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幽冥开新门41
◎临走之前◎
枫岳带着那枝桃花走了。
触碰到花朵的一瞬间,他不知看见了什么,脸色忽悲忽喜。
半晌,他按下心中的激荡,管理好表情后对着小草拱手一礼,惊得小草直往云里兰身后躲。
以他的身份和性格,在此之前会对凡人行礼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对他来说,再多的坚持、高傲都没有枫河重要。
他唯独不会把这一点亲口告诉枫河。
云里兰能很快认出来,枫河曾经救过的小姑娘也能很快发现不对劲,他这个做兄长的,却足足好几年没有发觉。
枫岳想,是自己错了。
云里兰冷眼瞧着枫岳神态变化,只觉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以枫河的性子,但凡枫岳给他一个好脸色,又或者真的听过枫河的想法,他们兄弟二人,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至少不会阴阳相隔多年后,另一方才发觉真相。
枫氏的人离开后,带来的那些装饰物都留在了客栈。
月谷财力雄厚,在“枫河”住进来后并不是包下客栈,而是买下这间客栈,所有人员都换成枫氏的人。
他们在这里住多久都没关系。
小草也与云里兰告别,星降城已经不会有妖怪作祟,她得忙着回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解释。
云里兰应了,在小草离开之前,送给她一个护身符,要她随身带好,小草自然应下。
一时寂静。
虹霜面对沉默的血亲,摩挲着茶杯,忽而笑道:“昨晚睡得好吗?”
云里兰道:“一夜无梦。”
“嗯。”虹霜想了想,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有事要告诉你。”
半晌,他们同时开口,相视一笑。
虹霜道:“去外面转转如何?”
云里兰眨眨眼:“……不如,去你那个‘方向不重要但速度很重要早晚都能用安全便宜白给之蒲扇’?”
“噗。”姜高宁别过脸,“阿虹,听起来真是你会取的名字。”
虹霜:“……本来就是我取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姜高宁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虹霜又道:“其实阿兰,现在可以把蒲扇名字的前面几个字去掉了。”
云里兰道:“方向感回来了?”
虹霜道:“回来了,你不是早发现了么。”
云里兰笑笑,不再说话。
她放出大傩十二兽,对那座藏污纳垢的秘境进行扫荡式清理,解决的可不只有那批躲在石林的抹脸妖,还有曾经对少年虹霜下诅咒的邪鬼。
对此,她很感谢指点她发现这个问题,并告诉她如何解决的阴世神官。
虹霜回头对姜高宁道:“高宁,我们出去一会儿,昭明要是回来了,你记得跟他说一声。”
姜高宁张了张嘴,他实在不放心虹霜又离开他的视线,心底其实很想跟上去,但他也明白这对兄妹可能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只好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虹霜离开。
等到这里只剩下姜高宁,他郁闷地转了转手中雷枪,而后随手抛开,又凝出雷光来,反复几次,雷光闪烁间他终于没耐心了。
宋然死了,余年盛也死了。
前者是不争门的长老,后者是仙盟副盟主,皆位高权重,他们的死亡消息想必不日便会传遍仙门。到时候会引发什么风波,他几乎都能想到。
尽管不比那些宋氏弟子受宋然看重,他毕竟还是宋然门下修为最高的弟子。风波将起,他很难独善其身。
何况这一趟下来,姜高宁很难说服自己仙门没问题。
余既阳的脸回来后,他的身体很快就恢复。毕竟他只是暂时失去了面目,并没有失去脑子,得知余年盛之事,姜高宁惊讶地发现对方陡然灰败的神色外,竟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
姜高宁方才知晓,余既阳对自己的身世早就有过怀疑——他、余年盛、余既望三人其实没有一点相像之处,而余既阳作为“长子”,从来没有对母亲的记忆,城主府中也找不到任何与母亲相关的物件。
余年盛经常以闭关、处理仙盟事务为理由离开星降城,城中事务大多由余既阳打理。
尽管他平日里对余既阳余既望两兄弟并不怎么上心,但毕竟顶着“城主之子”的名头,他们日子过得不算差,余既阳还能掌握到明面上的权力。
借着这点权力,他开始调查自己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余既阳被余年盛训斥了很多次。
余既阳说,他所谓的“父亲”,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
如今余年盛身死,他死忠的那些仙门弟子大半也死在秘境里,剩下几个也被厉鬼追杀,无暇关注外面的世界。
余既阳自然而然彻底接手星降城,不会有谁对他表示什么。
姜高宁知道,余既阳还有事情瞒着,并没有告诉他,但是已经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倘若日后……他随时欢迎姜高宁的到来。
这对姜高宁来说是件好事。
在得知和虹霜的通信被家里截断后,他和家族大吵了一架。当年他没有测出灵根时,家族当他不存在。测出灵根后,家族才把他当做族中子弟培养。左右他的父母在他记事没多久后就已离世,族内并没有几个他在意的人,他干脆在那时和家族断绝了关系。
姜高宁打算离开仙门,以后就跟着虹霜混。毕竟他当年进仙门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帮到虹霜,在不争门十年,除了最开始入门修行接受了一些资源,后面所得都是他自己靠天赋莽出来的,他现在离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就是他那几个师弟师妹,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他若是离开,那本就凡间出身,又同时没了师尊和师兄的几个师弟师妹在仙门不一定待得下去。
要不然,带他们一起从仙门跑路?
姜高宁不确定地想,他们愿意离开吗?离开不争门的话,他们能去哪里?总不能带着他们跟自己四处云游吧。
他隐隐约约觉得仙门不久后可能会发生一场动荡,那时他说不定分不出神来看顾他们。
眼下有了余既阳的承诺,他倒是可以放心了。
而且,他最近觉得他师妹杨怜之挺聪明的,脑子转得很快,有杨师妹在,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咦,虹霜和云九去哪了?”
姜高宁正在头脑风暴时,天星轻巧下楼来。她眼神转了一圈,没瞧见其他人。
姜高宁道:“说是有事要谈,他们刚出去了,你有事找他们?”
天星道:“没事,就是起来没瞧见,怪不习惯的。”
“……”你才见他们多久。
姜高宁心里腹诽,但是考虑到此人毕竟跟他与虹霜共同走了一趟黄泉路,也算生死之交,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天星继续道:“我之后应当会与玉念生去一趟聆川,不出意外,虹霜云九他俩也要回去一趟,你呢,有什么打算?”
姜高宁不假思索:“阿虹去哪,我就去哪。”
天星扫了他一眼,年轻人身上的衣裳已不是之前不争门的水墨风门派服饰,而是一身简单劲装。
倒是不出意料。
天星想,真好啊,虹霜有这样关系好的朋友。
他们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李昭明已从阴世回到阳间。
他本该更早一点去找虹霜他们,只是在路过星降城主府时,他忽而瞧见一些有意思的事。
此前他并没有怎么关注城主府,不过御风云游时偶尔一瞥,他算是明白余既阳在余年盛手底下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为何没长歪了。
白发青年来了兴致,化作一阵清风停留在余既阳的院中。
余既阳恢复后从姜高宁那里得知前因后果,还没伤感多久,就马不停蹄开始处理这段时间星降城遗留的问题。
因此,他并不在这里。
李昭明行入院中,只见满院草木青翠欲滴。
主人似乎极其喜爱花木,院里高高低低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清风中招摇。
他走到院中一棵参天大树下,仰头望着繁茂枝叶。
碧叶发出飒飒声响,不一会儿,自那树中竟走出一位年轻道人。
道人身高八尺,戴着通天冠,长须垂至腰间。拂尘一挥,好一派仙风道骨。
“吾乃此树之灵,名乘云府君,长于此地二十八载,平生从未作乱。神君来此,所为何事?”
