几日他经过东市时也遇到,进的还是罗家的商行,这就让李管事上心了。
主人家的事,人又是三老爷带来的,李管家本不该说道,但这一趟他去宣城也不知道留多久,再怎么样都得让大小姐知道。
“我知道了。”安芝点点头,“这里的事您不必担心,我会留意的。”
“那就好。”李管家迈下台阶,上马车后回头看了眼商行牌匾,心中叹气。
一旁李致将孩子交给阿娜“叔叔为何叹气?”
李管家回头看他,叹道“商船出事的消息一开始是瞒着大小姐的,后来那些人上门讨债,等大小姐知道,老爷已经过世,你可知道,大小姐连老爷的葬礼都没参加。”
李管家怎么都不会忘记下葬前一天夜里,大小姐出现在家中的情形,整个人十分的狼狈,甚至衣服上还有被烧过的痕迹,宜山上的观中起火,她是逃出来的。
那天夜里大小姐没有回计家,将自己关在屋内一整夜,第二天为了不让二老爷他们发现,大小姐远远的送了老爷出丧。
“等人全散了后大小姐才到老爷墓前去祭拜。”纵使几年过去,李管家说起来依旧是动容不已,大小姐一个人跪在老爷墓前,等他过去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但她未曾哭出声来。
“这三年,大小姐过的并不容易,如今这商行,是万万不能让它有闪失的。”李管家看着侄子,他有幸活下来了,大少爷却还没有下落,“你若能记起当时的事,或许还有些希望。”
李致神情微动,脑海中却也只是涟漪荡过,没能掀起波浪来,他看向窗外,本该与他而言是熟悉的地方,只有屋舍略有些记忆,像他时常梦起的样子,至于梦中那模糊的身影与声音,他始终是无法记起。
“临着过年,正好带你去去棉县走一趟,你叔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更高兴。”
李致垂眸,棉县……
天越来越亮,西市外渐渐热闹,不时能看到经过的马车,在金陵这遍地是商户的地方,年末送年礼的场景能持续半个月以上,马车上的东西也是越累越高。
李忱驾车过来接安芝时,傅氏商行外正好有年礼送到,用的是黄口大箱,摆在马车上四五个之多,每个箱子面上都印着个薛字,叫人想不知道都难。
送年礼的管事很年轻,说话间染足了他家少爷的脾气,恨不得满大街都知道这是他家少爷送来的东西,又正好遇上李忱,这气势便更足了。
“傅掌柜,我家少爷说了,这些是他今年出去时特意给您带来的,都是少爷亲自去挑的。”
安芝得抬头才能看全了这五口大箱子,薛成立的年礼与他的人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我有钱我特别横的气息,马车往那边一摆占了人家半条道都不自知。
“东西我收下了,替我谢谢薛少爷,往后生意上的事,还望多合作。”
薛家的管事扭头看了眼李忱后转身离开,那眼神藏足了意味。
李忱被看的有些莫名其妙,他不过是来接安芝小姐去顾府的,怎么就遭了他敌意了。
安芝差人将箱子抬进去后,带着宝珠走出来“让你久等了。”
李忱摇头“少爷吩咐早一点到。”
“还未恭喜李管事。”上车后,安芝笑眯眯的恭喜道,“冬夏姐姐与你十分的般配呢。”
新婚不久的李忱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计小姐已经送过东西了。”
“就算是送了贺礼,我也没去婚宴,可惜了,我是想瞧瞧冬夏姐姐出嫁时的样子。”冬夏与李忱的婚事还是在安芝出海前定下的,安芝提早送了贺礼,就是没赶上他们成亲。
李忱呵呵笑着,将安芝逗乐了“李管事,早前你给冬夏姐姐送镯子的时候可就藏着心思了。”
李忱愣了下,回过神对上安芝揶揄的目光,忙转过头去看前方,脸涨的通红。
马车往前奔去,两刻钟后到了顾府外,沈帧早她一步,见她到了才从马车上下来,安芝看他那辆马车的轧痕“怎么不先进去。”
“现在正好。”沈帧笑了笑,与她一同进顾府,等候的管事带着他们到了前院偏厅,顾从籍已经在了。
还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话也不多,与之前见时没什么分别,可安芝坐在那儿,越瞧越觉得有区别,等到顾从籍与一旁管事说话时,悄悄问沈帧“你有没有觉得顾大人不太一样。”
沈帧抿嘴“哪里不一样?”
安芝想了下“感觉他多了些生气。”以前见这位顾大人,整个人的气质是沉下去的,虽然现在也看不出他想什么,但与之前不一样。
“你师叔住在这儿,顾大人应该很高兴。”
安芝摇头,恍然道“我觉得顾大人现在瞧着,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
没错就是那感觉,说话时也好,喝茶时也好,神情中总透露出一些些愉悦情绪来,虽然不明显。
沈帧轻笑,嗯了声“我想顾大人是有些得意。”
安芝一怔“得意什么?”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了顾从籍的声音“如今该称呼你为计姑娘。”
安芝回神“顾大人客气。”
“你称呼卿竹为师叔,在这里不必拘束,我差人带你过去。”
安芝起身,跟着领路的丫鬟往内院走去,到了一别致院落后,换了个丫鬟领她进屋,正当安芝心中猜想时,迎面传来叫声,她抬起头,整个人便懵住了。
卿竹站在她面前,笑道“发什么呆。”
安芝却还盯着她的腹部,过了许久后才抬起头看她,嗫嗫道“师叔,你……”
卿竹“……”
一刻钟后,两个人坐在塌上,安芝还止不住盯着她腹部,一时间语言系统错乱“师叔,你这,顾大人他,你们不是,那你……”
卿竹咳了声,掩饰眼中的尴尬,挥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下“好好说话!”
这一拍把安芝给拍醒了,她啊了声“难怪我觉得顾大人不一样,原来是师叔有了身孕。”那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憋不住高兴劲儿呢,可又是那样的人所以没有表露的很明显。
“我说顾大人怎么会让我不用拘束。”安芝嘟起嘴,半年前受伤时,师叔明明说的是留在顾府,等顾少爷长大成亲后再离开,与顾大人是相敬如宾的,只是母亲不是妻子。
谁想才半年时间,她不过是出海一趟,回来就这样了。
“师叔,这,也太快了……”顾大人当时伤的那么重,没两个月好不来啊,而师叔这身孕,怎么也得有三个月。
卿竹掩嘴咳嗽,安芝又啊了声“沈帧也知道这件事。”
卿竹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说话的点“他没告诉你么,之前他来顾府时就知道了。”
可才说完就对上了安芝幽怨的目光“师叔,你也没告诉我。”沈帧事先没告诉她,可他带她过来,就是想让她知道。
卿竹被她盯的没法,无奈“我也没想到。”后来那些事,不论是哪一样都在她预计之外。
安芝看着她,咧嘴笑着“师叔你该不会是在不好意思吧?”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传来卿竹的笑骂声“你还动不动礼数了!”
安芝抱头躲开,笑出声来,她可是第一回见到师叔这样,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啊,留师叔下来或许是顾大人使的一个计,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师叔不愿意做的,谁也逼迫不过,所以不管她嘴上怎么说,这事儿在她看来,可不就是你情我愿的。
直到沈帧过来找她,安芝还在乐这件事。
☆、103.103.我在等你
顾大人临时有事, 沈帧前来找安芝, 从卿竹的院子离开到花园暖阁中, 一路上安芝都在说起师叔的事。
“我事先都没想到了,现在往回看, 顾大人可真是了不起。”安芝感叹,“他那么早知道师叔在金陵, 却能按兵不动,真是半点破绽都没有。”
师叔三翻四次去书院外时安芝就考虑过,万一顾大人发现怎么办,后来师叔为了就顾清禾受伤,她临时去顾府保护, 那会儿顾大人就应该已经觉察到了救顾清禾的人是谁。
她的商行在西市, 师叔时常出入, 若是起了疑心派人来查,很快就能知道商行内这些人的身份。
这才有后面在她和师叔设计曲家人时,顾大人带兵赶来。
“但那伤……”细数之前的事, 带清禾出口如果是个幌子的话,那替师叔挡的那一刀, 是不是也有刻意为之的成分在里面, 尽管可以解释为担忧清禾, 但当时以顾大人的身手, 带着那么多人, 他不是冲在前面的那个人。
“如果他早就知道, 那他算的也太准了。”清禾出现, 曲家人必定会先对他动手,师叔也必定会救,顾大人这一挡,师叔非留下不可。
然许多年前,师叔留下孩子回了宜山,师公与宜山对师叔很重要,所以,顾大人又用了个让师叔可以接受的条件,弥补清禾多年来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活,在顾府留到清禾成亲再走,但并非妻子身份。
便是这样一步步,将师叔留在了顾府中。
而现在这样,师叔将来还能回宜山去么,肯定不能了,难怪师公走时说一切皆有定数。
安芝再度感叹,看着窗外飘雪的花园“顾大人也太能忍了。”一步步安排下来,她和师叔想的那些在顾大人这儿简直不值一提。
“其实也不算能忍。”
安芝扭头看他,沈帧轻笑“他的伤势才好没多久。”若不是心急了,不过半年而已,顾夫人怎会这么快有了身孕,再温润的水也得有沸腾时。
“他怕师叔跑了啊。”
“春等冬去,夏知秋来,顾大人等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再放手。”沈帧望向窗外,“我也在等。”
他与顾大人一样,其实也等不及。
安芝一怔,很快意会过来,脸颊微微发烫。
暖阁内安静下来,安芝扶着窗框,指尖交结,透露着其主人的紧张,可谁也没有说话,沈帧一直看着窗外,似乎这园子内的雪景真有这么的美。
许久,窗内传来安芝的声音“开春,你陪我去一趟宣城可好?”
