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影的手紧紧攥在男生的衣服下摆上, 将他的外套抓出一绺一绺深深的褶皱。
寒风刀子般刮在她的脸上,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往下飘,陶影微微昂起头,看到他的头发上积了浅浅一层雪, 像是花白了头发一般。
车子经过一个灯火通明小店, 陶影瞥见他呼出的一团团的白气飘在冷空气中, 顺着风往后淌。她微微偏头,往车把上他通红的手看去。
已经冻僵了吧。
她顿了顿,又侧过头去望天边。冬日雪天,黄昏来得更早,街边路灯也已经渐次亮起荧荧灯火。
陶影伸手用茸茸的手套摸了摸鼻子,才低声问:“你吃饭了吗?”
她感觉骑着车的他的脊背僵了一下后才放松下来, 声音在凛冽的风中若隐若现, 却是说不出的低沉悦耳:“没有。”
陶影又安静下来。
她没头毛脑地忽然这样问一句, 前面骑车的他却并不觉得奇怪, 也没有多问。
他载着她在铺面雪的路上晃悠着往前走, 即使是多带了一个人,也丝毫不见吃力。
陶影垂下眼睫,盯着车轮在雪地里印下的深深车辙,带着规律的花纹,延伸着向前。
到了一个岔路口,他微微侧头, 问:“走哪边?”
陶影抬眼, 望见他锐利的下颌角, 以及高挺的一管鼻梁。他眉眼不动,冷漠寡淡,可鼻尖那一点,却被寒风吹得有一小团红。
有点可爱。
陶影的坏心情忽然就消退许多,她抿着嘴无声地弯了弯眼睛,指了指左边:“左转。”
男生轻轻颔首,走到斑马线前,一条长腿斜斜支在地上,等待红灯。
转过弯的时候,陶影仍捏着他的衣摆,却转头望了一眼朝右边的路。去她家的方向其实在那里,可这会儿,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先带他去吃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
车子渐渐进入市区,正巧碰上下班高峰,地面被汽车一辆辆碾过,地上的雪也开始变得脏兮兮的。
这时开始,陶影注意到他再停车时,就会挑一个稍稍干净的地方,才会把脚支在地上。
唔,很爱干净。
陶影又有些想笑,觉得又发现了他的一个小秘密。
陶影做人形导航,七拐八拐地给他指方向,他也很有耐心地一一照做,最终停在一个巷子深处的小小店面前。
门口一个泥砌的大炉子,上头放着那么大的一口锅,锅里汤水蒸腾着大团的热气冒上去,抵在房檐上又成了水滴,顺着沟渠从檐边流下去。
他捏了闸,陶影从后座跳下来,脚沾地的一瞬,她不由轻轻“嘶”了一下。
转头就见他眉心细微地敛起来,垂着眼睫看她的脚:“怎么了?”
鞋子被冻得几乎成了冰坨,猛然踩在上面,陶影只觉得脚心刺痛。
听他问,她就望着他的脸,正要回答,却见他睫如墨羽,轻轻耷在眼帘,被化开的雪水渍地有些润,路灯照上去,闪出细细的微光,令人一瞬目眩。
她的声音忽然卡在嗓子里。
过了片刻也没有等来回答,他抬头,两人目光一刹那相触,深深探进对方眼底,都是一怔。
须臾,他们同时瞥开目光,仿佛对方都如热烫的烙铁一般,烫的心头直发颤。
气氛有些奇怪。刚才还不是这样的,陶影垂着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子,极力忽略掉自己有些乱了的心跳,在心里微微嘀咕着。
男生偏开脸,望向那家小小的馄饨店,开口时声音有些不自然,可陶影仍兀自垂着脸,没有察觉。
他问:“这是你家?”
“不是。”终于找到话题,陶影轻轻松了口气,也转头看馄饨店,“是我饿了,想吃这个。”
男生好似怔了一下,接着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任性的小姑娘:“鞋子湿了,都把你冷哭了,不着急回家,却要先来吃馄饨?”
听他又提起这个拙劣的谎言,陶影脸上有些发烫,她挪开眼睛,小声咕哝着说:“所以来吃完热腾腾的小馄饨,就不冷了啊……”
男生听了她的话,更觉得她是小女孩了,他看一眼天色:“时间不早了,你父母不会担心你?”
