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公煊赫了一辈子,一场丧事办得极尽哀荣,就连圣人也派了内侍前来吊唁。
内侍管思提前递了帖子,待到这日,乘着辇来了。
这位权宦是今上心腹,少时为护主落下了旧伤,左脚跛行。今上登基后,考虑他出行不易,便赏了专辇,知内侍省事,后来又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一职。
多年来,宠信优渥,是实打实的权势滔天。
此人登门拜访,代表的是圣人对公府的看重。未免节外生枝,陆玹空出了整个上午来接待,在对方提出告辞时,又亲送至门口。
正值平襄伯府一行人于今日辞行,姜灿依依不舍送别。
姜清说什么也把她给留了下来,于是今日便由平襄伯带着其余三个女儿归家。
赶巧的是,两厢碰到了一起。
管思的轿辇前脚抬出仪门,平襄伯后脚从前院影壁绕了出来,心下一喜。
他难得进京,自然不会放过奉承这位权势滔天的中尉的机会。
“管中尉——哎唷!”
姜灿眼睁睁看着阿父为了追上去巴结人家,险些被那门槛给绊倒,简直无力吐槽。
自打年过不惑,阿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是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尤其嫌恶掌权的宦官,眼下真是……谄媚啊。
姜灿望天。
平襄伯愠怒站稳,正对上管思似笑非笑眼神。
“平襄伯这是……提前给洒家过年呐?”
内侍的声音尖细,这般阴阳怪气起来,更觉聒噪。
陆玹本能地蹙眉。
平襄伯心思直,还能粗声笑笑:“这不是太想跟中尉一起喝一杯了么?难得进京一趟,这么巧碰上……”
按说平襄伯再怎么也是个勋贵,对方却只听了两句,就不耐打断:“洒家是忙里偷闲,比不得平襄伯雅兴。晌午抽空过来替六郎看看陆世子,眼下还得回话去,且没空。平襄伯,你自便吧。”
“欸中尉……”
姜灿叹口气,走上前:“阿父赶紧着带她们启程吧,焕焕奔波不得,得趁天黑前寻个店家歇脚。”
平襄伯:“好好好,你陪着你姑母,记得赖着她多带你交际些人家……”
姜灿蹙眉:“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陆玹侧目,平襄伯茫然。
待两个人对上眼神,平襄伯才反应过来。
守孝呢!
他尴尬地冲对方笑笑。
“……”
陆玹移开视线,道,“城周五十里,恐怕没有合适的邸店。”
有肯定是有,只姜焕三个女郎家,娇气些,住不惯。
平襄伯还没说话,姜灿已经绷起了脸,催着他上路:“行了,赶紧莫耽搁了!”
车马发动了,平襄伯还探出来喋喋不休,姜灿简直无语地摇摇头:“真是的,越老越唠叨了。”
虽抱怨,嘴角却噙着温柔笑意。
一转头,看到陆玹淡淡地看着她。
姜灿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世子,我阿父他……有嘴无心,傻子似的没个忌讳,您别往心里去啊。”
一双春星似的眸子,此刻盛着七分紧张、三分试探,担心地注视着自己,浅显易懂。
陆玹那到了舌尖上的“无碍”一顿,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你怕我?”
嗯,可不怕吗。姜灿在心里道。
但面上还是要挤出一个笑:“怎么会?”
至于这笑容有多勉强,她也懒得装了。反正只要问不到他想要的答案,这个人也不会相信她。
陆玹看了她一眼。
他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她。
但仪门正对巷子,不时有人来往,她身边还站了有正院的婢女仆妇,他不欲在此过多交谈。
于是道:“跟我过来。”
语气自然得像吩咐他的手下。
姜灿还以为他是在和童仆说话呢,直到青骊轻轻推了她一把:“女郎,去呀!”