沈帧嘴角微扬“好。”
夏过秋至,冬去春来——
……
离开顾府时已是傍晚,雪停了一阵,街上年味浓郁,与沈帧分别后,回西市的路上,安芝一路走过去。
回到商行,安芝与权叔商量过时间,今年打算早几日让伙计们回去,留了人在商行内值守,其余的可以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过年。
天色暗下来时,安芝与宝珠回了傅园。
前几日与清音在傅园内打过照面后,这又有几日不见,回到傅园没多久,小叔那儿派人来传话,安芝换了一身衣裳,前去暖阁。
“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叫厨房煮的,都是你爱吃的。”清音热络的让安芝坐下来,桌上摆满了吃食,清音又给她盛了汤,“这个是我煮的,你尝尝。”
安芝还没动筷子,面前就多了两碗她盛的汤,热情程度叫人实在难以拒绝,安芝笑道“就是家常便饭,你要是一直这么忙前忙后,我可不好意思吃。”
“怎么会呢。”清音说着还想端,见安芝真的没有动筷,笑着坐下来,“我就是看你这几日忙,肯定是没吃好。”
这做派倒真像是长辈的模样,安芝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汤,身后的宝珠瘪嘴,小姐哪里没吃好,小姐吃的很好,虽然商行里忙,但她把小姐照顾的非常好!
唐侬见她只是喝汤,温和道“不爱吃桂花鱼?”
安芝看了眼面前的桂花鱼“有几年没吃到了。”是她以前爱吃的菜,但来金陵后,她没有再吃过。
“那就尝尝别的。”
安芝抬头,正好看到清音在给小叔夹菜,这画面看起来倒也不错,随即想起李管家的话,安芝的视线落到清音身上。
很快清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关切问“怎么了?”
安芝拨弄着碗里的汤羹“开春我会回一趟宣城,小叔您可回去?”
“回去祭拜?”
安芝摇头“小叔也一起去罢,我要回一趟计家,计府的地契上写的应该还是祖父的名字,还有那几间商行,到时忙起来,有小叔帮忙也好。”
唐侬搁下筷子“他们恐怕不会放。”
安芝夹起一块桂花鱼“之后会了。”尝了一口后评价,“虽说不如宣城,确实不差,胜在新鲜,对了清音姑娘,到时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罢,想必你还没去过宣城,那可是小叔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带了些别样的意味,清音看了唐侬一眼,笑的欢愉“好啊,我确实没去过宣城。”
暖阁内的气氛看起来很和谐,与暖意相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无比的真诚。
半个时辰后窗外已是夜色,清音端了茶过来,望了眼窗外“又下雪了。”
安芝起身“明早还要去商行,小叔,我先回去休息了。”
清音将她送到门口,目送了人走远后,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转身时,嗤笑“看来她也不是很信任你,暗中做了不少事,计家那边,她比你快了一步。”
唐侬握着茶,半个时辰前还虚力的手,现在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你答应过我什么。”
清音神情一顿,朝他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又是无害的样子“出来时我答应过你,不会对她做什么,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
唐侬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没作声,清音伏到了他身上,眼底透着锋芒“你喜欢她什么?”
唐侬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手掌从她发丝落到了肩膀上“我不喜欢她。”
清音笑着,满脸的冷意“那就好。”
……
小年过后,金陵城内又有了不一样的热闹,回来探亲的,返乡过年的,城门口每日进进出出的马车都比平时多上几倍,更别说街上的行人。
四处都有鞭炮声,与往年一样,还没到年三十,入夜就已经烟火不断,从小年过后到二十七八,薛家府中已经接连放了好几次。
安芝也没的闲,忙完了商行内的事,分了过年红包后,她被林楚芹拉去了林家,在那儿过的除夕,之后又在权叔这儿呆了两日,反倒是在傅园呆的时间最少。
初一到初五街上的铺子开的并不多,也不急于这几日的生意,家家户户都忙着走亲访友,等到初七这天衙门内开始办公,安芝去了一趟顾府看师叔,对于金陵的商户来说,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梳斋那儿元宵节前卖出去了不少花灯,雪融后金陵城冷到了二月,春日复苏时,宣城那儿传来了消息,安芝将商行内的事交代过后,前往宣城。
这半个月的行程,即使是沈帧陪同,即使是小叔他们都在,安芝的心仍旧是不平静。
直到月底抵达宣城,被二堂伯与二堂哥在计家商行前拦住,看到他们时,安芝的心才平静下来。
“计安芝,你还有脸回来,这是你祖父与你父亲辛苦创下的基业,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二十七个单子,你这是要让计家彻底垮了,想当初这么多人上门要债,这都撑下来了,没想到最后要败在自家人手里!”
安芝的视线从气急败坏的二堂伯他们身上挪开,看向商行上的牌匾,耳畔的指责声没有断,她的心却越来越平静,因为有些事将尘埃落定。
“万万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计二老爷气的说不出话来,他是怎么都想不到,年末计家的船回来后,面临的竟都是退货,这比三伏集时的打击更大,几乎是把所有的都赌在上面了,这与当初沉船又有什么分别。
安芝没作声,听着他们发泄够了后才道“二堂伯,外头都是人,您这么大声,是要让全宣城的人都知道您倾家荡产运来的货,最后都遭了退单,这样的话,你想回些本都不容易。”
“好不容易有起色,你不想回来二堂伯也不会怪你,可你也不能如此,计家弄成这样,可都是你的错。”计二老爷看向商行外,看热闹不嫌事大,其中还有一些想来退货的人,多看一眼都叫人头疼。
“二堂伯,您是不是觉得这一幕熟悉的很。”安芝看着外边那些人,“三年前,他们就是在您的鼓动下,到计家来逼迫父亲马上赔钱,现在,他们在外面等您给他们赔钱呢,您这货虽到了,东西却不好,做生意的都得讲求信用,之前您做主卖了那么多东西,这一回您打算怎么赔?”
☆、104.104.真正的答案
合上门的商行微暗, 仅是那几扇窗透进来的光线, 衬着神色各异的众人。
计家正面临着一场大灾难, 从去年三伏集开始, 接连遭创,幸得出海前有了些起色,可这起色,等到归航时却成了一把刀,捅的计二老爷措手不及, 招架之力都没了。
商行外还有不少人等候着, 一如三年前计家的船出事后, 众人拿着签下的货契到计家来讨债,可还不止这些,归航中还有一半,是安芝暗中联合了别人,给计二老爷营造了个假繁荣的景象。
三年前的计家还能变卖家产,支付的起这些银子, 可如今本就已是摇摇欲坠的, 哪里经受得住这些,再变卖下去,计家在宣城就再没有什么立足之地。
计二老爷将这一切归结在了安芝身上,她是那个始作俑者。
“你是要看着计家从此落败是不是, 安芝, 二伯可没对不住你, 要不是我们, 三年前计家就完了。”
安芝环顾商行内“计家不会完。”
“那你怎么!”
“爹你还不明白,她就是要把我们赶出去。”忍了半天的计成云忍不下去了,眼神狠厉的看着安芝,“她做这些就是要把我们赶走。”
安芝咧嘴一笑“你也不蠢嘛。”做买卖一塌糊涂,使手段的事却是不在话下,这就看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计成云冷哼“你别忘了这计家也有我们的一份,你父亲欠下的债,三年前变卖的家产还清,现在计家剩下的就是我们的。”
“胡说八道,计家的一切是老太爷与老爷辛苦创下的,岂有你们之理。”李管家见他们说的这般理所当然,气的不行,“计家才出事,你们就叫那些人上门要债,老爷就是被你们活活气死的。”
“三叔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种事都承受不住,怎么能说是被我们气死的,李管家你别忘了,这计家能有今天也有我祖父的功劳。”
“二太老爷之所以来计家,是在乡下过的太苦,老太爷念及兄弟情想让你们的日子好一点才把二太老爷一家接过来,让你们留在宣城!”李管家记的清清楚楚,当初二太老爷不过是在底下帮忙的,就是因为老太爷念着亲情,才会住在一起。
没想到二太老爷那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会有这样忘恩负义的儿孙。
“计成云,你不是想与计家荣辱与共么。”安芝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甩出账簿扔在地上,“去年出航前,你们向通宝钱庄借下二两千,向晋街宝号借了一千两,一年前赵家的银子也还没还清。”
安芝又说出了几家“但计家的宅院你们变卖不得,剩下那几条船和这几间商行却是连一半都还不上,船上那些货折价变卖,还欠的那些,你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赵家已经报官了。”商户见多见欠债的事,偿还不清时变买家产,可要是变卖家产都偿还不清,就得做苦力来继续偿还,但做苦力这种事何时还清还没个准儿,指不定哪天人跑了呢,所以债主可以去报官,报官后衙门会欠债之人收押起来,送去官窑做苦力,得来的钱官府与债主合分。
计二老爷脸色一白,瞪着安芝难以置信“是你指使的。”宣城外就有两座官窑,在里面做活的都是一些犯人,看管的人对这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每年都会熬死人。
安芝轻笑“二堂伯说笑了,赵家是什么身份,我怎么能够指使的动他们,大约是知道你们偿不清这债,怕你们跑了。”
“你!”计二老爷心口发疼,嘴唇颤抖,“计家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就是想从二堂伯与表哥,偿些旧债。”
“安芝,二堂伯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们!”
