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贵重的东西,一个不高兴,说给她就给她了?
姜灿垂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对他嫣然一笑,道:“那我白拿了东西,只能多帮世子抄写两份佛经了。”
她语气欢快,很高兴又带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陆玹却见过她这副笑容。
明丽、粲然,故作轻快。
和上次在奉国公府里,感到为难却又不得不为时一样。
为了不让场合难堪,故意作出轻松的样子,缓和气氛。
因着适才那丝歉意,他看不得她这副傻样,沉默了片刻,冷不丁道:“你不必因害怕而迁就我,不喜欢,丢了便是。”
说着便要拿走,吓得原本还在沉浸欣赏珠串美貌的姜灿一下攥在了手里。
“不是……”
她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陆玹,未料到他心思细腻敏锐至此。
若是普通的琉璃珠串,能哄他高兴点儿,收就收了,姜灿可能都不会纠结这一会。
白水晶却是稀罕物,又是这么干净透明,无一丝杂絮的水晶。
流光溢彩,好看死了,怎么不喜欢?
可这跟上次被郑绥硬塞那把“乘月”是不一样的。
这是人家给生母准备的生辰礼。
她下意识就觉得不好,想拒绝。但又觉得,陆玹现在可能更不想再被拒绝一次。
“真的不是因为害怕。”姜灿郑重其事。
这个事,陆玹提了三遍,所以她把它当做很重要的事情回应。
从前她害怕陆玹,是因为对方位高权重,身上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那双清隽眸子不含情绪地扫过来时,下意识就令人背后发毛。
但刚刚她又不怕了。
但凡一个人有着这样的成长环境,还没有养成自怨自艾的性子,一直保持清醒自律,将自己塑造成如今出色的模样,让即使是薄情的生父也唯有信重自己这一条选择,真的是很难得,很不容易。
姜灿很欣赏他。
其实仔细一想,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有伤害过她,只是说话尖锐了些。
好像是她先被关于他的偏见困住了。
因为那些话是从青骊嘴里说出来,而姜清本身一直是以慈爱形象在关心这个继子,自己便相信了。
但青骊天然有更亲近的立场,她不是公允。
还有就是,他刚刚看起来很可怜。
姜灿知道这话由自己说出来显得十分可笑。
人家是带金佩紫的公府世子,轮得着她可怜?
但姜灿性子柔软,无论对方是天之骄子,还是路旁的野草花石,都逃不开被她看入眼感慨的命运。
陆玹常常感同她的身世,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是最不缺爱的。
上辈子父母双全,在还未被社会驯化的年纪穿越,又遇到了发妻早逝、主动请辞照料幼女的平襄伯,对方做的虽不尽善,但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兼任起了母亲的职责。
因此,姜灿也有着丰富的爱人的能力。
这种爱非关风月,而是善良。
刚刚陆玹纡郁难释,她便不免心软,代入了自己。
姜灿叹气道:“只是想到世子付出的心思,觉得很可惜,很想让德慈师父知晓。”
陆玹怔怔,捕捉到她眼里漫过的水光。
心间好似被谁捺下一笔。
上一次无言说的也是,这女郎看着自己哭了。
旁人各怀鬼胎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落泪。
那时候陆玹听了就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那时候,陆玹沉浸在生父去世的情绪里,以为她亦是为一条生命的消逝而唏嘘。
现在却明白过来。
她是在为他感到悲哀。
不止他对她的处境产生了怜悯。
她也感同身受了。
陆玹常被人背后评价七情淡薄,少私寡欲,从前也并不觉有什么。
但此刻,在触及她湿润眼神时,平静表面下那颗经年被淬砺得古井不波的心,忽而趔趄了下。
那阵微小的涟漪,掀起一次又一次起伏的涛浪。
如果一定要有一种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或许应当称之为欣慰。
欣慰中还夹着适才未散的愧疚。
他曾因这女孩子是继母的亲戚便漠然视之,先入为主地疏远,而她因此对他啧有烦言,却未改赤诚底色。
陆玹压下心底那些陌生难辨的情绪,凝视了姜灿片刻,忽然想起一个事情。
他问:“姜三娘她们的姨娘,你生母的婢女,是原就带过来的媵妾?”
媵妾是嫁女前世家为女儿提早就准备的妾室,可以是房中丫鬟,也可以是旁支庶女,总之是用来日后和正妻一起将郎君的心留在家里的自己人。
姜灿眨眨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她尴尬道:“不是,姨娘原先是阿母身边的大丫鬟,放出去嫁了人,没一年丈夫染风寒死了,才又回来。后来是我阿母……”
陆玹明白了。
无非是为人母亲者担心自己离世后丈夫续娶,与续弦有了亲生子女便怠慢前头的两个女儿。
比起虚无的承诺,宁更相信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婢女。
难怪了。
原先陆玹还一直都有些奇怪。
亲生的关系好正常,两个异母的,怎地也能那么融洽?莫非真是个傻的?