陶影才十六岁,即使生活蹉跎,她仍旧还没有到不动声色的地步,听他问起父母,脸色当即便淡了下来,隐隐有不悦的意思。
真是小孩子的脸色,刚才还艳阳高照的,说话间却就垮了下来。
他以为她正在叛逆期,恰是最不愿意被人约束的年纪,听他这样问,是坏了她吃小馄饨的兴致,只好停了这一茬话。
可他忘了,他也不过今天才十八岁罢了。
他把车子往店旁边随手一支,微微扬了扬下颌:“走吧。”
陶影见他就把车子那样撂在那里不管,问:“你不锁车?”
他一顿,锁车,他从没有这个习惯,丢了就丢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可他刚才还和她说,自己是去做家教赚生活费的,怎么能大手大脚。他偏头望过去,车上空落落的,哪儿有车锁啊。
他只好说:“锁坏了,还没来得及买。”
陶影愣了下,点点头,走到小店门口,对坐在门沿下包馄饨的老板娘说:“老板娘,我们的车子锁坏了,您帮忙看一下吧。”
“好好。”老板娘探头看了看,连声答应,笑着问,“吃点什么?”
陶影扭头朝男生招了招手,和老板娘说话时嘴边的笑意还没有完全隐去,那笑缀在她白玉般的脸庞上,路灯映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睫毛上,那个小小的笑,皎洁如同云背后的月。
他停顿了片刻,才说:“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陶影就扭了头,脆生生说:“两份馄饨,一份西葫芦饼,我的馄饨多加胡椒粉,香菜和小葱都不要,你呢?”
他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扭头,说:“我也要多加胡椒粉,香菜和小葱都要。”
“嗯,就这样。”她朝老板娘说,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嫌弃。
他有点无语。
哪里惹了她,忽然就嫌弃他起来。
他跟着陶影进店去,小小的店面,放了两列桌子,加起来不过六张,她轻车熟路地去了最里头那张桌子坐下,拍拍桌面:“来呀。”
他望着眼前那张凳子,有些犹豫。
陶影有点奇怪,这人怎么回事,闷头杵在这里不吭声,好像个棒槌!
她探头去看那边的椅子,红色塑料圆凳,因为灯光昏黄,上面好像罩了层黑影,腻乎乎的。
她脑海里闪现出他就是停个车也要找个干净地方才下脚的别扭样,恍然大悟。
显得她多不爱干净似的……她撇撇嘴,还是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包纸巾,抖开两张,走过去替他铺上,才无奈地说:“好了,坐吧。”
他顺势坐下,抬眼瞧了她一眼,嘴唇微抿,说:“我不是……”
陶影打断他:“知道了,你不是。”
却没让他说完,到底不是什么。
他又在心底想,任性的小女孩。可这样想着,他冰冻着的眼睛却好像微微化了,流露出一丝薄薄的笑意。
陶影正巧抬头,就撞在他这样微微融化的眼底,这让他整个人仿佛都活了过来,在这样一个昏黄的小店里,在这些烟火气里,鲜明地无可比拟。
她心跳又乱起来,忙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两只手交缠在一起,轻轻抠弄着指甲。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轻声问:“脚冷吗?”
当然冷,可还不是看他连个手套也没有,冷风吹着又穿的那么单薄,从那么远的地方送她回来,心里过意不去。
她摇了摇头:“还好,这会儿习惯了,没感觉了。”
陶影看见他的眉心微微皱起来。
她心头忽然一动,又改口说:“其实还是有点冷的,一会儿我们去买双袜子吧。”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老板娘将两碗小馄饨端上了桌,陶影的碗里面,除了汤水就是馄饨,白花花一片,看上去让人好没胃口。
对面的人碗里面就不一样了,香菜碎混着小葱碎,绿生生地浮在汤水上,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他抬头看了看陶影的碗,眉心飞快拧了一下又舒散开。
陶影却一眼看见,皱了下鼻子轻轻“哼”道:“我都没有嫌弃你,那么重的一股香菜味儿,我在这都闻到了!”