“没有么。”安芝看向计成云,“三年前有人闯入宜山观内,在居所外放火,我运气好,逃出来了。”
“三伏集后,回金陵路上遭到伏击,还害死了一个伙计。”
“我在金陵的消息刘家三老爷早就告诉你们了,可你们迟迟不敢来找我,二堂伯,您是怕我会夜里入梦来找你们索命是不是?”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计二老爷打了计成云一巴掌,呵斥道“你这个逆子!竟背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
说完就又向安芝求情“安芝,二堂伯可从没想害你,你父亲过世后,我还派人去宜山接你,谁知道山上起火,二堂伯以为你出事了,这几年你在外面受了许多苦二堂伯也知道,这儿终归是你的家,你还是得回来的,二堂伯可以把这些都让给你。”
安芝看着一脸怒意,活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计成云,再看转脸就求情,半点骨气都没有的二堂伯,她只觉得好笑。
就是眼前这样的人让计家落到这步田地,安芝不信,他们连对手都算不上。
她更加不信的是,两个不会做生意的人还能将计家撑三年,去年隐约还有好转的迹象。
“杨城邵家,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安芝……”
计二老爷话音未落,计成云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怨毒道“计安芝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害了你父亲,你也不会知道那几艘船到底为什么出事。”
安芝眉宇微动,就等你呢“你派人在金陵盯着我,一定知道我从苏禄带回来了一个人。”
计成云不语,安芝朝不远处的窗户看了眼“这几个月留在宣城,李致已经想起之前的事了。”
“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安芝忽然打断计成云的话,厉色道,“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我父亲的死,你拿十条命都不够偿还,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计成云冲了上来,三下败在安芝手下时,还在不甘心大吼“不可能,你不可能会知道!”
“我怎么不可能知道,我去过杨子山,还到过邵家,我还知道你额外欠了不少钱,就等着这回商船回来去偿还。”安芝摊开一张契在他面前,逼的他去看,“地下钱庄的债,还不清的话可是会被砍手砍脚,表哥,你的这一双手脚到底能抵多少?我听说,京城中很多达官贵人,喜欢看人臋表演。”
计成云顷刻明白过来,怒道“是你!”
安芝用力将他往下压,靠在他耳畔轻声道“是我又怎么样,你给父亲下药,指使人去宜山放火,还想杀我灭口,证据不足不能送你去官府,总要付出别的代价。”
计成云啊的痛喊,安芝松手,他跌出去摔倒在地,抱着腿神情痛苦。
“成云!”计二老爷赶忙把他扶起来,但身后原来那些管事却一个都没上前,要知道这些在前一天还对计二老爷前呼后拥。
“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二堂伯,有什么事,衙门里再说也不迟。”
计二老爷怎么都料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安芝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落个空空的宅子。”
“这就够了。”
大门一推开,外边儿是赵家人与官府里的人,早在安芝他们进城时赵家就去报官了,被押上马车时,计成云疯了似的喊“哈哈哈你不会知道是谁,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
安芝目送他们远处,眼神微闪,她看着屋外这些人,对身旁人道“权叔,除了那条宝船之外,其余两条船,和这四间商行,都拿去抵债,手里是货契的,就将那些货折价赔给他们,通宝钱庄的人半个时辰后到,你带他们去计家,看看留下的东西还值多少钱。”
李管家见安芝要将这些都卖了“大小姐……”
“李叔,把牌匾摘下来留好了,这一间抵给赵家。”安芝走下台阶回头看挂在上面的牌匾,李叔红着眼眶,点头说好,叫了人拿梯子,上去摘牌匾。
“小梳子。”
“大小姐,我在。”
“你随我过去一趟。”
天色渐暗,宣城的街上依旧热闹,三月里天气回暖,人们也爱出来走动,掌灯时,吃过饭后在外面逛上一阵,是大家都喜欢的闲娱之事。
穿过热闹的街市后,进了巷弄,周遭安静下来,往前走去,距离李家的院子越近,安芝的心也跟着越发平静,不远处,看到灯火时安芝等下脚步,四周静悄悄的。
窗户内隐约可见人影,李致与阿娜他们就住在这里,这边是李管家过去的院子,在去金陵前,他和李婶一直住在这里。
安芝就这样站在墙角处看着,她在等,等真正的答案。
☆、105.105.唐侬
夜幕降临, 巷弄内更显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动静都会被放大数倍, 猫过墙沿, 喵呜了声, 金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注视着暗处的安芝。
时间很漫长,远处的院子内,堂屋内的灯暗了又亮, 不多时厨房那儿的灯熄灭了, 人影经过, 最后都到了内屋中, 此时远处的街市喧嚣声低了许多,这个城市很快要安静。
忽然, 院子那儿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安芝还分辨不清时,坐在那儿的猫已经被惊动,它蓦地站立起来,弓着背竖起了毛, 警惕的看着院子的一个方向, 叫声低沉,似是威胁。
安芝与小梳子对看了眼,贴墙而行, 墙沿上的猫非但没有放下警惕, 反而越加凶狠。
如临大敌。
在李家围墙外时, 安芝终于听清楚了声音, 是游走在地面上的摩擦,锉过砂砾,爬上台阶后,发出嘶嘶的声音。
“大小姐,是蛇!”
不大的院子内,数条蛇朝屋门口游爬,从缝隙中钻入,很快,屋内传来阿娜的尖叫声。
屋内亮光出现,人影映照在窗户上的同时,一支箭矢从安芝头顶飞过,射向窗户内的人影,噗的一声,纸窗破裂,人影一晃,阿娜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同时响起,人影倒下的同时,灯火熄灭。
“别动!”安芝压下要跃起来的小梳子,看着还在往屋内涌的蛇,目光暗下。
短暂的平宁,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院舍后屋那儿传来破窗声,猫声凄厉,安芝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黑漆漆的屋内,泛着一股奇怪的腥味,比人血更为刺鼻,游蛇嘶鸣,好像充斥了整个屋子,呼吸声极轻。
吧嗒一声,脚踩了地上的目光,暗处寒光一闪,兵刃声随之响起,仅是能从窗户那儿透进来的微弱光芒辨别方位,花瓶迸破,第二道箭矢射进来后,窗框被卸了一半,黑漆漆的屋内忽然明了些,就在床边位置,一个黑衣人手执利刃,黑布下的目光落到躲在床上的阿娜,正要动手,再度被阻拦。
屋内不止三个人,这是个陷阱。
黑衣人转头看窗外,对侧的屋檐上早已经没了人影,黑衣人快速翻窗想要逃离,一道寒光逼近,躲避时,手臂传来刺痛。
碰的一声,院子内的架子被人撞倒,上面的东西撒了一地,黑衣人捂着手臂靠着墙,目光凌厉的看着安芝。
安芝握了下匕首,正欲上前,身子猛然朝后躲去,暗器从她胸膛前擦过,钉在了窗户上。
也就是这空隙间,黑衣人爬起来,翻墙离开。
小梳子将之前埋伏的弓箭手从墙头扔下来,跳下来,踢开了脚下的死蛇,屋内再度亮起了灯光,透出窗外,是阿娜失措的神情。
内屋中一团乱,地上的蛇尸,打斗过的痕迹,之前从窗外看被箭射伤的李致,毫发无损站在阿娜旁边,初七走出屋子,将两条毒蛇扔在地上,看着这黑白成节的蛇,安芝的神情十分凝重。
“初七,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劳烦你帮忙,把李大哥一家人送到客栈里去。”
李致扶额,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初七点点头,安芝朝刚刚暗器射过来的方向看去,那么隐秘的角落,占尽时机,如果是之前就在了,不应该到这么晚才动手。
还是刚出现。
安芝走出院子,一刻钟后出现在了客栈外,跨进去,迈上楼梯,来到一间上房外。
安芝眼神微动,须臾,她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正在喝茶的唐侬抬起头,清音站在窗边,侧对着安芝,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安芝啊,忙完回来了?”
“是啊,想来找小叔说点事。”安芝跨进屋子,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但她并未表露,只在清音不远处的桌旁坐下,“二堂伯他们已经被衙门里的人带走,商行已经典出去,府中的东西也会一并带走,小叔可还有什么留在计家?”
唐侬手握着杯子摇头“我没什么东西留在计家,不过要是全都带走,你爹娘的东西怎么办?”
“值钱的都已经被二堂伯卖了,我赎回了一部分。”安芝轻笑,“小叔今日没有过去,真是可惜了。”
唐侬温和道“你能处理妥当,我自然不必去。”
安芝翻开一个杯子,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底下渐沉淀的茶叶渣“小叔,这算结束了吗?”
