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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幽冥开新门31


    ◎天星◎


    他们踩在一簇簇虚幻的花丛上。


    来自黄泉路上的引魂之花蔓延在冰寒雾气里,花色妖异血红,却不会令人感到害怕,反有种诡异的心安。众人望着那流动的花河,只觉得鲜艳的色彩似乎要带他们回到灵魂的归处。


    与之相反的是,花河的尽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座极为宽广的阵图以鲜红“墨水”画成,就这样铺在空无一人的银蓝冰面上,看着就令人头晕目眩。充斥在空中的浓重腥味也昭示着那并不是普通的“墨水”。


    鲜红纹路交错在一起,组成各式各样复杂的咒文,若有普通人路过看上一眼,整个灵魂都要迷失其中,永远找不到出路。


    如果被封在冰墙后的那人醒着,他一定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笔触简直与那场梦中的重逢里,镌刻在母亲手腕上的咒文如出一辙。


    虹霜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依然瞧见八卦阵后面的冰墙里封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的人——正是玉念生。


    比其他受害者好些的是,玉念生虽然又双叒叕被关起来,但好歹现在是个完整的人,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甚至这次身上的玉佩宝石什么的都没丢,只面色瞧起来有些苍白。


    “……第几次了?这也太倒霉了。难怪东家要时时刻刻找人护住他,每次被带走又没受重伤也是一种本事——等等,少东家在这里,那阿兰?”


    虹霜远远瞧见玉念生还有呼吸,原本还未焦虑,转念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浑身一颤,便从姜高宁背后绕出来,就要绕过八卦阵图去捞人起来问。


    刚踏出两步,他的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死死握住。


    虹霜疑惑回头,看见姜高宁正盯着前方,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阿虹,别过去。”


    虹霜道:“理由。”


    姜高宁咬着牙,摇了摇头:“总之你先别过去,这个阵图是死局,靠近就会被吞噬。”


    虹霜皱眉:“对面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放着他不管。你认识这个图?”


    稀奇,姜高宁对阵法符箓一道一窍不通,如何能认出这个他都没见过的阵图?


    这时,后面的几人也赶了上来。


    一名弟子气喘吁吁道:“姜师兄,你们也、太快了——呼——”


    他一抬头,也呆住了:“这不是,师尊的笔法么?”


    杨师妹松开拖着余既望的手,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看,小心翼翼说:“我也觉得有点像……但从没见过师尊有这个样式的阵图,而且师尊不会和这里扯上关系吧?”


    话是这么说,她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和其他同门比起来,成年后才意外拜入仙门的她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尊并没有多余的尊敬。


    入门没多久,她便觉得自己和仙门格格不入,如果不是遇到了身边的这几位同门和姜师兄,她可能早就在来星降城之前退出仙门了——她现在也没放弃这个想法,甚至想着有机会把身边这几个傻白甜同门和更傻白甜的姜师兄一起捞出去。


    姜师兄平时除了闭关就是打架,或者指导他们修炼,真要说师尊在修炼上帮了他们什么,她还真没发现?


    但姜高宁修行速度一骑绝尘,她眼瞧着师尊都快坐不住了。


    机会来了!


    她继续试探着开口:“我们出来的时候,师尊正在无衣庄与林仙子坐而论道,眼下应当不会在这里,你说是吧,姜师兄?”


    她身后冒出一个人,挠着后脑勺说:“论道?林仙子怎么和师尊论道,师尊指点林仙子才对吧。”


    余既望听到有人提起“林仙子”,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啊啊”地说着什么,以现在这具身体的形态手舞足蹈,看起来分外搞笑。


    他身后有弟子把他掰正:“行了你,知道你余二少爷追了林仙子很多年,消停些,小心裂成两半,你也不想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林仙子面前吧?”


    余既望:“啊啊啊——”他被那弟子用布堵住了嘴。


    “是师尊的笔触,这幅阵图我也见过。”姜高宁抿着唇,眼里满是不解,“我那时候刚突破一个境界,去找师尊报喜,看到师尊房里打开的卷轴,就是这幅阵图。师尊很生气我打扰到他,但还是告诉我,这是东老门主赐给他的可以用来绝杀上古凶兽的宝物。只要将它绘制成功,启动后阵图会吞噬范围内一切活物。但如果要完成它,需要九十九个至阴之人和九十九个至阳之人的血,师尊说那有悖人伦,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这么做。”


    “那,难道现在就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杨师妹可不信,她那个师尊要是懂得什么叫人伦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虹霜冷笑一声:“这么大的阵图需要多少血来绘制?用来做阵图原料的人还会活着吗?万不得已?万不得已就能用一百多条人命填一个不知用处的阵图?如果是用来灭杀上古魔物,你看外面那些不知面貌的魔物消失了吗?”


    并没有。


    仙门弟子们在心里默默回复,他们还记得进入底下冰宫之前那一路的妖魔鬼怪。


    那些可以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就替换人类肢体脏腑的魔物可不是现在的时代该有的。


    虹霜想到这里,同时记起这三百年来在世间兴风作浪,掀起滔天血雨的妖魔,有几个在三百年前从未出现。只有翻开十万年前的坟典,才能在其中找出那些魔物的影子。


    仿佛就是这近三百年里,人间养出了消失十万年的凶兽。


    姜高宁拧着眉:“我先下去看看,阿虹,你在这里等我。”


    虹霜抱着手臂:“容我提醒,你现在也打不过我。所以,我也要去。”


    姜高宁急了:“阿虹,你之前说你将会与仙门决裂,你是不是知道师尊什么?”


    虹霜道:“我和你师尊不熟,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仙门高层烂完了。”


    偷偷摸摸听着的杨师妹:!英雄所见略同!


    姜高宁闭上眼:“可我师尊,是仙盟的副盟主之一,是盟主的左臂右膀。”


    虹霜嗤笑:“仙盟盟主副盟主又如何,都到这里了,我也不瞒着你,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上不争门,说不定还会掀了现在的仙盟。”


    他到现在还没动手,只是修为和证据都还不够,不能一次性把仙盟这块毒瘤彻底从尘世间清除。


    杨师妹:坏了,有点心动,前辈你还缺人吗?


    姜高宁道:“所以我要先下去。如果外面伤人的妖怪和魔物与师尊有关,那我就……亲自了结。”


    他语气有些苦涩,说到这里,他内心清楚自己早已分明亲疏。


    如果有一天是虹霜站在他的对立面,这句“亲自了结”的话他是说不出的。但若换成师尊,他想了想,似乎能接受。


    想清楚后,姜高宁手中雷光骤起,在轰鸣声中他随着电光冲下阵图。


    “等等,高宁——”


    说着说着话,虹霜不防对方竟直接冲入阵图之中,连他刚刚想的都是绕过这令他感觉不妙的阵图去对面救人。


    在姜高宁驾着雷光冲入阵图领域后,地面的纹路陡然亮起,发出刺目的光辉。


    中央的太极游鱼仿佛活了过来,鳞片泛着森森血光,游得越来越快,带起一圈圈血色涟漪,紧接着将姜高宁整个人吞入其中。


    虹霜咬了咬后槽牙:“臭小子。”


    他手一挥,掌心火焰喷薄成短兵,跟在姜高宁后面跳了下去。


    “不是,你们说跳就跳啊?”


    杨师妹在他们跳下去后目瞪口呆,虹前辈你也别说姜师兄了,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杨师姐,姜师兄他们不见了诶。”她的一个冤种师弟弱弱道,“我们要不要也下去?”


    “当然,难道要看着师兄去迎敌而我们躲在后方吗?”


    她转了转手腕就准备跳——


    没跳成,有人隔空拍在她肩膀上,轻描淡写将她包括其他跃跃欲试的同门都按了下来。


    他们回头,看见一张笑意吟吟的桃花面。


    “李前辈?”


    “李前辈你拦着我们干嘛?”


    “李前辈,我师兄可是在下面,万一有危险我们不在怎么办?”


    ……


    年轻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外面的小鸟,李昭明拍拍手:“就你们这点本事,下去添乱?”


    好、好直白的嫌弃。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终于想起来,莫说那位看不出底细的虹前辈,他们至少和姜师兄差了一整个大境界,如果有姜师兄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他们跟上去也没什么用。


    而且万一下面真的是师尊在搞鬼,那他们岂不是成了人质?


    他们这么想着,潜意识里对于自己会成为谁的人质被拿去威胁谁有一个模糊的认知。


    一名弟子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另一名弟子则道:“李前辈,你和虹师兄是好友吧,你为何只是看着?”


    开阳境巅峰的大能,整个仙门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他们师尊都没有到这个境界呢。如果李前辈也下去,岂不是手到擒来?


    “因为他们不会有事,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李昭明笑眯眯道,“你们也是。”


    年轻人们满脸惊讶,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愚蠢:“我们能做什么?前辈*您吩咐。”


    李昭明指了指冰宫四面八方的小道:“瞧见了没?里头的东西,需要你们及时带出来。”


    他说的是冰面下封存的那些人类的肢体器官。


    白发青年抬起手一指,来时只占了一条路的妖异红花不知何时顺着雾气蔓延开,几乎开满整座冰宫。


    “那是阴司的引魂花,顺着这些花走,中途就不会有魔物来侵袭你们。把这个按在冰面上,注入灵力,它们会把封在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带出来保存。等我们出去,就能去找它们的主人帮忙复原。”


    七八片泛着金光的银杏叶飘到他们面前,年轻人们看了看,一人伸手取了一片。


    入手的银杏叶手感温凉,不像柔软的树叶,倒像是金石玉质。


    他们没有再细细感受,虽然有一大堆疑惑,但还是握着银杏叶就各自选了周围最近的小道,踏着花丛过去办事——


    李前辈说得没错,把那些还有生机的肢体器官取出来才是最重要的。万一姜师兄和虹前辈在下面打得太过火,破坏阵图把冰宫震塌了,那才是白费功夫。


    李昭明等他们的身影都消失在不同小道上,这才慢悠悠晃到阵图下。


    还在上面的余既望一脸震惊:“喂,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姜高宁和那个给他甩脸色的人刚靠近就被吸进去了啊。


    青衫人将那些咒文踩在脚下,刚刚那敏锐无比的咒文此刻一点反应也没有,安静得仿若死物。


    “噢,忘记还有你了。”


    明明对方就在不远处,余既望只觉得那声音远在天边,似金石敲击,清朗至极。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李昭明行至一面冰墙前,点了点其中半具身体,便将它与余既望那半边木石之躯换了回来,只是……


    换回来的半边躯体少了整条右臂,大约是被魔物当做口粮吞食了。


    无妨,就当是此人前半生飞扬跋扈的报应。主剧情里,他可是整个人都被吃了个精光,连骨头都没留下一块,现在只是少了条手臂而已。


    李昭明漫不经心地想,他倒也不是谁都要完整捞出来的。


    他慢吞吞走到玉念生被封存的位置,伸手将他从里头拽了出来,平放在地面上。


    玉念生也是个神人。


    说他幸运吧,作为一个半点修为都没有的真凡人,次次精准被拽进突发事件,站在风暴中心发懵。


    说他倒霉吧,几乎每次进入风暴中心都能碰到路过的好心人及时捞他一把,毫发无损送出来。


    这种体质就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主剧情里他成为推动每一个关键节点的线索人物似乎是理所应当。


    不过要李昭明来说,他只是真的很倒霉地被半死不活的天道看了一眼就匆匆选中,成为那个推动几方势力搅弄风云的真风暴中心。如果不是亲娘留下的功德庇佑,他早就死在故事的最初。


    至于他的结局,哈,不提也罢。


    玉念生瞧着还要好些时候才能醒来,李昭明走到阵图中央的太极游鱼处看了一眼:“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


    真令人惊讶——才怪。


    将几个时间跨度两年以上的剧情节点合在一起引爆,他这样做时,只象征性地跟沉睡的天道说了一声,也不管对方听没听到。


    透过那太极游鱼,李昭明瞧见一个穿着仙门高层服饰的男人被无数吞\吐着信子的蛇影吞没。


    有些人一直没死,并不是没人收拾他,也可能只是没有撞到能收拾他的人手上。


    不是虹霜,也会有别人。


    相比起来,这一次这个玩意儿的死法,可比在虹霜手上时痛苦多了。


    眼看阵图里的年轻人们正在怀疑人生互相掰扯,李昭明干脆坐了下来,调出系统的剪辑功能,开始考虑给虹霜看的幻影该剪哪些内容。


    系统投射出来的屏幕上滑动着一行行文字,看得李昭明眉头直皱。


    【霜落玉碎雷霆灭,千里东风别梦遥。】


    【枫凋林枯兰谢去,月陨星降傩面消。】


    ……


    这主剧情的结语,每一句看起来都很不妙。


    勤勤恳恳建设地府的十殿阎王卡牌在这时忽然反馈给他几个消息,李昭明隔着虚空俯视阴间,看到几张满眼迷茫的年轻面孔。


    他划开屏幕上的结语,临时改了下一步计划。


    *


    姜高宁跳下阵图,被太极游鱼吞没后眼前漆黑一瞬,紧接着就出现在阵图空间里。


    周围是一片荒芜的沙原,触目所及黄沙漫漫,看不到半点生机。他紧握手中长枪,电光的嘶鸣成为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身后忽然传来有人落地的声响,姜高宁背后一凉,莫名有些心虚。


    “阿虹,你没必要下来的。”


    虹霜拍开衣摆下的灰尘,施施然道:“又不是你开的,我怎么不能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高宁立马转身,一看虹霜面上促狭笑意,便知晓自己又想岔了。


    虹霜转了转短刃,道:“我们一起去,昭明留在上面,不用担心你的师弟师妹们。”


    姜高宁道:“我本来是想着万一秘境里还有很多受害者,这才叫上他们来搬运。但是冰宫里的那些肢体,有些麻烦,不知道他们带了可以保存的法器没有。”


    虹霜道:“问题不大,昭明应该会解决的。”


    姜高宁挽了个枪花,跟着虹霜行走在这片空间里。


    “我一直没问,那到底是谁啊,你看起来很信任他。”


    眼见虹霜轻车熟路找到埋藏在沙海下的毒蝎,通过蝎群的动态寻到方向,姜高宁还是没忍住开口。


    之前很多人都在,他向来又只无条件信任虹霜,便一直没问,但这不代表他不好奇。眼下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可给他逮着机会了。


    虹霜道:“算是我的朋友。你不也交了新朋友吗?”


    姜高宁嘀嘀咕咕:“我可没见你这么信任过一个人。”他之前想问几句,都被堵住嘴不让说。


    虹霜拍拍他手臂:“乖哈,我这是为你好。”


    说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纵身往某个方向飞掠而去。


    姜高宁加快速度跟上去,大声道:“我已经长大了,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儿——”


    回应他的是骤然爆发的一声声凄厉叫声。


    那叫声极为惨烈,呼喊的人似乎正在承受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他依稀辨认出呼喊的人是谁,连忙赶上去站在停下的虹霜身边。


    虹霜立在绵延沙丘高处,将下面正在发生的情况尽收眼底。


    那是一片罕见的水泽,几分青翠点缀其间,成为沙漠里亮眼的风景。


    更亮眼的是水泽中那大片的五彩斑斓。


    此时此刻,水泽里滚落一个狼狈的人影。密密麻麻的蛇群将他围在中央,吞吐着猩红的信子,接二连三钻进他的衣袍中。


    花色艳丽的蛇群中,还有些许尾刺锋利的毒蝎顺着某些痕迹爬入那人衣摆下。


    人影在毒虫中翻滚来去,惨叫声逐渐小了下去。


    姜高宁看得有几分心急,他飞下去想把那人从毒虫里解救出来,却一直没有到达目的地。


    明明那水泽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


    虹霜按住了他。


    “阿虹,那是我师尊——”


    “那只是蜃楼。”姜高宁从未见过虹霜如此凝重的神色,“你确定那是你师尊吗?”


    姜高宁定睛看了一眼,又不是很确定了:“应、应该是?”


    听声音和他师尊一模一样,但这个样子……


    毒蛇虫蝎偶尔没有覆盖那人的面颊,但不时暴露出来的面容都笼罩在一片阴森黑气之下,看不出具体模样来。


    虹霜低声道:“他身上,好重的煞气。”


    姜高宁不明所以,又听虹霜说:“煞气在肉身上凝实,你这师尊手上人命起码过千,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虹霜只在一个亡魂身上见过些许煞气。


    某夜【黑无常】巡夜时自他窗外飞过,铁镣只锁着一个冒着漆黑气息的魂魄,那些黑气给他的感官很不好。


    【黑无常】在空中瞥了他一眼,好心停下来解释:“此人乃山中匪首,纵匪屠杀山下村落,后亡命于山寨内乱。死于他手的人怨念凝结成煞气,附在魂魄上,会一直跟着他到地狱。”


    现在虹霜知道黑无常的好态度大概率是前辈在给后辈传授工作经验,但确实帮了现在的虹霜不少忙。


    黑无常说,无辜惨死的亡者,其怨念会附在凶手的魂魄上。


    那眼前此人尚还活在人世,周身怨气竟已凝实到这种地步……


    “杀了我,你杀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叮当——”


    蜃楼幻影中忽有铃音起,音色缥缈,若不仔细注意,说不定就被那凄厉惨叫声直接盖过去。


    正在戏弄水泽之人的虫蛇仿佛听到了召唤,纷纷往两边退开,留出中间一条小道。


    有一道婀娜身影从水泽尽头款款而来。


    “这就受不了了?”


    那人以手掩唇,笑声清脆,纤白手腕上一只掐丝双扣竹节叶银镯叮当作响。


    “你方才不是说,要将我这蛮夷女人剥皮削骨,献给你的主人做新藏品么?”


    她赤脚踩进水泽,几条花色明艳的小蛇亲昵地缠绕在她脚腕处。


    “我错了,是我错了,仙子饶命,饶命啊啊啊啊啊啊——”


    求饶者话未说完,一只蝎子尾部毒针精准刺入他舌头。


    来者笑容明艳,眼神却冷厉至极:“别用你们仙门的称呼来恶心我。”


    “呃——啊——”


    一条巨蟒从年轻人身后凭空窜出,将那浑身冒着煞气的人紧紧缠住。


    那人经不住这样的折磨,在对方极尽残忍的拷问下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一倾吐干净。


    年轻人越听越厌恶:“阿妈说的果然没错,你们中州仙门没一个好东西。”


    她招招手,手下的小东西们一拥而上,将这人彻底湮没。


    蜃楼忽而颤动起来,下一刻消散在沙漠之中。


    毒蛇虫蝎尽数消失,唯余那条巨蟒安静地蛰伏在年轻人脚下。


    绿洲隐去,蜃楼里的年轻人骑着巨蟒自远方而来,停在他们面前。


    年轻人坐在巨蟒身上,姿态优雅,裙摆垂下来,像大片盛开的紫色鸢尾花。


    她抬起头,露出极其甜美的面容。眼角下纹着一只蜘蛛,若不仔细看,几乎要以为那蜘蛛是活物。


    姜高宁惊呼出声:“这不是仙盟通缉令上的那个人吗?”


    来者却没看他一眼,只注视着虹霜手中的焰色短兵,仔细辨认后冲着他嫣然一笑:“琉璃火,看来咱们是同行。你来晚了,我已先一步动手。”


    虹霜道:“阁下是?”


    年轻人道:“我名天星,炼气士,自轮柔而来。”


    第32章 幽冥开新门32


    ◎同行与线索◎


    自轮柔而来的炼气士。


    虹霜心想,地名和人名都有点耳熟啊,面貌也挺眼熟的。


    自称“天星”的年轻人压了压手,腕上银镯铃铛叮当响。巨蟒在清脆的铃铛声中缓缓俯身,将年轻人送到地面后,散作点点灵光消失不见。


    “不过你来了也好,弄死那个恶心的老东西后这片空间似乎锁住了,我正发愁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加上你,我们联手就能离开。”年轻人掩唇轻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虹霜。”他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炼气士。”


    天星道:“好巧,你是我见过的第七个炼气士。”


    虹霜不由得笑了:“真是奇了,往前多少年都见不到几个同行,看来你比我经历更丰富。”


    天星歪头想了想,坦然道:“倒也不是,只是族内修成的人不少,但几乎不会走出轮柔。出来后,我也就见过你一个。”


    虹霜想了想,还是问:“你从轮柔来,那你认识岚月吗?”


    天星面色陡然一变:“你知道她的名字,你认识她?”她几步上前,一时间离虹霜极其近。


    一旁的姜高宁见她一头乌发上竟然盘旋着一条青翠小蛇,正“嘶嘶”地吐着猩红信子,连忙把虹霜往后拉。


    “喂你说话就说话,带着毒蛇凑过来干嘛?”


    天星没搭理他,只急切问道:“岚月是我师姐,你是不是见过她?我出来就是为了找她的,她失踪很久了。”


    果然如此。


    虹霜叹了口气:“你师姐……应该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天星喃喃,“死了?这不可能,我师姐的蝶火还亮着。”


    虹霜道:“你知道阴司么?”


    天星点点头:“阴司重出后,有阴差前来轮柔拘走过去游荡的亡魂。现在所有的妖精志怪部落和炼气士应该都知道。我们这种人应该被称呼为‘炼气士’这件事,也是阴差大人告诉我的。”


    虹霜道:“我们此行来星降城,就是受人所托前去寻两位前辈的尸骨。城隍大人与判官大人更言明她二人有因果未消。其中一位,便是轮柔的岚月。”


    岚月若是炼气士,那仪梦遥多半也是了,否则阴差不会特意提起,在不明显违反阴司律令的前提下告知他们一些细节——到现在还不知道仪千风哪来的消息,他就白活这么些年。


    也许,仪千风曾经也是。


    天星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阴官大人说的,那就是真的了……可是师姐的蝶火明明还亮着,我出来之前才去看过。”


    虹霜道:“你们的蝶火,是作用于身,还是于魂?”


    他想,回头一定要找阿兰问清楚,她肯定知道轮柔那边什么情况,不然那时候不会那么笃定说有人会找岚月。


    天星怏怏道:“……是灵魂。”


    那就是了。


    虹霜道:“她的灵魂眼下应当在城隍庙,还未下幽都,所以蝶火不灭。”


    天星长吁一口气,惆怅道:“阴世啊……那我死了应该就能见到她。”


    虹霜本能警惕起来:“别乱来,阴司现在缺鬼得很,小心被拉去做牛马。”


    虽然他已经做好去地府当牛马的心理准备,但是能活他还是先活着吧,阳间阴世总归不是一回事儿。


    天星抬眸,看了他一眼,莫名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你也?”被阴官看上了?