男生怔了下,这才明白,刚才朝老板娘点了单后,她眼里那丝若有似无的嫌弃是为什么了。
真是哭笑不得,他眼里蕴着无可奈何,却又微微笑意,妥协道:“要不我要个小碗,把这些捞出来,你就闻不到了。”
她又摇摇头:“算了,不用了,麻烦。”
他却已经招手叫了店员,果真拿了小碗过来,把他的碗里也捞的光秃秃只剩馄饨。
“可以了吗?”他向她交差。
陶影嘻嘻笑起来,故意皱着鼻子嗅了两下,才说:“还成吧。”
两人低头吃馄饨,不出一会儿,陶影的鼻尖上就沁出几颗细细的汗,她吃的浑身暖起来,脚底的那块冰坨也没那么令人难受了。
她偷眼觑他的手,红色褪去,显露出玉白的皮肤,骨骼分明,指节修长有力,十分漂亮的一双手。
她心满意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带着他去了附近的一个小批发市场。
他的车又那样大喇喇停在路边,这回没人帮他看车了,陶影有些担心:“别我们出来了,车就没了。”
他却毫不在意:“没事,不会的。”
她半信半疑地和他进了里面,想找家店面买袜子。
批发市场里面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他倒是目标准确,上来就看见一家卖袜子的小店,停下来说:“看看吗?”
不远处也有一家,却比这家店面更大些,陶影指着那里,说:“我去那边看看。”
他点了头,低头替她挑了一双厚厚的袜子,刚要付钱,就见她往回走来,手却背在后面。
“藏了什么?”
她笑起来,献宝一样把东西拿出来:“喏,男士手套,这下不嫌我的手套小了吧?”
他怔了下,这一次真心实意笑起来,嘴角轻轻牵动着上翘,眼睛深若古井,里面闪着粼粼波澜。
他的笑太令人无法招架了。
陶影心头砰砰跳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问:“你叫什么?”
他顿了顿,脸上笑意微敛,好像有几分犹豫。
陶影嘴角的半分笑意就慢慢地落了下来。
不知怎的,他心里像是被蚂蚁蛰了一下,几不可查的麻。
“随远行。”他说,“我叫随远行。”
“随……”她表情一下子变了,“哪个随?”
“随意的随。”
陶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随远行心里一个咯噔,他正要开口,她忽然扭头就走,马尾辫甩开一个弧度,轻轻扫在他的下颌上,痒痒的。
她步子跨的很大,不过片刻就走出好远,随远行忙随手丢了张钞票在袜子店,手里还捏着那双厚袜子,也大步追了上去。
“你怎么了?”
陶影不答,抿着唇蹭蹭往前走。
却敌不过他人高腿长,不过两三步就追上了她,扭身挡在她脸前,声音也沉下来:“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不出声,胸腹微微起伏,像是在生气。
随远行一个头两个大,她怎么变得这么快?一会儿被冻得哭鼻子,一会儿又要吃馄饨,现在莫名其妙就生起气来。
“你真的是去做家教?”她硬邦邦地问,“你看起来年龄也没多大,高中生的样子,难道去给小学生做家教啊。”
原来是为这事。
随远行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学生证。
陶影掀开一看,愣住了。
“你才十八岁?”
“嗯。”
“上研究生了?!”
“是。”
陶影:“……”
她十六岁,才上高一。
她脸色有些尴尬起来,喃喃道:“天才少年啊你……”
随远行有些失笑,见她脸色稍霁,便说:“不生气了?不生气走吧,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了。”
陶影还有些讪讪地,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她想起刚才看到学生证上的生日,是夏天。而今天迟双凝说,随凌涛的儿子今天过十八岁生日。
直到走出批发市场的大门,他忽然停了脚步。
陶影正低着头走路,一个不妨,一下子撞在他背上。
他的外套上还有化掉的雪水,粘在额角一片冰凉,她有些生气,抬高声音问:“干嘛突然停下啊……”
他转头过来,看了她一眼,神情无奈。
“怎么了?”
“车丢了。”
陶影顺势往前看去,就傻了眼。
他们停车的地方,此时一片空阔,只有墙角处从自行车后挡板落下来的一点灰黑色雪渍,告诉他们车子曾经的存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