唐侬掀起眼帘“你如今拿回了计家,也算是结束。”
“但爹和大哥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父亲见你如此,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可要是他们并非死于意外呢!”
屋内骤然安静,安芝直视唐侬,后者从容的回看她,平静的,没有半分波澜。
搁在盆架上的布巾没被绞干,还有水珠从布巾上滴落下来,咚,咚,咚的响起着,盆子内的水,是血红色的。
凳子在地板上擦过的声音忽然响起,站在窗边,只露了右侧身子对着安芝的清音躲开安芝的偷袭,本以为她是要动手杀人,忍着再受伤的准备不能露出端倪,安芝却是将她猛地推向了坐在塌边的唐侬。
小桌翻到,茶杯落地,清音撞在唐侬身上,因为左臂有伤不能及时避开,闷哼了声,唐侬扶住了她。
几步开外,安芝的目光定在唐侬扶人的左手上,袖下的手紧紧掐着。
“小叔,你的左手不是负伤了么?”
茶水撒了一地,屋内的气味更加奇怪了,清音的手臂被二度撞击后迅速血染,干净的粉色衣袖上,那一抹红十分惹眼。
似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清音起身,嗤笑“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安芝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唐侬,即便是被拆穿,他依旧表现的从容,在安芝的印象中,小叔确实是这样的,永远的淡定,永远的谦和温柔。
“小叔,你不姓唐。”
“杨城邵家与你有关。”
“这两年你数次劝我不要对二堂伯他们动手,将计家留给他们,自己在金陵生活,在背后帮他们的人,就是你对么。”
“那日在宣城外的山上,是你杀的人。”
“为什么。”
就算是她现在知道了一些事,在她面前更多的还是不解,为什么要帮二堂伯,为什么要阻拦她,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想杀李致。
“商船出事,不是意外,对不对?”
唐侬始终不说话,安芝的心却已经沉到了谷地,在傅园与小叔吃团圆饭时她怀有希冀,从金陵出发前她也怀有希冀,在计家商行内,说出那番话时,她还是没有放弃,直到她带小梳子到李家外,等的那一个时辰里,纵使最后看到了满地的蛇时,在没人出现前,她都还怀抱着一点期待。
是她想多了,是她沉浸在大哥的事中难以自拔才会胡乱猜测,是巧合而已,和小叔没有关系,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可还是来了。
清音笑了,她往旁边靠去,苍白着脸,讽刺道“你那么多问题,到底从哪个回答起才好,你这么聪明,何不自己去查。”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门被推开,李致闯了进来,他喊了声大小姐,视线落在唐侬身上,瞳孔猛然放大。
这时靠着的清音目光一凌朝李致袭去。
安芝又岂会让她得手,出招又狠又快,伤了手臂的清音抵挡几下后败退,安芝反握了刀朝清音胸口刺去。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安芝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唐侬很快意识到这又是她的试探,安芝手中的匕首已经朝他脖子划去。
那日在山上,安芝与那个黑衣人有过几次交手,他的招式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的身手在她之上。
唐侬拍了下她的肩膀将她打退,这边对李致再度偷袭的清音被初七打伤,唐侬伸手将她扶住,砰的一声轻响,有东西从唐侬身上掉下来。
安芝低头一看,整个人怔住了。
“是大少爷的玉佩!”李致的声音响起,如雷声一样灌到安芝耳朵里,“大小姐,我想起来了,是三老爷抢了大少爷的玉佩,我赶到的时候,大少爷的腿已经受了伤……”
李致的声音像是巨浪,把安芝淹没,窒息感强烈袭来,喘不过气。
安芝看着唐侬将玉佩捡起来,她应该上前去抢的,却感觉浑身冻僵了一样,指间都动弹不得。
她吃力的抬起头看着他,唐侬脸上已经没有了温润,他平静的将玉佩握在手中,平静的语气
“知知,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查这些事。”
☆、106.106.依靠
安芝和大哥各有一块弯钩玉佩, 拼凑在一起就是个八卦形, 这玉佩是父亲留给他们的, 安芝从记事时就佩戴,从未离身过。
当初能打开从沈家拿回来的金樽, 用的也是这玉佩, 安芝还特意让权叔去打听过, 但始终没能知道设计金樽内机关的大师是谁。
而今,她看到大哥的玉佩在小叔手里。
李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最后在小叔的那句话下, 骤然溃倒。
安芝微动了下嘴角, 用尽了力气“是你……”
商船出事是他, 二堂伯一家后来逼迫父亲有他手笔, 山顶杀人是他,李致回来, 想要杀人灭口, 还是他。
求财吗?如今计家如此,他又占到了多少便宜, 除了一艘船和一座府邸外, 计家如今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可为什么啊!
安芝的胸腔内闷的难受, 有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脚底泛起冷意。
安芝用力握紧的刀, 逼迫着, 喉咙里猛地一震, 她用力咳嗽,红了眼眶。
“当初你救父亲,也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你在计家这么多年,就是想让计家家破人亡。”
安芝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小叔第一次来家里的情景,父亲外出事,被小叔舍命相救,又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来了,带他做生意,让他融入计家,年少时,他就是温润爱笑的样子,十来年啊,他在计家整整十来年!
“你也没什么好恨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音冷笑,“如今的计家不还留了你一个。”
安芝蓦地抬起头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恨,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过去都做过些什么。”清音的声音尖锐,带着幸灾乐祸,“我倒是忘了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要等不及,不如早点下去与他们团聚。”
“清音!”
“住口!”
唐侬的轻斥声响起,安芝手中的匕首随即朝她刺去,这一回不是为了刺激唐侬出手,安芝是发了狠要杀了清音。
“知知。”唐侬挡住她,清音靠到墙上,眼底还带着挑衅。
安芝手掌微松,袖口内落出一把飞刀,唐侬保护不及,飞刀直接刺在了清音的肩膀上,唐侬反手桎梏住她,匕首朝安芝自己的脖子这儿靠近。
安芝仰起头看他,目光讽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小叔您的恩赐,留了我的性命?”
唐侬眼神微闪,就这短暂失神,安芝用力上踢,破开他的桎梏,利刃划过胸前,割破了他的衣服。
清音大笑起来“看到没,你想饶过她,她未必肯放过你。”
安芝看向清音,漠然“刀上有毒。”
清音脸色骤变,捂了被飞刀刺中的伤口,血是暗黑色的。
唐侬踢翻了桌子,拉起清音,从窗户翻了出去。
初七追了出去,此处客栈二楼,两个人翻下去后很快消失不见,安芝站在原处,看着塌上留下的几本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
沈帧推开门,没有点蜡烛的屋内,黑漆漆的。
一团人影坐在那儿,从走廊里透进来的光看,地上一片狼藉,倒地的桌椅,破碎的茶杯,还有一股药味,掺杂着血腥气息。
拐杖落地声轻响,脚步有些沉,坐在那儿的人影却没有反应,沈帧示意宝珠关门,屋内重新归于了黑暗。
沈帧在她旁边坐下,安芝缓缓抬起头,神情却是无比的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担忧。
“你怎么来了,我在想事情,都没注意到你进来。”
平静的语气,如此静的距离,她的眼底甚至是没有情绪闪过,沈帧抬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想过许多种把你拥在怀里的情景。”
安芝的身子微颤。
许久,安芝眯上眼。
“李致想起之前的事了。”
“嗯。”
“他说三艘船从岭西出发时,罗盘还没什么问题,在海上几日后,是有人发现天气不对,才觉察出船可能偏离了航道。”
宣城到岭西,常年都有船来往,光是计家一年都至少一趟,别说整个宣城乃至金陵加起来,所以对这条路上的海上天气,已然很熟悉。
船上的管事发现天气不对后就即刻做了禀报,之后他们才发现罗盘出了问题,明明海上天气不对,罗盘上的指向却没问题,打了旗语到后面两艘船,另外两艘船的罗盘也是如此。
比起查原因,更重要的是将船开回到过去的航线中去,可大海茫茫,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风向时变的情况下,根本难以区分东南西北,更不清楚现在船在哪个位置。
在还没商量出对策时,暴风雨来了。
也就是这场暴风雨的到来,才让在船上的计安林怀疑到了唐侬身上,但当时情况紧急,他也只与身边的李致提了一下,之后被卷入暴风雨中的船出事的太快,李致赶回船舱想救大少爷时,计安林已经受了伤,双腿被压在倒塌物上无法动弹。
计安林只来得及交代李致几句话,他的玉佩被小叔拿走了,让李致保管好木牌,一定要活下去。
老天爷不会管你是否把事情交代清楚,海浪来时,整艘船被扑下去,李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苏禄,记不起来所有的事。
之后回了宣城后才渐渐有碎片的重合,直到他们在李家遇袭,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急匆匆前来客栈想找大小姐,在看到唐侬身上掉下来的玉佩后,这才彻底想起商船失事。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拼上了所有的运气。”
沈帧垂眸“我知道。”
安芝看着屋子,声音中透出颤意“所以大哥,没能活下来。”
纵使水性极佳,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活不下去,船沉下去时,大哥的双腿被压伤,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三年前安芝就接受了这件事,三年来也曾无数次的在希望与失望中来回的经历着,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沈帧,可我还是好难受。”
她没有哭。
眼泪是最好的宣泄物,安芝却哭不出来,长久以来她所秉承的,坚信的,依赖的,在今天夜里被打破。
她与父亲于大哥视作的亲人,害死了他们。
她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了,可又陷入了谜团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知知。”
沈帧的叫声将她拉了回来,他轻抚了下她的头“柔弱些没什么的。”
安芝一怔,胸口处有什么沸腾,用尽力气的在往上爬,她很努力的想将它们压回去,可却抵抗不住。
谁说的,她计安芝除了身体有过柔弱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将她打败。
可眼眶啊,就是止不住的酸涩,往外冒了丢人的眼泪。
沈帧感觉到肩头处的呼吸有些重,抚着的手顿了下,随即,他轻拍了她的后背。
屋外宝珠红着眼眶,一把把摸着眼泪,目光紧盯着合上的门,就怕小姐喊她她没听见,全神贯注的,连旁边来了人都没注意。
权叔看了眼屋外沈家大少爷的护卫,再看宝珠“小梳子呢?”