道人稽首,并不敢摆出什么高姿态来。
他在这里藏了几十年,余年盛从未发现他,眼前的白发青年却一来就看出他的存在。
来者周身神光煌煌,非尘世之人,他实在不敢有所冒犯。
李昭明笑道:“府君误会了,在下只是途经此地,忽觉此间竟有留居阳世多年的阴魂,深感好奇,遂来一探。”
乘云府君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他往身后的大树瞧了一眼,解释道:“那阴魂乃是吾在尘世相识的一农妇,她身死之后放不下被夺走的幼儿,魂灵飘入吾所在之地。贫道应她所求来寻那孩儿,在此携她留守数十年。”
李昭明道:“我道那阴魂数十年未曾散却,原是府君出手相护。府君心善。”
乘云府君却道:“非吾心善,实乃吾幼时逢火将枯,那农妇予吾一瓢水救吾性命。吾欠那妇人因果,须得偿还。”
李昭明叹道:“可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之人。”
乘云府君不解:“人族如何,与吾何干?”
李昭明笑而不语。
院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乘云府君瞬间消散,李昭明往后退了一步,隐匿身形。
来者正是余既阳。
拿回自己的脸后,余既阳很快恢复过来。和枫河比起来,他不算多俊朗的男子,但目光坚定,步伐稳健,一路行来,比他那个弟弟要沉稳许多。
只是现在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独自走入院中,并没有直奔屋内休息。原地停留一会儿,他来到李昭明身前的大树旁边,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来。
天地也无言,只有清风吹拂他眼角眉梢。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这次被害的百姓都救回来了,我已经安排人送他们归家,有一些不是星降本地的人,我也安排了住处,等到找到是哪里来的,就会送他们回去……
我的朋友告诉我,余年盛死了,我以前的猜想是真的,他果真不是我的父亲,养我和既望只是为了做他的材料……
星降城现在归我掌管,我会努力修行,担负起城主的职责,我不会让自己变成余年盛那种人……
我……我只是想说,您……是不是……我的……娘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树中走出一道虚幻的人影。那人影衣衫简朴,面容有着生前操劳留下的皱纹。
她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抚摸青年的头,眼中满是疼惜。
余既阳抬头,怔怔地望着女人柔和慈爱的面容,忽而落下泪来。
女人慌了,像以前一样虚虚环抱住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她张口想说什么,却想起来自己身死之前就被拔了舌头,永远无法对她的孩子说一句话。
余既阳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女人不会说话,却陪伴了他许多年。
幼时迷茫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只要他来到树下,女人总会出现,将他抱在怀里安抚。尽管对方无法真正触碰到自己,可每到这时,余既阳都会觉得非常心安。
温柔抱住自己的女人,就像他幻想中的母亲。
李昭明瞧着这幅画面,沉默不语。
同样隐匿的乘云府君却认为这位神君将会带走那阴魂,他忍不住还是现了身形,落在李昭明身后半步处低声请求:
“神君,吾知幽都已立,阴司神官皆列其位,这妇人也该往鬼国去。但她只是想看着自己孩儿长大,并无作乱人间之念,还请神君缓些时刻告知阴官大人。”
李昭明道:“又非厉鬼,何来作乱人间。凡人亡魂长久停留世间,对自己并无好处,不过府君在此,倒是可以避免魂消魄散。”
言下之意,就是暂时不会有阴官前来拘魂的意思。
乘云府君大喜,连忙对着李昭明俯身一拜。
李昭明身形一转,再次化作清风离去。
*
虹霜和云里兰在黄昏时刻才联袂回到客栈。
姜高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楼下玩弄手中雷光,天星盯着自己进行打斗比赛的小宝贝们两眼放光,玉念生坐在天星旁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动物们,一边心惊肉跳闭上眼,一边忍不住睁开一只眼想看最后是那只蓝色花纹的蜘蛛赢了,还是那只青色的蜈蚣胜利。
虹霜和云里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阿虹,你回来了!”
姜高宁第一个发现门口的人,一个高高跃起落到他面前。
“嗯,回来了。”
虹霜扫了一眼,没看到白发青年,又问:“昭明还没回来吗?”
小宝贝们的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天星抽空回了一句:“今天都没瞧见他呢。”
玉念生紧张道:“昭明兄不会不回来了吧?可不要啊,他才下山多久,千万别被谁骗走了。”
比赛结束,青色蜈蚣胜出。
天星眼疾手快捞起还想要继续打的小蜘蛛,闻言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谁被骗他也不会被骗。”
凑过来的云里兰满脸遗憾,她其实对这些东西挺有兴趣的,奈何自己不是专修这一道。
也许之后她也养点小动物看看?
也只有玉念生,到现在还相信李昭明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莲花精,最多是只和幽都有那么一点关系的莲花精。
虹霜想,要让别人相信身边的朋友转头变成神明,确实有有点难度哈。
“你杵在门口干嘛呢?”
刚刚还在问的人,现在就出现在身后。
虹霜回头,瞧见白发青年踏着夕光走来。
黄昏的霞光打在他身上,映出半身胭脂色,也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虹霜道:“在等你。”
李昭明道:“这样啊。”
他们一起进门,虹霜不经意道:“这时候回来,那边的事办好了吗?”
他说的是之前酆都城的小小乱子。
李昭明道:“那必然的,只是一只进了阎王殿还想逃跑的厉鬼罢了。”
“哦?”虹霜挑眉,以他对阴世目前的了解,没记错的话,十殿阎王神职极高,仅在阴天子之下吧?居然有厉鬼敢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吗?
李昭明道:“是只被怨气纠缠了几百年的厉鬼,他背了不属于自己的孽债,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
虹霜咋舌:“这么倒霉,那怎么办?”
李昭明:“有生死簿。”
生死簿记载世间万物生灵,只要在世间活过,就会在生死簿上留下痕迹。
十万年后的这个世界,还没有能够避开生死簿的存在。
那应该就没事了。
虹霜不再问,李昭明主动道:“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回聆川吗?”
玉念生抬头看着他们:“我都可以的……我白天已经给阿爹和小姨写过信了。”
找到阿娘遗骨这件事,他是一定会提前通知他们的。
天星道:“我随时可以走。”
虹霜道:“我和阿兰也是,高宁,你呢?”
姜高宁道:“我肯定要跟着你走的……不过我需要再留两天,我有些事要处理。”
“我没意见。”天星道,“都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玉念生道:“诶?姜兄也要一起走?”
一番解释后,他们又留了几天。
姜高宁再回来时,是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过来的。
虹霜问他:“怎么了?不顺利吗?”
姜高宁摇头:“不是。”
他该怎么说,说他对师弟师妹们提到自己要脱离不争门,结果师弟师妹们也扭扭捏捏说自己也想,就是没人带头?