“……”
跟着陆玹身后走了一路,来到菩提明镜堂。
“坐。”
陆玹自己坐下后,随意地道。
他说话自有威仪,姜灿乖乖地在书案对面坐下。
圆觉奉上茶,忍不住诧异地睃了二人一眼。
世子昨日才敲打姜娘子不要靠近内室,怎地今日自己把人给带进来了。
而陆玹摆摆手,示意下人都退开。
圆觉:“!”
姜灿:“!”
孤男寡女,这是真的共处一室了。
她不得不正视自己这张脸。
真有那么招人?
陆玹蹙眉:“想什么?”
“只是告诉你,管思此人,颇恃功矜宠,你阿父今日得罪了他尚不自知,近日更当约束己身,莫要落下什么把柄。”
……他怎地又知道她在乱想?
但重点不在这上,姜灿匪夷所思:“我阿父虽狗腿了些,可,捧还捧出错来了?”
陆玹绷了下嘴角。
“知道赵国侯吗?”他问。
姜灿知道。
这也是个倒霉蛋,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军功,一朝入京觐见,不知怎地,得罪了天颜,被褫夺了爵位,好歹还留着官衔。
平襄伯那时还年轻,知道了这个事情后越发地安于现状,窝在扶风这个小地方,也不想着交际走动。
她于是点点头。
陆玹道:“这个人,因背后嘲讽管思跛态,招致了报复,被引导醉酒,御前失言。”
原来如此,姜灿之前就很好奇,这个青年将领是如何得罪了皇帝。
原来是狗仗人势啊——
陆玹敲敲桌面。
姜灿回神,坐正了身子:“可……”这跟她阿父有什么关系?
陆玹看着她那双仿佛什么想法都写在上面的眸子,忍了忍。
他耐着性子,掰开揉碎了告诉她:“你阿父那一踉跄,被对方理解成了模仿,此人重颜面,又睚眦必报,已是怀恨在心。”
“……”
就算是狗仗势,她们家也惹不起啊。
姜灿弱弱:“我阿父又不是故意的……”
陆玹懒得跟这女孩子废话:“你去向他解释?”
“……不要。”
要说的已经说完了,陆玹摆摆手,让她也退下。
如果不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姜灿今天本打算在寝院躺一天的。
因她委实是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女郎,在不可逾越的目的面前,一向是能拖则拖,拖不了……再说。
但来都来了。
她坐定研墨,翻开一卷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抄写的同时,思绪也发散了。
陆玹告诉她这些,是想让她提醒阿父?那为什么适才不直接与阿父说呢?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因为正院的人?
肯定是吧,他这个人就是不喜继母。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可既然这么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提醒对方的家人??
姜灿一点也拿不准这个人的心理。
会纪念早逝的妹妹,哪怕对方离开的时间已经比相处的时间更长了;会持之以恒地探望生母,哪怕对方遁入空门,拒不相见;会为遭受天灾的百姓私下祈福,但懒得搭理病重的生父……
厌恶、怀疑继母,但对她的家人,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姜灿皱皱眉头,为何?
今晨帮三个妹妹一起收拾行装,起得有点太早了,坐下来抄不两页,落在硬黄纸上的眼神就有点放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如……是。】
落日楼头,桑榆暮影。
陆玹没有在佛堂用膳的习惯,起身走出来,不意看见趴在桌边的姜灿。
他微微怔了下。
她睡熟了。
陆玹在屏风镂空的缝隙中许久没有她的动静,只当对方呆不住,先回去了,却不想,是睡了过去。
夕阳的光线比晨晖浓郁,从她后肩倾洒下来,给脸庞染上了一层氤氲的艳色。也勾勒出波光粼粼的裙边。
是要比白天简单素净的样子好看许多。
形貌昳丽的女孩子,如海棠般灿烂。刻意扮柔、做作,实不适合她。
陆玹淡淡想。
走近,纸上一道拖得长长的墨痕。
他凝目看去。
最后两个字。
……
陆玹。
……
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