    二人面面相觑,长叹一声,有时候真的不想马上领会对方的意思。


    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姜高宁云里雾里,他忍不住开口:“阿虹,你认识她?”


    虹霜:“不,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第一次。”


    天星面上笑容淡了下去:“你为何要和仙门弟子在一起?”


    虹霜道:“仙门烂的是高层,中低层总有不愿同流合污的人在,只是他们的声音无法发出来。”


    天星道:“是吗,我可没见过。”


    虹霜道:“那现在你见过了。”


    天星又说:“真有这样的人,仙门那些老东西容得下?”


    虹霜道:“所以他们现在在我这里。”


    天星终于给了姜高宁一个眼神,就那一眼,她忽而惊愕:“咦,你就是宋然那倒霉徒弟姜高宁?”


    宋然就是她刚刚玩死的仙门高层,真没想到转头就见到那被老东西盯上的倒霉蛋徒弟了。


    姜高宁道:“你怎么知道?”


    天星笑得花枝乱颤:“虹霜,这下我信你刚刚说的了。”


    虹霜:“怎么说?”


    “外面的冰宫里有间密室,里面挂了十几张画像,都是宋然的目标。”天星下巴往姜高宁的方向一抬:“这位小哥,就是密室里头号解剖目标呢。宋然那老东西,似乎是怕这小哥修行速度太快,他快掌控不了,才躲到这里来制作新的魔物。光靠外面那些地羊鬼,可斗不过心性坚定的人。”


    虹霜眼眸一闪:“地羊鬼?就是外面那些魔物?”


    “你不知道?”天星讶然,旋即她便想到原因,“是我想岔了,这是轮柔圣地历代相传的典籍才会记载的东西。地羊鬼是从人类的遗骸上长出来的魔物,它们能在人类恐惧之时用泥土、石块和木头替换掉人的五脏六腑以及肢体,将这些东西作为食物。被夺走脏器的人类会活活痛死。”


    天星细细解释后促狭笑笑:“你这位小哥可还要感谢我,若非我先弄死了宋然,他还能不能好好站在这里都不一定。”


    姜高宁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


    其实从刚刚的蜃楼和虹霜对她那么和善的态度来看,他对自己师尊不是什么好人已经信了大半,但眼前这年轻人的话,他可不那么信服。


    天星无所谓道:“爱信不信。”


    说罢,她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喂,你可别想着给姓宋的收尸,他已经是我家小可爱们的口粮了。”


    干了那么多缺德事,让他和被他害死的人差不多死法又怎么了。若非怕姓宋的死灰复燃,她才舍不得让自己养的小可爱们去吞脏东西。


    姜高宁:“……若你拷问出来的为真,我分得清轻重。”


    他又不是傻子。


    天星恍然:“你看到了蜃楼?”


    那她之前的行为大约被放出去了,无所谓,她问心无愧。


    虹霜收回火焰凝成的短兵,刚刚天星提供的信息令他想起两件事。


    一件事是,当年调换他同乡任务的仙门弟子,似乎也姓宋。


    “高宁,我还没问过你,你当年怎么拜入宋然门下的?”虹霜直接开口,他有种直觉,有些一直以来没有想通的东西似乎能更快揭开一层面纱。


    话题跳跃得太快,姜高宁一下子没跟上来,下意识道:“我被送去测灵根的时候,东老门主说我的灵根适合师——宋然,我就拜师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然不是雷灵根,甚至不是专司战斗的修士,他怎么会适合姜高宁?


    时隔多年,虹霜惊出一身冷汗。他仿佛再回到当年那个无望的雨夜,以及空旷无人的八宇殿里,面对白发老人慈祥到诡异的笑容。


    天星摊开手:“看来你想到了别的什么?”


    虹霜定了定神:“出去再说,待在这里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你也觉得?是不是之前灵力运转有些停滞?”见虹霜点头,天星若有所思,“我也有,宋然那老东西,一开始很自信我斗不过他,想把我送给他主子做收藏品,后来似乎说了‘你竟然灵力无损’之类的话。”


    虹霜:“我下来时觉得灵力运转有一瞬间的停顿,后来就没事了。想来这阵图是能吸收进来的人的灵力,至于为何失效了……嗯,应该是我上面有人看着。”


    姜高宁道:“等等,我怎么没这种感觉?”


    他斗法虽向来大开大合,但灵力的走向感知是基本功,一路行来他没有半点不适。


    姜高宁修的是仙门道法,他没感觉,那这阵图是用来对付谁的不言而喻。


    虹霜和天星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高宁,我记得你之前说这阵图是仙门用来灭杀上古魔物的。”虹霜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我们这种‘魔物’?以我们的修行法门来看,若是被困在这里与真实的自然天地隔绝,又逐渐失去原本的力量,确实很容易被剿灭。”


    天星:“这阵图还有这种说法?那我觉得,‘魔物’这个名头怎么也不该按在我们头上,我可要给自己积阴德的,从不干缺德事。”


    虹霜道:“那可不一定。说起来我在仙门的名声虽不算好,但也不算特别的差,你是怎么做到出来没多久就混到被十几个仙门通缉的?”


    他手腕反转,一张卷轴就被抛到对方手中,“喏,我之前在一个仙门弟子手里拿来的。”


    天星打开解封的卷轴扫了一眼,果然瞧见自己的脸在上面,旁边还有各大仙门的法印。


    她嗤笑一声:“只不过路过中州时宰了几个所谓的仙门长老罢了,光明正大抢别人家的孩子,看他们叫嚣的样子就作呕。别告诉我你没动过手?”


    虹霜摊手:“我一般不会让人知道是我做的。”


    笑话,怎么可能忍得了,只不过他选择暗地阴人。


    他们初次见面,倒是聊得很投机,只有姜高宁越想越急:“不行,阿虹,你得先出去。我们赶紧走。”


    他是知道虹霜的修行法门与仙门截然不同的,这下心里还存着的那点微薄师徒情彻底消散,赶紧推着虹霜就要走。


    “急什么。”虹霜抬手摸摸他毛茸茸的头,“都说了只是开始有一点不适,现在没什么了。”


    真要有事,昭明应该早就下来了。


    姜高宁却不放心:“我们现在就走。喂,你刚刚是说你有办法能出去吧?”


    天星饶有兴致看着他们:“我还以为这小哥会先对我动手,毕竟我刚刚杀了他师父。中州人不是很尊师重道吗?”


    姜高宁烦躁道:“我不一样,我现在欺师灭祖行了吧。”


    尊师重道确实有一点,但不多,只是建立在宋然确实引他入门的前提下。


    宋然嫡传弟子众多,都是和他自己一个姓的。姜高宁一个后来的外姓人,入门后的修炼几乎都是他自己一路畅通无阻修过来的,真要说情分,可能还不如外面由他指导的师弟师妹们深厚。


    “好吧好吧,真是个急性子。”


    天星转了转手中的双扣银镯,从里头掉出一个罗盘。


    虹霜盯着看了一眼,觉得这罗盘制式有几分像云里兰的那个,只是更加绚丽,外表仿佛流动着银河。


    “喏,会用么?”天星浮起罗盘,将一只手放在上面,掌心凝起雪青色灵光。


    虹霜伸手放上去,金红灵光交织在罗盘上:“会,我见过类似的法器。”


    天星道:“那就好。”


    他们的灵光汇聚在罗盘上,好似同出一源,金红璀璨雪青绮丽,一瞬间迸发出极大的光辉。


    虹霜一手迅速在罗盘上绘制对应的符文,另一只手一把拽住姜高宁,让光辉包裹着他们冲出这片空间。


    灵光闪烁间,他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在哭叫——


    “呜哇哇哇,我差点就死了,还好你来救我了昭明兄!”


    少东家,你嗓门可真大。


    光辉复止,他们已经回到冰宫之中。


    有人正盘坐在地,低头轻声安慰着伏在自己膝上诉苦的年轻人。


    他们走上前去,只见周围冰面下已经没有那些被当作装饰品一样保存的“藏品”。


    李昭明抬头:“出来了?”


    虹霜看见他依然在那里,忽然松了口气:“嗯,出来了。等很久了吗?”


    “也没有。”李昭明道,“你们下去后不久,念生就醒了。”


    他看着四处张望的姜高宁又补充了一句:“你师弟师妹们,我让他们去别处收东西了,不会有危险。”


    姜高宁点点头:“好。”


    他转过来紧张地看着虹霜:“阿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灵力运转还顺畅吗?”


    虹霜哭笑不得:“都说了没有事。”


    他眼神瞥过一旁的同伴,好巧不巧,李昭明刚好盘坐在阵图边缘,绣着莲纹的衣摆一角轻飘飘落在咒文上。


    天星凑过来问了下:“那也是你的同伴?他……感觉和我们不太一样。”她问的是那边的李昭明,若不是他刚刚出声,她甚至没发觉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他似乎和这片空间融在一起。


    虹霜对她做了个“阴官”的口型,她便不再多问,只拍了拍自己鸢尾一样的紫色裙摆,抱怨道:“那老东西差点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这可是我阿妈亲手给我做的。”


    虹霜道:“没关系,想想他已经没了。”


    天星愉悦点头:“看他在解剖幼儿的时候我就想好他的一千种死法了。他肯定会下地狱的,到时候都能用得上。”


    她赤脚踩在鲜红阵图上,惊奇发现那阵图再也没有亮过:“老东西死了这玩意儿也没用了?那挺好,我得赶紧去救人,有个小哥被老东西的机关抓进来了——诶?小哥你在这儿啊。”


    正伏在李昭明膝上痛哭的玉念生一早听到虹霜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狼狈,一抬头,正看见虹霜他们走过来:“虹兄,还有——诶,天星姐!”


    虹霜:“你俩认识?”


    不一会儿,几人围着坐在一起,互相说过名字后,虹霜拍拍手:“好了,念生,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不是跟着阿兰吗?”


    玉念生苦着脸,把云里兰离开前的情况仔细描述了一下后说:“……我也不想和云姐分开,但我的运气你知道的,我怕到时候还要云姐来救我,就先留在客栈了。”


    天星点了点眼角下的蜘蛛图案:“然后你就麻烦我来救你了。”


    玉念生几乎要哭出来:“天星姐,我不是故意的。”


    虹霜讶然:“你说阿兰来找我了?可我一直没见过她。”


    姜高宁抬头:“云里兰是谁?”


    虹霜一把按下他的头:“我妹。那个小姑娘说有个坐在红花里的老人让她来送口信?这描述怎么有点熟悉。”


    李昭明屈膝,手肘靠在膝上支着头,慢悠悠道:“八成是【月老】,他有时候会在人间晒他那本幽冥书,顺便把他的红线拿出来晒晒月光。”


    虹霜重复一遍:“【月老】?”


    李昭明懒洋洋道:“在很多传说里,祂经常被借调去天庭姻缘司,但仔细算来他的名录是在地府之中。”


    虹霜了然,听起来是掌人世姻缘的神官:“那剩下二成?”


    李昭明:“【孟婆】,不过【孟婆】一般不会在阳世。”


    玉念生耷拉着脑袋:“我本来在客栈等云姐和你们回来的,但是……有人找到我,说要带我去找我阿娘。”


    虹霜沉默了。


    被关了不知道多久,玉念生沮丧地把自己的经历一一道来。


    云里兰和枫河跟着那小女孩离开后,他确实是乖乖待在客栈里哪也没去。


    前车之鉴不远,他这回一步都没有踏出客栈大门,就连晚上睡觉时都是确保门外有护卫守着的。


    枫河带了许多护卫,玉念生是瞧不出修为,但反正比他强吧。虽说护卫保护的不是自己是主人,但也没有怠慢过他。


    玉念生待了三天,还不见云里兰、虹霜和李昭明任何一人回来,他便有些心急,但还是安慰自己要相信他们,要知道他们从未失手过。


    第四天傍晚,他在榻上听到某面墙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玉念生有些不安,他想着要不要去告诉门外的护卫,那声音忽然又消失了,他便自己大着胆子下榻去查看。


    他试探着敲了敲那面墙,没有发生什么。


    正当他以为是自己听错时,转过身便看到一个小童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那小童穿着墨绿色的小衣,手脚几乎都收在衣服里,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玉念生见对方似乎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便小声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是二楼,他没有开过门窗,哪来的小孩?


    小童仔仔细细看了玉念生的眉眼,抱着自己的手晃了晃,小声对玉念生说:“你是梦遥姐姐的血亲吗?”


    玉念生到嘴边的惊呼声硬生生咽了下去:“小弟弟,你认识我阿娘?”


    那小童眼神一亮,非人眼珠一动不动:“我前几天在花篮里远远看到你,你很像梦遥姐姐,原来真的是你,你就是梦遥姐姐的孩子念生。”


    他挪到玉念生面前,行动颇为迟缓。


    玉念生猛点头:“你知道我阿娘在哪?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知道梦遥姐姐在哪里,你是她的孩子,你能不能把她全部带出来?梦遥姐姐说,她想葬回故乡。”


    玉念生看着小童小心翼翼从怀里捧出一个陈旧的护身符,针脚依然绵密,足够玉念生认出那出自谁之手。


    年少之时,他曾经见过母亲以绣花针为武器解决过作乱之人,也在母亲怀里见她用同样的小针为他缝制小衣。


    是以,他对小童口中的“全部”产生极大恐慌。


    “我阿娘,她的……怎么了?”玉念生直勾勾盯着小童,很害怕对方说出那个猜测。


    小童歪着头:“梦遥姐姐……到处都是呀。”


    玉念生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抓着小童的手,几近泣血:“带我去——”


    小童点点头:“我在外面的转角处等你,这里外面有好多修士,他们很凶,我不敢过去。”


    他说完这话,整个人逐渐缩小,化成一只绿螈,从墙壁上一个小洞慢慢钻了出去。


    方才玉念生听到的声音,原来是这小童在打洞。也是这时候才发现,绿螈的两条腿都是折断的,所以他才走得那么艰难。


    玉念生想了想,在房间里给虹霜他们留了信,又开门和门口的护卫说了自己要出去逛逛,拒绝了对方相陪的建议。


    他自己身上有不少防身之物,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就算那小童是一个陷阱,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个线索的。之前云姐那个可以追溯血缘的法器在找阿娘的时候突然失效,他们一直没找到阿娘的下落。


    玉念生避开街上巡查的修士,从拐角处一个破旧的花篮里发现那只绿螈。


    安静趴着的绿螈见他到来,慢慢爬了出来。玉念生蹲下来,让他躲进自己袖子里。


    离开人群后,绿螈重新化作步履蹒跚的小童,引着他往某个地方走。


    小童说:“我等了好久,可算有人来寻梦遥姐姐了。一定是岚月姐姐告诉你来这里的吧,这么多年,只有她逃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热……太热了……我要化了……气象局……快来给我们这里打几炮降雨


    第33章 幽冥开新门33


    ◎亡者遗音◎


    玉念生讲到这里,被天星直接打断:“等等,那小蛇医说,我师姐逃出去了?”


    玉念生:“诶?那个岚月是你师姐?”


    虹霜摆摆手:“天星,等他说完我们再对一下信息。”


    天星眨了眨眼:“好。”


    玉念生于是继续叙述下去。


    那小童领着玉念生出城,说自己曾经受过仪梦遥和岚月的照顾,只是当年受了重伤,一直没有机会爬出来。前不久他被一道陌生的神力唤醒,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仪梦遥*要去给仪千风报信。


    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根本出不了星降范围,似乎走到哪里都有修士能抓住他。那时躲在花篮里,本就是他疑似被一个修士发现,害怕行踪暴露后被追杀,不得已藏了起来,恰好就看见了和仪梦遥极为相似的玉念生。


    小童带着他离开主城,钻进某个河道里,从河道爬到不知多远的山林,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玉念生就因为一脚踏空落入某个缝隙里,恰好摔在刚下秘境的天星面前。


    彼时天星刚找到她师姐的一点线索,急匆匆就冲了下去,险些以为玉念生是仙门人。好在她收手也快。


    玉念生和天星交谈时,那小童忽而不见了踪影。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天星总结道,“还是要找到带你来的那个小蛇医。”


    虹霜捏捏下巴,思索片刻,看了不远处观摩冰宫的李昭明一眼:“有件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姜、姜师兄!”


    虹霜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传来几个呼叫声打断,原来是先前被李昭明支去干活的仙门弟子们赶回来,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眼神里满是惊骇,好似看到极为恐怖的东西。


    “姜师兄,还有两位前辈,我们发现一间密室,里面,里面——”


    姜高宁拍拍说话人的背:“没人催你,慢点说。”


    那人喘了几口气,还没恢复过来,另一人越过他直接开口:“那边有一间密室,里面……姜师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还是进去看看吧。”


    “你们是找到宋然那老东西藏着的密室了?”天星恍然,微微抬手,“喏,小哥,你不是说我口说无凭么?跟你师弟师妹们去见见证据呗。”


    姜高宁偏头:“都说了不是——去就去。”


    虹霜见状,干脆把要说的事暂时压了下去,跟着那几个仙门弟子走了过去。


    “我们、本来按李前辈的吩咐,把那些……都收了起来,回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一个密室。没有术法锁住,我们不小心一下子就进去了。”


    杨师妹将收集在一起的银杏叶小心翼翼交给李昭明,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接下来的内容不需要她开口,他们脚程够快,那个密室又离阵图所在处不远。主人身死后,密室不再是密室,大门洞开,等待后来者探寻。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密室里一面墙上悬挂着十几幅人像。


    李昭明收好银杏叶,拍了拍虹霜的肩,低声说:“记得存档。”


    虹霜猛然想起来,赶忙取出一块留影石,对着密室里一扔,将里面展现的所有画面都一一扫下,然后把留影石收回来,这才带着众人踏了进去。


    密室中央是一张半人高的白玉台,周围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作用不明的工具,大大小小的玉盒、陶瓷器具堆积在角落里。


    场景里最明显的便是那十几幅栩栩如生的画像。


    那些画像呈现不规则悬挂,最中间那一张上绘制的人,所有人都很眼熟,正是姜高宁。


    “这是……都是仙盟从前天骄榜上的天才。”


    玉念生惊讶道,托他那天骄榜第一的小姨的福,仙盟每期的天骄榜他都看过。可是,可是,这也太……太恐怖了。


    姜高宁走上前,眼神掠过所有画像,他说:“这里的人……除我之外,大都死了。”


    画像上都是些年轻人,眼神明亮,眉宇朝气蓬勃,都还是姜高宁记忆中的模样。


    而现在,除了他自己,其余十几幅画像里,有十幅都被画上一个鲜红箭头,箭头所指处是更详细的解剖过程,再往下面,分别用透明晶石封存着一些东西。


    一双完整的、清透的眼,一只有着厚厚剑茧、骨节分明的手,一截流光溢彩的腿骨,一对光洁的耳,一头尾部泛着海蓝色彩的长发……所有的器官组织都像还存在于人身上时的鲜活。


    鲜活得只要是熟悉他们的人,都能分辨出这些器官分别属于谁。


    杨师妹捂着唇,指缝里流泻出她的颤音:“他们其实,并不是做任务时出了意外死去的吧?”


    天星叉腰:“看,我就说吧,那老东西亲手把他们解剖咯。”


    姜高宁道:“我长了眼,自己会看。”


    画像下绘制的解剖过程详细到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在脑海中复原当时的血腥场景。


    再看一眼那些被精心封存在晶石里的器官,姜高宁莫名有几分想吐。


    “我原以为中州仙门只会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下手,没想到连自认为是同类的修士也不放过。”天星点了点眼角下的蛛纹,语气带着几分疑惑,“虹霜,你是怎么忍住不把这群老东西烧光的。”


    虹霜收好最后一项证据,平静道:“两个理由。”


    他目光掠过那十幅画像,画像中的年轻人们意气风发:“一,我不清楚仙门里像他们这样的人现在还有多少。”


    “二,我暂时还不是东楹的对手。”


    他抬起手,掌心燃起一团金红色的火焰,映照出他面无表情的眉眼。


    “别惊讶,你也杀不了他。”


    天星咬牙:“我不信,我们联手,难道杀不了一个摇光境的修士?”


    虹霜摇头:“如果我说,他已存世近五百载,早就突破摇光境应有的寿数呢?”


    天星道:“那就请我老师一起出手,等我老师醒了,她一定能……”


    最后的话语湮没在唇舌间,天星想起来,她二十余年不曾见过那位点拨她的恩师了。


    虹霜道:“不说别的,单说那能隔绝我们与天地自然,吸收我们灵力的阵图,如果不是他在,我们俩说不定都得栽在这里。”


    他几乎可以笃定,若无人暗中保驾护航,他们绝对会在这一路死伤惨重。


    他们互相对峙,谁也没有开口。


    旁观的仙门弟子听得心惊胆战,恨不得自己不在现场。


    东楹,那不就是不争门的老门主吗?虹前辈和这位新出现的前辈在说什么?杀了——东楹?一位摇光境大圆满的仙门大能?甚至东老门主活了快五百年,很可能早就突破摇光境的上限?


    众弟子们恍恍惚惚,听了这些内容,他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姜师兄,救一救——


    火光之下,姜高宁注视着虹霜,一言不发。


    ——阿虹,我离开你前往仙门修炼这件事是不是做错了,这些年里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我现在能不能,还能不能帮上你?


    他又想起之前虹霜说过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下来。起码,起码现在虹霜还会记得带上他,不会把他抛开独自去做危险的事。


    虹霜沉默许久,开口:“方才我其实想说的,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在晶石里封存的器官掠过,把之前的第二件事说了出来。


    “星降城出现的抹脸妖会带走人类的脸,这里的地羊鬼能调换人类的肢体器官。”他慢慢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把这些组合在一起,能不能拼出一个外表完整的人类?”


    众人悚然一惊。


    如果按照这个设想,那他们之中,或者说仙门之中,有一些人,还是人吗?


    天星道:“你说的有一定可行性,但有个问题,这样拼凑起来的东西没有灵魂,如何能如常人一样行动?赶尸的话很容易被发现的。而且比起使用,幕后人似乎更偏向收藏。起码从宋然那老东西看来是这样的。”


    就算是修士,最好用的也永远是自己的身体,换成他人的,不一定能有原装的好用。


    虹霜道:“所以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他最后望向这个密室,只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但总是无法靠近关键。


    “叮——”


    忽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而来的是熟悉的冰寒之气。


    虹霜闻声望去,只见密室门口蔓延开一片血色花朵,花丛中央,卧着一只小小的绿螈。


    白发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虹霜发现,自从下了这个秘境,对方不开口的时候,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似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他。


    可虹霜记得,分明之前在星降城里,对方遮掩过于显眼的外貌时并没有到这个程度。


    这个秘境里,难道有需要这位避其锋芒的存在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需要他这么做?