甚至杨师妹还一脸“你终于想通了”的欣慰表情……难道只有他是最近才考虑这件事的吗?
姜高宁的神情一下子笑一下子板着脸,看得虹霜忍不住想笑。
他自然地摸摸姜高宁的头:“办好了,我们就走吧。”
一行人在星降城待了许久,也终于准备离去。
只是虹霜的蒲扇坐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带了云里兰和玉念生、李昭明起飞。天星骑着巨蟒游青天,姜高宁在一边不情不愿地御剑跟上。
他也想和虹霜坐一块儿啊,以前那都是他的位置。
飞回聆川的过程中,虹霜他们不出意外又双叒叕见到了黑白无常。
他们似乎又忙起来,只打了个招呼就匆匆飞远。
虹霜回头看了许久,忽然道:“昭明,我觉得……无常大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李昭明道:“有吗?无常不一直这个死人脸色。”
玉念生也道:“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啊,感觉无常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忙得要死……呃,阴官可以这么说吗?”
虹霜试图解释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不是说外貌,是说,以前的无常大人,似乎更亲切些。”
他也说不准,就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云里兰:“阿兄,你是太累了吗。”
虹霜道:“不是,我是真觉得有点不一样,阿兰你不这么觉得吗?”
云里兰摇头:“无常大人的态度,不是一直这样吗?”
有空的时候还能和他们聊几句,他们要问什么,只要不违反原则也会为他们解答,偶尔还能和他们开个玩笑,没空的时候打个招呼就走。
虹霜想了想:“也许是我太紧张了吧。”
“要不还是换个人开你这蒲扇吧?”
“阿虹,你累了就休息一下?”
姜高宁和天星一左一右飞过来说道。
“没事儿,就是有点眼花。”
你倒是敏锐。
李昭明看着他们交谈,心想。
当然不一样,因为他们刚刚见过的【无常】,已经是独立存在的神官。
在秘境里黑白无常手持阎王律令,令枉死冤魂复仇时,他们的权柄就已全部归位。
在那之后,【无常】的真实度推到100%,成为第一张独立的神话卡牌。由此,此间真正拥有了行走阴阳两界惩恶扬善的【黑白无常】。
此前李昭明所操纵的黑白无常行走阳世的经历,都成为他们过往记忆的一部分。
由此,他们对虹霜几人的态度并未改变,只是虹霜感官太过敏锐,还是发现一丝不对。
无妨,【无常】还是【无常】,阴官还是阴官。
不间断的赶路下,不久之后,聆川近在眼前。
第42章 幽冥开新门42
◎亡者归家◎
许久未回聆川,玉念生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暮春的时候带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离开,回来的时候已是盛夏。
他们在临近聆川时落了下来,步行至曾经过的那片山林。
不管是虹霜云里兰还是玉念生,都还记得当初埋葬那位变婆的地方。
玉念生指着当初栽的那棵茶树道:“天星姐,就在那里了。”
天星点点头,默不作声上前。
她停顿片刻,鸢尾花般的裙摆在空中飞扬。
不久后她挥挥手,铃铛摇摇晃晃,铃声清脆作响,自有从林间山野各处爬出的蛇虫蟾蜍等毒物蔓延开来,围在她周身。
天星面前的土层很快松下来,翻开的土壤中躺着一具人形白骨——【变婆】的外表异化为虎与熊,内里的骨架却依然是人类骨架。
她已经死去很久了,【变婆】形态也陨灭后,黄土下便只有森森白骨,可供虫蚁啃食的血肉早已不复存在。
那白骨又与寻常人类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别。它莹润如玉,每一块骨头上似乎都流淌着星光。
天星摇了摇镯子,从里面取出一方岩石色彩的宝盒,蹲下来将它放置到手边。
她双手握紧,掐出一个与中州仙门迥异的法诀。而后,她轻声唱起远古的歌谣。
清音一曲声渺渺,半入长风半入云。
此时此刻,天星眉眼盈盈,有如飞天的月光,又似长夜的银河。
故乡的挽歌唱响,她蹲下身来,将那流淌着星空色彩的白骨一块块收入岩石宝盒中。
直到此时,先前没有打扰的几人才纷纷上前来,蹲下身为天星收回岚月的遗骨。
“阿妈说,无论我们走到多远,只要唱起故乡的歌谣,就会找到回家的方向。”
最后一块白骨收回,天星将岩石宝盒送入手镯中,对担忧望着她的同伴轻声道,而后她笑笑,又是初见时灵动的模样。
“师姐,我马上来见你,马上……带你回家。”
重新踏入聆川,仪千风和玉清明收到玉念生的传信,早早等在城主府。
他们也没想到玉念生回来得这么快,简直像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见到玉念生后,瞧见他的神情,他们同时明白了什么,神态激动起来。
玉念生捧着安放母亲仅剩遗骨的盒子,看见仅存的血亲后两眼婆娑。
分别多年,骨肉至亲终归家。
虹霜他们也不好打扰现在的玉念生,便暂时离开。
左右玉念生还留着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他们可以直接过去休息,唯一的变化就是这回多了几个人。
天星坐在窗前,怏怏地戳着掌心里的小蜘蛛。
小蜘蛛被天星戳得八脚朝天,肢体在空中舞蹈,又很快翻了回来,继续爬上天星腕子。
“太阳快下山了。”李昭明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云霞,语气轻缓。
姜高宁道:“我们晚上去那个城隍庙?”
天星道:“我肯定要去的。”她方才途经此地城隍庙时就想去,只是那时城隍庙人来人往,她也不好越过上香的百姓进去打扰城隍大人。
云里兰道:“等到晚上,燕王也会来的。”
虹霜抬头:“今晚?”
云里兰:“今晚。”
“那也太快了点。”虹霜道,“我以为她需要些时间来收拾情绪。”
云里兰道:“她心里有目前最重要的东西,她姐姐也是。”
在她对她们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仪梦遥是比仪千风更坚定的人。
虹霜摸了摸下巴:“大祭司一脉的人,情绪都这么稳定吗?”
他想起几年前重逢时在同行者的背叛下面不改色刀了对方的云里兰,想起秘境里得知师姐之事仍能保持冷静的天星,又想起聆川初见的仪千风,她们身上似乎都有某种共性。
云里兰挑眉:“你不是老师的弟子,我瞧着你情绪也很稳定,之前就算是天大的事,你也不会提。”
姜高宁猛点头:“阿虹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他也稳得住。”
云里兰无语:“我不是在夸他。”
“噗。”虹霜别过脸,有时候他觉得姜高宁冷不丁开口真的很有意思,“阿兰,你还好意思说我。”
李昭明双手抱臂靠在窗前,实在忍不住,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几个半斤八两。”
真好意思说别人,要不是本少爷在这里,恰好又是个侠肝义胆的好人啊不,是个好花精,就你们这群死不张嘴的闷葫芦能有今天?
云里兰闻言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虹霜轻咳一声:“昭明,那个……这种话吧,可以不用说的。”
李昭明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真的是很多年都没有这种无语的情绪。
虹霜也不恼,他难得见白发青年如此生动表情,倒是让他觉得这位入世的神明其实很有人间烟火气。
天星后知后觉:“云九,这里也有同门吗?”
