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呢?
因为守孝,陆玹连婢女都没有带。更不可能叫一个与他既无血缘,又年轻貌美的适婚女郎接近自己了。
陆玹没有结庐隐居表演孝顺给外人看的兴趣,但也势必不会喜欢有人在他孝期内不长眼地过来勾勾搭搭。
哪知道今天恰好没叫圆觉跟着,晨起遣他先去菩提明镜那儿打扫,小一月没空去了,想来落了灰。
偏叫她守着了。
素日人来人往的小径,此时因着时辰尚早,只有陆玹和姜灿两个人。
陆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尾音上扬着,在这杨柳堆烟的春月里微微颤抖。
甚至开口前还用力闭了闭眼,带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陆玹负手沉默了一瞬,目光探究:“你是自己来的吗?”
有谁逼迫她吗?
姜灿想过种种陆玹可能的反应。
大概率会一口回绝,或者脑子一抽答应下来,又或者,冷冰冰地讽刺她,佛经不是必要在佛堂里抄写,女郎请回。
但却未料到他问了一个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望着对方眨了眨眼,小心道:“都还在睡。”
太早了,府里的婢女也还没起呢。
陆玹明白她没听懂。
但这个问题其实无需答案。
他就在这里,她若是自己有想法,早在陆琪定亲后那段时日就该接近他了。正常人,不会等到他守孝。
是她姑母。
于是陆玹看向她的目光中又掺了审视。
她委实是个漂亮的女郎。
春光里,似玉如花。
但陆玹已经不是会为色所迷的浮躁少年了,他颇是见过一些美人,从未有过意动。
仔细看,可以看出她今日穿着虽素,却也精心妆扮过。
那樱唇上淡淡的亮泽虽没有鲜明的颜色,却使她淡粉色的唇瓣看起来越发饱满。那素白裙子勒得纤腰一束,越显体态轻盈。
真的是很用心。
陆玹冷冷地看了她片刻,拂袖离开。
姜灿站在原地难堪不已,庆幸此处无人,却也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她就说,陆玹对她从来没有姜清口中所谓“不同”,这下还有什么指望她的。
却不想,还没走回自己住处,陆玹身边那个童仆“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女郎留步!”
姜灿转头,惊讶:“可是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圆觉年纪小,却颇有章法,按着规矩先给她认认真真施了礼,才道:“我们世子转告女郎,允。”
“……”
姜灿震撼地退了一步。
……允?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不是已经走了……怎地又改变了主意?
姜灿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圆觉没说的是,阿郎在菩提明镜堂中打坐了片刻,是带着怒的。
虽然阿郎一向压制情绪,不会将喜恶表露出来,但那怒气是可以被熟悉的人察觉出来的。
譬如阿郎春日一贯饮六分热的茶水,今日却嫌烫了,又譬如阿郎素日打坐时面容平静无波,今日眉间却蕴着一股霜雪般的冷意。
菩提明镜堂的下人们都小心翼翼的。
片刻后,他睁开眼,对圆觉道:“告诉她,允了。”
“?”圆觉摸不着头脑。
陆玹紧接着告诉了他,“她”是谁。
姜灿:“……”
她抿抿唇,道:“多谢世子。”
来到菩提明镜堂,正厅里面供奉的有落地佛龛,供养了有金童佛陀坐像,檀木打造的佛龛边缘亦描了金,给人以肃穆而庄重的震慑感。
而姜灿本身却是不信鬼神的。
不信,也就无惧。
她四下打量,目光落在香炉后那泛着上了年头的木质特有的油亮光泽的幽黑牌位上,愣了一下。
靖姝……是了,那日在静心庵里瞥见过,只那时没有留心。
“阿郎。”圆觉向前行礼。
姜灿连忙收回目光,也跟着行礼。
陆玹走到跟前,为那佛龛前的供桌更换了一碗新鲜的露水,淡淡道:“既来了,佛陀跟前,谨记安分守常。”
姜灿低头:“是。”
“我在里间,你就在外面,莫要进来吵。”他看着她,语气较严厉了几分。
姜灿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声音轻了许多:“……是。”
陆玹盯了她几息,然后道:“有什么事,就叫圆觉和妙心。”
圆觉和妙心都是童仆,只以前一个常随他在内外院行走,一个常留守菩提明镜堂,分工不同。
而今陆玹丁忧在家,在菩提明镜堂待的时间更长了,俩小孩用起来就没太大区别了。
姜灿其实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但她势必是不敢问的。
她吭哧了一下,小声“嗯嗯”。
陆玹转身走了,应该是去了内室。
说是里间外间,其实就是一整间厢房,用一架大屏风隔开了,说到底还是通的。
姜灿跟着妙心来到书案前,跽坐坐定。
在这里,她闻到了陆玹衣袍上染的那种檀香味,与常见的檀香有所不同,冷冷淡淡的。
童仆乖巧地守在外面。她折起一截袖口,往砚台里添水研墨。
寻了个抄经的借口,当然还是得做做样子的。一边研,一边作想。其实她脑子里只有个“要来”的概念,具体怎么引诱人,还是一窍不通。
侧影透过檀木屏风上的镂花,隐隐约约,陆玹于案边抬眼,便能掌握她的动静。
他改变主意的理由很简单,因姜灿绝不可能乱他的道心,而他,正需要一个明面上扳倒继母的理由。
江陵公的事,陆玹从没认为继母是完全清白的,但入殓那时也的确没有针对对方。在他眼里,继母不会傻到给人送把柄,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急不可耐。
简直在明晃晃告诉别人,她心里有鬼。
其实,一开始陆玹都想着将姜灿送回扶风算了,可当那种怒意退却之后,他心里十分明白,这算计的关键并不在于姜灿。
打发了一个姜灿,日后还会有江灿、蒋灿。
真正待解决的,是那个女人。
倒不如将计就计。
而后面的人,不一定比姜灿更好利用。
所以他对圆觉道:“去告诉她,允了。”
这是他与继母的博弈,但他对姜灿,也并非全然无怒。
只看着少女素净姣好的侧颜,难免又想起湖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若我是她,该如何自保?
她的处境,是无力更改的现实。
陆玹深深地觉得,自己对姜灿的怒,可能是带着一种怒其不争在的。
算计人都算不明白,白负了一副精致聪明的长相。
佛堂里燃着清心正气的佛香,他心静了下来。
不急。
从今日起到他出孝,还有整整二十六个月的时间。
特意把她安排在外间,陆玹想等着看,除了最低端的以色相诱,她还有什么办法。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整日过去了,对方真就坐在位置上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抄佛经。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乱瞟,是出于谨慎?
不是。
姜灿本想照着话本子里的情节,给自己制定十八般计划,只是都一一推翻了。
这些话本也不知是不是男子写的,怎地对个眼、续个诗,就爱得深沉不可自拔了?
姜灿代入了一下那个画面,头痛欲裂。
心底有个声音在劝,明天吧,明天吧。
她顺势就把注意力放回了经书上。
从前怎地没发现,练字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顶着陆玹极具压迫的存在感,天文般的经书竟也可爱了起来。
真的认认真真抄了一卷佛经。
她对自己道,这个叫——以逸待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