    李昭明正蹲下来将那只绿螈托在手心:“念生,你刚刚说的那个小童,是不是这个?”


    玉念生连忙跑过来仔细看了看,确认道:“是他,他怎么又出现了。”


    小童的原形绿螈半边身子都有破碎的花纹,还是很好认的。


    摔到缝隙里不见小童后,他还以为自己又被骗着踏入了陷阱。如果不是恰好遇到天星,他可能就困在那片地下走不出来了。


    李昭明挑眉:“可这只绿螈已经死了很多年,眼下能出现……咦,是无常法印。”


    虹霜眼皮一跳:“无常大人?”


    李昭明道:“【无常】行走阳世,有一个特权,祂可允许死者短暂还阳了却执念。”


    说完,他反手一挥,绿螈落到地上,重新化成一个小童。


    虹霜:“!!!”他突然有几分莫名感动。


    这一路走来多有阴官暗中相助,他在和云里兰重逢前做遗迹清理人,单打独斗很多年,现在总算体验到了一把天道助力……太不容易了。


    小童蜷缩许久,睁开眼:“咦……我在哪里……姐姐……”


    他一眼就看到了玉念生,正想扑过去时,又瞧见一旁的天星鸢尾色裙摆和腕子上的银手镯。


    “你,你是天星吗?”他犹犹豫豫道。


    李昭明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她是。好孩子,你叫什么?”


    小童说:“岚月姐姐给我取了名字,我叫西野。”


    李昭明道:“好,西野。趁现在还有时间,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我想跟梦遥姐姐的孩子和岚月姐姐的师妹说……


    虽是这么想,西野望着那双琥珀色眼眸,莫名有种亲切感,把脑海逐渐复苏的记忆缓缓道来——


    西野的种族被人类称为“蛇医”,顾名思义,他们可以解各种蛇毒。


    正因如此,西野成为一些人捕获的目标。


    他还未成年,只是想去见曾经帮过他的采药童子,便在某一天偷偷离开族地。但他返回时忘记了时间,错过回家的路,独自流落到人间,没多久被一个仙门修士锁住,带到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在那里,他见到许多人类被封在琥珀一样质地的无名晶石中。


    唯独一个身穿鸢尾长裙的年轻人不在琥珀里。她被人打断了颈骨,头折下来到肩膀的位置,周身被无数条灵蛇幻影包裹,四肢被荧蓝晶石制成的锁链牢牢锁住,关在大殿中央。


    她的上方,正悬挂一盏形似婴儿的长明灯。


    修士要他去解开年轻人周身灵蛇的毒。


    西野不愿。


    和那些莫名其妙把他抓走关起来的修士相比,西野对那个极其美丽的年轻人有一种天生的好感,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听那个修士的话。


    但那由不得他。


    西野一直不愿意去解毒,没多久就被斩断一只手,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每日都有修士前来抽出被锁住的那个年轻人的血,一道又一道符纹被刻在她苍白皮肤上,那些维持着她生命的灵蛇影像越来越模糊。


    西野只敢在修士不在的时候,爬起来给那个年轻人送一点水。


    那年轻人受到修士那样的对待,却还活着,甚至还有心情给他取了个名字,偶尔清醒的时候,唱起不知名的歌谣。


    没过多久,那片封闭的大殿里送来一个新的人类。


    西野看得出来,那个人类早已死去,唯独一点灵识不灭,尚还能驱使她行动和言语。由此,抽取她血的修士来得格外频繁。


    人类说,她叫仪梦遥。


    仪梦遥来了没多久,即使她早已死去,化身【变婆】,即使肢体僵硬,唇舌无力,她竟也有能力治疗被锁住的紫衣女子,让她清醒的时间变长,又抽空教会西野人类世界的文字等知识。


    仪梦遥与自称岚月的年轻人筹谋,想带着被关在这里的其他人一起逃出去。


    没过多久,修士又带着一个人下来,恭恭敬敬请那个人前来观赏那封存着无数年轻人类的大殿。


    修士带来的那人对那些不知是沉睡还是死去的人都不太满意,只在看到仪梦遥时停顿一下,紧接着目光锁定在岚月身上,不再挪开视线。


    “这个不错,好生标致。”那人夸道。


    于是修士朝那人点头哈腰,说着“那便进献给您”之类的话。


    那一天,是西野最后一次见到岚月的模样——修士精细地剥下她的皮,小心地封在一方晶石之中,不知带去了哪里。


    仪梦遥由此被迫提前开启逃生计划,却在一道凄厉的婴儿啼哭声中折戟。在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诡异婴鸣中,她的四肢开始朝着山君的姿态变幻,于修士期待的目光里忽而一掌打碎了空间一角。


    被忽略的小妖西野早用她们教的方法挨个咬开锁住岚月形体的晶石链,而同样退化成【变婆】的岚月拼尽最后一丝灵力,将空间里悬挂在大殿上空的长明灯抢了出去。


    失却那盏不知用什么炼制的长明灯,空间里所有尚还余一线生机的人渐渐苏醒,开始无差别攻击起四周来。


    修士大为愤怒,掐诀启动大殿里猩红的咒文。岚月挨了他一掌,整个头颅彻底折下去,若非西野冲上去挡住另一击,恐怕她也无法逃出。


    西野半边身子被震碎,化作原形掉入裂缝里。


    修士不知他们种族可以肢体再生,只当他已死去,便开始对造成他巨大损失的仪梦遥进行报复。


    西野说到这里,抱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哭泣:“梦遥姐姐……变成很多块很多块,在那个坏蛋手里。我,我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想着要出去找人来救她。”


    因为你已经死了。


    李昭明想,一个小妖怪,怎么能挡住修士的那一击?


    玉念生徒然跪倒在地,喃喃道:“阿娘……”


    他就着这个姿势,跪在虹霜脚边:“虹兄,虹哥,我求求你带我去找我阿娘,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没有任何修为的年轻人就这么发出嘶吼,无能为力,碰到大事他永远无能为力,为什么,如果他有灵根,如果他有虹霜那样的修为——


    下一刻,虹霜和天星同时拉起了他。


    “跪什么?”天星厉声道,“你若是真的痛苦,就给我站起来,随我杀进去,宰了那群贱人。”


    “我不要你的东西。念生,你其实也可以修炼的。”虹霜轻声道,“你做不了仙门修士,却可以做我们。”


    玉念生猛然抬头,目光炯炯:“我也可以?”


    虹霜道:“可以的,我不知道你小姨为何一直不告诉你。回去之后,你去问她,把这件事告诉她。”


    没有灵根的普通人无法踏入仙门,但可以做炼气士。而仪千风手里有让普通人踏入修行之道的资源,只看她手底下那些瞳藏灵光的隐卫便知晓。


    玉念生惨然一笑:“我……其实知道,阿娘走后,阿爹和小姨把我藏了很久,阿爹不愿意让我接触任何仙门相关的东西,很多事情,我都是偷偷打听的。小姨知道我在打听,但没有告诉阿爹。”


    天星蹙眉:“哪有这样的,明知和自己家人有关,却不让你去了解。”


    玉念生颓丧低头:“阿爹,很恨仙门。”


    但他爹知道的,也比他多。


    气氛一时沉寂,杨师妹左看看右看看,勇敢举手:“那个,西野的叙述里好像提到了两位前辈被关押的位置,我觉得应该也在这座大型秘境里,我们一路走来换了不少地方呢,要不我们就……”


    你们别不说话啊,这不得赶紧去瞧瞧,万一那里还有别的受害者呢?


    可把她急坏了。


    那名为西野的小童在把这一切说出来后重新化为原形,小小一只绿螈趴在花丛上,下一刻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他,西野他怎么了?”玉念生惊慌失措。


    李昭明道:“我刚刚说过,他死很久了,现在的不过是一抹执念。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后,他执念消散,自然就会离开。”


    先前突然消失在玉念生身边,也是因为魂魄不稳定。


    天星道:“这小孩儿……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李昭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道:“会的,他只是去见故去的灵魂。”


    须臾间他抬头,透过那无尽的冰面似乎看到了什么。


    “从冰宫出去,跟着引魂花走,它会带你们到亡者的灵柩。”李昭明道,“虹霜,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


    虹霜道:“还会回来吗?”


    李昭明道:“我们一起来这里的,自然一起离开。”


    虹霜点头,眼神拦下其余人,带着他们匆匆往血色花朵指引的方向而去。


    李昭明垂眸一笑,下一刻他遁入虚空,出现在即将重建完毕的阴司之中。


    系统投射出一片光幕,映照出幽都飘摇灵火。


    【神职:城隍


    真实度:78%】


    【神职:黑白无常


    真实度:90%】


    【神职:判官


    真实度:64%】


    【神职:牛头马面


    真实度:50%】


    ……


    【地府建设进度:82%】


    同时操纵一整套卡牌各自行动,李昭明在过程中忽然发现这些卡牌的一些共同点,以及……


    休养生息十万年,天道依然如此虚弱,就好像祂所有的能量都用来做某件极为重要的事。


    “你有想要保住的东西,对么?”李昭明轻声问道,虚空中沉眠的天道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2107跑完了程序,终于从主系统里得到它想要的答案。


    【宿主,这个世界好像重置过一次。】


    李昭明道:“我看见了。”


    主剧情里有一位非常重要的存在,着墨不多,但贯穿整个故事,却至今未曾露面。【判官】本要等待她寿终正寝后亲自将其接去地府,寻了许久都找不到对方的踪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生死簿都不再有对方的名字。


    她在这个时代彻底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还是中暑了,颓废地躺尸ing


    第34章 幽冥开新门34


    ◎方相氏◎


    李昭明起先并未发现有一个重要人物消失在剧情里。


    那个人乃是皇朝大祭司,官位名为“方相氏”,主掌天下傩祭。


    她在皇朝里地位尊崇,轻易不见宗室子,更很少留在皇宫。主剧情中,前面的故事里她只出现在与之相关的几位主要人物口中,剧情进度到一半才真正短暂地露过面。


    原本,或者说往世的故事线里,大部分见过她的人对她的形象描述都比较统一。


    一个古板神秘的老太太,永远戴着朴拙的傩面具,外面披着一张熊皮,浑身挂着不知名的小配饰,孤身行走于尘世之中,为走过的地域驱除邪物、消灾解难。


    她一路上收过很多徒弟,从不看弟子身份。山野猎户、田间农妇、世家千金、名门贵子、苗疆的孩童、东海的渔夫、街头的乞儿……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拜入她门下,听她传授自然道法。


    那些弟子有的像她一样修习自然法门,行走尘世为众生解难,有的始终没有修成而隐入乡间,也有的最终放弃艰难的修行,转而奔向更顺畅的仙门大道……无论听到曾经的弟子作出何种选择,她始终沉默地走在路上。


    她在故事线里唯一一次正式登场,是在为一座小镇驱除疫鬼时感到寿数将至,停在了那座小镇。


    彼时她尚还存世的徒儿云里兰与天星等人各自身在异地,同时感应到老师的生命即将消亡后,他们千里奔驰来小镇送了她最后一程。


    最后,由习成她所有法门的云里兰继承了她麾下大傩十二兽,成为皇朝新一任大祭司。


    同年凡世爆发各种疫病,各大主城死伤无数。仙门却毫发无损,趁此机会纷纷派出人手抢夺领地资源,以至中州战火连天,血流三千里。


    那时,即使是深山海底也找不到一处安静之地。


    为了消灭疫病,云里兰、虹霜和天星几人分头行动,带着为数不多的炼气士奔波在大陆上,好几次身陷险境也无人退缩。时有不少仙门弟子本自底层来,见此惨状,不忍人间生灵涂炭,毅然脱离还在争权夺利的仙门加入他们的队伍。


    驾驭大傩十二兽不间断地灭杀疫鬼时,云里兰偶然发现了疫病的源头。彼时局势动荡,众人分身乏术,无人可以抽身,唯有仪千风亲身前往,以断臂和全部修为的代价诛杀遗迹里逃出的疫鬼之王。


    过了半年,天星与玉念生、玉清明父子寻到故人遗骨,为其收敛遗骨时葬身星降城。两年后,云里兰与两个师门叛徒同归于尽。


    又三年,虹霜与仪千风合作,以聆川境下所有的凤凰泪将自己淬炼成一把足以灭世的人形兵器,孤身斩仙门后不知所终。


    多年以后,仪千风在云里兰和姜高宁的坟冢前发现一截流火断刃。


    仙门风流云散,尘世战火终熄,仪千风整合剩下的残兵败将,花费数十年才让尘世恢复几成人气,却因操劳过度旧伤复发,不久撒手人寰。


    上一任大祭司的离世就好像剧情的分水岭。


    在这之前,年轻人们意气风发,嬉笑怒骂,打打闹闹行侠仗义。在这之后,剧情急转直下,众人为了各自信念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唯一活下来的仪千风守着过去的回忆,把自己变成故人的石碑。


    李昭明看往世的故事,只觉得满目皆惨淡,处处是辛酸。


    而当他降临尘世,以阴司生死簿丈量这片大陆,却发现有许多本该覆灭在多年以前的城池毫发无损——有谁在灾难发生之前便将其消解。


    他起先以为是有人或妖提前改变了这一切,毕竟此方世界生长着许多能力特殊的妖精志怪,光是预言一道就有【仲能】【草衣翁】等大妖。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主剧情里没有改变呢?


    直到李昭明将不同时间发生的剧情点引到一起,提前带着虹霜他们下了幕后人的后花园,见到天星后,他方才想起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违和感在何处——


    天道应当曾经重置过世界,重置之后,有人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麾下的大傩十二兽,竟早已在云里兰手中。只是云里兰还未遇到需要动用它们的时候,因而此事不显。


    大祭司这样的大功德者,大限之后自该有阴官亲自来迎。


    【判官】提前来到阳世,也是为了等待那个时间点后,接引她至地府。


    而【判官】一直没有找到她在哪里。


    李昭明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自己真是休息太久,脑子都生锈了。


    太久不下人间,竟忘记一位大功德者足以立地成圣,沟通天地后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闭上眼,灵识瞬息万里,自时空长河中望穿此间无数个过去、现在与未来。


    【判官】找不到方相氏,他可以。


    天之涯,海之角,星光汇聚之处。


    玄衣朱裳的大祭司执戈扬盾,俯仰天地众生。长风吹拂她的衣角,好似一个调皮的孩童在与她玩闹。


    李昭明踏入这片隔绝尘世的虚空之地,便见到这样一幅宁静的画面。


    方相氏转过身,揭开头上的四目黄金面,露出面具下苍老的脸。


    她并不美,爬上面庞的皱纹条条堆积在一起,五官平凡得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老太太,下半张脸有几道横贯面目的疤痕,样貌甚至称得上丑陋。


    但她又是极美的,面上一双眼不似老者,清亮得仿若稚童。


    在李昭明眼里,她的灵魂正闪烁着璀璨的金光。


    方相氏笑道:“不承想离去之前,老身还能瞧见天外来客。小公子,辛苦你来此一遭。”


    李昭明道:“你知道你即将消亡,不会再有来生。”


    方相氏道:“舍老身残躯,换尘世众生一线生机,到底是值得的。”


    李昭明道:“我想问,你是何时回来的?”


    “该如何说呢?”方相氏抚摸着周身外披的熊皮,眼中满是怀念,“几位弟子出师后,老身忽有所感,独自前往琴川。老身自问并无预言之能,却在抵达琴川后拦下一场天火。


    是夜,老身魂游天地,见到了至高至上的天道。”


    她方才知晓,前尘的自己归天之后,魂灵眼见几位徒儿各自身死异乡,众生流离失所。曾经受她所救的生灵呼喊嚎啕,点燃她游离的灵魂,悲恸之下唤醒了休眠十万年的天道。


    天道应她所求,燃烧自己积蓄十万年的力量和她累世功德逆转一小部分时光,于过去的某个节点向三千世界发出讯号。


    时空管理局应下了此间天道的求助。


    逆转时光的代价是天道重新沉眠,而她作为逆转此间的代行人,即将迎来永恒的消亡。


    李昭明静静地望着她,瞳孔中映照出的却不是方相氏那张四目黄金面,而是无数个故人的身影。


    半晌,他道:“幽都即将重立,阴官列坐其位,尚缺一位阴天子。大祭司,你曾有累世功德加身,何必现在就给自己的生命下判书。若你愿意,我自有办法助你避开生死代价,重归故乡。”


    一个小千世界而已。


    他安静地想,只是一个小千世界,消去代价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按照时管局的规定,使用超出任务世界上限的力量会受到惩罚,但之于他,最多回去后被关上个千百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阳间地府俱相似,谁言他乡非故乡?”年老的大祭司轻轻一笑,“老身夙愿将偿,小公子不必费心。”


    往昔年岁不重来,重来定要有人付出代价。她已经活够了,于世界尽头,她瞧见她的年轻人们各有归处,便足以安心离去。


    又被拒绝了。


    人类总是这样,总有人类这样。


    他听到方相氏最后一句话:“老身即将远行,劳烦小公子告知我徒儿们不必担忧。


    只是,将要久别。”


    独自站在世界尽头,李昭明闭上眼,复又睁开,琥珀色眼瞳在天光照耀下隐有青莲幻影。


    *


    有金灯花引路,找到曾经关押仪梦遥与岚月的地方并不难。


    虹霜早就发觉,这座秘境面积十分宽广。按照他们走过的这一部分路程来算,这座秘境应当只有一部分在星降城,大部分地区位于中州某处。


    秘境里不同的空间各自有人掌管,负责不同的事宜,灵活得就像是地上仙盟里各司其职的部门。


    在弱水之畔的尸骨里养出地羊鬼、于冰宫中解剖活人的宋然,不知在哪个方位被谁养出来的抹脸妖,乃至即将要到达的地域,应当都属于一个人手下。


    至于是谁,虹霜心中已有答案。


    “喂,我们真的不能去找那些抹脸妖,先把我大哥救下来吗?”


    余既望甩了甩自己右边衣袖,还是很不习惯里头空荡荡。但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变回来了,和之前的痛苦相比,只是没有右手而已,他能接受。


    反正他是星降城城主儿子,上面也有一个大哥继承父亲的位置,他从不需要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前提是他大哥好好的。


    至于父亲,父亲也不怎么管他们。


    余既望忧伤望天——虽然头顶并没有真正的天——大概没几个人的家里像他们这样,一年到头难得见到父亲几回吧。


    虹霜道:“秘境里的时间和外界不一样,你大哥一时半会不会死。”


    最初他们接下的任务就是寻回仪梦遥和岚月的尸骨,眼下即将找到,怎么能半途而废。何况,昭明也是让他们先去完成这件事。


    余既望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大哥不会死,万一我大哥出事了我可完了……哇啊啊啊啊什么东西!!!


    一条巨蟒突然窜出来,硕大的蛇头獠牙锋锐,信子几乎要吞.吐到他脸上。


    “老娘现在就让你完了。”天星不耐烦道,“虹霜,我们真的不能把这个东西扔出去吗?他太吵了。”


    虹霜道:“那他会死的。”


    这真不是玩笑,这一路走来,他们不知见过多少早就在人间绝迹的妖精志怪。放余既望一个人走,他能不能活下来那是个未知数。


    余既望躲开巨蟒的纠缠,连滚带爬到姜高宁身后,惊恐道:“你这人好狠的心,我没有得罪你,你竟然纵蟒来吃我!”


    天星翻了个白眼:“我蛮夷也。”


    余既望还想说什么,就瞧见姜高宁警告般瞪了他一眼,赶忙闭嘴。


    什么人啊,还说是我大哥的朋友呢,完全不管我大哥的死活……


    他内心嘀嘀咕咕,到底是不敢说出来。


    虹霜微微仰头,对身边的姜高宁说了一声:“那边,我妹妹应该在。”


    只要那个可以吸收他们灵力的阵图不起作用,以他妹妹的身手应当不会有事。


    姜高宁点点头:“我信你的,你的决定不会错。”


    金灯花带着他们走到冰宫某处的传送阵,虹霜征得众人同意后将其启动,在传送阵冰冷的光芒中到达另一个空间。


    “都说了我这里最近没有新料子,接二连三派人过来作甚?你要是有好的法器材料,我倒是愿意和你换。”


    刚落地,余既望便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声音,他从传送阵里抬头,讶然道:“父亲?!”


    “余年盛,果然是你。”


    纵使早有猜测,但看到遍布长明灯的大殿中央里站着的仙门修士,虹霜还是有几分愤怒。


    尤其是看见这满殿的长明灯后,他心里的火便持续燃起来,面上却半点不显。


    耳畔有音乐回荡,不知是什么乐器弹奏出这种迷离的乐声。


    似月下渺茫的飞光,又似晨间流失的朝露。


    “你……”姜高宁忍不住,“余老前辈,你不是在闭关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余既望连忙道:“父亲!大哥*出事了!”


    “哦。”


    大殿里身姿端正的修士,也就是余年盛不咸不淡道,“死了没?”


    余既望大声道:“大哥当然没死,父亲,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


    余年盛道:“真可惜,那小子资质不错。”


    余既望浑身一僵,他目光终于落到父亲身后的场景。


    无数晶石里封存着曾经鲜活的年轻人,好些脸他都很眼熟。那些人、那些人,甚至有好几个都来他家做过客人!


    “父亲……不……你到底做了什么?您怎么能对仙门弟子动手?你还想对大哥——那是你的长子!”


    “仙门弟子比凡人更好用,我为什么不能动手?”余年盛奇了,“哦,本座知道了,那小子没告诉你,你们并不是老夫亲生的。要是亲生的,何必养到现在。”


    对面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说出的话令他心神震撼。


    余既望还想要说什么,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往后栽下去。


    动手打晕他的天星一把捞过他,随手往后面一抛,正好抛到姜高宁的师弟师妹那边。


    “麻烦的东西,滚远点。”


    杨师妹有些犹豫,看见她姜师兄和那位虹前辈都少见的严肃,赶忙带着昏迷的余既望和其余几人躲到角落里。


    看来这事不得了,他们还是不要在这里碍事。


    她看了眼另一边的呆愣着的玉念生,赶紧飞身过去把他捞了过来。


    这里还有个倒霉小哥呢,别傻愣着了还不跑远点。


    下一刻,他们所有人都被虹霜甩回了传送阵,重新回到冰宫。


    “等等,虹哥——”


    玉念生的声音从下面极远的地方传出,虹霜反手写下几个符文将传送阵掩盖,保证下面的弟子就算能启动传送阵也一个都过不来。


    正要动手将他们送出去的姜高宁道:“多谢。”


    虹霜摇摇头:“应该的。”


    这满大殿的长明灯,跳动的火焰令他生出几分不安。


    要知道他的本命火为琉璃火,与十万年前一位大能同出一源。他从不畏惧此世任何火焰,却在看到长明灯上的火焰时心惊肉跳。


    为此,他宁愿毁约也要先将玉念生送出去。昭明不在这里,等下打起来他可没本事顾及到对方。


    冷眼旁观他们动作的余年盛抚着长须笑道:“宋然那个没用的东西,竟在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辈们手中丢了大人赐下的冰宫?看来下次大人的赏赐,将是本座独享了。”


    姜高宁手中凝出雷霆长枪:“呵,那也要看你有没有命去享。”


    天星盯着他脖子上的一串珠子,冷不丁问道:“你的项链,是用什么做的?”