“有的。燕王仪千风,是老师的第五个亲传弟子。”云里兰道,“她的孪生姐姐,曾经的秦王仪梦遥是第四个。”
这不是从老师留给她的手札里知晓的,云里兰是跟着大祭司时间最长的弟子,她曾经在中州皇城,被大祭司领着见过仪千风与仪梦遥。
那时候,仪千风还未转入仙门,仪梦遥还未被废去秦王之位。
天星果然问道:“可是,我一路上听到过仪千风这个名字,她不是仙门中人吗,那个什么天骄榜榜首?”她不关注什么公子榜美人榜,倒是把仙门修为高的修士记了个遍。
云里兰道:“她是在仪梦遥身死后才去的仙门……我与她一直有联系,大概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甚至可以说,那不是猜测,而是有可能存在过的真实。
云里兰想起曾经去过的那场幻梦,画面中劝告兄长的声音是那么熟悉。
仪千风在仙门经营多年,究竟找到了多少仙门掩盖的事,只有她自己知晓。
天星迟疑道:“仪梦遥师姐的封号,是秦王?”
“曾经是。”云里兰道,“直到她刺杀国师。”
姜高宁讶然:“凡间朝廷还有国师?我怎么没听过?”
虹霜按回他伸过来的头:“你不知道就听她说。”
姜高宁“哦”了一声,又坐回去。
云里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个大概。”
当年那位国师是仙盟派入朝中执掌钦天监的修士,云里兰那时年岁还小,并不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那时秦王仪梦遥刺杀国师犯下大罪,仙盟派来众多修士问责。皇帝周旋许久撑到大祭司赶来,对峙之下保住仪梦遥的性命,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废其王爵贬为庶人。
那之后没多久,仪梦遥便在皇城中消失了。
“这样啊。”天星道,“之后仙盟没再继续派人光明正大进中州朝廷了?”
虹霜道:“起码我没听过。”
云里兰道:“仙盟曾经想过继续派人来,但老师不许。”
仙盟由众多宗门世家组成,虽说几乎是不争门的一言堂,但仙盟盟主,也就是不争门门主之下,也有许多派系。向朝廷指派国师就是某个派系的做法,派来的修士不仅死在一个凡人手里,还让云游在外的宫廷大祭司归来,狠狠落了仙门脸面。
不争门门主不出面的情况下,整个仙盟无人是大祭司的对手,仙盟派出的大能纷纷折戟,便短暂收回了操纵皇朝的心思。
虹霜道:“大祭司……现在何处?”
他想起当时他告诉天星,他们目前都不是仙盟盟主的对手,天星说只要加上她的老师肯定可以,果真不是无的放矢。
行走尘世多年,他以前也曾听过大祭司的美名,只是从来没有见面的机会。
天星看了过来,面上浮现一丝期待。
云里兰眼眸黯淡:“老师只说过,她寿数将尽……”
天星面色一变。
炼气士行走天地自然之中,修得千般术法,修行到中期便可匹敌高阶修士,但终究只是凡人的寿命。
纵使修为寿命远超寻常炼气士的大祭司,也有寿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云里兰闭上眼,她的老师将一切都交给了她,而后离开了。
一室沉寂。
李昭明忽道:“我不久前见过她。”
“什么?!”云里兰猛然站起。
天星飞掠到他面前,连声道:“真的?你见过老师?在哪里?”
“天之涯,海之角。”李昭明道,“在世界的尽头。”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过方相氏的存在。
白发青年一字一句转告:“她说,她将远行,请你们勿要挂念。”
云里兰道:“……老师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
可老师还说她寿数将尽,她连给老师立碑都不知道立到哪里。
“别伤心。”李昭明道,“往后你们行于天地之间,如有长风吹梦到山水,那便是她来见你们了。”
作为逆转时空的代价,大祭司永远离开了凡尘,但她也永恒存在于挚爱的人间。
……
他们在屋内休息许久,直到金乌西沉,冰轮升空,房门外传来规律的三声响。
虹霜打开房门,果然瞧见仪千风站在门外。
仪千风道:“打扰了。”
虹霜道:“不打扰,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仪千风笑笑:“当初既应下阴官大人,本王自然会来。”
云里兰从虹霜身后走出:“你准备好了?”
仪千风道:“嗯。”
“你好,我是天星。”鸢尾花绽放在仪千风眼中,年轻人身姿灵动,笑容甜美。
扛着雷枪的青年从房梁上跳下来:“姜高宁。”
燕王殿下挑眉:“仪千风。”
云里兰轻声道:“天星和……岚月,都是老师的弟子。”
仪千风道:“我知道,念生和我说过。”
轮柔远在大陆最南端,朝廷和仙门对其都少有关注。就算是她,当时也只觉得判官所说的岚月名字有一点耳熟。
她的老师收徒向来不拘一格,玉念生告诉她之前,她没想到她们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
“还未谢谢你救了念生。”仪千风道,“谢礼已经备好,这是我的心意,天星师妹,莫要推辞。”
天星正要说不需要,瞧见仪千风认真的眼神,便按下不提。
“那我们呢?”虹霜道,“说好的报酬,一分都不能少。”
仪千风微微一笑:“放心,一分不少。”
简单打过招呼,他们借着夜色一同往城隍庙走去。
冥火飘扬,神像巍峨如山岳。
仪千风刚燃起三炷香,那神像便有威光闪过。
煌煌神光耀眼,下一刻裹挟着他们一同进入神像洞天。
黑面长须的城隍端坐高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本官知尔等前来何事,且稍等片刻。”
说完,祂闭目不言。
虹霜下意识看向从刚才起就不说话的李昭明。
白发青年的面容在冥火下模糊不清,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于他们眼前。
虹霜心下一惊,正要拍拍对方时,又见他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好似琉璃点金。
“【判官】来了。”他说。
下一刻,头戴獬豸冠的红袍判官持笔携册自虚空中走出。
仪千风:“【判官】大人。”*
“你们也回来了?”
【判官】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惊讶。
祂道:“来得正好,我恰好要给你们送一样东西。”
仪千风恭敬道:“大人请说。”
【判官】一挥手,袖中飞出一件被灵光包裹着的物件。
看到那个物件后,虹霜他们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天星。
那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
或者说,那原本就是人类的外表。
它被保存得很好,眉眼鼻唇都是生前鲜活的模样。
那张脸极其清丽,眼角下的位置纹着一只蜘蛛。曳地长裙是与天星的衣裳相同的紫色,只是那轻薄柔纱之间,绣着同色的斑竹枝叶。
天星几步上前,伸手去抚摸那张脸。
“我以为……已经找不到了。”
她的声音在抖。
【判官】翻了翻手上的生死簿,懒洋洋道:“差一步就要被毁了,还好本官去得及时。”
【城隍】道:“你不是说,你去抓那只出逃的厉鬼?”
【判官】:“没错啊,这不是那厉鬼正好到那里么,正好抢走这一件么?”
【城隍】:“我始终无法明白,你这种性子,如何能担任幽都判官。”
【判官】:“天道指派的,你想不明白也没办法,继续想呗。”
虹霜道:“打扰一下,两位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判官】道:“告诉你们也无妨,说起来,你们几个也知道之前酆都城有只厉鬼想跑出去吧?”