宝珠转头看他,啜泣着“不,不知道。”
权叔叹了声,转身走下楼,正好遇上了赶到客栈来的李管家,权叔摇了摇头,李管家心都揪起来了。
“李管家您在计家这么多年,关于三老爷的事,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李管家与他一同走出客栈,连连叹气“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少爷都没多大,老太爷还没过世呢,老爷出远门几个月,回来时就带了三老爷,说是路上出了事,三老爷为了救他险些丢了性命,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了计家。”
“他与老爷一家相处的很融洽,关系比二老爷他们好许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大小姐对他也很依赖,计家出事后,得知他还活着,我倒还高兴的很,有三老爷在,大小姐心里还好受一些,哪里知道,哎!”
两个人越走越远,客栈内,黑漆漆的屋内,低低的咽呜声还在持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人去算到底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似乎明了些,寂静的街市上也有了声响,沈帧抬眸,光亮透进窗户,清晨朝阳,洒落在地板上,特别的美好。
怀里的呼吸声不算平稳,眼角渗着泪,偶尔还有啜泣声。
沈帧低头,看着被她揪住的衣服,抬手将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遮住,给与她最好的安睡环境。
他曾想过无数种拥抱她的方式,唯独没有想到这种,他也没想在她最难过的时候“趁虚而入”,可若是她需要依赖,他希望自己是第一个。
笑也好,哭也罢,他愿意陪着她。
☆、107.107.金樽
安芝醒来时已快中午, 春日的光懒洋洋照射进来, 一如昨日。
安芝起身, 看着盖着的被子, 在床上坐了会儿发呆,宝珠推开门来,端着吃食冲她笑“小姐您醒了,我给您煮了您爱吃的白露羹。”
宝珠神情里半分异样都没有, 除了眼眶底下遮不住还有些红肿,洗漱过后到客栈外, 李管家和权叔都在,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微笑, 就好像昨夜的事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沈帧的马车在后面,驾车的初五还是一脸沉默, 天大的事也改变不了他的神情, 小窗那儿, 沈帧正在看她。
安芝轻轻摸了下昨夜被震疼的虎口, 鼻子微酸,冲大家笑了笑。
为了让她心情好一些,这些人都费了许多心思。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权叔,赵家那边怎么样了?”
“昨天人抓回去后, 今天一早商行那边赵家与钱庄都派了人过来, 按大小姐的吩咐, 将契送去了衙门。”
“四间铺子还有两条船, 算下来是不是还差一点?”
权叔点点头, 实际上商行内能变卖的东西很少,之前那些货还得赔给别人,所以算下来还差了些。
“李管家,家里东西也都搬走了?”
李管家本想晚些时候再提,希望大小姐缓缓,可大小姐提起来了,他也就只能先说“大清早赵家就叫人来了。”李管家昨天夜里留在计府中,天没亮赵家那儿就派人过来了,二十来个人高马大的人,进来时凶神恶煞的十分吓人,难怪宣城中常有人说赵家惹不得。
“搬干净了就好,也省了再等他们,等衙门那边落定后,明日就将那边库房中的搬回去。”安芝走上马车,“现在去衙门。”
李管家与权叔面面相觑“大小姐这是……”
权叔拍了拍他肩膀“大小姐这是叫我们不用担心了。”说完后权叔看向那边沈家大少爷,有他在也好。
宣城衙门内,被关了一夜的计家二老爷,整个人显得沧桑,虽说许多年前他就是个乡下小伙子,可人到底是富贵过了,再跌下去,就显得更加的狼狈。
关在隔壁的计成云,昨天夜里还大吵大闹过,但这是衙门,被衙役锤了两棍后老实了,安芝进来后,他坐在暗处,就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她。
安芝径自来到计二老爷这边。
“明日衙门这边会押送一些人去官窑,堂伯,你与表哥就在其中,卖了商行清了家中的东西,你们还欠赵家七百两,官窑中一个月八钱银子,一年十两不到,除去衙门抽走的,你们还得在那里做五十年。”
计二老爷握住牢门看着安芝求道“安芝,二伯如今都四十多了,你这不是要二伯死在官窑里,安芝,你父亲真的不是二伯害死的,我没害他们啊。”
安芝看着眼前的人,三十多年前,二堂伯还年少时,与大堂伯一起,跟着他们的父亲,被祖父接到宣城,生活一下富庶后,这心态也就随之跟着变了,所以他们父亲过世后,他没从遗言跟着大堂伯回乡下,而是继续留在了计家。
祖父和父亲原本就是宽厚的人,二堂伯要留下,便是当亲人一样对待着,即便是二堂伯在生意上表现平平,也给了他独掌一家商行做管事的权利,可贪婪的人没有满足的一天,走到这一步,他心中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依旧是没有多少愧疚。
“二堂伯,我可以替你们偿五百两给赵家,让你们能早点从官窑解脱。”
安芝话音未落,计二老爷的眼睛就亮了,也不管她之后会提什么,直接答应了下来,安芝从怀里拿出弯钩玉佩“你可认得这个?”
“这,这不是你父亲留给你们兄妹的。”计二老爷不明所以,“你满月时你父亲亲自给你戴上的,你大哥的也是。”
“这玉佩是怎么来的?”
计二老爷想了会儿“二十多年前带回来的,那一趟你祖父跟你父亲出远门,回来时就有这个了,当时他们去的是利安。”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去想具体也记不清楚,不过计老爷较为印象深刻的,是那趟回来后太老爷病了一场,病好了后身体状况差了许多。
安芝握着玉佩,这东西的来历比她想的还要早,大哥都还没出生。
计二老爷一心惦记着安芝说的五百两“安芝啊,你说的那银子……”
“是不是唐侬让你们去的杨子山,那些登州运来的皮子,是不是送到了杨城外的邵家。”
计二老爷愣了下“是。”
安芝将玉佩收了回去,平静道“他交代过你什么。”
……
从牢房出来,正中午,就连屋檐下都被照的通透,暖风抚在脸上,渐渐驱逐着安芝身上的寒意。
她的脑海中还回荡着二堂伯的话。
“三年前你大哥他们出发去岭西,船出发半个月后,我就收到了一封信,上头交代了几件事,说是照着做就能达成所愿,叫我在九月联系好计家那些商户到计家逼债,又叫我以后每年两趟去杨子山邵家送皮子,我一开始哪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船真的出事了,我就照着信上说的去做。”
“最开始我也不知道信是唐侬派人送的,去年他回来后我才知道,还暗中给了我们一些生意,这件事成云是不知道的,所以安芝啊,二伯真的没有害你父亲,这,这一切都是唐侬指使的,他一定是为了争夺计家的家产,所以才设计了这些。”
安芝回了神,除了这些之外,再多问关于邵家的事,却是一概不知了,而之前安芝去杨城,得知的消息是邵家生意失败,所以渐渐没落,到整个村子都没人住,荒废在那里。
二十多年前,利安,邵家,这些有关联吗?
身后传来衙役的声音,赵家人已经等着了,就等她过去,最后签字画押。
两家钱庄加赵家,在宣城的地位足够让宣城衙门毫不拖沓的把事情办完,对安芝而言,也是越快越好,离开衙门后,安芝奔了一趟通宝钱庄,一天下来没有闲过,待到第二天下午时,安芝才回计家。
计的这个宅子是计家老太爷置办的,实际上也是能拿去抵债,但安芝从中想了些办法,在冯家私底下周旋后,赵家也愿意买她面子,便将空宅子保下来了。
安芝走入前院,看着并没有太大变化的院景,对沈帧道“赵家还算客气,没把这些都搬走,算下来也值些银子。”
说完安芝朝后边走去,李管家正指挥人把东西抬进屋,安芝走入书房,看着架子上已经摆了一部分的东西“还得谢谢你,要不然这些东西保不下来。”尽管只是一部分,对她而言却很珍贵,如果沈帧没有收下这批被二堂伯卖掉的东西,她再想要拿回来就很困难了。
沈帧看着架子上一半都是瓶子“伯父喜欢收藏这些。”
“哎,李叔把这个也带来了。”安芝从桌上的匣子中抱出金樽,摆在桌上给他看,“从你库房里拿出来后一直放在商行里,没想到李叔把这也收拾过来了。”
沈帧看着外观金灿灿,浑儿上下透出浓重富贵气息的金樽,抿嘴“看来我不大识货。”
“其实我在看到金樽时,也曾怀疑过,父亲交代下来说这东西十分重要,它究竟重要在哪里,毕竟这做工只能勉强算好,与父亲过去收集的那些,还要差一些。”安芝当初到沈家偷入库房时,一度怀疑自己拿错了东西。
“但你看。”安芝将玉佩放下去,只听见咚的一声,金樽下看不出哪里奇特的底座往外弹了些,露出缝隙。
沈帧看着她将里面的屉子拉出来,玉佩掉在屉子中,可屉子内平滑无奇,四周又是没有什么机关巧处,实在是想不通它是怎么弹出来的。
安芝将其轻轻推回去“听到没?”