    余年盛眼前一亮,一副“你竟然识货”的样子开口:“你这蛮夷之人,倒是眼神灵光。此乃老夫精心挑选九个擅乐之人的指骨制成,乃是一件上好的法器。”


    虹霜手中有火光闪烁,他抽出一把长刀,直直指向他:“你可真是……作恶多端。”


    “生气了?”


    余年盛对他们的刀刃相向并不在意,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人时也不担心暴露,他甚至极为愉悦地将自己做了什么主动展示给来者。


    “还有什么想问的,老夫尽可以告诉你们。”余年盛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眼神里带着止不住的惊喜,“一个天灵根,两个自然道法修行者……上一次这么富裕,还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正是仪梦遥的遗骨失踪的时候。


    再往前推一年,十三年前,岚月彻底与轮柔亲友失联。


    这是虹霜与天星在第一时间锁定他的原因——


    余年盛从头到脚满身华光的装饰里,大半都是他们同行的遗骨。


    从此人身上,他们甚至能隐隐听到同行痛苦的呼喊。


    虹霜握紧焰刀,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在外面遇到自称你弟子的人,他们能用孩童为引锻造灵根,也是你做的?”


    “你看到了?”余年盛恍然大悟,“那等粗劣的锻造法,早已被老夫抛弃,没想到竟还被拿出去招摇撞骗,真是不肖徒儿。”


    劣等?


    那就是说,余年盛已经找到更好的方法了?


    考虑到之前的法子何等残忍,虹霜不会觉得这个“更好”是什么好的改进。


    “我可是知无不答,你们就没有什么别的要问的了?”余年盛叹气,“若你们没有足够的怨气,那对我的宝贝们可没有好处。”


    姜高宁紧绷着脸:“你刚刚说既阳不是你亲生的,什么意思?”


    余年盛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是你啊,既阳的好友。”


    “他当然不是老夫亲生的,老夫追寻的是长生大道,后裔只会阻拦老夫的决心。余既阳和余既望只不过是老夫从几户农家里带来的,难得山野农家竟能生出有灵根的仙童。”


    虹霜道:“那几户农家人呢?”


    余年盛道:“自是赐他们一盏长命灯。”


    “长命?长命续你才对吧!”


    天星长鞭一甩,直接攻了上去。


    她不需要发问,只要见到余年盛发间那枚打磨精细的骨簪,其上闪烁着星空的光芒。


    轮柔人的骨血天生带着特殊色彩,她只要看上一眼,便知晓自己的师姐临终前遭受了什么。


    余年盛任由他们的攻击袭来,甚至没有躲避。


    他穿着天青色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信步闲庭走在枪影刀光里。


    他伸出手架住刺来的雷霆,反手将姜高宁扔到虹霜刀下,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掐住奔袭而来的巨蟒,徒手将其捏成片片灵光。


    这不是玉衡境的实力,看来余年盛也掩盖了真正的境界。


    虹霜和姜高宁对视一眼,默契换了个方位。


    雷霆与火光漫天飞舞,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法门,此刻竟毫无障碍交融在一起。


    余年盛周身法衣在携手攻击下隐隐有破裂的迹象,他却依然气定神闲,似乎并不畏惧自己可能要落败。


    天星手腕铃声摇晃,迫切的铃音搅碎大殿中渺茫的乐声。


    她在余年盛略带诧异的眼神中冷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们听不见一开始的乐声?”


    一直回荡在大殿的乐声柔软平和,却在一开始就暗藏杀机。


    那是和冰宫阵图一样作用的术法,听的时间越久,他们的灵力就消逝越快。


    那都是专门针对炼气士的法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余年盛放声大笑:“年轻人的脑子就是比你们的前辈好使,可是那又如何呢?”


    “吾等仙门才是主宰大陆的主人,天道何其不公,竟要让你们这等低劣的凡人爬到仙门头上,既然如此,老夫何须对凡人留手?”他盯着虹霜和天星,终于毫不掩饰眼中的恶意,“这些年看来,凡人不过如此,你们不过如此。”


    虹霜道:“仙门仙门,仙门弟子一开始不也是凡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仙门不平,也不见你放过仙门弟子。你连自己来处去处都抛弃,又有何资格怪天道不公?”


    他瞳孔涌现金红火焰,刹那连成火海。


    余年盛道:“罢了,何须多费口舌。”


    愤怒吧,怨恨吧,你们越憎恶,我越能往长生大道迈去。


    他发间骨簪被天星抢去也不生气,反而对那鸢尾花般的女子露出诡异的笑容。


    紧接着他吹出一声骨哨。


    殿中忽有婴啼。


    【作者有话说】


    注:方相氏是上古大祭司的官职名,驱除疾病与邪恶。传说最早的方相氏是嫫母的后代,文里就衍生自这个传说啦。


    《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第35章 幽冥开新门35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虹霜,你还是这样牙尖嘴利。”


    骨哨声忽大忽小,长明灯灯火摇曳。余年盛站在最大的一盏灯火之下,笑容带着隐秘的得意。


    “你也还是那般虚伪。”


    火焰燃烧雷霆,虹霜横刀立于姜高宁的长.枪之上,面色冷漠至极。


    “你当年离开仙门,就是为了这种力量?”余年盛状似惋惜地摇摇头,“顺应自然得到的力量,如何有逆天而行来得快与强大。你乃先天道体,只需我为你锻造合适的灵根,你将会成为仙门复苏后前所未有的天才!若你愿意回心转意就此收手,我定会带着你去见大人。你知道的,大人十分看重你。”


    “我该谢谢他的看重?”虹霜冷笑,“还是谢谢他一个转身,就毁了我的故乡?”


    余年盛恍然大悟:“你当年竟是为这个怨上了大人?这你就怪错了,那小城不识大人尊号,随意称呼大人,竟还敢将下等人用过的杯子给大人用,那自有看不惯的弟子为大人教训乡野小民。但那小城竟生得出你这样的先天道体,那便是意外之喜了,也算那小城给大人的补偿。何况你不是已经杀了当年降雨的修士么?大人都没有怪过你。”


    虹霜已经不是一两回见到仙门这等道貌岸然的态度,也不是第一次知晓故乡覆灭的缘由,但在听到余年盛这样“好心好意”的解释时,他还是出离愤怒了。


    就像余年盛的弟子能因为一个名字就要求他人避讳,动手抓人一样,这群人的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人类的思维如何能扭曲到这种地步?


    琉璃火在一刹那扭曲了一瞬,又在下一刻愈发明亮。殿内温度越来越高,几乎要熔掉那些封存着人类的晶石。


    但虹霜到底还有理智在,没有令火焰失控烧却晶石,那意味着满殿的遗骸都会燃成灰烬。


    姜高宁看了虹霜一眼,目光含着担忧:“阿虹……”


    话已至此,他如何不知虹霜与仙门有何等深仇大恨。退出仙门的心思,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付这个明明有战斗力,却像乌龟一样躲在屏障后死活不肯出来的老东西。


    “无论听了多少次,我果真受不了中州仙门这群贱人。”


    火海之上,天星裙下蔓延出无数灵蛇毒蝎向余年盛奔袭而去,却都被一片灵光阻隔在外。


    她定睛一看,只见那道士整个人躲在长明灯下,灯火所照范围内,火焰雷霆都无法涉足。


    包括她召唤的灵物。


    他很怕死。


    天星想,宋然那老东西自认胜券在握,不惧与她动手。但余年盛,即使方才与虹霜姜高宁动过手,也从未走出长明灯的火光照耀范围,只是把他们俩都交错甩了出去。


    她心念一转,和右侧的虹霜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几条灵蛇在满殿火海雷霆的遮掩下分别缠绕上殿内支撑的柱子,悄无声息往高处爬去。


    天星赤脚踏上火焰,长鞭灵光灼灼:“老东西,看见你就恶心,没想到你还能说出更恶心的话。”


    “我道你这蛮夷人怎如此眼熟。”


    余年盛顺了顺失却骨簪后散开的长发,这次语气带上真实的心痛:“十几年前有个和你一样打扮的人从我这里抢走了我当时最宝贵的法器,害我元气大伤。”


    “大人只说要活的虹霜,可没说别的也要活的。”他舔了舔嘴唇,望向天星的眼神满是热切与贪婪,“她跑了,就由你来替她!”


    忽有千百柄飞剑自他袖中飞出,封锁天星所有的行动路线。天星长鞭卷开十几把,又有新的补上。


    金红流火从飞剑的罅隙里涌出,天星掌上雪青灵光疾驰,二者交融在一起,将源源不断的飞剑搅碎。


    他二人相遇不久,打斗间的默契却并不比相识十几年的姜高宁差。


    看在余年盛眼中,就更令他回想起十几年前险些坏了他大事的那两个炼气士。


    分明那两个人之前也从无交情,进来前一死一生互不相识,关在一起本该没有交流。


    留影石里她们甚至没有多说几句话,亦没有交过手,但后来联手毁他宫殿法器时所用术法灵力却近乎一致,配合默契到仿佛双生。


    所有炼气士灵力同出一源,天地自然是他们最大的后盾。


    那之后他重建宫殿,方才想起大人提醒过他的话。只是那时他认为炼气士不过如此,只要断了他们与自然的联系,那绞杀他们就轻而易举。


    追捕岚月的成功让他大意不少,而早已死去化为变婆的仪梦遥给了他沉重一击。


    乐声既然无法封住他们的灵力,那就不能拖下去。


    余年盛刚做下决定,四周忽而一灭。他一抬头,便见所有悬挂的长明灯盏盏落地,有雷光贯穿明灯,庇佑他的屏障碎成片片金芒。


    断口之处,灵蛇吞.吐信子“嘶嘶”鸣叫。


    天星道:“废话太多。”


    没有长明灯火的庇佑,余年盛身前空门大开。


    一条泛着灵光的鞭子绞上他的脚腕,雷光顺着长鞭蔓延。虹霜横刀在手,万千刀影覆盖整座大殿,直接对着避无可避的余年盛砸了下去。


    余年盛冷哼一声,周身道袍泛起血光。


    道袍上不知由什么制成的薄纱在冲击下飞起,挡住雷光火影后化作飞灰消失。


    余年盛道:“老夫于炼器一道修行多年,尔等莫不是以为只是笑话?”


    方才落下的明灯金芒不知何时没入封存人类的晶石,晶石在短时间内熔成血水,亡去多时的人睁开眼,眉心浮现血色纹路。


    他们僵硬地迈开步伐,下一刻武器在手,朝着虹霜他们袭去。


    冲击下有几个人的长袖滑落,露出手腕和眉心一样的纹路,犹如暗红的血刻印其间。


    “你——”虹霜一边躲开亡者的刀刃,咬牙道,“你们的手段还真是如出一辙,擅动亡者遗骸,就不怕阴司报应吗?”


    余年盛大笑:“报应?天道早已死去,哪来的报应!”


    他吹响一只骨哨,尖锐的哨声响彻天地。


    掉落在地面的长明灯忽而盏盏升起,从一开始就回荡在大殿的婴儿啼哭声更为响亮。


    那哭声令虹霜和天星同时发晕,他们半跪在地,猛然抬头,在重燃的灯火里瞧见婴灵的幻影。


    姜高宁一枪挑飞围攻他的亡者,掠到虹霜身边道:“这是……你还用婴儿炼器?!”


    那些长明灯一直悬挂在高空,掉下来时也是直接倒向一旁,姜高宁现在才发觉,那长明灯的形状从正面看何其眼熟?灯台是白骨制成,可那块块白骨为何如此瘦小?


    白骨灯火之中,传来幼儿稚嫩的哭声。


    姜高宁听了片刻,不确定道:“还有……一些精怪的悲鸣。”


    他这些年不是没有遇见过妖精志怪,听起来这绝对不止人类的声音。


    天星冷冷回了一句:“灯台是人类,灯芯是升卿的骨。”


    升卿是瑞兽,若有人在山中见到戴头巾或头冠的蛇,呼唤它们的名字会遇见吉祥的事。


    她驱蛇,自然一早认出升卿的骨。


    以瑞兽作灯芯,灵气压住枉死的婴儿……


    “老夫喜欢看你们这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余年盛道,“之前那几个人,每一个都是这样痛苦和愤怒。”


    而包含着怨恨与愤怒的修士尸骨,是他最喜欢的、攻击性最强的材料。


    若非他此次只是为了等待新的材料,准备不全,他此刻拿出的就不是这一套婴灵,而是由修士尸骨制成的上等傀儡,留在这里的傀儡到底只是普通人。


    他可惜地看了一眼前方几人,若非炼气士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制成攻击型法器……


    虹霜按了按太阳穴,脑海中不断涌现婴儿的哭声。他挥挥手,示意姜高宁收回雷枪,和天星退到后面去。


    姜高宁不明所以,对虹霜本能的信任让他照做。天星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虹霜脚底下盛开的红花,电光石火间,她想通了一切。


    难怪虹霜明明有实力破开老东西的防御弄死他,却非要等到现在,等到老东西驱动婴灵和亡者。


    虹霜独自向前,走在充斥大殿的漆黑怨气之中,长明灯婴火摇曳,亡者的攻击落在他身上,而他毫发无损。


    余年盛原本悠闲的神情忽而一顿,便见虹霜轻声说道:“陪你耗了那么久,等的就是你这么做。”


    被琉璃火烧高温度的大殿陡然降温,冰寒雾气从虚空中涌出,地面蔓延开大片大片的形如上捧双手的花朵。


    花朵无叶无根,殷红如血,艳丽绝伦。在虹霜脚下铺开时,就像流动的血河。


    余年盛心头一跳,他盯着虹霜上空的位置,只见那里凭空浮现一座阴森城门。


    明明在虹霜头上,却好似压在他心底。


    一直认为这次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余年盛心底头一次漫上恐慌。


    “不可能……”他看着那阴森城门上的匾额,不住否定心底那个猜测,“这么多年,天道从未回应过仙门,神离尘世十万年,不能再——”


    一声铁锁碰撞的声音响起,打断余年盛的自言自语。


    虹霜讶然:“天道是沉眠,又不是死了。”


    这群畜牲手上那么多血债,他还以为对方不怕因果报应呢。


    为了不让接下来的血溅到自己身上,他退后几步,和姜高宁天星站到一起。


    不一会儿,他状似不满地朝着半空喊道:“无常大人,你们倒是早点通知我,我就不必把念生他们送出去。”


    这样玉念生还能亲眼瞧见仇人的结局,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补上一刀。


    “不好意思,忘了。”阴森城门打开,自里面飞出两道黑白身影。


    白无常回头,朝着虹霜露出自认为灿烂甜美的笑容:“下次,下次一定记得。”


    那笑容看在姜高宁眼里,让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他赶忙伸手挡在虹霜面前:“阿虹,这又是谁?”


    他只觉得这“人”脸色惨白唇色像死人,笑容过于阴冷,几乎要冷到灵魂里,比起来那边的婴灵哭声竟只能算作不太强烈的精神攻击。


    虹霜后知后觉,他也许、好像、确实没有跟姜高宁提过有关幽都地府的任何事宜。


    嗯,主要是每次都在昭明眼前,高宁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他就暂时没有解释,也不是他忘了哈。


    天星点了点眼角下的蛛纹:“你和无常大人好像很熟。”


    虹霜道:“也还好,就是我经常能碰上他们勾魂现场。”一来二去,可不就是熟了。


    天星赞同地点点头:“我时常能碰见各地阴差,倒是很少碰见无常大人。”


    那大概是因为幽都顶头上司在我们队伍里吧。


    虹霜暗暗地想,他妹现在不在,他连个可以交流的人都没有。


    他们这边氛围轻松,对面的余年盛冷汗连连。


    自虚空鬼门里走出来的两道人影一黑一白,黑袍人面容凶悍,头戴“天下太平”官帽,白袍人满面笑容,头戴“一见生财”官帽。


    他们可冯虚御风,装束却不像任何仙门修士,反有些像凡间官府之人。


    余年盛想,可这两人比那中州皇朝的文武官员气势都要盛。


    “中州皇朝果然心怀不轨,纵使送了一个有灵根的皇室成员拜入仙门,终究还是不甘心屈服仙门之下。”


    他这样说,到了现在,他依然不愿意去相信压在心底的答案。


    无人再与他对话。


    满殿声寂寂,连他手中操纵的婴灵亡者都在黑白人影出现的一瞬间动作定格。


    黑无常袖中飞出一块令牌,“嗖”的一下穿过铺天盖地的婴灵,没入余年盛的肩膀,将其钉在大殿中央。


    长明灯下,铁镣手铐寒光烈。


    【无常】喝道:“幽都令下,阎王特许,一炷香内,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定格的婴灵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长明灯火光破灭,无数个面貌畸形的小小身影朝着余年盛掠去。


    它们散发的怨气犹如黑云堆积,映在余年盛眼中好似末日降临。


    余年盛惊恐地蹬腿,想要往后逃窜,却被令牌钉在原地动不了。


    苍白的骨头毫无障碍触摸修士的肌肤,手伸入他身体内部,徒手掏出五脏六腑搅碎。婴灵花苞大小的手骨又扎入他的瞪大的眼眸,硬生生将那双眼抓了出来,抛入半空中玩闹。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我可是你们的主人!!!”


    “不,不,这不可能,我亲手炼制的婴蛊灵灯怎会噬主……大人!大人!大人救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无常在余年盛的惨叫声中欢呼拍手:“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这一句箴言下去,被惨叫声引来的,一直躲在远处窥探的其余仙门弟子犹豫片刻,转头就跑。


    余年盛被婴灵吞噬的画面印在他们心底,他们想到自己往日跟在余年盛手下在这片空间里做了什么,不由得心惊胆战。


    然而【无常】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不在亡者的仇人范围内?


    被封存在晶石里的亡者在无常的话语下不再受操纵,他们眉心与手腕的血色纹路渐渐消散,无神的眼瞳重新亮起光影。


    他们朝着半空中持着阎王律令的黑白无常俯身一拜,旋即转过身,咆哮着奔向那逃离的仙门弟子。


    不久,黑暗中有惨叫不绝。


    “仙长,仙长,那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求求仙长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孩子!”


    “师父,有一家农户不愿意将孩子送到仙门来,徒儿已清理干净。”


    “孩子,我的孩子,你到底在哪里……”


    “我儿,娘想你想得心疼死了……”


    ……


    过往这些声音从未进入余年盛的耳中,曾经无往不利的婴灵反噬下,他用一位炼气士尸骸制成的防御法器毫无作用,他终于听到人间的哀嚎。


    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死在凡人婴孩手中?


    朦胧间他觉得自己周身被铁镣铐住,冰冷的触感弥漫在周身。


    冥冥之中,他听到灵魂深处传来的讯息。


    【黑白无常】……


    他看到阴官森冷的面庞,恍然大悟——


    我不是败给凡人,我是败给了神!


    神苏醒了,大人知道吗?


    鬼门大开,那些婴灵却没有停下的迹象,转而开始攻击殿中其他游魂。他们大多刚出生就被夺走了性命,没有任何对人世的认知,只知道有人杀了他们,他们就要杀了人。


    无差别狂乱之下,不少婴灵的怨气冲向杀掉仙门仇人后得到解放,停留在原地等待阴差来拘的亡魂,以及在场唯三还活着的人类。


    黑无常道:“尔等受尽苦楚,天道垂怜网开一面,令尔等自行复仇。若伤及无辜,阴司自有律法来判!”


    说完,他铁镣一抛,将那些无差别攻击的婴灵一一锁了回来。


    白无常忽道:“阴司十八层地狱,自有此人可去之处。”


    漫天逃窜的婴灵忽而一停,紧接着被抛出的铁镣锁住,再不反抗。


    冰寒雾气渐起,虹霜他们还没松口气,眼前忽而一黑。


    鬼门关悬在雾气里,将这边空间、乃至这座秘境里的游魂都牵引其中,久久没有合上的迹象。


    *


    姜高宁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双镂金玄靴,往上是一袭滚着金边莲纹的飒飒青衫。


    再往上,是一张十分眼熟的脸。


    白发青衫本是稍显清冷的外表,而眼前青年勾唇一笑,似春水桃花,灼灼明俊。


    虹霜百般维护与信任,却在此战前就离开的李昭明双手抱臂站在他面前,笑眯眯说:“你醒了?恭喜,你已经死了。”


    姜高宁:“哈?”


    虹霜扶额,他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心更痛:“昭明,别逗他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才想问你们怎么回事。”李昭明兴致盎然,一手微微抬起,“我不过离开一会儿,你们怎么把自己干到阴间来了?”


    天星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闻言下意识道:“什么?”


    虹霜:“嗯?”


    虹霜:“啊?!”


    他望向四周,发觉自己几人正站在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里。


    头顶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脚下是一片似血的花海,四周飘着幽幽鬼火。


    不远处,一条大河雾气茫茫,不知蔓延向何方。


    李昭明往上面看了一眼:“这个方向,你们还是从黄泉路上滚下来的?怎么,黑白无常终于准备把你直接拐到地府来做牛马了?”


    虹霜眼前一黑:“不是,我也不知道啊!”


    他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睁眼就到阴间了啊!


    天星眼珠好奇转了转,诶,这就是阴间,她以后要来的地方?


    那不得赶紧看看环境如何。


    李昭明摸摸下巴:“也不对,黄泉路上有牛头马面,不需要新的牛马。难道是你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受太大刺激了想不开,抹脖子下阴间了?”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主剧情里您老人家就是自尽呐。


    虹霜突然有几分胃疼。


    姜高宁见他捂着腹部,满心迷惑都丢到一边去,赶紧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放到旁边平地上:“阿虹,你是不是刚刚伤到哪里?快躺下让我看看!”