除了仪千风外,虹霜几人点点头。
“那厉鬼莫名其妙扛了几百年不属于他的孽债,硬生生被怨气变成厉鬼。那夺去他命途之人还有生机留存尘世,我等阴官不好捉拿。厉鬼被关回去后,竟又挣脱看守,借着三生石回了阳间。”【判官】摇摇头,“他成为厉鬼确实可怜,【无常】可令未入幽都之鬼亲自复仇,但他已堕阴世,阴世有阴世的律令,除非天道亲临,我等才可能为他破戒。”
虹霜:“然后呢?”
【判官】道:“很显然,他找不到仇人在哪,只寻到一座挂满人皮的地下庄园。这只是其中一张,其余的都还在那里。”
【判官】去追回那厉鬼,只见那庄园之中冰晶覆地,满园都用金银珠宝堆砌成衣架,其上挂着一张又一张活色生香的美人皮。
祂追回厉鬼,回到幽都才发现那厉鬼逃窜之间带走其中一张人皮。
那正是第七殿的泰山王点名要来为祂管理热脑地狱的预备阴官。
都已经带下来了,判官很愉快地做出物归原主的决定,早早给聆川城隍发了讯息。
天星珍之重之看了一眼:“我该怎么还给师姐?”
李昭明道:“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烧给她。”
判官与城隍均不再发言,似乎一直等待他开口。
虹霜打出一团金红火焰,将它送到天星面前。
天星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伴,捧着那团火,亲手烧却空中那张美人皮。
“琉璃火啊……”
原本在李昭明操纵下的【判官】微微一动,眼神看向不动如山的【城隍】。
【城隍】微微睁大了眼。
*
和死后才被剥皮的枫河不同,岚月之前就已重伤,一直不曾好全,没有抗过剥皮结束便死去,于是她的亡灵便也是血肉与白骨的模样。
千灯台下,紫纱骨女裙摆微扬。
与她同守千灯台的仪梦遥一愣,紧接着亲眼看见那女子露在袖外的手指逐渐蔓延上莹润灵光。
光辉散尽后,原地出现一个极其清丽的年轻女子。
“紫姑娘……?”仪梦遥喃喃,她看着那张莫名熟悉的脸,看见她眼角下的蛛纹,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名字,“——岚月?”
岚月眼神忽而清亮,她把自己折到胸口的头颅举起:“……梦遥。”
“我想起来了。”仪梦遥道,“我都想起来了。”
岚月把自己头颅安到脖子上扶稳:“我也想起来了……抱歉,我还是没有到聆川找到你的家人。”
仪梦遥摇头:“别道歉,你不欠我。”
“应当是我师妹找过来了。”岚月道,“她到了能离开族地的年纪,肯定会出来找我,只有她能找到我在哪。”
仪梦遥迟疑道:“我的尸骨,似乎也回到聆川。”
面面相觑没多久,就有鬼吏来通知她们去见城隍爷。
两道死前不久才相识的亡灵并肩而出,便见到她们阳世的亲人。
【判官】一挥手,将她们几个丢到洞天里某个地方,原地只留下虹霜、云里兰、姜高宁和李昭明。
虹霜道:“判官大人是有事需要我们办么?”
【判官】眼里浮现出笑意,这小子果然和白无常说的那般上道。
祂面容忽而严肃起来:“生死簿记载那盗命之人的身份,那人有一件上古遗留的神器护体,可保他长命不衰。有那件神器在,他始终不死,阴世目前便奈他不何。”
姜高宁这下反应过来了:“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把那件神器拿过来?”
【判官】脸别过去:“什么?我可没说这回事。”
祂顺手把摊开的生死簿放在【城隍】的桌上,语气又变回最开始的漫不经心:“我说,这小子也算和你颇有渊源,作为前辈,你没什么表示的吗?”
【城隍】刀了祂一眼。
比起多少有几分浮夸演戏成分在的【判官】,【城隍】要鲜明生动得多。
站在前方正好把生死簿那一页看得清清楚楚的虹霜几人:“……”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再次感受到了天道选阴官的不拘小节、别具一格、特立独行。
“两位大人放心,我们明白了。”虹霜默默在心底过了一遍刚刚看到的东西,只想果然不出他所料,难怪他以前试过的法子对幕后人都无用啊……
【判官】摆摆手:“明白了就麻溜走吧,神像洞天本来就不怎么接待活人。”
让隔壁那几个叙旧已经是看在她们马上要给自己干活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过后祂就要带着那俩去阎王殿复命,也算有个正当理由应对这次翘班。
几人拱手告退。
【城隍】忽道:“出此庙后左行三百里,有昔日修士遗泽,尔等可借此修行。”
城隍庙左转三百里?
虹霜很快反应过来:“您是说,落云间?”
【判官】讶然:“你们现在把那里叫做落云间?”
云里兰道:“是的。”
【判官】:“这般听起来……倒也符合。”
下一刻他们被送出神像洞天,几人一看,发觉李昭明果然未曾出来。
神像洞天里,李昭明腿一抬,很顺便地坐在【城隍】桌上,翘着腿望着【判官】。
【判官】再不言语。
许久之后,李昭明幽幽道:“刚刚不还挺能说的么?既然提前醒了,何必装聋作哑。”
面前与身后的神官并未言语。
李昭明也不恼,只道:“我看过你们的过去,无怪乎祂情肯陷入长眠也要保住你们。只是你们苏醒在这个时代,从今往后,便只是幽都神官。
噢,对了,既然你们提前醒了,那我就把你们提前放生,跟无常做个伴,没意见吧?”
说完他也不等这两张卡回复,他长腿一抬,大步迈出神像洞天。
跨过洞天的一刹那,他听见九霄碧落钟声起。
“你也醒了?”
李昭明立在这个瞬间,回眸远望。
虚空中有一道细微的声音,虚弱地说着什么。
李昭明侧耳听了许久,半晌,他说:“好,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那声音又说了什么,急急切切,皆是低低絮语。
李昭明眉宇含笑:“我知道,别担心,不会有问题。”
许久未曾出声的2107飞出来:【宿主,天道醒了诶。】
李昭明:【嗯,我们的任务也要接近尾声了。】
【诶诶诶——】2107懵圈了,【可是宿主,现在只有无常的卡牌满级呀,就算加上即将要满级的城隍,也还有七张卡牌呢!】
李昭明道:“可祂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jj的破服务器,卡了我好久……我每天上班上到想吐都要保持的全勤!
