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害怕

    这么贵重的东西,一个不高兴,说给她就给她了?


    姜灿垂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对他嫣然一笑,道:“那我白拿了东西,只能多帮世子抄写两份佛经了。”


    她语气欢快,很高兴又带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陆玹却见过她这副笑容。


    明丽、粲然,故作轻快。


    和上次在奉国公府里,感到为难却又不得不为时一样。


    为了不让场合难堪,故意作出轻松的样子,缓和气氛。


    因着适才那丝歉意,他看不得她这副傻样,沉默了片刻,冷不丁道:“你不必因害怕而迁就我,不喜欢,丢了便是。”


    说着便要拿走,吓得原本还在沉浸欣赏珠串美貌的姜灿一下攥在了手里。


    “不是……”


    她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陆玹,未料到他心思细腻敏锐至此。


    若是普通的琉璃珠串,能哄他高兴点儿,收就收了,姜灿可能都不会纠结这一会。


    白水晶却是稀罕物,又是这么干净透明,无一丝杂絮的水晶。


    流光溢彩,好看死了,怎么不喜欢?


    可这跟上次被郑绥硬塞那把“乘月”是不一样的。


    这是人家给生母准备的生辰礼。


    她下意识就觉得不好,想拒绝。但又觉得,陆玹现在可能更不想再被拒绝一次。


    “真的不是因为害怕。”姜灿郑重其事。


    这个事,陆玹提了三遍,所以她把它当做很重要的事情回应。


    从前她害怕陆玹,是因为对方位高权重,身上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那双清隽眸子不含情绪地扫过来时,下意识就令人背后发毛。


    但刚刚她又不怕了。


    但凡一个人有着这样的成长环境,还没有养成自怨自艾的性子,一直保持清醒自律,将自己塑造成如今出色的模样,让即使是薄情的生父也唯有信重自己这一条选择,真的是很难得,很不容易。


    姜灿很欣赏他。


    其实仔细一想,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有伤害过她,只是说话尖锐了些。


    好像是她先被关于他的偏见困住了。


    因为那些话是从青骊嘴里说出来,而姜清本身一直是以慈爱形象在关心这个继子,自己便相信了。


    但青骊天然有更亲近的立场,她不是公允。


    还有就是,他刚刚看起来很可怜。


    姜灿知道这话由自己说出来显得十分可笑。


    人家是带金佩紫的公府世子,轮得着她可怜?


    但姜灿性子柔软,无论对方是天之骄子,还是路旁的野草花石,都逃不开被她看入眼感慨的命运。


    陆玹常常感同她的身世,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是最不缺爱的。


    上辈子父母双全,在还未被社会驯化的年纪穿越,又遇到了发妻早逝、主动请辞照料幼女的平襄伯,对方做的虽不尽善,但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兼任起了母亲的职责。


    因此,姜灿也有着丰富的爱人的能力。


    这种爱非关风月,而是善良。


    刚刚陆玹纡郁难释,她便不免心软,代入了自己。


    姜灿叹气道:“只是想到世子付出的心思,觉得很可惜,很想让德慈师父知晓。”


    陆玹怔怔,捕捉到她眼里漫过的水光。


    心间好似被谁捺下一笔。


    上一次无言说的也是,这女郎看着自己哭了。


    旁人各怀鬼胎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落泪。


    那时候陆玹听了就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那时候,陆玹沉浸在生父去世的情绪里,以为她亦是为一条生命的消逝而唏嘘。


    现在却明白过来。


    她是在为他感到悲哀。


    不止他对她的处境产生了怜悯。


    她也感同身受了。


    陆玹常被人背后评价七情淡薄,少私寡欲,从前也并不觉有什么。


    但此刻,在触及她湿润眼神时,平静表面下那颗经年被淬砺得古井不波的心,忽而趔趄了下。


    那阵微小的涟漪,掀起一次又一次起伏的涛浪。


    如果一定要有一种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或许应当称之为欣慰。


    欣慰中还夹着适才未散的愧疚。


    他曾因这女孩子是继母的亲戚便漠然视之,先入为主地疏远,而她因此对他啧有烦言,却未改赤诚底色。


    陆玹压下心底那些陌生难辨的情绪,凝视了姜灿片刻,忽然想起一个事情。


    他问:“姜三娘她们的姨娘,你生母的婢女,是原就带过来的媵妾?”


    媵妾是嫁女前世家为女儿提早就准备的妾室,可以是房中丫鬟,也可以是旁支庶女,总之是用来日后和正妻一起将郎君的心留在家里的自己人。


    姜灿眨眨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她尴尬道:“不是,姨娘原先是阿母身边的大丫鬟,放出去嫁了人,没一年丈夫染风寒死了,才又回来。后来是我阿母……”


    陆玹明白了。


    无非是为人母亲者担心自己离世后丈夫续娶,与续弦有了亲生子女便怠慢前头的两个女儿。


    比起虚无的承诺,宁更相信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婢女。


    难怪了。


    原先陆玹还一直都有些奇怪。


    亲生的关系好正常,两个异母的,怎地也能那么融洽?莫非真是个傻的?