这样听着,就还好。
因人是世俗的,相处久了会有感情,这很正常。
他评道:“我是看你一直让着她们。”
他想到了自己那早夭的妹妹。
而姜灿比阿芋还小,年纪轻轻,却能一个人将姜四娘照顾得那么妥帖,那么周到。
包括和陆琪相处的时候,也是她迁就对方更多,看得人觉得不太舒服。
陆玹有时候会猜测她是否在家常受欺负,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姜灿没有多想,就道:“我是姐姐嘛,没关系的。”
为人兄姊,都是会被要求谦让照顾小的的,经旁人这么要求着,时日久了,自己本身也觉得这样的模式理所当然。
她心态乐观,陆玹却不以为然,淡淡道:“你只不过比姜二娘长了岁余,不必如此要求自己。”
姜灿心想,我穿越了啊,十好几年呢,哪里能跟姜焕个小屁孩比。
想着,冷不丁听见他问:“十多年?”
陆玹目光中透着莫名。
姜灿心头一跳,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她先天不足么,十好几年……习惯啦。”
那语气,自己听了都觉得有鬼,不知怎地,一向敏觉的对方竟没质疑,就这么被她搪塞了过去。
姜灿松口气。好险,差点说秃噜嘴。
陆玹没留意她的心虚,只默然地想,果然就是习惯了吧。
哪里有人生来就愿意操心和包容的呢?兄姊在成为兄姊之前,首先也是父母的孩子,是他们自己本身,也渴望被偏爱。
可以说,在不成熟的少年时期,陆玹自身警醒上进的动机很大一部分便是来自于博取父母的注意。
越是受到他人的称赞,表面越要保持冷淡高傲,力求做一个稳重、不浮躁的,堪当大任的人。
对于异母的弟妹们,也实在没有作为兄长的耐心。
平襄伯后院里什么情况,陆玹不关心,总之她这个长姊做得真的是很尽责,很令人感慨。
姜灿只见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想过学琴吗?”
话题跳得太快,姜灿一下懵了懵:“啊?”
陆玹耐心地再问了一遍:“喜欢琴吗?”
他的语气少有这么平和,蓦地让姜灿想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小时候,隔壁将军府上的某位阿兄就是用这般语气含着笑问她:“想吃杏记点心啊?回来带给你。”
再看眼前的青年,目光清凌,神情平静。
棂格切后的光线一缕一缕,照亮了俊美的面庞,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温润得多。
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都淡了。
姜灿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不敢自作多情。
但她眼睛里还闪烁有璨然的神采。睫毛的阴翳打在眼睑下,将那神采衬得更加耀人。
眼神是很难骗人的,只有心底澄澈的人,才能滋养出这般一清如水的明媚。
陆玹在想,长安世家里这个年纪的女郎,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至少也是双绝,而她因伯府的境况所困,没能得到好的培养。
若日后要经常在长安出入交际的话,很容易会被看轻。
其实那天听到了她弹的琵琶,就觉得这是个很有天赋的女郎。
一曲平沙落雁,叫所有人都镇住了。
只那时陆玹当她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不欲产生太多交集。
现在,他道:“你如果想,以后没事的时候,可以到这里练琴。”
陆玹的语气随意,但事实上,无论是他的琴,还是琴技,都在郑府两位女郎之上许多。如果在她练琴的时候,陆玹听不下去偶尔指点一二,都是她捡大便宜了。
姜灿呆了半晌。
今天一天,又是赠她佛珠、又是给她学琴……若非清楚自己身上没什么值得对面这位顶级门阀的公府世子惦记的,姜灿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对方精心打造的杀猪盘了。
她没有立马表现出欢喜,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是真的吗?”
下一瞬,陆玹的眼神淡淡瞥来:“姜灿,你觉得我哪句话在跟你开玩笑?”
姜灿挠了挠鼻梁,眼睛里装的全是“为什么”。
为什么?
陆玹理所当然地想,自然是因为她的姑母希望看到这样的发展。
而他眼下丁忧在家,有的是空闲和心情,愿意花这点功夫引蛇出洞。
也愿意顺便教这女郎进益些许。
否则以他往日的勤谨,这段时日若不做些什么,恐怕闲得发慌。
这般想着,他缓缓开口:“因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