第43章 幽冥开新门43
◎准备◎
在天道短暂苏醒后,李昭明和对方敲定了接下来的剧情,准备在不久之后让地府彻底重回人间。
祂还是很虚弱,似乎下一刻就要继续陷入沉眠。但幽都建立后,尘世生灵回馈给祂的东西足够祂至少清醒这一段时间。
后续还得李昭明自己安排,倒也无妨,起码现在有三张卡牌可以自己行动,他不需要再费心操纵。
虽然对他来说,多三张还是少三张,也没有什么区别。
李昭明在艳阳复照的时候回到人间。
最近一段时间,尘世弥漫着莫名的硝烟气息,中州几个感官灵敏的仙门高层纷纷约束自家子弟,让他们最近一段时间不要惹是生非。
然而习惯惹事的世家大族纨绔子弟,更擅长的是阳奉阴违。
亡者的怨气悄然缠绕,只等待某一个时机爆发。
此时,距离七月十四还有一个月。
聆川艳阳高照。
庭院草木葱茏,城主玉清明神色轻快,行过重重游廊,到某处院中与仪千风交谈。
仪梦遥在不久前给他托一次梦,道自己即将魂归幽都,往后见面更难,还望他顾好自己与孩儿。
许是仪梦遥离去之前还说了什么,他难得有了一副好面色,和仪千风说话时也不再夹枪带棒。
玉念生从拱门后出来,兴冲冲拉着父亲与小姨到屋内书桌前,指着一幅图比划着什么,神态十分激动。
似乎是在讨论该给仪梦遥的新冢种上什么草木守灵。
李昭明只远远瞧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拐道找到虹霜他们的位置。
考虑到之后可能有场硬仗要打,虹霜几人从城隍庙回来后便在休整。
法器,武器,各类草药……查漏补缺后一一放置好。
空下来后,虹霜倒是陷入某个难题,李昭明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婆娑树影。
姜高宁坐在他面前,眼神不住地往虹霜身上看。天星与云里兰一站一坐,神色皆沉寂。
李昭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凝重的画面。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李昭明眨眨眼,“一二三木头人?”
虹霜已经习惯这人的神出鬼没,冷不丁听到他的话倒也没有被惊到。
他只是现在不知道该如何跟李昭明说清楚目前的情况。
“是我的事情。”姜高宁道,“我之前不是决定弃仙门,改修自然道法么,瞧着现在空下来,我就想借此机会动手。但阿虹不太放心我直接废掉修为。”
能理解。
云里兰点头:“我只见过炼气士转修仙门道法,还没见过仙门弟子自废修为转回来的。”
天星道:“其实还有想把两者融合的,就枫河呗。那会儿他说得了个融合法子,就自己偷偷尝试,然后我就在阴间看到他了。”
云里兰:“……”
“枫河美貌,却实在愚蠢”这种想法,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心术不正的人拿过来的“融合”之法,他也敢用。
李昭明闻言挑眉,抱臂靠在墙边:“可是,只是转修而已,这应该难不倒虹霜。”
虹霜行走尘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下过的遗迹不计其数,总会捞到一些奇奇怪怪却颇有用途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系统论坛里讨论时会把这称作主角的运气。尽管虹霜这个主角把人生过得很悲催,但前期主角该有的配置还是有一些。
“助高宁成功转修倒是不困难。”虹霜道,“我只是想,高宁是雷系天灵根,修行十几年便能修到仙门玉衡境,若是转修炼气士,短时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目前仙门所修的道法皆是数百年前的先人从更久远的上古遗迹里寻出,由最初发现遗迹的那批人修补后的残本。
经过后人几百年的不间断参悟、在基础上不断增删,才有现在比较完备的五行道法。
五行道法路数各不相同,但修习时也需明心正道,追溯本源。
即使现在很多仙门弟子已经抛却自己的出身,理直气壮受万民供养,却不把万民放在眼中。
虹霜有办法让姜高宁毫发无损地转修,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以姜高宁在修行一道上的悟性,日后境界并不会比他们低。
但问题就在于,他们没有很多时间了。
不久之后,他和云里兰将要去赴一场明知有难的宴会,天星为了给自己师姐报仇肯定也要去的,而姜高宁绝不会任由他们前去而自己留下来。
虹霜也不太想将姜高宁独自撇开——实在是三生石上的前尘幻梦里,那个“他”把姜高宁骗回尘世,转头那臭小子就独自找过来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
“你就在纠结这个?”李昭明一手抬起,“此前【城隍】不是给了你答案?”
云里兰道:“落云间么,那是仪梦遥第一次死亡的地方。要去那里,还需与仪千风谈谈。”
李昭明道:“她在意的只是仪梦遥以生命为代价守住那片灵脉,那原本是她们要留给凡人的。可若姜高宁散去仙门修为,不就是凡人了吗?”
虹霜道:“【城隍】开口,加上我们此行的目的,她应该会同意的。只是……凤凰泪的效果太强,强行灌注给高宁,结果未必会好。”
云里兰在他说这话时眼神一沉,悄无声息看了他一眼。
李昭明道:“原来还在苦恼这个,你什么时候这么束手束脚了?”
姜高宁猛点头:“我都不怕,阿虹你临到跟前怎么还退缩了。”
虹霜瞪了他一眼。
李昭明道:“好了,说这么多,不如先过去试试。我也去看看。”
他大概猜到虹霜的想法。
并非退缩,只是虹霜不想出一点差错,让现在的他们再度走上前尘旧路罢了。
“也对。”虹霜咬牙,“先去试试。”
已经等到昭明回来,就算真出了问题,应当也能捞回来。
正如他们之前所说,仪千风对他们将往落云间取凤凰泪去这件事并不反对。
或者说,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片灵脉本是我们无意间发现,阿姐虽守在这里,可也本就打算给凡人用的。”仪千风道,“只要不是仙门弟子。”
凤凰泪的珍贵程度注定它会成为仙门争夺的重点,如果让仙门知晓这里甚至有凤凰泪灵脉,她们的计划便会有很大麻烦。所以当年仪梦遥才会不惜代价杀了第二个发现这里的国师,所以才会借着后来闯入的仙盟高层想独吞时的那点争斗时间,以生命为代价封住灵脉,连带那几个联盟高层也一同葬身落云山水间。
既然阴世神官开口,仪千风便明白,她和姐姐、还有无数同行者这么多年的夙愿,或许有在这个时代达成的可能。
“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仪千风道,“虹公子既有法子令仙门弟子转修炼气士,那完全的凡人呢?”
虹霜道:“有凤凰泪,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
事实上当初他在遗迹里学习时,他的老师告诉他的是,只要天地灵气尚存,凡人一直都可以修行,心境悟性上佳的人修行效果也最好。但他出来后也遇到过不少心思澄明之人,尝试将老师教给他的东西转授给他们时,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修行成功,少部分的人可以在他身边使用几个小小的术法,他离开后却不行了。
虹霜简单解释过后,仪千风又道:“尊师说凡人皆可修行,可现在似乎并不如此。”
她的势力几乎遍布大陆,这么多年层层筛选出来的可修行自然道法的凡人数目和仙门弟子比起来可以说少之又少。即便有凤凰泪在手,她培养出来的那些修行者也远远达不到虹霜、云里兰和天星这个层次。
李昭明忽然道:“凡人本就可以修行,这是此间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法则。”
众人纷纷看向他。
李昭明在他们灼灼目光下镇定自若解释:“如今是末法时代的十万年后,天地间恢复的灵气并不足以支撑尘世生灵都踏上修行之路。此间这几百年里短暂复苏的灵气,大部分甚至是从十万年前的古战场、旧遗迹里流泻出来的。
炼气士则不同,炼气士修于天地自然,亦还于天地自然,灵气在他们身上可以达成某种消长平衡,修为高的甚至可以反馈天地,生生不息。仙门从破损的残本里修复的五行道法,却是截取天地灵气为己用,被截走的灵气也不会再生。”
这便是虹霜他们在小城里碰到那位城隍时,对方说仙门已是旧世遗物的缘由。那城隍原是此世的功德者,对十万年前的仙门所知不多,只是凭着对现在仙门的了解发出自己的叹息。
这方天地如今已无法再现当年移山填海的修仙盛世。也许更多的十万年过后还有一些机会,现在是做不到了。
说完之后,李昭明开玩笑道:“你们几个行走尘世时难道没发现,自己很讨山花草木、妖精志怪的喜欢吗?当然,人造出来的妖邪不算。”
对于那些长于天地自然的生灵来说,炼气士几乎是行走的灵气源。
虹霜道:“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姜高宁眼前一亮:“这个我知道,阿虹可受动物喜欢了。以前有一次我们摔下山崖,腿断了不能动,是附近的黑熊把我们送到它洞穴里休息,吃的果子喝的水都是小鸟和狐狸们送过来的,还有一只金丝猴精过来给他治伤。”
他越回想画面越多:“他以前配药的时候,还有老多精怪主动送材料过来,换下的羽毛鳞片什么的,还有脱落的角、牙齿,什么都有。”
“这倒是,他现在也这样。”云里兰想了想,“我没有这么夸张,但……我似乎很受草木的偏爱?”