沈帧摇头。
安芝又试了一次,将金樽凑在他耳边,这才有极轻的上扣声音,从金樽最底部发出。
“我是试了很多次才找出原理,最底下有个扣,玉佩吊在上面的重量刚好震到位置,屉子才会弹出来,重一些轻一些都不行,而只有这个玉佩才能从口中经过,旁的东西皆无法掉下去,水也不行。”
因为不能将其拆开,至今为止,安芝也没弄懂玉佩掉下去这个过程中,里面又是如何设计的。
沈帧接过金樽看了看“谁做的?”
安芝摇头,权叔与她都去找了,没找到这东西是出自哪家大师之手,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东西的来历,与玉佩一样,至少在二十多年前了。
“我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让他看看。”
“蒋公?”
沈帧点点头,语气有些揶揄“他要是知道自己做的锁,随后是叫人蛮力给溶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安芝一怔,从他手中拿回金樽放到匣子中去,振振有词道“那是他料想的不够全。”
沈帧笑了“也有几分道理。”
☆、108.108.傅家的亲人
忙到了下午, 主院那儿的东西差不多搬齐了, 昨天夜里追着唐侬而去的初七回来, 人最后追丢了,并没有跟踪到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安芝望着前院正厅中的画, 过去祖父喜欢热闹, 总觉得一家人都在一块儿才热闹, 所以这画选的也喜庆向, 如今在这并没有多少东西的正厅中, 这幅画的确是充盈了许多。
她转过身看初七:“他还会再出现的。”清音口口声声计家欠了他们, 他拿着大哥的玉佩,总该有所用途。
“他们出城往金陵方向去了。”初七原本是不会跟丢的,纵使身手再好,那还带着个伤患, 但出城后在官道上,忽然出现了几个人拦住了他, 等到纠缠过后,人就已经被救走。
在李家时就有人埋伏,想必这都是早就谋划好的。
安芝没有作声, 走出正厅:“李管家,都准备好了?”
“大小姐, 都准备好了。”
安芝扭头冲沈帧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出城, 向南十余里的地方, 有一个向阳的湖泊, 湖面之上的山林间, 隐约可见几个露角的亭子,寻常这里便是游玩踏青的好去处。
到了分叉口时,马车没往人们常走的那条,而是去了另一条路,一段山路后在一处修好的平地处停下来,安芝从马车上下来,看到眼前熟悉的小木屋时有些恍惚。
这个藏在山林中的屋子,是当初安芝的母亲选的,她过世后父亲将她葬在此处,三年前父亲也葬到了这里。
安芝有三年没有来到这里了。
踩上台阶,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声,尽管李管家一直有派人收拾这里,但这屋子建的年岁有些久,又因山林内潮湿,即便是周边的树木不茂密,还是比别处湿润很多,不少地方木头**,便有些松动。
推开门屋内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与潮气,李管家进去将窗户打开,屋内床的位置,上边小桌还摆着茶具。
“以往我父亲每年都会来,我娘祭日时住几日,偶尔我也会陪他来。”安芝从隔壁的后门下去,屋后有一小块辟出的田,上面已经杂草丛生,但依稀还能看到些拢起来的形状,旁边的水井上吊绳已断,垂在那儿显得有些孤寂。
安芝沿着这条路走到屋子向阳面,这边立着两座坟。
“爹,娘,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看你们。”安芝蹲下身子轻轻抹了下台子上的灰尘,在上面倒了三杯酒,“你们应该已经与大哥团聚了。”
“二堂伯他们被赵家告到衙门里,今天一早刚送去官窑,他们卖掉的那些东西,沈家大少爷帮我留下,现在都已经摆回去了,祖父的那几幅画还在,挂在前厅里,还有娘的那把琴,我也找回来了,就放在您以前放的窗边,就是那绿萝我养不好,没以前长的好看。”
“大哥,芍姐姐的婚期在五月,她就要嫁给冯家少爷,我会替你去看看她,至于船上的事,知知做主,就不告诉她了,我看那冯少爷人也挺好,芍姐姐定然会过的不错,你不用担心。”
“义父帮了我很多,金陵那边的生意也不错,虽然这儿的商行都卖了,不过我很快会再买回来的。”
第三杯酒倒下去后,安芝的手顿了下,她脸上的笑意更甚:“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
或许是安芝冷静的太快,大家都对她有些担忧,李管家看向沈少爷,见他一直看着大小姐,心中那担心才减了些。
大小姐愿意把沈少爷带到这里来给老爷夫人看,沈少爷就是大小姐认定能托付的人了。
微风起,带着林子内的温凉,轻轻抚过安芝的脸颊,如同亲人的手,温和而轻柔。
安芝抬起头,阳光落下,光辉星星点点落下。
……
回城时是正午,沈家马车内,沈帧执了账簿,但一刻钟过去却连一页都还没翻,初七扭头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只觉得少爷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虽然少爷刚刚在山上什么都没说。
快到计家时,前边马车忽然一停,沈帧抬起头,初七禀报:“少爷,沈家门口好像有人。”
过了会儿初七又道:“少爷,是傅大人。”
沈帧愣了下,却没有太多的意外:“扶我下去。”
沈帧下马车,看向计府门口,站在那儿的人不止是傅大人,还有他的兄长,另外一个中年男子,与傅凛一样不苟言笑,看眉眼间应该是他们的父亲。
不远处还有马车与人等着,他们应该来了有一会儿,如今这几个人都在看从马车上下来的安芝,其中年长的那位,目光尤为激动。
“进去再说。”
见外边有人围观,沈帧上前提醒,安芝回了神,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傅大人请。”
三个人神情各异,唯有傅亨表露的明显,他时不时看安芝,又忌惮与父亲和二哥,等到走进计府后有些迫不及待,叫了声安芝。
安芝吩咐宝珠去沏茶,听到他这么喊有些意外:“傅大人为何这么叫我?”也没有熟到那个份上,直接叫名讳不太妥当啊。
“我,我是你……”
咳嗽声传来,傅亨当即噤声,傅连城打量了前厅内后,沉声:“你是嫣然的孩子。”
或许是这几个人眼底的情绪太过于怪异,安芝脸上的笑容微顿了下,之前傅大人一直追着她的姓氏过问,如今又来了个姓傅的,还直呼娘的名字。
“我娘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傅连城看着她:“我知道,十六年前你出生时,我来过宣城。”
安芝抬眸,淡淡道:“我娘是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
傅连城一愣,大抵是没想到安芝会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安芝想要起身,一只手按住了她,她转头,沈帧轻轻摇头。
安芝眼神微闪,看向对面的三个人:“几位大人,你们忽然造访寒舍,有何要事?”
傅亨都快急死了,可父亲在,他什么都说不了,厅内安静了会儿后,随着宝珠端茶进来,打破了平宁,傅连城的神情微松:“你娘过世后,我每隔几年回来宣城看看,四年前我来时,计家还不是这样,你大哥也已经议了亲。”
安芝缓缓坐下:“三年前大哥出事,父亲也过世了。”
来的路上这些傅连城都知道了,也就四年间,计家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若非年底傅亨回去说起这事,他还不知道计家出了事。
傅连城看着眼前与妹妹有着七分相似的安芝。上一回见到她,其实已经过了十来年,安芝去了宜山后,他来宣城就没再见到过她。
“我是你的舅舅。”
安芝垂眸,她想到了,千里迢迢从京城到宣城来,若是什么傅姓远亲,犯不着这么重视。
“你娘是傅家大小姐,你外祖父过去是吏部尚书,二十四年前,你娘独自出游来到金陵,与你父亲结识,之后因你外祖母不同意,便与你父亲私定终身,跟着他来到了宣城,与傅家断绝了关系,至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和傅家联系过。”
安芝微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你外祖母生了三个儿子,独你娘一个女儿,自小疼爱,所以她离家来到宣城后,你外祖母倍感伤心,责令傅家上下不许任何人提起你娘,也不许任何人来找她,将你娘的所有东西尽数清了。两年后,我申请调往洛州,途径宣城时得知你娘生下了你大哥,托人给她带了贺礼,但她不愿收。”
“洛州来回必经宣城,六年后我调回,那年你出生,知道她过的不错,回京后本想与你外祖母提起,但她对当年事耿耿于怀,我便只能找机会来宣城看看。”
傅连城将他前来宣城这件事守的很牢,没有告诉任何人,得知安芝出生时身体不好,他还曾为她寻过大夫送过药,但傅嫣然就是那样的性子,知道是他送来的,全部都拒收了。
后来傅嫣然过世后,傅连城还是保持着三年一趟,四年前来过后,京中忽然遇事脱不开身,原本去年就要来宣城,一拖再拖,谁想最后是通过儿子来告诉自己,计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三年前这孩子才多大,就独自经历了这么多事。
安芝低垂着头,嘴角微扬,脸上却没多少笑意,还真是来认亲的。
☆、109.109.不需要.