    虹霜胃更痛了。


    他无力地摆摆手:“不是,我之前在上面和余年盛对战。本来我加天星和高宁,打余年盛那厮是没问题的,无常大人突然传音给我,要我让余年盛动用亡者,说这样他们好方便出面……我前一刻还看着无常大人拘魂,下一刻就出现在这里。”


    李昭明忍住笑,正经解释道:“【无常】动用律令时神力压迫极大,你们是在场被影响到了,灵魂离体被无常锁住跟着游魂一起进了鬼门关。牛头马面八成是最近忙疯了,一时头晕眼花没发现你们是生灵,把你们当做亡灵一起送了下来。”


    “……能不能靠谱一点。”虹霜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说,无常和牛头马面。”


    李昭明道:“这个嘛,应该会进步吧?毕竟他们死之前也不是干阴差这行的。”


    虹霜深吸一口气:“那天道就不能更靠谱一点,选阴官时再上心一点?”


    合着高位阴官性格还能是这种啊?这下还真是我行我上了——等等,我还没死!


    他看向前方的白发青年,忽而发现对方似乎……开朗了许多?


    虹霜心念一动:“昭明,你碰到什么事了吗?”


    “我去送别一位大功德者,她令我想起许多故人。”李昭明有些惆怅,转而眉眼柔和起来,“我离开他们很多年了,但曾答应过他们,要自在逍遥于天地。”


    虹霜也笑了:“这样啊,来都来了,不如你替我们介绍一下幽都?”


    【作者有话说】


    注: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让我者生,挡我者死!”——《醒世恒言》冯梦龙


    第36章 幽冥开新门36


    ◎【孟婆】◎


    “不如你来替我们介绍一下幽都?”


    虹霜下意识没有多问,只是坐在花海中对着白发青年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


    李昭明眉眼弯弯:“好啊。”


    天星觉得自己腿不痛了手也不酸了,蹦跶着观察完四周,默默举手:“我有一个问题。”


    李昭明:“问。”


    天星道:“提前参观阴间倒是没什么,听你说我们现在是灵魂离体,那上面的身体没问题吧?不会回不去吧?”


    李昭明潇洒挥手:“没问题,我看了眼,你们的身体在鬼门关旁边呢,一时半会儿凉不了。等【无常】把上面那片地的游魂都拘回来,发现你们后就会把你们牵引上去的。”


    毕竟你们其实是被【无常】的锁链不小心砸下来的嘛……李昭明想到这里别过脸,眼神微微往上飘。


    【无常】的真实度马上就要满级,逐渐展现出自己本来的性格不是很正常么?地府建设进度这么快,他同时操纵那么多卡牌还要给幽都培养新来的阴差,一时半会儿没看住也很正常,是不是?


    李昭明心里腹诽,其实他也觉得天道选的阴官,个别的性格有那么一点点……跳脱?不过那毕竟是给世界作出巨大贡献的人,天道想要回报也说得过去么。


    “我也有一个问题。”


    蹲在虹霜面前仔仔细细把他检查一遍后的姜高宁突然开口。


    虹霜瞧见他固执的眼神,心想完了这小子牛脾气上来了,正要去捂住他嘴,手却被姜高宁一把握住。


    “阴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清楚?”听起来是在问李昭明,姜高宁的眼神却盯着虹霜一动不动,语气少见的沉静,“他知道,天星知道,那个玉念生也知道……阿虹,是不是就我不知道?”


    是他还不够听虹霜的话,还是虹霜在为他拜入仙门而生气?


    当年他成功拜入仙门,没多久就和虹霜断了联系。后来再见面就是仙盟总务堂里,他偶尔能碰到对方在接任务,但每次来的时候神色匆匆,他犹豫片刻就找不到对方人影。


    家里人在仙盟总部见过虹霜后,一直让他去联系对方。姜高宁是那时才得知,以前他写给虹霜的每一封信都被家里人截下了,虹霜写给他的信也连同送信的小鸟一同被销毁。他得知这一点后想要解释,却连虹霜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只是一直没有时间给你说。”虹霜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就头痛,“你忘了我们重逢之后,就一直有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吗?我们没空停下来细说吧?”


    把自己纠结到自闭的姜高宁一愣,干巴巴道:“好像是的……”


    见面没多久,他想和虹霜和解,大着胆子拉虹霜过来帮忙,都没给对方休息时间。


    姜高宁垂头丧气:“阿虹,抱歉。”


    虹霜摸摸他的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要早知道姜高宁答应拜入仙门只是想要帮上他的忙的话,当年他就应该上仙门把人捞回来。


    修炼而已,他清理了那么多遗迹,总会找到适合姜高宁的道法。


    “此间乃神祇主宰的幽都阴司,生灵陨灭后的轮回之处。我与天星修行法门源于自然,比仙门弟子更早感知到阴世重临。所以我们都知道。”虹霜简单做了解释,剩下的还是等之后昭明来吧,毕竟他对幽都的认知肯定没有对方多。


    姜高宁:“可是*不都说,神离尘世十万年,怎么还会有阴间神明?”


    虹霜道:“你也说了是十万年,十万年,已足够天地重新孕育出新的神明。”


    何况阴世神官原也都是人。与其说神祇主宰,不如说这是一个由故去的亡灵在阴间组成,运转轮回的“朝廷”?


    虹霜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仔细想想,似乎只有“朝廷”比较接近,它甚至有一位阴天子。只是阴官任命不是靠科举等途径,而是看阳世所修功德。


    天星瞅着这俩人,极其无语地别过头:“拧巴又矫情的中州人。”


    哼,她师姐要在这里,她也有人说话有人哄。


    诶——她现在都在幽都了,能不能见师姐一面?


    虹霜头也不回:“我不是中州人。”


    姜高宁道:“我也——好吧,我是中州的。”


    李昭明拍拍手:“好了,边走边说吧,还是你们想在忘川河畔继续坐着?忘川水和河畔的金灯花可是孟婆汤的主要原料,待久了小心损了记忆。”


    虹霜立马拉着姜高宁起来:“马上来。”


    天星低头看了眼漂亮的花朵,又瞅了瞅不远处汹涌的河水:“孟婆汤?”


    “轮回之前洗去亡灵七情六欲的灵物,由孟婆亲手熬煮。”李昭明转过身,领着他们往某个方向去,“孟婆是幽都高位神官之一,执掌奈何桥。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后便是六道轮回,算是投胎转世的最后一个步骤。”


    幽都深居虚空之中,仍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回荡。


    几人行于如血花海之中,只见花不见叶,摇曳的花朵形如向着天空张开的手。


    忘川河波涛翻滚,腥风拂面,隐约可见无数恶鬼游魂挣扎其中,永世不得上岸。


    “生灵死后阴差拘魂,过鬼门关,走黄泉路,上望乡台,经三生石,最后入酆都城,经由其中的十殿阎王审判一生善恶。善者入轮回,恶者下地狱。”


    李昭明站在忘川河畔,简单介绍了一下入地府的流程。


    天星眼前一亮:“恶者下地狱?我们刚刚弄死了两个老东西——”


    虹霜接道:“我瞧他们周身怨气凝实,应当是要下地狱的。昭明,方便的话,可以带我们去看看么?”


    李昭明道:“现在暂时不行。”


    虹霜:“为什么?”


    “喏,瞧见那边的冥火没有?那是阴司主城酆都。”李昭明指着远方飘浮着朵朵幽蓝火焰的城池,解释道,“酆都城现在被这些年的亡魂堵得水泄不通,十殿阎王忙着处理,暂时没空管别的。我今天也不会领你们去那边,有去了就出不来的风险。不过你们放心,罪孽深重的亡魂眼下都被压在枷锁将军处,之后会挑个好日子统一审判。”


    姜高宁道:“类似凡世朝廷的秋后问斩?”


    李昭明道:“你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阳世秋后问斩是人头滚滚魂入地府,阴间审判是下地狱。


    “望乡台?听起来是可以在地府看到家乡的地方,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现在不能观看老东西们在地狱,以后有的是机会嘛。天星愉悦地想,换了一个地方问。


    李昭明瞥见虹霜和姜高宁也一副有些心动的样子,微笑道:“也不可以,望乡台靠近酆都城,只能上一次,除非你们死了。”


    天星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那还是算了,我师姐要是在酆都城看到我,肯定会难过。”她最怕师姐的眼泪了。


    李昭明沉思片刻,道:“虽不能让你们上望乡台,远远看一眼三生石还是可以的,要试试吗?”


    虹霜按住正要答应的姜高宁,警惕道:“三生石就没有别的附加条件?”


    李昭明眼神无辜:“没有,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虹霜眼皮跳了跳:“不,我只是想,既然望乡台不能上,三生石就可以吗?”


    他总觉得对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微妙的味道。


    “可以的。”李昭明指间飞出一张漆黑卡牌,在众人不曾发觉时悄无声息立在忘川河畔。


    “三生石就在忘川河畔,离此不远。”李昭明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可能因为执掌这里的阴官同时还是天官,阳世以前有不少人拜祂,有缘的话生灵还能梦入三生石,也算和阳间关系密切,没有那么多忌讳。”


    虹霜:“怎么说?”


    李昭明打了个响指,三人眼前一花,即刻出现在一座巨石之前。


    那巨石上有两道神纹,将其分为三段,周身神光离合,隐约可见石身上镌刻着意味不明的字符。


    字符映入三人眼帘,自动化为“前世”“今生”“来世”几个词。


    “三生石是上古抟土造人的娲皇所立,与世间姻缘轮回相连。执掌此石者即为姻缘神,神名【月老】,神器【幽冥之书】记载人世姻缘。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天宫任职。”李昭明叹道,“此间天神陨落十万年之久,姻缘神天官神位破碎,便重返幽都。不过,祂现在似乎不在阴世。”


    天星道:“之前在天宫,是活人觉得拜姻缘却要寻阴司阴官,听起来不吉利么?”


    李昭明:“也许是吧。”


    说不定天星猜的就是真相呢,反正他老家也好,曾经走过的有神鬼志怪的世界也好,月老都被借调去天庭姻缘司,甚至归在天庭神籍里。久而久之,众神差不多都忘记祂在地府还有个登记在册的正规神职。


    虽说大部分世界里祂的香火被财神远远甩在后头,因着有两个神籍,祂总归还是不缺香火供奉的。


    “那现在也没办法了。”


    天星转头,却瞧见虹霜盯着那块巨石目不转睛,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虹霜?”


    虹霜回过神:“没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里头看到……我认识的人。”


    李昭明耸肩:“三生石上可观前世今生,机缘巧合还能瞧见来世。你这么说……来都来了,说不定你就是那个有缘人,瞧一眼呗。”


    虹霜别过脸:“我怎么总觉得你在怂恿我看三生石?”


    李昭明坦坦荡荡:“你发现了?”


    虹霜:“你根本没藏。”


    李昭明弯弯眼眸:“所以,你要不要看?”


    “你都这么说了。”虹霜叹道,“我若不看,岂不是很不识抬举?”


    他走近三生石,考虑一下,将手按在“前世”那一部分上。神光掠过,他浑身一震,下意识闭上了眼。


    姜高宁道:“我也能看吗?”


    李昭明道:“想看就看吧,等【月老】回来,说不定就没机会了哦。”


    姜高宁点点头:“多谢。”


    这位神官还挺好说话的,真不知道虹霜之前一直堵着他是做什么。


    他转过身,学着虹霜的样子伸手触碰了“前世”。


    待到两人都被神光笼罩,李昭明靠在一旁,语调轻快:“你不去看看?”


    天星抚摸手腕的银镯:“我对前世没兴趣,过好今生就行。至于来生,不出意外,我应该没有来生。”


    李昭明道:“也是,有没有考虑你以后可能会接谁的班。”


    阴官千百年都不一定换,就算天星去看,现在也看不见来生的。


    天星想了想,很干脆道:“没想好,死了再看。”


    李昭明忍不住笑:“你倒是洒脱。”


    忘川河畔,年轻人的裙摆微扬,她说:“人生百年,活得痛快点不好么?虹霜就是心里头压了太多事,总想自己去解决一切,我看着就累得慌。”


    李昭明深以为然:“他的嘴比无常的铁镣还硬。”


    要不是他想办法,搁现在能和小伙伴说开?


    天星百无聊赖看了眼四周:“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吗?”


    她在这里等那俩人看完前世今生也不是不行,就是挺无聊的。阴间风景还不错,她还想四处转转呢。


    李昭明瞥了虹霜和姜高宁一眼,道:“他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要不然,我们去奈何桥转转?”


    “可以去就去。”天星立马来劲了,如果可以她挺想研究一下那个“孟婆汤”,其实她们轮柔也有类似的药和蛊,听到“孟婆汤”的作用后她就想要弄一点过来看看。


    李昭明信手一拂,一叶扁舟出现在忘川河畔:“那就走起——”


    阴世地域辽阔,许多地方只是看着近,实际走起来还挺远。


    不过他们不用走的,用飞的。


    那叶扁舟带着他们从忘川河上划过,紧接着急速穿过阴世天空,不久便落到奈何桥畔。


    那似乎只是一座普通的石桥,横跨在翻滚血水的忘川河上,桥畔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奈何桥”三字。旁边有一座小亭,亭中有人正从面前的大锅中舀出一碗汤,递给亭下排着长队的游魂。


    天星在半空中一瞧,对阴司如今的繁忙有了极为深切的认知:“好多人啊——不是,好多魂啊!”


    亭下的游魂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之中,不仅有人类模样的亡灵,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妖精志怪。


    她跳到下面去,问:“精怪也和人类排一条队?”


    “众生平等。”李昭明落到她身边,“其实也是因为【孟婆】只有一位。”


    天星的目光往那亭中望去。


    亭中的【孟婆】白发童颜,祂伸手递出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无论面前是谁来领,祂始终面无表情。


    偶尔扬起的裙摆深邃如夜幕,上有点点荧光,是犹如星空一般的美丽色彩。


    天星盯着【孟婆】的侧脸,瞧见祂侧脸上一颗殷红的痣,迟疑道:“我觉得,祂有点……眼熟?”


    不知为何,她一瞧见亭中分发孟婆汤的神官便觉得亲切。


    “祂与你也算有点缘分。”李昭明望着那张卡牌上的脸,语气极轻,“在成为【孟婆】之前,她的名字是【轮柔】。”


    天星猛然一震,不可置信望着他:“我老祖宗活了?”


    李昭明不那么委婉地提醒:“死了。”


    “那不重要。”天星提着裙摆往奈何桥畔凑,“我看看我看看——”


    她的家乡有大块大块岩石,岩石落灰形如星尘,连带她们的骨血里也有星空的色彩。族中典籍记载,这是先祖殉道之地,此地便也以先祖之名命名,是为【轮柔】。


    【轮柔】在族内语言里有“岩石”之意。


    李昭明注视着她过去,眼瞳中映出亭中的神官倒影。


    【神职:孟婆


    评语:魂断前尘,无情却被多情恼。


    职能:司泉台奈何桥,断七情六欲。


    真实度:30%】


    ……


    【孟婆】的真实度在天星跳上亭中时飞窜到“40%”。


    李昭明想,等天星归家,约莫能涨到70吧。


    他模拟【孟婆】应当有的性格行动,亭中的神官便抬头看向天星。


    *


    虹霜知道自己在旁观前尘。


    他原本只是想着,昭明那么积极直白想让他瞧瞧三生石,大约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好直接告诉他,要用这么曲折的手段转告。


    等他进入三生石的神光笼罩范围,见到那熟悉的面容时,他慌了。


    画面中人间战火连天,疫病横行。


    虹霜亲眼瞧见他曾经去过的许多地方陷入混乱,无数曾经给予过他帮助、抑或是他曾经帮过的人倒在一个又一个灾难里。


    他看见他和同伴们连年奔波在尘世,战火纷飞中鲜少再有见面机会。每一次见面都或许是永别。


    那个人间仿若鬼蜮。


    不,真正的鬼蜮阴司或许都没有这般模样。


    他看见那些曾经跟在姜高宁身后的师弟师妹们绝大部分死在师长手里,尸骨无存。看见姜高宁悲痛欲绝,独自站在山崖喃喃,喊着他的名字,却认为自己不要他,不敢去见他。


    战火之中,天星独自前去探查星降地下的遗迹,不慎中招,死于宋然和余年盛的联手下,那颗明亮的星星降落了。遗迹崩塌后,玉念生和他的父亲同样没有逃出来。


    他看见……


    看见云里兰给远在千里之外治水的他送去一封诀别信,而后横剑在手,独自赴一场有去无回的约。


    剑客面对面目全非的师门故友,最后抛却自己的剑,拈花作印,黄金面具覆盖她年轻的面庞,手执戈与盾,唤出百鬼光影。


    黄金面具与故友的身躯一同破裂,决战的山谷亦然崩塌,遮掩住她最后的神情。


    画面轮转,姜高宁挡在自己面前,眼瞳一如初见般清澈。他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欣慰于他还活着。


    虹霜麻木地想,上天啊,这是人间地狱吗?


    阿兰死的时候,我在哪里?


    高宁死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反应?


    ——那个我,有没有为他们报仇?


    火焰烧却了一切。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自己立在仙门废墟之上,脚下是万千尸骸堆积的血海。


    前世非前世,亦是前尘。


    虹霜睁开眼,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一滴眼泪落在颈上,烫得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为什么会有被禁锢的感觉。


    姜高宁死死抱住他,头埋在他肩上无声哭泣。


    虹霜捡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个小哭包。只是后来跟着虹霜上天入海,每次给虹霜的伤口抹药时自己也会偷偷抹眼泪。


    “阿虹,我不会杀你,我绝对不会杀你的。”


    灵魂也会落泪吗?


    虹霜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闭上眼,回抱住姜高宁:“嗯,我知道。”


    不会再发生了,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天道垂怜,到底天道垂怜。


    他前所未有地想见那个白发青年,想知道现在他的妹妹如何,想知道……如今这般场景,是否需要付出代价。


    他可以做那个代价,就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够不够换回他的妹妹和姜高宁,天星,还有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


    “你脑筋怎么还是这么死?”


    脑海中忽有清朗声音响起,仿若金石敲击,打碎他乱成一团的思维。


    “我和天星在奈何桥看风景,你俩要是来,就坐旁边的小舟来。”


    声音下一刻消失,连给虹霜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虹霜忽有几分想笑。


    他拍拍姜高宁,示意对方放开他,拉着他上了停在一旁许久的小舟。


    “阿虹,我们去哪?”姜高宁死死跟着对方,似乎一眨眼对方就会消失。


    虹霜回头笑道:“去找昭明和天星。”


    小舟速如疾风,眨眼间将他们带到奈何桥畔。


    “诶,姜高宁?”


    坐在奈何桥畔,在无数游魂有的没的视线中淡定挑拣金灯花的那个人不经意抬头,瞧见他们下来,瞬间惊呆了,险些从桥边摔到忘川河里。


    熬汤的孟婆头也不回甩了下袖子,稳稳将他接到岸边。


    那人看起来十八.九岁,至多二十,穿着一身白衣,尚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能从那艳丽眉眼中窥见日后绝世姿容。


    “姜高宁,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


    他目光往后面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不是,云九你什么时候变性了?”


    虹霜扫了他一眼,并不惊讶:“我不是云九。”


    那人歉意道:“抱歉抱歉,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我很多年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长大后的模样,一时看岔了。”


    虹霜不动声色道:“无妨,你那位朋友应当是我的妹妹,云里兰。”


    “啊?!”那少年抛下手中品相上好的金灯花,风一样闪到虹霜面前,“你就是云九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


    姜高宁终于反应过来,惊呼出声:“枫河?!”


    人死之后会保持刚死时的模样,如果眼前的美艳少年是枫河……


    那他以前在上面见到的那个青年是谁?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谁发明的给领导表演?


    啊啊啊啊不如放假,不如放半天假,不放假正常上班也行啊!!!为什么非要手脚不协调五音不全的我们上去表演?最近午休和晚上彩排彩得我窒息,疯狂落泪


    第37章 幽冥开新门37


    ◎“我宰了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多年不见我,看见我很惊喜,但大可不必喊这么大声。”


    枫河朝姜高宁摆摆手,冲到虹霜面前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重重点点头。


    “云九找到你了?什么时候找到的,真是太好了,小哥你叫什么?那个认识一下我是云九师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枫河,小哥你叫我枫十七就行。主要我以前在师门里排第十七,哎关于这个可给林十二嘚瑟坏了,那厮隔三差五逼着我喊师姐,还是云九好,能动手就不动嘴。哎我说云九真是的,找到她哥这么大个事居然不烧纸告诉我,我可是天天在下面为她担惊受怕的,吃不好睡不好,烦得我给孟婆前辈摘花时都不能安下心……”


    他围着虹霜喋喋不休的表现在顷刻间就打碎外人对他美艳外表的误解。


    虹霜好脾气地任由他打量:“我叫虹霜,几年前我和阿兰同一个遗迹里重逢的。”


    少年立马问:“哪个虹?哪个霜?哎小哥你居然会笑啊,笑得还挺好看,就是有些瘆人,感觉你下一刻就要刀了谁。说起来云九一天都笑不了几次,就算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她一笑我就觉得她马上就要动手揍我。都怪林十二,整天正事不干,就撺掇云九干这干那,每次都是我倒霉。”


    虹霜道:“长虹的虹,霜雪的霜。没有姓。”


    看到少年枫河的那一刻,虹霜立刻想清楚了一切,眼底涌现杀意。


    他之前的猜测果然是真的,三生石里出现在阿兰面前的那个人……并不是枫河本尊。


    上去之后,他要和阿兰好好谈谈。


    少年枫河叽里咕噜说完一大堆有的没的,又凑上去,目光仔仔细细描摹虹霜的眉眼,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看到你后,我总算能想象出现在的云九是什么样子。”


    虹霜温和道:“以后有机会,你会在这里见到她的。”


    少年枫河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宁肯看她变成老婆婆的样子。云九和十二都要长命百岁的。”


    姜高宁一把拉开他,语气很是冲动:“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枫河一愣:“不是,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我都死了多少年了我?我在阴间是什么很震惊的事情吗?”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看看姜高宁又看看虹霜,抱头发出一声惨叫——


    “不是,我才要问,你俩为什么在阴间?!”


    “姜高宁也就算了,你那嘴什么时候得罪人被人整死都不知道。”少年枫河一脸绝望,“虹霜小哥你怎么也下来了,云九不得难过死。”


    天星提着裙摆从亭子里跳出来,遥遥喊道:“喂——那个什么枫河,你花呢?”


    她看着三人站在那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有些莫名其妙:“你们搁这儿干嘛呢?一二三木头人?那枫什么来着,别挡道。”


    她很顺手地拨开少年枫河,走去刚刚枫河坐着的地方,把一旁挑选出来的品相好的金灯花抱起,施施然回了亭子下,下一刻变脸,甜甜喊道:“老祖宗,天星给您送花来啦!”