    这样听着,就还好。


    因人是世俗的,相处久了会有感情,这很正常。


    他评道:“我是看你一直让着她们。”


    他想到了自己那早夭的妹妹。


    而姜灿比阿芋还小,年纪轻轻,却能一个人将姜四娘照顾得那么妥帖,那么周到。


    包括和陆琪相处的时候,也是她迁就对方更多,看得人觉得不太舒服。


    陆玹有时候会猜测她是否在家常受欺负,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姜灿没有多想,就道:“我是姐姐嘛,没关系的。”


    为人兄姊,都是会被要求谦让照顾小的的,经旁人这么要求着,时日久了,自己本身也觉得这样的模式理所当然。


    她心态乐观,陆玹却不以为然,淡淡道:“你只不过比姜二娘长了岁余,不必如此要求自己。”


    姜灿心想,我穿越了啊,十好几年呢,哪里能跟姜焕个小屁孩比。


    想着,冷不丁听见他问:“十多年?”


    陆玹目光中透着莫名。


    姜灿心头一跳,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她先天不足么,十好几年……习惯啦。”


    那语气,自己听了都觉得有鬼,不知怎地,一向敏觉的对方竟没质疑,就这么被她搪塞了过去。


    姜灿松口气。好险,差点说秃噜嘴。


    陆玹没留意她的心虚,只默然地想,果然就是习惯了吧。


    哪里有人生来就愿意操心和包容的呢?兄姊在成为兄姊之前,首先也是父母的孩子,是他们自己本身,也渴望被偏爱。


    可以说,在不成熟的少年时期,陆玹自身警醒上进的动机很大一部分便是来自于博取父母的注意。


    越是受到他人的称赞,表面越要保持冷淡高傲,力求做一个稳重、不浮躁的,堪当大任的人。


    对于异母的弟妹们,也实在没有作为兄长的耐心。


    平襄伯后院里什么情况,陆玹不关心,总之她这个长姊做得真的是很尽责,很令人感慨。


    姜灿只见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想过学琴吗?”


    话题跳得太快,姜灿一下懵了懵:“啊?”


    陆玹耐心地再问了一遍:“喜欢琴吗?”


    他的语气少有这么平和,蓦地让姜灿想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小时候,隔壁将军府上的某位阿兄就是用这般语气含着笑问她:“想吃杏记点心啊?回来带给你。”


    再看眼前的青年,目光清凌,神情平静。


    棂格切后的光线一缕一缕,照亮了俊美的面庞,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温润得多。


    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都淡了。


    姜灿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不敢自作多情。


    但她眼睛里还闪烁有璨然的神采。睫毛的阴翳打在眼睑下,将那神采衬得更加耀人。


    眼神是很难骗人的,只有心底澄澈的人,才能滋养出这般一清如水的明媚。


    陆玹在想,长安世家里这个年纪的女郎,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至少也是双绝,而她因伯府的境况所困,没能得到好的培养。


    若日后要经常在长安出入交际的话,很容易会被看轻。


    其实那天听到了她弹的琵琶,就觉得这是个很有天赋的女郎。


    一曲平沙落雁,叫所有人都镇住了。


    只那时陆玹当她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不欲产生太多交集。


    现在,他道:“你如果想,以后没事的时候,可以到这里练琴。”


    陆玹的语气随意,但事实上,无论是他的琴,还是琴技,都在郑府两位女郎之上许多。如果在她练琴的时候,陆玹听不下去偶尔指点一二,都是她捡大便宜了。


    姜灿呆了半晌。


    今天一天,又是赠她佛珠、又是给她学琴……若非清楚自己身上没什么值得对面这位顶级门阀的公府世子惦记的,姜灿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对方精心打造的杀猪盘了。


    她没有立马表现出欢喜,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是真的吗?”


    下一瞬,陆玹的眼神淡淡瞥来:“姜灿,你觉得我哪句话在跟你开玩笑?”


    姜灿挠了挠鼻梁,眼睛里装的全是“为什么”。


    为什么?


    陆玹理所当然地想,自然是因为她的姑母希望看到这样的发展。


    而他眼下丁忧在家,有的是空闲和心情,愿意花这点功夫引蛇出洞。


    也愿意顺便教这女郎进益些许。


    否则以他往日的勤谨,这段时日若不做些什么,恐怕闲得发慌。


    这般想着,他缓缓开口:“因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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