前厅内安静了许久, 安芝放在桌上的手微动了下,抬起头看他们, 语气疏离:“我娘既已与傅家断绝关系, 她就不是傅家的人了,我不会跟你们去京城的。”
傅连城眼底闪过诧异, 惊讶于她洞悉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他来时的确做了这样的打算, 过去有计家在,即便是嫣然不在人世,两个孩子依旧能过得很好, 可现在计家如此, 她孤身一人, 倒不如把她接回傅家去。
傅亨憋了许久,忍不住道:“我待你会像亲妹妹一样的,祖母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她其实一直都很想念姑母。”不论是二叔还是三叔,他们都会对她好的,出门时其实祖母也知道他们此行宣城所谓何事。
“傅大人,我娘就葬在宣城外南面的宣阳湖上, 从小路上去, 能看到木屋。”安芝起身, 看着他们平静道, “你们若是想看看她, 可以过去祭拜。”
说完后安芝走出了前厅, 这回沈帧没有阻拦她。
前厅内再度安静,傅亨看了看父亲和二哥,随后看向沈帧:“这是……”
“傅大人,若非她惦念她的母亲,在您刚刚问及自己是谁时,她就已经要谢客了。”沈帧看着他们,神情温和,“若是我没猜错,当年傅家反对这门婚事的原因,除了计家是宣城人氏之外,最重要的是傅家觉得门不当户不对。”
傅连城如何会瞧不出侄女与这位公子之间的关系:“没错。”说门不当户不对其实还好听了,当时母亲见嫣然喜欢的是个商贾之子时,勃然大怒。
“京城中多权贵,傅家家世如此,伯母若是嫁与计家,不般配之外,还会惹人笑话,再加上远嫁宣城,不知其安好与否,便是有什么事都难以及时知晓,你们的诸多考虑,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伯母离家后,你们断绝关系不再往来,是生气也是为颜面,无可厚非。”
“所以既已断绝关系,傅家本就看不上计家这样的经商之户,其实不必为了安芝她特意跑这一趟,她未必肯认你们。”
傅凛眉宇微动,抬举了傅家这么多,话说的这么漂亮,让傅家占尽了道理,到头来却都是在说他们不讲道理,为了些颜面之事,怕被京城的人笑话,阻挠姑姑的婚事不成,还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联系。
傅连城身为长辈,他也很难解释过去的一些事,更何况当年母亲的确是因为看不上计家的家世才会反对,傅家几代人在朝为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即便当初嫣然与傅家断绝关系,京城中说起来,也会暗中嘲笑傅家竟与宣城的商户结了亲家,嫁的还是嫡出大小姐。
须臾,傅连城微叹:“这孩子与嫣然很像。”
“安芝曾与我说起过她母亲的事,伯母她在嫁给伯父后曾生过一场病,至此之后身体就不太好,后来生了兄妹二人,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安芝从小体虚,也是因为如此,甚至有算命的断言她活不长。”沈帧坦然看着他们,“我想不止是傅家对此耿耿于怀,当年伯母对这件事亦是耿耿于怀,她知伯父的好,伤心于傅家对此的反对,伯母她离开傅家后,应该比你们任何人都心伤。”
“知知她很聪明,我能想到的,她都能想得到。”
傅连城一怔,多年来沉浮官场,素来沉着的脸上,有了变化,他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什么来。
为难的从来都不止他们,最为难的是嫣然。
……
前厅外,长亭回廊中有拐杖轻拄的声音,站在亭子内的安芝转过身,见他拄着拐杖有些担心:“你今天走了太多路了。”欲速则不达,他坐了六七年的轮椅,双脚肯定没能这么快恢复。
“他们要回去了,离开前会去祭拜一下伯父伯母。”
安芝扶他坐下,转头看去,长亭回廊外,傅家父子三人站在那儿,正看向她这边,傅亨满脸想亲近的意思。
安芝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我娘是孤儿,现在回想起她当初说的那些话,其实她心中一直想着傅家。”
“你知道小的时候她最常与我们说什么吗?她说不论为官还是经商,还是平明百姓,皆是各司其职,有圣上没有百姓,不为国,有官没有商,不为富。”
“我娘那么说,其实有些过于理想化,怎么可能没有门第之见呢,深浅罢了。”饶是平民百姓间都多见这种事。
“伯母有这样的见地,十分不易。”
安芝看着傅家人:“我娘她应该很希望父亲能够得到傅家的承认。”
沈帧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你让他们去祭拜。”
“是啊。”安芝回头看他,神情平静。
父亲与母亲十分相爱,他们一家四口过的也很好,安芝不会去记恨傅家,但她也不会认他们,她不需要傅家可怜她照顾她,她也没法释怀傅家对母亲与父亲在一起的态度。
不远处的傅亨心情有些郁闷,这一趟过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他从小就怕父亲,过年被二哥带回去时,他都怕自己会挨揍,这会儿当面更不敢说什么,只能朝二哥不断眼神暗示,倒是说点什么啊,再不说可就要离开计家了,难道真的祭拜后就回京城去,岂不白来。
但傅凛并未理睬这个时不时都会犯蠢的弟弟,跟着傅连城走出大门后请示:“父亲。”
“刚才那个是谁?”
“金陵沈家大少爷。”傅凛想了下,“沈家家业都是他在打理。”
傅连城看了小儿子一眼:“他刚才说要去林家提亲?”
“是,安芝认了林向升做义父。”成亲之事总要有长辈出面,沈家大少爷去向林府提亲是没错的,傅凛对沈帧的印象不错,考虑问题全面,基本都是为安芝着想的,甚至还暗中提醒了他们,有些事急不得。
“祭拜过后,去一趟金陵拜访一下林家。”
傅连城看了眼计家后走上马车,傅亨跟着傅凛上了同一辆:“二哥,父亲这一趟回去是不是不再来了?”
“不是有你在么。”傅凛看了他一眼,“你在金陵,可以时常去看看她。”
“对啊。”傅亨这么想着才有些放心,可没放心多久,他又开始记挂起安芝的事,“沈家那小子想娶安芝。”
“沈帧比你长一岁。”
“他要娶了安芝,还得称我一声哥!”
“她还没有认你。”
傅亨的神情顿时垮了下来,许久后,他正经着神色道:“二哥,我不知道当年的事如何,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是姑姑唯一的女儿,我要替姑姑姑父照顾好她,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傅凛一怔,嘴角微扬,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甚是欣慰:“你长大了。”
傅亨一腔热血顿时化为乌有:“……”
“父亲每隔几年来宣城的事,你以为祖母不知道吗?只是她老人家要强了一辈子,到了这年纪也开不了口承认她想姑母。父亲在密室里收藏了姑母的画像,二叔那儿也有,大哥说,祖母佛堂后面有件屋子一直是锁起来的。”说是要将姑母的东西尽数清理,到底还是不舍的。
“但安芝她。”
傅凛难得的心情好,便多说了几句:“祖母常说三叔脾气倔,其实三叔与姑母一样,性子都随祖母,我们的这位表妹,不也如此。”
“所以大约只有你这样厚着脸皮,她会对你宽容些。”
过了会,马车内传来傅亨不满的反驳声:“什么叫我这样的!二哥你把话说清楚!”
……
三天后,计家的事处理妥当,安芝准备离开宣城。
再出发前,安芝得知了官窑那边的消息,计成云被人从官窑掳走,不见了。
发生这样的事,衙门那边也不会费力气去找,便是不会再有下落,安芝大概猜得到他被谁带走。
半个时辰后马车出城,赶在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歇息的庄子。
隔天顺着官道往北,四五日后,他们改道而行,权叔他们回金陵,安芝则与沈帧一起,去往茂城,早前安芝想方设法想打听的蒋公,就住在茂城,她要尽快把小叔的事情查清楚。
三月过后的天一日日暖和,茂城在锦州附近,地处偏南,三月末时这里已有金陵四月天的景致,上午进城时安芝看到了许多出城的马车,都是外出踏青游玩的,比起金陵,这儿四处透着闲适感,不紧不慢。
安芝他们并未在城里停留多久,车马修整后,出城后继续往南,行了半日后到达一处山谷,往里大约两里路,看到了一座桥,马车不能通行,众人下车行走,过了桥后沿山路一直往里,很快就看到了一座夹在河面上的屋子,屋子旁还修有水车,悠悠的转着。
“这儿就是蒋公住的地方?”安芝看着别具一格的屋子,“的确是有他的风范。”
话音刚落,屋门忽然打开,从里面扔出一张凳子来,直接摔在了安芝他们面前,随即是说话声:“这十年我都不见客,赶紧走。”
沈帧朗声:“蒋师傅,我是金陵沈家沈世南的长孙,十年前我在您这儿买了两副锁用作库房,三年前库房失窃,对方仅用了一刻钟不到就把您的锁给解了。”
沈帧说完后四周安静了片刻,忽然,咚的一声木屋内冲出一个人来,蓬头冲到了沈帧面前,满脸胡茬只见一双眼睛瞪的铜铃似的泛着光,像饿狼似的:“谁能在一刻钟不到解了我的锁,是谁?”