    亭中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将天星递上的花接了过去放入锅旁。反手又摸了摸天星的头。


    年轻人的脸骤然通红起来,她捂着红彤彤的脸颊,心跳飞快。


    她这一套丝滑的动作看得虹霜大开眼界:“天星,你这是?”


    而且老祖宗又是?他怎么感觉自己错过了好多?


    天星转过身来,抱着手臂看着他们,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未散去:“三生石上看个过去未来看这么久,你们再晚一点过来,我都能帮老祖宗熬七八锅孟婆汤了。”


    虹霜:“老祖宗?”


    天星点头:“我家老祖宗,【孟婆】大人。”


    虹霜:“难怪你适应这么快。”


    简直可以无缝上岗,你以后不会就在这儿了吧?


    “我需要一个解释,姜高宁还有虹小哥你们怎么死的,而且你和这抢我活计的姐认识?”少年枫河看着之前把自己甩到一边给孟婆前辈打下手的年轻人,又看看新认识的云九的哥,再瞅一眼一脸不爽的姜高宁,只觉得脑子都要僵掉了。


    “有什么要解释的,我们仨又没死。”天星耸肩,“没见过活人下地府参观的吗?”


    少年枫河:“地府……还能让活人下来参观???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我醒得晚我见识少,你不要糊弄我!


    天星道:“那你现在见过了。”


    虹霜道:“我们确实没死,但我想,我也需要问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姜高宁点头:“我下来前不久还见过你,跟个孔雀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开屏。堂堂仙门第一公子,什么时候陨落了?”


    少年枫河:“你在说什么,几年前我排上仙门公子榜第一没多久就死了啊,修炼出岔子经脉逆行,当场就噶了。你见到的是鬼吗?”


    他看见面前两人露出惊愕的神色,不住地挠挠头。


    姜高宁道:“那可真是见鬼了,我说你上了那公子榜第一后怎么更讨厌了。”


    “不是,你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吗?我家里没给你家和你师父那边发消息吗?我死了以后月谷枫氏没人给我办葬礼的吗?”他纳闷极了,“我寻思我人缘没那么差吧?就算我堂哥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骂我花瓶废物,也不至于把消息压下来,更不至于找个假货来演我啊?”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这样吧,他觉得至少云九和林十二肯定会给他上炷香烧个纸什么的……虽然他醒过来也没多久,没见过香火也没见过纸钱……


    少年枫河越想越沮丧,抱头蹲在地上,看起来要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姜高宁毫不客气道:“原来上面的是假货啊,你家里怎么比我家里还糊涂。难怪后面那个假货光明正大顶着这张脸招摇撞骗,三天两头想找我动手,也不想想我比他高了一个大境界呢。林风致都把嫌弃厌恶摆明面上了还要追着她跑。”


    少年枫河立刻弹射起飞:“你说那个假货追着谁跑?”


    姜高宁:“林风致啊。虽然那些说书人百晓生什么的说你们,啊不是,他们关系不好,总是从不见面王不见王什么的,但实际上是那个顶着你脸的东西追着她跑,仙门有不少人猜测你俩是不是要联姻。”


    少年枫河崩溃脸:“他他他,他怎么可以用我的脸去倒追林十二——我看到她就胃痛啊!”


    “不行不行,我得想办法告诉她一声。”


    白衣少年急得在原地打转,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天星听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听你们的意思是,枫河小哥死很久了,但上面有一个顶替他的假货,现在用他的脸在追他的朋友?”


    虹霜:“天星,你出来这么久,就没听过枫河的名字吗?”


    天星理直气壮:“什么仙门臭人的名字也配我来记?”


    虹霜:“好的,你毕竟刚出家乡,以后出门在外记得搜集信息。”


    天星:“你记得就行了。”


    “是我师姐。”少年枫河郁卒脸,“这位姐,请不要说是朋友。”


    “好好好,师姐,你师姐。”天星很快改口,“但你已经死了,死去的亡魂无法回到阳世,需要我们帮忙带个口信给你父母,劳烦他们去一趟城隍庙走个托梦流程,让你见见他们,拆穿一下那个叛徒吗?”


    少年枫河蹲在地上:“我……我没有父母,他们早死了,在阴间也没见过他们。我是我堂哥养大的。”


    虹霜便也蹲下来看他:“那我们就去找你堂哥。”


    少年枫河低头,手不停揪着地上的金灯花:“……也不要了,堂哥估计会觉得我很丢脸,也许真的宁肯找个假货也不愿意见我吧。”


    天星翻了个白眼:“他讨厌你还养大你?有没有可能你堂哥也不知道你换人了?”


    姜高宁叉腰:“你一个想见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跟上面的人证明你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少年枫河祸害花的手一停:“诶!我想到了!”


    他一把抓住虹霜的手:“虹霜小哥,劳烦你替我跟林十二带个口信,让她们帮忙揭穿一下?嗯……起码我堂哥还是能听得进林十二的话的。”


    顶着姜高宁要杀人的眼神,他把虹霜的手握得更紧了。


    虹霜道:“这个可能不需要。”


    少年枫河:“啊?”


    “因为那个假货,现在就在阿兰身边。”虹霜慢吞吞道,“我见过他。你知道阿兰有个哥哥,他不知道。你觉得阿兰会认不出来?”


    “诶!对哦!”少年枫河恍然大悟,“林十二只会坑我,云九不一定,云九肯定认得出来!”


    他一下子不着急了。


    虹霜站起身,看着他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喜上眉梢,情绪变化快得令人惊叹。


    真正的枫河,是这样鲜活的年轻人。


    “不对劲啊。”姜高宁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说你是修炼出了岔子经脉逆行死的,但你天资不低,怎么会出这种低级错误?”


    少年枫河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我,没什么,我就是想试试一个新想到的融合修行法门……我记得我有做防护的,外面也有人守着我……”


    虹霜冷不丁问:“你以前是不是炼气士?”


    少年枫河:“啊?”


    “阿兰是炼气士,她的修行方式从未改变。”虹霜道,“阿兰很小的时候就被大祭司从仙门带走了,她没有来得及修过仙门道法,你呢?”


    少年枫河道:“我?云九是那个‘炼气士’的话,那我以前也算是吧,我跟着大祭司修行过一段时间。我堂哥……不让我修自然道法,说丢他的脸,我后来才改修仙门道法的,但是很多年都没出过事啊。”


    天星忽然插嘴:“等等,你说大祭司?虹霜,你妹妹是大祭司的弟子?枫河也是?”


    虹霜点头:“对,怎么了”


    天星眼神复杂:“……那,我以后不和枫河抢花了。”当然,老祖宗还是要抢的。


    少年枫河还在迷迷糊糊,虹霜已经反应过来:“你也?”


    天星道:“老师当年在轮柔停留了一段时间,我和师姐都是那时入门的。只是不久后老师就匆匆离开,我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轮柔?”少年枫河重复一遍,反应过来,“……天星?你就是那个天星?”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隐约听过这个名字,很久以前,他还在大祭司门下的时候。


    “不错。”天星说。


    虹霜总结:“也就是说,你们其实都算师出同门。”


    少年枫河:“……也不算吧,我半途而废了。哦,还有林十二也是。”


    就因为这样,他俩后来都不太敢和云九联系,主要是,他们都没扛过家里人的施压,觉得没那个脸去麻烦小伙伴。


    “越来越麻烦了。”虹霜道,“没想到来一趟地府能有这么多收获,说起来天星,昭明呢?他先前还说跟你在奈何桥看风景,怎么不见他?”


    天星道:“你们来的前一刻,酆都城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过去看了——喏,这不是回来了么?”


    虹霜回头,果见白发青年踏着漫天冥火而来。


    李昭明道:“嗯,你们已经认识了?”


    虹霜立刻反应过来:“昭明,你早就知道上面的枫河是假的?”


    李昭明道:“我只是看见他的灵魂与容貌不一样。”


    少年枫河连忙跑过去:“前辈,您知道是谁顶替了我的身份?”


    李昭明道:“算是吧。”


    虹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还没等他斟酌好语言,整个人忽而往后一仰。


    “阿虹!”“虹霜!”


    姜高宁和天星同时伸手,还没触碰到虹霜,他们也感觉到那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有什么条状的东西缠住他们腰身往后拉。


    “看来无常终于发现你们被误伤了。”李昭明招招手,“几位,阳世再见。”


    漆黑锁链自虚空中浮现,将他们三个迅速拖回火照之路。


    黄泉的风景在他们周身倒放闪现,天星忽而想起一件事来,连声喊道:“老祖宗,可千万要等天星下来帮忙啊——”


    年轻人清脆的声音在黄泉回荡,久久不绝,奈何桥畔,【孟婆】裙摆微扬,犹如一片星空。


    她沉默地递出一碗孟婆汤,沉默地点了点头。


    李昭明目光掠过枫河,这是他前不久从忘川河里捞出来的倒霉蛋。


    “前、前辈?”


    枫河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忍不住小声开口喊道。


    他其实不知道李昭明是谁,只知道自己从漫长的虚无状态中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对方,本能地跟着对方走了。后来他知道自己死去多年,魂灵似有执念未消,始终进不了酆都城。对方就把他放在奈何桥畔给【孟婆】打下手,他觉得还挺好的,看着奈何桥畔排队的魂灵,说不定还能等到亲友下来。


    李昭明道:“小哥,你怎么对自己如此不自信?”


    少年枫河:“啊?也、也没有吧,我出身不错,天赋也高,长相不是我吹,绝对尘世最顶尖的那一批,我觉得我还是很有自信的底气吧?”


    “不是说这个。”李昭明道,“你凭什么觉得养大你的亲人会认不出来你?”


    少年枫河愣住了,随后他猛地抬头:“哥……我哥他怎么了?”


    他,他只是觉得自己修炼出了意外,在堂哥眼里应该也是丢他脸的吧?小时候他和林十二打架,打输了要挨骂,赢了也要挨骂……


    李昭明道:“要去看看吗?”


    少年枫河:“我可以吗?”


    他瞧见白发青年信手一挥,自虚空中浮现一枝桃花,缓缓落入对方手掌心。


    “已至阴世的亡魂无法离开,但你可以再看几眼阳间,再决定要不要告知你的亲人。”


    那枝重彩桃花被轻轻插入他发间。


    少年枫河闭上眼,遵循桃花的指引,在心底呼唤着兄长的名字——


    中州月谷,枫氏族地。


    再睁眼,他看见族地漫山遍野的枫林,热烈鲜红,如火如血。


    和外面遵循四季变化的植被不同,月谷枫林常年是这般色彩。


    他的视角恰好对着一扇熟悉的窗。


    窗下一人正站在书桌前,执笔写着什么东*西。


    他长相与枫河很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的阴霾破坏了美感,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几分阴沉。


    “族长,今年新制的衣饰已经送到二公子手上。”


    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落下,跪在那人身后恭恭敬敬禀告。


    “嗯。”那人头也不回,继续在纸张上画着什么,“如何?”


    “二公子很高兴,当日就将您送去的灵雀裘换上,属下等了几天,二公子又穿了冰蚕衣,并无……任何反应。”


    “知道了,下去吧。”


    那人说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黑衣人头低得更深,下一刻消失了。


    枫河心惊胆战看着他的兄长,多年朝夕相处,他只觉得自己兄长现在整个人如同一座火山,只消一点星子就能引燃。


    “没有反应,好一个没有反应。”那人轻轻说了一句,下一刻一脚踹上旁边的椅子,任其四分五裂。


    一位老者自帘后蹒跚走出,他叹了口气:“族长,冷静点。”


    “冷静?”枫岳咬牙切齿,“我的弟弟在我眼皮底下换了个人,我现在才发现,我怎么冷静?”


    “正因如此,您才需要冷静。”老者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若您乱了手脚,说不得就正中幕后人下怀。”


    “呵……那冒牌货身上甚至有我弟弟自己都不知道的胎记,骗了我那么久。您说,他是靠什么伪装的?”


    枫岳转过身,面无表情盯着老者。


    老者沉默了,半晌,他朝着枫岳弯腰:“老朽知晓拦不住您,还望您记得,月谷离不开您。二公子……定然也不希望您深入险境。”


    枫岳道:“枫河那个蠢货,他的想法与我何干,他什么时候能影响我的决定?”


    老者摇摇头,悄无声息离开了这里。


    枫岳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屋内,半晌,他看着屋子里唯一没有被他灵力破坏的书桌。


    桌上放着一幅小像。


    直到枫岳把小像举起来,以枫河的视角才看得见对方方才画了什么——


    枫叶飘零,树下有孩童蜷缩在秋千上,看着离地面一尺的高度瑟瑟发抖,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满是惧色。


    那是年幼的枫河。


    “阿河……”枫岳烧掉那张神态灵动的小像,眼神阴冷得可怕,“敢害你的人,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画面在一刹那断开,少年枫河睁开眼,急促地呼吸。


    “我……哥哥这次,居然没骂我……”


    他死死拽着胸口的衣料,欲哭无泪:“前辈,我现在找人去城隍庙托梦还来得及吗?”


    救命,早知道刚刚托姜高宁带个口信了,他阴间可没有鬼脉啊!唯一单方面熟悉的孟婆前辈根本不怎么搭理他。


    李昭明道:“你哥行动力还蛮强的。”


    少年枫河:“啊?”


    李昭明看了眼阳世,道:“他已经离开中州去找‘你’了。”


    *


    虹霜在一片雾气中睁开眼,瞧见面前【黑白无常】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坐起身,总算发现自己半边身子为何都冰到麻木:“无常大人,打个商量,能别把我们这种血肉之躯往鬼门关上靠吗?”


    白无常诚恳道:“实在抱歉,我们不是故意的。若不这样,我们很难把你们的魂魄从火照之路毫发无损带回来。”


    黑无常闷声道:“抱歉,下次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虹霜揉了揉太阳穴:“还是不要有下次了吧。”


    目送黑白无常离去,虹霜起身看了眼变成废墟的大殿,头一抽一抽地疼:“高宁,看看还能不能把你师弟师妹们带上来,这里需要清理一下。”


    姜高宁担忧地看着他:“好,我来做,你头痛就好好休息。”


    虹霜摆摆手:“没事。”


    还有玉念生,他也要上来收敛母亲的遗骨。


    他望着余年盛所在的地方,那里被婴灵啃食过,唯独一些法器完好无损掉在原地。


    婴灵……没有对那些法器下手。


    姜高宁过去后发现法阵还能用,开启后去接人。


    虹霜和天星正清理这片废墟,从中找出亡者遗骸收敛时,头顶忽而传来一声巨响。


    天空寸寸碎裂,兵戈破开屏障,带着黄金四目面具的虚幻神像从碎裂的天空后降下,停在半空中。


    云里兰横抱着一个少女从神像头顶跳下来。


    “阿兰?”虹霜道,“你在这里,那个‘枫河’呢?”


    云里兰道:“你说那个冒牌货?我宰了他。”


    第38章 幽冥开新门38


    ◎缘由◎


    云里兰的声音沉沉,话里的内容并未令虹霜惊讶,他只是挑了挑眉说:“也好,我正有些事要告诉你。”


    他的妹妹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扫过他周身,道:“我也有很多事想要和你说。”


    虹霜上前整理了一下妹妹有些凌乱的发丝,道:“现在不是时候,先把这里清理完,出去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云里兰点头,吹了声口哨,便有形状可怖的十几只傩兽自她身后冒出。


    她把昏迷的少女放入其中一只傩兽的羽翼里,很干脆过来帮忙清理战场。


    “我碰到了一群抹脸妖,已经收拾掉了,被夺走的脸我也回收完毕。出去之后,那些受害者很快就能恢复。”


    不一会儿,她凑到虹霜身边,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似乎在掩饰澎湃的心绪。


    “嗯。”


    虹霜心知对方此行肯定也遇到许多事情,便没有多说什么,任由对方平复心情。


    说实话,明明分开没有多久,可三生石一览前尘后重见血亲,他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也需要时间收拾心绪,再仔细想想该如何组织语言,和对方好好谈谈。


    天星驾驭灵蛇从另一头过来,召唤的巨蟒将废墟中的遗骸整齐排列在空地上。


    那些尸骨都用特殊手段保存过,眼下不在晶石里封着,仍鲜活如生,并无腐烂的迹象。


    她抬头,正瞧见那大名鼎鼎的大傩十二兽正在一个陌生年轻人的召唤下,无比乖觉地收敛羽翼扒拉着废墟,从里面拖出一具具残骸。


    天星:“……”这还是我见过的那群难伺候的祖宗吗?


    她瞧见云里兰的侧脸,那与虹霜有几分相似的脸令她立刻明白对方是谁,便朝着她游过去。


    “云……九?”


    云里兰抬头:“天星,你也来了。”你果然也来了。


    她看见年轻人紫色裙摆自空中落下,行走间像绽放的鸢尾花。


    天星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好像也认识我。”


    虹霜是因为先看到了她的通缉令,云里兰看起来是真的认识她,还不是枫河那种只有点印象的情况。


    云里兰点头:“老师走的时候,把她的一切法门都交给了我,包括她的弟子们。”


    天星道:“老师去了哪里?”


    云里兰道:“我不知道,她只是说,她将远行,要我们不必挂念。”


    “这样啊。”天星有些惆怅,“我还以为离家以后,还有机会见到老师。”


    其实她对于大祭司的回忆已经很模糊了,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过去。老师走后,她也一直是由师姐教导。


    后来,师姐也不在了。


    云里兰看着她,忽而想起一件事:“你……是来找岚月的吧。”


    天星睁大眼:“你知道。”


    黄衫剑客有几分迟疑,她看了眼天星腕子上的双扣竹节叶银手镯,抬手从戒指里取出一只银光闪闪的物件,递给天星。


    “这是师姐的镯子?!”


    天星捧着那只雕刻着鸢尾花纹的银手镯,惊呼出声,“你从哪里找到的?”


    虹霜远远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这不是聆川的那位——”


    云里兰道:“嗯。”


    先回过了虹霜,她这才对天星道:“我们来星降之前,遇到一只【变婆】。我觉得它前爪的手镯有几分眼熟,当时没有想起来是谁的,只是把镯子留了下来想着以后去找找。它冲过来没几步就彻底陨灭了,那趟任务的少东家将它埋葬在聆川附近。时有幽都阴官赴任,带走它的魂灵。”


    云里兰的目光在天星周身扫过,继续道:“那道亡灵没有面目,只是周身装束,我瞧着与你很像。”


    而她现在才真正见过天星。


    她从听到【轮柔岚月】这个名字便知道对方与她的渊源,只是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姐,早早便故去了。


    见过天星之后,她把一切联想起来,才发现当初他们在聆川附近埋葬的【变婆】,正是岚月本尊。


    天星捧着那只银手镯,几乎要落下泪来。


    虹霜以为她会哭,可最终她也只是眨了眨眼,四下张望,眼眶红红,把镯子收好后朝着他们露出一个清甜的笑容:“谢谢你,我出去后,就去聆川带师姐回家。”


    她面容甜美,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可此时此刻,虹霜宁愿没有看见这个笑容。


    “我要谢谢你们那位少东家为我师姐收敛遗骨,可以让我见见他吗?”天星轻声说。


    虹霜道:“你见过他的,你也救过他。”


    天星眼睛微微睁大:“是……”


    虹霜道:“是念生。”


    有清风拂过废墟,吹动天星一身异域装束,银饰摇晃敲击发出清脆声音。


    半晌,她笑道:“那还真是巧啊。”


    虹霜道:“等这里结束,我们就回聆川。”


    他想,也许他知道为何岚月化作【变婆】后,他们会在聆川附近碰到她了。


    ——是为了仪梦遥。


    只是化作【变婆】之后,亡者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岚月不知在尘世游离了多久,才找到去聆川的路。


    角落里的传送阵爆发出一阵强光,姜高宁带着其他人走了过来。


    玉念生冲了过来:“虹哥!我,我阿娘——”


    他顺着虹霜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废墟中央一片平地,有许多物件正落在那里。


    虹霜和天星清理的时候,默契地将那一片周围处理干净,中间的地方留给玉念生。


    玉念生连滚带爬,到最后几乎是跪着过去。


    他沉默地望着那一片白骨色彩的法器,颤抖着手抚过它们莹润的表面。


    半晌,他发出一声凄厉悲嚎。


    众人远远瞧着他,没有上去打扰,默默四散开去,将周围的战场打扫干净。


    “阿虹。”姜高宁趁着无人,赶紧凑了过来,小声问,“这些遗骸我们要怎么找到他们的家人?”


    这片空间里有太多的遗骸,之前的冰宫里还有不少肢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送回故地?


    虹霜道:“慢慢来,总会找到的。”


    战场打扫完毕,虹霜清点后,莫名觉得有几分惆怅。


    他做遗迹清理人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没有流一点血,轻伤都没有——如果不算被鬼门关冻到,以及在阴世时心态遭受创伤的话。


    但这并不是有多值得开心的事。


    “我们这就走吗?”姜高宁问,“不等你那个朋友了?”


    玉念生回过神来:“对啊,虹哥,昭明兄呢?”


    虹霜道:“他有事先离开一段时间,没关系,我们先走吧。”酆都城要真有什么事,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


    天星道:“他不是说阳世再见吗?他找我们可比我们找他方便。”


    云里兰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经历很丰富。”


    虹霜道:“你也一样。”


    姜高宁忍不住瞅了云里兰几眼,觉得她很是亲切,于是主动开口:“云姑娘,我们只是去阴间走了一趟。”


    他的师弟师妹们惊悚地看了他一眼,师兄!这话可不兴说啊!


    要不是他们在冰宫惴惴不安等待后终于见到对方,好生打量了一遍,确定对方还活着,他们都要怀疑姜师兄都——


    姜高宁莫名其妙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在后面蛐蛐什么,赶紧跟上,别掉队。”


    为了保险,他们从来时的路返回,一路上并未出现新的妖鬼修士拦路。


    只是虹霜领着众人走着走着,忽而停了一下。


    姜高宁:“阿虹?”


    天星:“哪里不对,要动手吗?”


    “不。”眼见雷光和灵蛇同时出现,虹霜哭笑不得,“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云里兰瞧着他在前面领路的背影,若有所思,旋即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大步跟了上去。


    “走路太慢了,不如我们御剑走?”