她自小就与植物亲和,所有经由她手的草木花卉都开得格外茂盛。甚至当年她还未踏入修行之路前,就是因为与草木的亲和力让路过的仙门弟子认为她是木系灵根,才将她抱去仙门——尽管被大祭司截胡了。
“那我就是我的小宝贝们?”天星若有所思,就算在轮柔,能毫无顾虑把五毒当做孩子来饲养、与它们同吃同住的,也只有她和她师姐岚月。
不过,轮柔的其他炼气士们,与自然生灵的关系确实都很不错。
仪千风默然,当年为了取信仙门,她如今已不是炼气士。
但她还记得,在她和姐姐获封王爵之时,从各处而来相助的精怪——【草衣翁】至今还在她麾下为她效力。
原来,竟是如此么?
得到自己的答案后,仪千风长吁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落云间有灵脉,虹霜有法子,这不正是最好的局面。
云里兰能打开封印,仪千风便没有与他们同去,只是在他们的队伍里塞了一个玉念生。
也许是出行一遭玉念生成长了许多,也许是预感到尘世即将发生重大变动,又或许是得知炼气士与仙门之间的区别,仪千风到底还是改变原本的决定,让玉念生也加入其中。
玉念生此前没有修过仙门道法,也不通天地自然,是一个既没有灵根,也没有修行天赋的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在与小姨、父亲长谈之后,他迅速找到自己能为阿娘的愿望做的事。
为千千万万的凡人,踏出第一步。
*
落云间山雾缭绕,仍有孤凤光影徘徊。
凤凰幻影垂首之处,犹如刀锋劈过的崖壁峥嵘陡峭,点点绿意点缀其上。
从原路再度到达灵脉,虹霜瞧着飞身至矿洞上方解封的云里兰,不由自主感慨:“上一次来这里,我还想着我们摊上大事了。”
结果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天星瞧着那金红交织的灵光,忍不住说:“虹霜,你有没有觉得,这和你的琉璃火有点像?”
她没见过传说中的凤凰泪,但见过虹霜的火。倘若不是事先知晓这是一片灵脉,她都要以为是虹霜在下面放火了。
姜高宁也道:“不是有点像,是一模一样吧?”
“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虹霜反应过来,“不过我的火焰是小时候突然就有的,后来在遗迹里,我的老师也是见到火焰才收我为徒。”
他上一次来时光震惊了,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天星道:“我记得族中的记载里,琉璃火是和我家老祖宗一个时代的大宗门独有的术法,后来世道倾颓,被那个宗门教给了当时的凡人防身。”
虹霜猛然反应过来:“那老师……”
李昭明道:“多简单,你祖上要么是那个大宗门的弟子,要么是当时学会这个功法的凡人呗。有些东西是会遗传的,比如功法,比如……灵根。”
十万年前的仙门,不会光截取灵气而不回馈天地。当浩劫降临,他们果断公布自己的独门功法供他人修习,以争取让更多人活下来。
是以此间的凡人若是往上追溯,祖宗几乎都曾经修习过各大宗门公布的功法。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在当时那个世道活下来,更不可能留下后代。
他们交谈之间,云里兰已经解封一部分的灵脉。
姜高宁确定后,果断废掉自己的修为。
玉衡境的修为如同潮水退却,姜高宁的心里极为平静。
自此之后,他会和最重要的伙伴走上同一条路,再不会有分歧。
虹霜瞧见他眼神面色无一丝动摇,稍稍松了口气。倘若姜高宁中途改变想法,他倒也能及时收手,只是那势必会对他造成一些损伤。
有凤凰泪做引,又有云里兰和天星护法,虹霜开始为姜高宁梳理因修习仙门功法而变得乱七八糟的经脉。
他终于明白为何仙门如今最高只到摇光境,无法突破范围飞升——
当年到底是哪些人改的遗迹残本,修补出来的功法竟让人经脉错乱到这个地步。一直这样下去,它们会在身体里堵死灵气运转的道路,最后变成无数个暗结,灵力淤积在身体里,早晚会爆体而死。
联想到仙门目前只有一人修到摇光境,他悚然一惊。
即便虹霜心里有千般猜测,为姜高宁梳理经脉的手也不曾抖动。他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完成后面几个步骤。
凤凰泪在琉璃火中融成一色,几乎看不出它们的区别。
金红色的灵光源源不断洗刷着梳理好的经脉,姜高宁闭上眼,恍惚间瞧见一棵手指长的树苗在火焰中被不断分解、重组,最后化为雷光,随着火焰融入他身体各处。
朦胧之中,他从摇曳树苗上看到一片莽荒的战场。
撕裂的天空,狰狞的巨兽,穿着各种门派服饰的修士,四散流离的生灵……磅礴雷光劈开天地,照亮阴暗的天空。
那战场画面一闪而逝,姜高宁却觉得自己灵魂都受到了撼动。
雷光之中并不是哪一方大能,而是凡人。
他们穿着普通的衣衫,踩着破旧的草鞋,甚至有不少人手中迸发的雷光不过手掌大小。
许许多多可能是刚学会术法的凡人聚在一起,为更多的生灵争取一线生机。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最初的愿望——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名侠,除暴安良,惩恶扬善!”
火焰消散,姜高宁睁开眼。
半晌,他抬起手,掌心凝聚一团雷光。
那依然是他从前凝出的雷光,看起来并没有改变,在姜高宁眼中,却有那么几分不一样了。
虹霜道:“如何?”
姜高宁道:“我感觉很好。”
是真的感觉很好。
姜高宁尝试运转虹霜灌入脑海的自然道法时,从未有一刻像今天这样舒适。
那些原本避着他走,要他去捕捉的灵气一时之间似乎转了性,亲昵地围着他打转,很顺利就涌入经脉里。
云里兰道:“你说的,听起来像仙门功法原来会让灵气避着走。”
有去无回,可不得避着走。
李昭明忽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虹霜:“诶?”
“不是问你。”李昭明注视着姜高宁,“你看见了什么,对么?”