一旁的解锁者:“……”
☆、110.110.陪葬之物.
山林中惊起一阵鸟雀, 沈帧从容看着面前瞧不出模样的人,拱手行礼:“沈帧见过蒋公。”
蒋公挥手,就差没将他从轮椅上拎起来问:“别跟我说这些, 快说, 是谁解了我的锁!”
沈帧叫了声初七,送上来一个匣子:“那人说,倘若蒋公能解了这个, 他就告诉你是如何解的。”
初七打开匣子,蓦地一个大脑袋凑上来, 蒋公左右看了下匣子内的金樽,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风卷了一般,从初七手中拿了匣子后跑回屋子,咚的一声关上了门。
声音之大, 又惊起了附近的鸟雀,安芝张了张嘴,半响感叹:“这真是个奇人啊。”
“他醉心于机关之术, 在此地隐居已有十几年,上一回来拜访, 还是祖父带我来的。”沈帧看着那禁闭的门,“他的脾气也十分的古怪, 不要金不要银, 全凭了他自己心情。”
这个安芝倒瞧出来了, 刚刚听到动静他就往外扔了凳子, 也没管来的是什么人,叫人十年后再来,脾气确实古怪。
“原来他在茂城,难怪我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安芝朝屋子走去,过了水车后,建于溪上的屋子还有个后院,摆满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靠溪边做了个檐顶,底下是用偌大的树桩做的桌子,但上面空空如也,显然这位大师是没有闲情逸致喝茶的。
宝珠闲不住,翻出了炉子后就叫初七去弄柴火了,现成的山水,茶具都是随行带来的,不一会儿就煮了一壶茶,安芝这一路来原本还挺紧张的情绪,这一瞬被驱散。
山谷清幽,耳畔除了鸟鸣就是潺潺的流水声,空气里满是青草香气,不远处,溪边的平地里长满了不知名的花,安芝看着在花丛中飞过的蝴蝶,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太安逸了。
安芝转身,屋子内朝这边的窗户半开着,仔细听里面有些动静:“他要看多久?”
沈帧摇头,恐怕要等他解开为止。
人要专注的做一件事,不吃不喝都能撑好几天,她看这位大师,就是个废寝忘食的。
“初七。”
“计小姐。”
安芝起身拍了拍手:“咱们去山上瞧瞧去,这儿山清水秀,又正值开春,一定有东西可以抓。”
初七看向自家少爷,随后跟着安芝前去了,沈帧端起杯子喝着茶,等宝珠从溪边回来吩咐:“后边有间屋子,你去收拾一下,可能要在这儿住两日。”
沈帧一语说中,他们果真是在这山谷内住了两日,安芝与宝珠住在收拾出来的小屋里,沈帧他们歇在马车上,就在安芝觉得这位大师可能会饿死在屋子里时,第三天快中午,紧闭的门碰的被打开,蒋公风一阵冲到了屋后这儿,将金樽摆在沈帧面前:“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三日不吃不喝,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可那眼神依旧是炯炯有神,蒋公瞪着沈帧:“快说!”
沈帧微笑:“蒋公可解开了?”
“这天底下没有我解不开的东西。”蒋公催促他,“你快说,这东西是谁给你的,谁解了我的锁!”
“您如何解的?”
蒋公瞪了他一会儿后,鼻子微动,朝着香味飘过来的方向又动了动,视线看过去,一盆烤好的山鸡肉出现在他面前,再往上,是安芝笑眯眯的神情。
蒋公吸了一口气,啧,热腾腾冒着油花,刚烤熟的肉,火候还没去,表皮甚至还有滋滋的声音,带着辛香料的特殊诱人气味,简直是要将人给馋死。
空气里响起了可疑的吞咽声,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安芝手中的大盘子不见了,蒋公也不见了,抬起头拐角处人影一闪。
安芝愣了愣,转头看沈帧:“他是不是没关门?”
沈帧失笑:“嗯。”
“那这一招可真对上了。”安芝朝屋门口走去,没关门就好,她就不信他能废寝忘食到这地步。
偌大的屋内,安芝走进去险些踩到了地上的滑轮,抬起头,这满屋子的东西,比外面堆放的多上数倍,一人半高的屋子,靠左还隔出一层来,也没瞧见床在那里,房梁上吊许多叫不住名字的怪异东西。
蒋公捧着盘子,一手拿着鸡腿,另一只手正在拨弄桌上的东西。
安芝凑近,越看越觉得桌上的东西有些眼熟:“这是金樽?”这很像被剥了壳的金樽内部,虽然安芝没见过,但她因为试过无数遍,大概也能才想到玉佩掉下去时里面会如何动。
蒋公没作声,从桌上拿起一个系了线的石头,在最顶端放下去,石头在这机关内动过数次后系了线的一头被勾住,石头的最顶端碰触到了盒子底部,只听见轻扣声,底部的抽屉弹了出来,抽屉弹动之后,上边勾住的线随之松了。
安芝微张了下嘴,实际上,她都没看明白石头是如何掉下去的。
“宝珠,把金樽拿来。”
宝珠捧来金樽,安芝将玉佩取出来后,蒋公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这里,看着她松手,金樽内轻响,啪一声,蒋公快一步打开了抽屉,将玉佩给拿走了。
他背过身去捣弄了好一会儿,待再将他手里的那机关摆上来,其中又做了些改动,蒋公将安芝的玉佩从最上面放下去,玉佩的线在一端勾住,玉佩尖的那一端碰触到了盒子底部,随之轻响,抽屉轻轻弹出,弹出的同时勾住的那线也松了,待将抽屉抽出来后便是玉佩连着线一起摆在里面。
“原来是这样。”安芝恍然大悟,线与玉佩之间的联系她一直想不到,玉佩的重量是没错但并非玉佩本身的重量,从什么样的高度落下去,所产生的重力并不一样,而被勾住的绳索是关键所在,恰好将其固定。
“就是用了些巧劲,算的仔细了些,不难破解。”吃下最后一口肉,大约是安芝给了吃的,看她顺眼点,蒋公的眼神终于正常了些,他从桌子底下搬出另外一个机关,也是仿金樽而做,这回他用了别的物件给安芝演示了一遍,“你以为绳子是关键,但其实这边才是,与其一样粗细的东西都能代替。”
“但寻常人也难以发现。”安芝就没能想通,再者她也不能将金樽给拆了。
蒋公瞥向沈帧:“这东西哪里来的?”
“他说是二十年前得来的。”
“二十几年前?”蒋公将金樽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这起码是一百年前的老做法了。”
安芝一怔:“一百年前?”
蒋公随意将它扔给沈帧,所幸初七接的快才没有掉到地上,他转过身去在那本就凌乱的架子上翻了翻,叮当一阵后,从里面翻出一本书来,蓬头翻了好一阵,摆在安芝面前:“呐。”
有些机关大师会留下手札,记载有他们所研究出来的东西,安芝面前这一页上,画的是个精巧的花瓶,她看不懂上面所示,但依稀能猜到这个花瓶的意思,从最上面放东西下去,花瓶托底可以分开来,与金樽的原理是一样的,用来藏东西之用。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
蒋公没有回答安芝,而是冲到了沈帧面前追问:“好了我把它解开了,你快告诉我是谁解了我的锁!”
沈帧拨开面前从房梁上垂下来的东西:“蒋公,您还没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
“谁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蒋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一下又有些急躁,“你不肯说是谁,难道是陈关山那个老家伙,说,是不是他!”
蒋公瞪着沈帧,为了让自己更具备震慑力,伸手拨开乱蓬蓬的头发:“快说是不是他!”
沈帧笑了:“陈老先生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蒋公松开后,从他面前走到门口又走回来,“他死了,那是谁,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婆娘!”
“是不是她叫你们来的,拿这么个东西来叫我解,简直太小看我了,你的锁是不是她解开的!”蒋公抓着沈帧的轮椅,气哼哼的胡子都飘了起来,未等沈帧作答,他忽然拍了下轮椅站起来,“好!你等着,我这就再做一把锁,你带回去,我看你解不解得开!”
“这把,不行!”
“我会输给你,笑话,别以为你解开我十年前的东西就了不起。”
“我就做一把你永远都解不开的!”
“看你怎么解,我看你怎么解……”
不断有东西从蒋公那边丢出来,安芝怔了怔:“他这是?”人聪明到一定境地,就有些疯狂了啊,他们都还没说是谁,他已然是沉浸在了其中,叫都叫不回。
安芝和沈帧退出屋子,屋内的蒋公半分都没察觉,那沉醉的程度,安芝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是怎么活下去的。
“他说这是百年前的东西。”安芝低头看金樽,阳光下还闪闪发光,如何都瞧不出它竟这么久远。
“挖出来的?”安芝喃喃,将玉佩拿出来在手中来回翻了几次后,她蓦地抬头,“难道这是陪葬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