    “不行,这里没办法御剑,法器也不行。”


    “但我的傩兽可以。”


    “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


    “阿兰,你学坏了。”


    “多谢阿兄夸奖。”


    ……


    直至他们踏上傩兽的背,顺着一线微光离开秘境。外面月上中天,晚风拂过林梢,别有一番风致。


    云里兰望着这番景象,心头骤然涌上极其细微的伤感。


    她在不知道的时候失去了一位朋友,也许同时也失去了另一位。


    肩头忽而一沉,她回头,瞧见与自己相似的眉眼。


    虹霜道:“阿兰,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说清楚这么多年。


    云里兰点点头。


    众人回到星降城,入城以后,在岔路口分开。


    云里兰派一只傩兽跟着姜高宁回去处理抹脸妖的受害者,姜高宁却不愿走,眼神始终盯着虹霜不挪开。


    ——三生石呈现的场景也是他们分道扬镳没多久,下一刻虹霜被他一枪穿胸,他实在是怕了。


    虹霜安抚道:“我就住在城中客栈里,你处理好了之后就过来找我吧。不会有事的。”


    姜高宁毕竟还要处理星降城的一大堆事,还要让余既阳醒过来,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余既望原本因为自己老爹疑似不是老爹,老哥疑似不是老哥,世界观在这段时间天翻地覆,正是悲伤的状态,一抬头就看见姜高宁这副模样,顿时无语住了,连伤感都去了不少:“姜高宁,你至于吗?跟那什么似的。”


    杨师妹手肘捅了他一下:“得了吧,你瞧见林仙子不也差不多这样。”


    余既望脸色突变:“不是,我才——”


    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看吧,我就说是这样。”


    “你还是放弃吧,林仙子八成要和枫二公子联姻的。”


    “仙门第一美人与仙门第一公子,倒也相配。”


    ……


    被姜高宁的师弟师妹们一番冷嘲热讽,余既望要气死了。


    杨师妹瞧见他手舞足蹈,似乎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的样子,和之前某个时候一模一样。


    她想了想,脸色忽然一变。


    *


    几人回到落脚的客栈,枫河的护卫一直留在那里,瞧见云里兰归来,却不见队伍中有自己的二公子。


    护卫首领拦住了他们。


    “云仙子,我们公子呢?”护卫首领朝着云里兰抱拳,目光直直盯着她。


    云里兰抱着傩兽送下的少女,半晌,她道:“让枫岳来这里,我有事要告诉他。”


    护卫首领一愣,眼神有几分为难:“云仙子,您知道的,我们公子和族长大人的关系一向僵硬,他们很多年没说过话了,只是这段时间关系有所缓解。”


    云里兰道:“你跟着枫河多久了?”


    护卫首领道:“属下是两年前被公子调到身边。”


    “两年……”云里兰重复一遍,又道,“你做不了这件事的主,让枫岳来。”


    说完,她抱着少女直接上楼,再不回复那人。


    护卫首领一急,正要出手时身后悄无声息冒出一道黑影,举着一枚刻着枫叶的令牌到他眼前。


    护卫首领再不敢多言。


    经过一番波折,众人上楼后各自歇下。


    只是虹霜想了想,到底还是推开门,悄悄进了玉念生的房间。


    玉念生果然没有睡。


    他坐在桌前,把从遗迹里捡回来的法器整整齐齐放在铺好的丝绸上,就这么看着发呆。


    灯光之下,年轻人的眼瞳里带着深切的哀伤。


    “虹哥。”他没有回头,却从刻意的脚步声里精准辨认出来者。


    虹霜坐到他面前陪他看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玉念生吸着鼻子道:“虹哥,不用担心我,我就是看看,还要谢谢你帮我找回阿娘的尸骨。”


    “不用道谢,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这还多亏了无常大人。”虹霜将当时的场景简单叙述一遍,又道,“那时……余年盛豢养的婴灵脱离他的控制,向他复仇的时候没有破坏它们,它们也没有对婴灵下手,想来令堂当年应当做了什么。”


    “阿娘很厉害的,我一直知道。”玉念生低声道,“小姨也说,阿娘做的决定谁也无法改变,就算是她也不行。”


    虹霜道:“念生,你记得当时我们在聆川埋葬的【变婆】么?”


    玉念生道:“记得的,怎么了?”


    “那就是我师姐,岚月。”天星从半开的窗边现出身形,宛如鬼魅,“我睡不着,你什么时候回聆川,我与你一道去。”


    玉念生哑然。


    半晌,他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开口和帮忙埋葬了岚月,岚月的师妹救了他,还帮他找回母亲的遗骸……


    想起名为西野的小蛇医说的话,他如何猜不到化为【变婆】的岚月为何会在聆川附近出现?


    玉念生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天星姐,岚月姐姐……应当和我阿娘一起在聆川的城隍庙,等我们回去……”


    不知他还有没有托梦名额见阿娘,但天星姐一定可以在梦中与岚月姐再会。


    翌日,云里兰踏着晨风下楼。


    不出所料,楼下已经大变样。


    一夜之间,客栈一楼原本的桌椅板凳尽数消失,地面铺上编织华丽的地毯,几组闪着华光的山水明月屏风装饰其间。屏风之后,有人端坐桌前,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


    她拉开旁边的留给她的椅子,毫不客气道:“你还是这般浮夸做派。”


    枫岳道:“我天生显贵,浮夸有何不可。”


    云里兰道:“我没有在夸你。”


    枫岳道:“我知你看不惯我。”


    云里兰又道:“我昨夜才叫你放在枫河身边的护卫通知你过来,今早你就在这里……这么多年,你终于发现那个冒牌货了?”


    枫岳深深望了她一眼:“枫河那个蠢货,为你与林风致宁肯疏远我……却只有我最先发现不对。哼,真是活该。”


    云里兰道:“嘴硬能让你心情好的话,我不介意多听几句。”


    枫岳:“呵,最多算上你一个,他掏心掏肺的两个人,可还有一个半点没当回事。”


    云里兰冷笑,她从很久以前就不喜欢枫岳这种自视甚高,所有人都要向他低头的性子:“你真把枫河当回事,能现在才发现换了人?”


    枫岳:“……”


    “所以我在这里,但他在哪里?”枫岳眼底堆积阴霾,“我要宰了那个东西。”


    云里兰道:“不好意思,我先动手了。”


    她宰了那个冒牌货,灰都不剩。


    枫岳徒手掐碎了手中金贵的茶盏。


    虹霜这时也自楼上下来,很快坐到云里兰身边:“阿兰,这位就是枫河的那个骂他的堂哥?”


    云里兰偏头:“你不是只见过冒牌货一次?怎么知道的?”


    虹霜看了眼面色沉沉的枫岳,道:“我在下面见过枫河,真的那个。”


    枫岳骤然起身:“你说什么?”


    “‘我堂哥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骂我花瓶废物’‘估计会觉得我很丢脸,宁愿找个假货也不愿见我’。”虹霜学着少年枫河的语气复述了一遍,“他是这么说的。”


    少年枫河这么说的时候,眼底的失落不是假的。这孩子大约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被唯一的亲人不断打压的环境里,还能长成他看到的样子,只能说这孩子本性真的不坏。


    枫岳下一刻出现在虹霜面前,他身形高大如山岳,整个人几乎把虹霜的身形掩盖:“他在哪?我弟弟在哪?!”


    “嗖——”


    云里兰长剑出鞘,直指枫岳胸膛。


    “你离阿虹远一点!”


    一柄雷枪从远处飞来,硬生生插.入他们中央,下一刻姜高宁出现在其间,横枪将枫岳逼退。


    而后他守在虹霜身边寸步不离,警惕地望着枫岳,生怕对方再凑上来伤到虹霜。


    虹霜拍拍他的手腕,算作安抚。


    枫岳后退两步,他看着虹霜,又看了云里兰一眼。


    半晌,他直挺挺对着他们跪下:“抱歉,我只想知道,我弟弟在哪里。还请二位告诉我。”


    虹霜和云里兰同时往边上挪开椅子。


    “受不起。”虹霜道,“他之所在已非阳世,我见到的是他的灵魂。但我挺好奇的,明明你很在意枫河,为何要一口一个废物蠢货骂他?我瞧着那孩子即使死了,也不敢托我们给你带个口信。”


    枫岳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一部分生气,整个人面色灰败下来。


    云里兰道:“阳间阴世界限分明,劝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她听到兄长学着枫河的语气说话,便知晓对方定然在幽都见过枫河。想到阴世的存在,虽有些遗憾,但心里一直堵着的那口气稍稍散却一些。


    她至少还来得及在枫河轮回之前见他一面。


    枫岳慢慢起身,忽而说道:“云姑娘,可否告知,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嘿,这个他也想知道。


    虹霜看过去。


    云里兰皱眉:“重逢第一天。”


    云里兰打从在星降见到枫河的第一眼便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脸还是那张脸,性格似乎也还是那个性格,只是不如小时候那么话痨。但他们曾经相处过的细节他清楚,一些幼时顽事也能接得上话。


    云里兰起先以为是他们很多年不见,枫河依然愧疚于自己没能反抗兄长的命令改投仙门,所以对她总有几分拘谨。但多说几句后,她总觉得“枫河”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便稍微留了个心。


    那时她以为对方有求于她,只是碍于脱离师门不好开口。


    直到对方说话时,她的戒指有时会发热。


    云里兰的戒指是大祭司送给她的入门礼物,可作空间戒指使用的,还有个小功能便是测谎。


    启动这个功能时,若是对面的人没有说谎,戒指会发出一道漂亮的银光。若是说谎,戒指便只会微微发热,提醒主人有问题。


    可枫河从不会对她说谎。


    靠近些后,她发现枫河身上的那件孔雀裘并不是来自普通孔雀,而是用墨瑚雀的羽毛制成,枫河穿着它招摇了一整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墨瑚雀也好,冰蚕也好,枫河受不了这两种灵兽羽毛和气味,一旦沾染到便会不停打喷嚏,甚至闻久了耳鼻会开始流血。


    枫岳听到这里,咬牙道:“阿河受不了这个。”


    云里兰道:“冰蚕衣也是你送过去的吧。”


    枫岳点点头:“他避开我很久。”


    而枫岳起先只以为,枫河又因为当年逼他改修法门一事与他闹脾气,不愿意见他。


    直到他在枫河原来的房间翻到一些东西。


    云里兰摇摇头,不想对他再说些什么。


    之前小草带着他们去找虹霜,走着走着却走到抹脸妖的地盘。


    她在那里见到了被锁住的林风致。


    林风致手腕被晶石封住无法行动,一看到她,连忙唤道:“云九,快走,这妖魔不是普通人能应付的!”


    仙门第一美人发丝凌乱,长剑扔在一边,一双妩媚的眼里满是惊慌与焦虑。


    【作者有话说】


    加班到九点半,生死时速了,明天捉虫,小可爱们晚安


    第39章 幽冥开新门39


    ◎风流云散◎


    秘境里的小道曲曲折折,沿途有点点荧光飞舞,云里兰跟着小草七拐八拐走到一片阴暗的石林。


    进了秘境后,发间的桃花再没有给小草别的提示。小草走到有些熟悉的地方来,也记起了更具体的路线。


    她披着斗篷挡住自己的脸,从云里兰身后走出来,循着以前在脑海中记下的东西,哆哆嗦嗦打开了石林的机关。


    “云、云姐姐,枫公子,我们从这里进去。”小草小声说,“这里是它们存放脸的地方,我,我跟着它们来过这里。”


    枫河很是怀疑:“你一个普通人,怎么会在妖怪手上毫发无伤?你知道怎么杀妖怪么?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你靠自己伤到了妖怪,才能找得到这里来?”


    小草眼睫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公子,似乎要从那张美艳无双的脸上找到过往的熟悉神情。


    她最终也只见到对方嫌弃的神色,而她记忆里的那位公子,好像只存在于她的过去。


    是太久没有见过对方,对于他的记忆被时光不断地美化吗?


    小草不敢细想,她突然不太想看到对方那张铭心刻骨的脸。


    披着斗篷的少女默默靠近云里兰,揪着她的衣袖说:“我、我之前……”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怕说出来了,这里唯一不嫌弃她的云姐姐也不再相信她。


    云里兰摸摸她的头,只说:“等下站到我后面去,里面要是有危险,你先躲好。”


    小草点点头,忽而有了勇气:“我,之前它们说,它们可以治好我的脸,我才答应帮它们看守外面的木桶的,我不是故意的!后来我跟着它们送木桶来到这里,我,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的!”


    打开的机关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四壁光滑的密室,密室里按某种格局摆放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木桶、陶坛。


    小草紧紧挨着云里兰,半点都不敢往枫河那边靠过去,她指着柜子上的一排陶坛,小声说:“它们会把抢来的脸放在这里面保存,有时候它们会为了谁抢来的脸更好看而打起来。”


    小草就是跟着其中一批抹脸妖来到这里,看到它们打起来时,其中一个陶坛掉到地上摔碎,里面那张标致的脸摔得四分五裂,而它们毫不珍惜地将其扫到一旁,这才明白自己是被骗到了一个魔窟里头。


    她趁着它们不注意偷偷揭开木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脸几乎要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其中有一两张她甚至见过,是曾经好心送她糖葫芦吃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


    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么久没见那几位年轻小姐公子出门逛街。


    小草害怕极了,但她记得有人告诉过她——


    “妖精志怪这种东西,你越害怕它越强大,你冷静下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对方的弱点。当然我不是说要你找到弱点后直接上去莽,你毕竟没有灵力嘛。普通人还是要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记住弱点,然后趁着它们虚弱的时候赶紧跑!跑出去后,找能对付他们的人过来。”


    她拼命说服自己不要害怕,抖着声音听从它们的吩咐,将它们抢来的脸按照它们的要求一一封存,唯唯诺诺地打听这里的情况,低头时记下这里的每一条路,甚至得到离开的准许后,继续主动在外面为它们看守城中角落里的木桶——为此她不惜与原本的小伙伴们决裂,将他们赶得离木桶远远的。


    一批又一批无视她的仙门弟子在她面前走过,她终于等到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人。


    “云姐姐,要小心。”


    小草把这件藏在心底的事情告诉云里兰,同时将那个晚上曾经在木桶边上见过一个和她长得有些像的哥哥的事情也告诉她,生怕漏掉一点消息。


    云里兰点点头,一手握剑,一手将小草护在身后。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恰好在中间隔开了枫河看过来的视线。


    云里兰想过所有的场景,行入其中的那几步甚至预设了上百种可能遇到的敌人,又在瞬息之间做好所有的预案,唯独没想到会在秘境里碰到林风致。


    绾发的珠钗掉落在长剑边上,完美无瑕的容颜沾染上些许尘土。


    仙门第一美人少有的形容狼狈,都被她见过了。


    “……风致?”


    林风致苦笑:“是我。”


    她与枫河一样,都在后来拗不过家人的要求离开大祭司门下,转而拜入仙门,但与被管控得死死的,早年与旧友通信难如登天的枫河不同,林风致和云里兰很多年没有断过联系,每年也有见一两次面的时候。


    只是后来年岁渐长,各自相遇了新人,各自有了各自的路走。年年不是云里兰和虹霜在遗迹里清理上古遗留的魔气,就是林风致在闭关。少年时代的好友在时光下渐行渐远,慢慢地还是断了联。


    大多数时候,云里兰只在市井茶楼里听到对方的消息,确认对方还活着后便匆匆离去。


    如今在这秘境里猛然看见林风致,云里兰心头微微一动,恍惚间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林仙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本兴致缺缺跟在后面的枫河一个跨步上前,惊愕地望着她,眼里满是心疼,“这得多疼,林仙子,我来救你。”


    林风致看到他的一瞬间眼神冷了下来:“不必,你我不熟。”


    枫河脸色一变:“怎么不熟,林十二,你别在这时候闹脾气。”


    云里兰眼神一扫,长剑出鞘,剑光凌厉一闪,那束缚着林风致的晶石应声碎裂。


    林风致松了松有些麻木的手腕,一个转身捡过自己被丢在一旁的剑与珠钗,又闪身到云里兰面前,搭着云里兰的肩膀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修为原来又精进了,真好。”林风致语气有几分欣喜,“不像我,打几个被人造出来的妖怪都弄得一身伤。”


    云里兰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突破到了天权境,恭喜。”


    林风致苦涩道:“别埋汰我了,你知道的。我的修行速度本来可以更快。”


    云里兰道:“嗯。废掉原本的修为,重修仙门道法很是麻烦。”


    她手指微微一动。


    身后的小草从斗篷里冒出头,瞧见林风致眉目如画的脸,倒抽了一口气:“好、好美的姐姐。”


    林风致这才注意到并不只有云里兰和枫河来到这里,竟还有个小姑娘。


    她冲着那大半张脸都埋在衣料里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小草被她看得有几分脸红,微微抬眼,便瞥见后面的枫河一瞬间扭曲到极致的神情。


    那神色一闪而逝,快得小草以为自己眼花。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有眼色的小姑娘。”林风致略微*恢复了些许力气,将一头乌发用珠钗重新挽起,脸颊一侧垂落一缕发丝,斜眼看过来时有种独特的风情,“这是我最漂亮最金贵的一套衣服,我想着说不定有机会见到你,特意穿出来的。”


    “她是夸你的脸好看,衣服再美再华丽,她也认不出什么料子。”云里兰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风致还没开口,被无视许久的枫河忍不住上前,“当然是在仙盟接到任务了,林仙——林十二,你是看到我来这里了,你才来的,对不对?”


    林风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她抱着剑,漫不经心道:“我可不用想方设法得到自己族长的认可。”


    枫河道:“你意思是我比不上枫岳咯?”


    林风致终于正眼看他:“你除了这张脸,哪里比得上枫岳?”


    枫河一瞬间绷不住自己温雅的表情。


    云里兰道:“吵什么,这么多年,你们还在吵。”


    林风致别过脸:“是他一直在发神经。”


    枫河:“你!”


    云里兰看着他们两两相厌的神情,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挪开几步,转过身开始检查密室里的容器。刚进来没多久就被林风致带走所有注意力,险些忘记这里还有她应该处理的事情。


    “云九,我们不是来救你哥哥的么?”枫河不再和林风致置气,上前不解道,“你哥哥不在这里,那我们继续找呗,管这些脸干什么?”


    云里兰道:“仙盟发的任务,就没有说要你们找回受害者的脸吗?”


    枫河自然道:“只要杀光这里的妖怪就好了。”


    林风致道:“果然是没脑子的东西,你可知多少仙门弟子也折在这里,他们的面目都被夺走,眼下正等着我们救命。”


    枫河道:“那是他们没用。”


    云里兰挑开每一个容器查看后,唤出一只傩兽将它们吞了下去。


    林风致眼神闪了闪:“它们……已经在你这里了吗?”


    云里兰抿唇:“老师离开前交给我的。”


    枫河瞧着那几乎占据整个密室的可怖傩兽,潜意识往后躲了躲:“这是什么东西?!妖怪?”


    下一刻,他看到面前两人突变的神情。


    “怎么了?”枫河忽而有些心慌,他强作镇定,直视林风致和云里兰,“为什么这么看我?”


    林风致的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这是大祭司麾下的傩兽,枫十七,你以前不是见过么?”


    枫河心下一咯噔:“那都多久以前了,我哪还记得。”


    云里兰定定望着他,紧接着移开眼神:“先去找到抹脸妖,晚一刻就会有更多的人受害。”


    她低头嘱咐小草:“去傩兽那边躲着,别出来。”


    小草点点头。


    她又道:“风致,你还伤着,就留在这里休息,我一个人就够了。”


    枫河连忙道:“那我也在这里看着她。”


    云里兰没有说话,如同一阵清风掠了出去。


    下一刻,六只傩兽从她身后浮现的神像里飞出,各自四散而去。


    傩兽可驱除疫鬼,铲除邪气,对于抹脸妖这种明显人为制造出来的志怪有着天然的克制。


    是以,必要的时候,云里兰并不需要亲自前去,只需要放出一半傩兽,它们自然会主动绞杀这片地域的邪鬼。


    而她本人悄无声息落到密室一侧,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听着从墙后的密室里传来的交谈声。


    密室之中,枫河完全抛却在云里兰面前还维持着的温雅姿态,露出真正面目。


    “林仙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看不起我?”枫河咬牙,死死盯着面前的美人,“这么多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喜欢的天材地宝我拱手相让,月谷的一部分领地我都愿意划给你,我上赶着给你送了那么多修炼资源,你这两年却从不给我好脸色看。”


    林风致道:“你的存在就是得罪我。”


    枫河道:“为什么?明明以前你还能和枫河并肩前行有说有笑,为什么现在看到我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脸色?”


    “你也说了是以前。”林风致定定看着他,“你也说了是枫河。”


    面貌美艳的青年公子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现在一直看不上我,是因为我不是月谷枫氏的族长,对不对?所以你才觉得枫岳比我强,可他又比我强在哪里?”


    枫河又道:“他不过是命好,投胎到族长家里,天生顺风顺水,长大后自然而然接替族长之位。”


    林风致眼波流转,看着枫河身后的墙壁,半晌勾唇一笑:“这就是你不如枫岳的地方。枫岳看似眼高于顶,但为了达成目的也是能屈能伸。比起你只会在这几年里抱怨出身,抱怨家族不给你更好的资源,抱怨师父没有用,枫岳难道不是更好?”


    “你只是觉得他是月谷谷主,枫氏族长,地位比我更高贵,能配得上你而已,我就配不上吗?”枫河恶狠狠道,“我的修为不输给你,容貌亦不输给你,身份并不比你差,你凭什么觉得我配不上?”


    林风致道:“都说了好几遍,不是这个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问题让你避我如蛇蝎?”枫河猛然站起,居高临下看着在地上打坐休息的林风致,语气逐渐阴冷,“你以为靠着仙门第一美人的名声,靠着东老门主,你能成功将中州林氏改成你的无衣庄,你就能掌控中州林氏了?别忘了中州林氏不只你一个族长继承人,而我,我是月谷枫氏除了枫岳以外唯一有资格继承族长之位的人。只要枫岳死了,我就是板上钉钉的族长!”


    林风致失望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枫河步步紧逼,手中的剑几乎要刺到她脸上:“我不明白?我清楚得很。”


    “仙门第一美人?”枫河冷笑,“你我修为相差无几,眼下你身受重伤,你说我这一剑刺下去,你还会是仙门第一美人吗?没了这个名头,你还能得到东老门主的青睐,还能这么风光?”


    林风致毫不畏惧地抬头:“你大可试试。”


    枫河道:“你以为我不敢?”


    “我这件衣服是东老门主目前最喜欢的,弄坏了它,你担得起责?”


    “一件丝绸衣服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枫河定睛扫了她身上流云般的华丽衣裳,不屑道,“你可知我身上的衣裳是用什么制成的?月谷财力雄厚,什么好衣服得不到?”


    “你指的是枫岳送给你的孔雀裘,还是冰蚕衣?”林风致眼神凌厉,“冒牌货,你的破绽真是很明显。”


    “你什么意思?”枫河手一抖,惊得要握不住剑。


    “意思是,你虽然这几年借着各种名头在外面不敢见枫岳,但枫岳终究还是猜到了。”林风致道,“我们也猜出来了,你说是吗,云九?”


    “云九?!”枫河猛然回头,瞧见黄衫剑客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眼神冷漠,神态漠然,不知听了多少过去,“你不会信了这个贱人的胡言乱语了吧?我们可是多年好友!我甚至愿意让你叫错我的嫡系排名!我见到你一个散修还主动上去打招呼!”


    “好教你知晓。”林风致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红晕,在密室昏暗的灯光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云九、林十二与枫十七中的数字,并非家中排名。是我们之间的信件从未提过这一点,让你错过了这个信息?”


    枫河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面上冷汗直流。


    小草在他们争吵时,借着傩兽的遮掩想爬出密室,抬眼便看见正站在密室门口的云里兰。


    她一下子哭出来,语气里带着极为明显的哭腔:“云姐姐,你信我,枫公子他……我觉得他不对劲……不,他不是枫公子!”


    那和枫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不是她记忆里的枫河。


    在这一刻,她内心前所未有的笃定。


    云里兰道:“我知道。”


    枫河不是枫河,林风致……也未必是她认识的那个林风致。


    不过眼下,还是宰了这个最明确的冒牌货比较重要。


    枫河看着云里兰长剑斜指地面,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空气凝结成霜,他一低头,发觉自己的双腿不知何时已被血色冰霜锁定。


    那冰霜上开着一朵又一朵兰花,从脚底一直盛放到他肩头。


    “也许你翻看后又烧掉的信件里没有提到排名不排名之类的,但肯定提到一件事……”林风致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笑容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云九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那一个,如果要找更高的,那就只有她的兄长虹霜。”


    而那是以前的认知,她没有想到如此年轻的云里兰已经得到大祭司的传承。加上这完整的传承,若是生死斗,如今的虹霜或许都不会是云里兰的对手。


    大傩十二兽的出现让她明白,她此行到底无法达成最初的目的。


    云里兰慢慢抬起的长剑微微一颤。


    “你要做什么?”


    血色冰霜从他的腿部蔓延到腰部,一个呼吸间将他的双手束缚住,仅剩下一颗头颅露在外面。


    枫河,或者说不知名的冒牌货惊恐出声:“我是中州月谷枫氏的嫡系二公子,我是枫岳的弟弟,你杀了我,枫岳不会放过你的!月谷枫氏也不会放过你的!”


    云里兰道:“感谢我吧,我至少会留你全尸。”


    换成枫岳那个极端但尤其护短的大家长,连尸体都不会给你留。


    冰霜剑光寒。


    一颗美艳的头颅滚落在地,切面处流出暗红的血。云里兰还剑入鞘,蹲下来时,瞧见尸体后颈往下一道细小的红痕。


    云里兰一怔。


    她长剑挑开尸体身上的衣裳,顺着那点红痕轻轻一划。


    一张除了头部以外的完整人皮从“枫河”身上剥了出来。


    也许是人皮下的生物生机已绝,那张人皮被剥离后很快褪去鲜活的色彩,瞬息之间化作一张扭曲的黑褐色皮质物件。


    “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到了叛逆期。”林风致捂着嘴,几乎要呕出来,“那时他和枫岳大吵一架跑出去,‘我’还跟枫岳说,不要对他太有控制欲,他有自己的人生。”


    就是因为她的劝说,枫岳才考虑给枫河自己的空间,决定放手一段时间让枫河自己去闯荡。


    “我没想到,没想到闭关出来,他已经……”


    林风致哭起来时也是极为好看的,眉目颦蹙,眼眶微红,面上落下两行晶莹的泪,犹如天上明亮的繁星。


    倘若仙门中她那些追求者在这里,定然心疼至极,要为美人拭去这泪水。


    而这里只有不辨人类美丑的傩兽,跑到“枫河”的头颅边盯着发呆的少女,以及面无表情思考自己要不要顺便在这里一起宰了她的云里兰。


    “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说,要我与枫河好好谈谈,我们从前那么好的关系说断就断,多可惜啊。”


    林风致哭够了,擦擦眼泪,又道,“母亲要是知道枫河没了,得有多伤心。”


    蔓延的冰霜兰花猛地一停。


    林风致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过来抓着云里兰的手,道:“母亲的生辰快到了,这次你可一定要来,枫河没了,你去见见母亲,母亲也会开心的。”


    林风致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握住的手陡然僵硬,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紧接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封请柬,强行打开云里兰紧握的手,将请柬塞到她手里。


    “两个月后的十四日,我在无衣庄为母亲设宴,你一定要来。”她叮嘱道,“你可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了啊。请柬上有你和你哥哥的名字,你们一起来最好了。”


    说完,林风致朝着云里兰嫣然一笑,放开云里兰极速往后一退,整个人竟就这样融入了墙壁里消失无踪。


    第40章 幽冥开新门40


    ◎幽都桃花影◎


    巧笑倩兮的美人裙摆微扬,顷刻间在她眼前消失。


    就好像她从未在这里出现。


    云里兰死死握着剑柄,直到这时,她终于确定一件事——


    她少年时代的两位好友,一个都不在了。


    当年枫河与林风致先后退出师门,自认为对不起大祭司,他们便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时常联系云里兰。但即使渐行渐远,他们之间终究还有几年朝夕相处的情谊在。


    云里兰想,我竟然连他们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紧握的长剑化作点点霜雪般的灵光,在空中一闪消散,云里兰低头,轻轻望着抬起的手,手握成拳又慢慢地松开。


    她杀得了假枫河,却不一定能在这里杀了那个顶着林风致面容的假货。


    那个假货并不害怕被她发现,或者说,除了刚见面时她伪装了片刻,好似只是短暂地享受一番原主友人的情感,过后半点都没有隐藏自己的不对,只差直接告诉她——


    瞧,因为你可能会来,我特意把这件最漂亮的衣服穿出来给你看,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那是连续十年蝉联仙门第一美人之位的,林风致的脸。


    云里兰刚刚被假货握住手的时候心头一悸,灵力竟有一瞬间停滞,整个人都被她掌控在手心,一时难以挣脱。


    最后几个照面的无声交锋令她知晓,眼前的假货修为不在她之下,甚至隐隐有盖过她的趋势。


    倘若她手中没有大傩十二兽,恐怕她今日不一定能在对方手中全身而退。


    那绝对不是林风致。


    似乎察觉到她失落的心情,还留在外面的一只傩兽凑过来蹭了蹭她的手掌。


    云里兰看着外人看来形态可怖,在她眼里憨态可掬的傩兽,轻轻抚摸它的羽翼。


    “我没事。”


    傩兽轻呜一声,叫声里带着些许不相信的意味。


    云里兰于是轻声道:“我只是有一点事想不明白,没关系,以后会想清楚的。”


    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响,云里兰抬头,发现小草不知何时挪到“枫河”边上,直愣愣倒了下去。


    她连忙上前去扶起瘦弱的少女,检查过后发现对方只是这会儿受到的刺激太大,以至于一下子晕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便松了口气。


    冒牌货是宰了,但她被林风致一激,动手太快,以至于还没弄清楚顶替枫河的是谁。


    她一开始确定“枫河”不是枫河后,前来的这一路上原想着先把冒牌货吊起来审讯,问出前因后果再动手。


    但她在密室外听了许久,实在忍不了冒牌货用友人的脸,对着另一位友人说出那样恶心的话来。


    哪怕另一位也已经不是她的友人。


    两个冒牌货隔着一面墙,上演一出心思各异的好戏。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云里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笑不出来。


    云里兰把女孩横打抱起,忽而发现身边有一枝色彩极其艳丽的桃花。


    那正是小草发间斜插的那一枝,不知何时掉到地上,恰好落在“枫河”断头处流出来的血里。


    就着抱着小草的动作,她半蹲下.身捡起那枝重彩桃花,眼前忽而一晕。


    天旋地转后,她再次看到了枫河,或者说,是年少时的枫河。


    月谷有大湖,湖畔生枫林,常年如火如血。


    约莫是五六岁模样的枫河裹着一件锦裘站在雪地里,乌发扎成丸子头,仰头看头顶鲜艳的枫叶,细声细气问:“哥哥,为什么家里的枫叶一直是红色的呀?我听林氏的风致姐姐说,外面的树叶秋天才会变红。”


    那时站在他身边的枫岳刚刚成年,听到弟弟的提问只是傲然道:“她说的是凡间的普通树木,仙门不同,月谷枫林自然要长红于世。枫河,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月谷的主人,不要老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说话给我大声点!”


    小枫河委屈道:“可是,我说话声音就这么大,再大声点就像在骂哥哥了,我不要说话听起来像在骂哥哥。”


    枫岳盯着脚边还不到自己膝盖高,说话绕来绕去的小团子,重重“啧”了一声,弯腰把他抱起来:“你要是真有胆子骂我就好了,胆小鬼。”


    枫河搂住兄长的脖子,“咯咯”笑出声来:“我胆子小,哥哥胆子大就好了,哥哥保护我!”


    “滚蛋,自己没本事保护自己吗?”虽是这么说着,枫岳任由枫河的爪子抓乱他整齐束好的头发,寒冬之中,面色透出几分暖意来。


    注视这这幅画面,云里兰忍不住勾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她听到一道恶狠狠的声音——


    “被族长亲自抚养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那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说话的人年纪大约不比画面中的枫河大多少,恶意却极其重,听起来很有几分怪异。


    云里兰不由得皱眉。


    紧接着画面一转,眼前是一座装潢华美的大殿,殿中正开着宴会,无数仙门高士同时对着上方的宴会主人举杯。


    视野里的枫河长大了几岁,穿着华丽繁复的衣衫坐在枫岳身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似十分熟练地应对众位仙门高层的称赞。


    十岁出头的少年已有匹敌众生的美貌和堆金砌玉的仪态,他在兄长的目光下捧着一盏琼浆与白发苍苍的仙盟盟主碰杯,得到对方一个和善的笑容。


    “小公子根骨不错,日后测出灵根,不若来老朽门下修行。”


    少年枫河礼貌道:“感谢您的看重,枫河还未测出灵根,未来尚未可知。”


    老门主抚着胡须,笑得意味深长:“那可未必,我瞧小公子未来可期。”


    见仙盟盟主如此笃定这小少年未来可期,宴会上的仙门众人瞧着枫河的目光更热切了些,连连举杯敬酒。


    若非枫河手中的是枫岳提前备好的仙果琼浆,恐怕没几杯他就得倒下。


    宴会之后众人离去,有侍从进来收拾大殿。而宴会上游刃有余的美貌少年独自坐在主位上,眉头紧蹙,满面愁容。


    枫岳从殿外走进,瞧见他的样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今日是你的生辰,仙门世家来了诸多大能为你庆祝,此刻他们还未离去,你现在摆出这副神情,叫外人瞧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之前宴会上不还好好的吗?”


    少年枫河张了张嘴,眼中有一丝受伤:“哥,不是说好这一次就你给我过生日么?”


    枫岳摆摆手,不耐烦道:“这场生辰宴的排场还不够大?我连东老门主都为你请来祝贺了。”


    少年枫河小声说道:“我不想要那些人,我不喜欢他们,我只想要和家里人庆生,也不行吗?”


    “难道我不在吗?”枫岳声如洪钟,瞧见枫河低眉顺眼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生辰宴给你办了,我也抽出时间来陪你了,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这小子明明是他养大的,为何性子如此绵软,完全不像他?


    枫岳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在他眼里软弱矫情的弟弟,转身大步离去。


    大殿最后只留下少年枫河一人。


    他独自坐在那里,怔怔望着窗外的落枫,眼神里堆积的低落情绪几乎要凝成实质。


    忽而他朝着云里兰的方向看来,说:“你怎么来了?”


    云里兰一惊,还以为自己竟然能被这时候的枫河发现,她便听到从她所在的位置后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我看见族长气冲冲地出去了,二公子,你怎么又惹族长生气了?”


    少年枫河郁卒道:“我没有。”


    “你没有?”


    一个身影从后面走进来,他穿着月谷枫氏的衣衫,身板挺直。从后面猛地一看,身形与枫河竟有几分相似。


    那人道:“你是又哭了吧,咱们这位族长大人,可是最讨厌看到别人哭唧唧的,你在他面前总是这般退让软弱,族长大人岂不是更讨厌你了。”


    少年枫河道:“哥不讨厌我的。”


    那人又说:“那他为什么天天骂你?如果我的兄弟天天骂我,我早就跟他闹翻了。可惜我没有一个好兄弟。”


    少年枫河眼神一黯,不再说话。


    那人走到枫河身边,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凑过去说:“实在受不了,又难过的话,你偷偷溜出去玩几天。既能避开族长大人这几天的坏脾气,又能让自己轻松一点。”


    少年枫河眼前一亮,紧接着又黯淡下去:“不行,我走不出去的,哥哥在我身上留了追踪法器,我一出月谷他就会发现。”


    那人挑起枫河的一缕头发:“这很好办,你跟我一起走,出门的时候,把法器取下来给我就好了,我留在这里,想办法帮你遮掩。”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太好了,阿川,谢谢你!”


    “谢什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嗯!”


    少年枫河就这样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法器交了出去,在对方愉悦的目光中偷偷离开了族地。


    画面再度转换,那一个瞬间,云里兰瞧见少年枫河身后那人阴暗的笑容,立刻想清楚为何会觉得对方声音耳熟——那正是上一个画面里,最后出现的那个带着极端恶意的声音。


    枫河,我一向不赞同枫岳那个自大狂的话,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你个蠢货!


    永远,永远对身边的人报以绝对信任的蠢货!


    云里兰难得绷不住,在心底破口大骂。


    枫岳不是一直掌控枫河的一切吗,这种明显心术不正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枫河身边?


    还是说,枫河觉得他没问题,你就真的任由枫河带着他了?!


    算算年纪,枫河应当就是这次出去才认识了她。


    至于怎么认识的?


    那年大祭司带着云里兰云游四方,在中州林氏的地界附近捡到被兄姐赶出来的林风致。大祭司见其可怜,将她收归自己门下,带在身边教导了一段时间。


    云游许久后,云里兰在带师妹分辨草药的过程中,于山崖下捡到重伤昏迷不醒的枫河。


    云里兰冷笑,现在她知道当初是谁派人追杀枫河了。


    在层层桃花重彩里轮转的画面中,云里兰看见了过去的的自己,看见少年时提着一双斧子舞得生风、英姿飒爽的林风致,看见枫河屡次在斗嘴中落得下风、被气得俏脸通红,却只会在之后围着她们叽里咕噜大半天,也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看见得知枫河另修法门后勒令他废除修为改修仙门道法的枫岳,看见妖鬼作祟下枫河前去解决,遵循大祭司的教导从妖灾人祸里救下一个又一个的人,那其中就有现在的小草。


    最后一个展现的画面,是枫河在他那位“友人”的护法下,开始进行一场融合法门的尝试,从一开始好好的,到突然经脉逆行而亡。


    第一个打开门的,正是枫河信任的那位“朋友”。


    “族长骂得没错,果真是一尊美丽的花瓶。”那人冷笑道,“说什么朋友,整天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说到底还是看不起我这个旁系……无妨,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的一切都将属于我。”


    房门紧闭,几道黑影出现在他身边。


    它们小心地揭开枫河的皮,将之换到另一人身上,手法熟练至极,就好像曾经解剖过成百上千人。


    枫河就这样不明不白、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个冒牌货顶着枫河的脸继承枫河的一切,因着枫河此前和枫岳大吵了一架,他更有理由避开枫岳所在,而后用这张脸、这个身份出去招摇撞骗。


    他是枫河身边的人,几乎和对方一起长大,熟悉枫河的性格与大部分的人际关系。


    在之后换掉了枫河身边的其他人后,一时之间竟无人发现那张美艳的人皮下,已经换了一个人。


    第一个发现枫河不对劲的,是留在中州的林风致。


    冒牌货用换来的这张脸这张人皮去见他认为的枫河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林风致,第一天就被机敏的女子发现端倪,可没等她找到问题所在,画面中再次出现的仙门第一美人,面皮下同样换了一颗心。


    假的枫河没有发现,依然对着同样的冒牌货大献殷勤。


    云里兰想,如果看见这幅画面的不是她,是别的人,大约也不会发现最后一次出现的林风致,已不再是她少年时代喜好舞动双斧的友人。


    这几年,她为何没有去看一眼呢?


    如果她没有想着不去打扰对方,如果这几年她能去见他们一面,是不是就能更早一些发现真相?


    画面结束之后,云里兰回到现实,她握着手中的桃花枝,再次在上面瞧见鬼国大门的幻影。


    不需要等到小草醒来,她也能确认这枝越季的重彩桃花属于哪里。


    再之后,云里兰带着小草一路打穿秘境,寻到了虹霜。


    *


    “……你是说,害死我弟弟的,是他身边的人?”


    枫岳虽自大,其实很聪明,几乎是云里兰叙述的下一刻他就锁定了目标,脸色愈发难看。


    他和云里兰交情一般,为数不多的见面都是为了枫河。但他心里清楚云里兰的性子,对方从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说了出来,那必然是她亲眼所见。


    “那只有枫川。”枫岳咬牙切齿道,“枫氏一个血脉极远的旁系子弟,当年是阿河无意间瞧见他被族中子弟欺凌,才问我要他做玩伴。现在想想,那所谓的‘被欺凌’,也不过是一个针对阿河的圈套。”


    未必当时就存着交换的心思,也许只是想让同样无父无母的自己好过一点,也许是别的什么,只是后来在枫河身边待得越久,心态就变得越快。


    枫川在几年前意外身死,那时他与枫河正在冷战期,他怕枫河伤心,那段时间都没有亲自压他去修行。


    现在想想,恐怕就是那时候换了人。


    云里兰深吸一口气:“这件事,我们都有责任。”


    “与你关系不大。”枫岳站起身,“是我的错。”


    他说得很干脆,干脆到姜高宁忍不住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长见识了,头一回见到枫岳这厮认错。


    “你只是阿河少年时的友人,可我是他的兄长,我竟然……竟从未想过是族内出了问题,我的自负害了他。”


    枫岳双手紧握成拳,满腔怒火不知向谁发泄。也许他亲手杀了冒牌货能暂时宣泄怒火,可凶手已尸骨无存。


    “云仙——云九姑娘,可否详细告知我,你看到的那些画面里,帮枫川交换面貌的人,有何等特征?”


    没赶上弄死冒牌货,但那些帮助枫川的人,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把他们挫骨扬灰。


    云里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画面中那些东西都是模糊的黑影,她甚至不能确定那些都是人。


    从那个秘境来看,也许是某些仙门高层养出来的妖邪鬼怪也不一定。


    虹霜却听出一些端倪。


    他双手交叠搭在膝上,眼神带着些许怀疑:“我倒是猜到一些,就是不知枫谷主敢不敢对上。”


    枫岳道:“有何不敢?”


    虹霜道:“月谷的实力,可及得上不争门?”


    枫岳瞳孔骤然一缩:“阁下的意思是,幕后黑手乃是不争门之人?”


    “也许是。”虹霜道,“我不确定,但若是真的,枫谷主想要报仇,恐怕要对上整个不争门。”


    “……”


    枫岳沉默许久,半晌,他扯了扯嘴角:“若你有证据,便是对上不争门又何妨?”


    他的弟弟死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虹霜道:“好说,证据不日就送上。倒是您,我有个法子可以让您有机会见枫河一面。”


    枫岳立刻道:“需要我做什么?”


    “您关注过月谷领地的平民么?”虹霜道,“去月谷领地寻城隍庙,进去之后,您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城隍庙?


    枫岳皱眉,很快想起这有几分耳熟的地方。此前他手下的人曾来汇报过,中州皇朝在月谷领地建了一座城隍庙供百姓前去烧香,短短一段时间内香火鼎盛。


    凡人为求心安身顺,时常会跪拜各路仙人。他不在乎百姓今天跪谁,明天拜谁。只要他们还在月谷的领地上,就永远都是月谷的人。


    但虹霜这么说,哪怕对方说只是有机会,他也要去试试。


    他即刻起身道别准备回到月谷。


    “那个,请问您是枫公子的家人吗?”楼上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小草还是把自己裹在那件灰色斗篷里,一步步挪下来。


    “月老爷爷说,如果以后见到枫公子的家人,就把这个交给他。”小草抱着那枝桃花,小心翼翼踩上那看起来十分昂贵的地毯,认真说道。


    云里兰回头:“月老?”


    虹霜:“【月老】大人?小妹妹,你见过【月老】?”


    哇塞,他们前脚在阴间没见到月老,后脚就发现月老似乎在阳间?


    此前昭明不是说,只有【黑白无常】能够自由穿梭阴间阳世,且长久地停留于阳世么?


    不过他想想【月老】的职责,忽然又理解了。


    小草点点头:“我,就是【月老】爷爷让我来找云姐姐救大哥哥你的。”


    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出现坐在月光下晒书的老爷爷,慈祥的面容无比清晰。


    梦中她脱下斗篷,一只脚跨过鬼国大门,在门口看到一条漫长的火照之路。


    火照之路的尽头,她又见到记忆里的年轻公子,他坐在一片殷红如血的花海里,捧着一枝桃花微笑。


    看到她后,惊讶问她:“你是……小草?你怎么来这里了?”


    年轻公子手忙脚乱地把桃花塞回发间,踉跄着跑过来,推着她往门外去:“别冲动,你还这么小,不要过来!”


    他眼底只有对她出现在大门后的惊慌,瞧见她的脸时并无任何鄙夷。


    她被年轻的公子用力推出火照之路,一下子摔到大门后,却没有任何不适。


    那才是……她见过的枫河。


    小草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在某个世界,枫公子还好好地在赏花。


    梦境的最后一刻,她再次听到【月老】的声音,而后醒来。


    小草把桃花递给枫岳。


    之前云里兰的叙述*里,他已经察觉到这枝桃花的神异之处,眼下又听这少女如此说,他如何不珍之重之?


    小草又补充道:“月老爷爷还说,这枝桃花只能在阳世开到七月十四日,枫公子的哥哥,您要记住时间。”


    七月十四……


    云里兰面色微变,那不就是两个月之后吗?


    两个月之后,她恰好一定要去赴约。


    赴一场明知前方有陷阱的约。


    但这一次……


    她回头看虹霜,恰好虹霜也在看她。


    对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敢一个人去试试?”


    【作者有话说】


    我服了,求领导不“灵机一动”、不“我有个想法”教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