姜高宁道:“我看见了人。”
“有什么问题么,昭明?”虹霜心下一动,迅速回顾刚刚那一套流程,心想可别给高宁整出麻烦来了。
李昭明若有所思,半晌他道:“没什么,他应该和你一样。”
短暂返祖了这是,有灵根的时候是雷系天灵根,灵根散入四肢经脉里后表现出来的能力依然是雷霆。看来姜高宁祖上所修功法九成九和雷霆有关系。
姜高宁转修成功后,接下来便是玉念生。
相比起经脉错乱到一定程度的姜高宁,玉念生入道过程更快更顺利,只要有足够的灵气输入,虹霜就能用独特手法打开他体内的经脉,引灵气入体后再稳固便可。
玉念生睁开眼时,感受着身体里充盈着的灵气,还有些不可置信:“这样,就可以了?”
他双手捧起,掌心浮现一团灵光,紧接着就消散了。
——他毕竟是初学者。
“看起来,这还挺简单的?”姜高宁那个比较麻烦,玉念生这个却好操作,天星旁观两遍,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就行,我族里加我在内也就几个炼气士,其余人都修不了。”
“方法并不难,难的是要有足够的灵源。”虹霜收回手,笑吟吟道,“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天星道:“没问题吗?这是你老师传授给你的吧?”
虹霜道:“没关系,老师说过,他教给我就是为了让我教给更多的人。”
——岁月轮转,光阴变幻,与其抱着修复的功法彻底消失于此,倒不如让你带着这些出去造福更多人。至于你说的仙门,哼,那群自认英才的蠢货,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付出代价。
这是他那在远古遗迹里化作魂灵的老师的原话。
他老师曾说,自己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哪怕死后化为魂灵,也继续从遗迹各处寻到几近毁灭的痕迹,一字一字推敲出上古仙门的过去。
时过境迁,虹霜经历了许多,见过神官,到过阴世,又从李昭明口中得知当年一部分事迹,大致能推断出他老师的身份。
他的老师,也许就是几百年前最早发现上古仙门遗迹的那批人之一。只是和其他欣喜若狂、认为寻到长生之法的人不同,老师有自己的想法。
“你的老师,倒是和我老师挺像的。”天星道,“我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只要有人愿意学,我们都可以教。”
云里兰:“老师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虹霜道:“其他事日后再说,现在紧要的是先出去——你俩得洗洗了。”
姜高宁和玉念生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别过脸去。
这副模样这股味道,确实先洗洗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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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幽冥开新门44
◎《绸笼歌》◎
等到虹霜他们从落云间回来,离预定的时间就只剩下二十天。
聆川离中州虽远,以他们的速度,全速之下在那之前赶到中州不是问题。就是出发之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玉念生想要和他们一起走。
从前没有修为也就罢了,眼下既已踏入修行之途,他怎么也想要和同伴一起去。不经历艰难险阻,他如何能完成母亲的愿望?
这一次,即使是知道此行有风险的玉清明都同意了,偏偏他小姨不同意。
仪千风道:“不行,你不能和云九他们走。”
对方的语气不容置疑,玉念生急了:“小姨,就算我只能在外面,哪怕搭把手也好。”
我不想再面对任何事时无能为力,只能旁观,甚至连旁观也做不到了。
瞧着他焦躁的模样,仪千风忽而笑了:“我只是说,你这趟不与云九他们一道走。”
玉念生:“诶?”
仪千风摸摸他的头:“你与我一道走。”
“诶?!”玉念生这次是真的惊吓到了,“小姨,你也要去?”
仪千风若无其事道:“中州林氏为代族长的老夫人大办寿宴,消息传遍整个仙门。仙门第一美人亲自发出邀请,甚至不争门的东老门主也要来。要知道,东老门主上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还是十几年前月谷为如今的仙门第一公子举办的生日宴。我在仙盟毕竟还有个挂名的长老身份,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玉念生眼前一亮:“那我——”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放在我交给你的梨花印里便可。”仪千风笑着点头。
玉念生雀跃着离开,旁观他们交流的云里兰望着他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说:“你真的要带他去?”
“不带他去,他真的敢偷偷跟着你们。”仪千风道,“还不如在我跟前,我也好看顾,若跟着你们走,难免会有顾虑不到的地方。”
许是次次意外都能逢凶化吉,玉念生胆子也大了些。上回出行,他最大的痛苦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帮上伙伴们,也不能亲手给母亲报仇,但现在已经补上这一点。
玉念生自问,自己给小伙伴们帮忙递个刀点个火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在仪千风眼里,他最多只能做队伍里等待的那一个。与其独自在安全的地方焦虑同伴,不如跟她出去见见世面。
更何况……
“以我的身份,出现在那边多少比你们要安全一些。”仪千风补充道。
云里兰点头。
确实如此,仪千风是唯一一个加入仙门的皇室中人,相当于一个象征,或者说纽带。比起大概率要去砸场子的他们,玉念生跟在对方身边要安全得多。
“这一次也未必不安全。”
虹霜挑了挑眉,他从听到李昭明也会一起去后,对此行多少有了个底——至少他们应当不会真的死在那里,就算死了,也不过是提前换个地方干活。
这话说起来挺接地府的,但也没差。
仪千风摇摇头:“你们还是不清楚念生的问*题。”
跟在她身边,万一出了意外,最多也就牵连到她。若是打乱了云九虹霜此行的计划,那可就麻烦了。
何况,【草衣翁】也说,她此行最好带上玉念生。
【草衣翁】的预言从不出错。
虹霜摆摆手:“既然都准备好了,那我们也走了,中州再见。”
“中州见。”仪千风点点头,目光在一旁的天星身上扫过,提醒道,“天星师妹,若不想引人注目,你还是换一个模样好些。”
天星抬头:“啊?”
虹霜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你这张脸还在仙盟通缉榜上!”
姜高宁点点头:“说真的,之前第一次见你,我也很惊讶。仙盟很久没有发过级别这么高的通缉令了。”
十二个宗门按下印章的通缉令,也算很有含金量。尤其是在这个通缉令上面按下印章的,还有天下第一宗不争门。
天星初出茅庐能得到这个成就,也算是了不起。
天星摸了摸自己脸蛋,心不甘情不愿道:“好。”
她自认行事光明正大问心无愧,但此行不比从前,需要更有耐心。她的外貌在中州确实很显眼,这一趟多少要低调些。
他们告别仪千风,在下午离开聆川。
聆川城外,曾经埋葬岚月的那片山林,正有白发青年席地而坐,青衫微扬。
“等很久了吗?”虹霜上前问道。
树下的白发青年应声回首,微微一笑:“并没有,天星这是?”
他看向此刻披着一件斗篷的年轻人,对方眼角下的蜘蛛印记都被脂粉掩盖,全然看不出先前裙翩跹彩蝶飞的模样。
天星道:“我忘记我被仙门通缉了,直接到中州很麻烦,就暂时遮掩一下。”
虹霜道:“其实可以到了再遮掩,但天星觉得那样不保险。”
李昭明:“早说,我有办法,她不必遮掩自己的模样。”
他抬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枝丫,转手之间,那枝丫顶端上竟开出鸢尾花来。
把这枝随手变出的鸢尾花递给天星后,他说:“带上这个,便只有我们能瞧见你的原貌,他人所见,只是你现在这副样子。”
“谢谢。”天星欢欢喜喜接过来,她也很不习惯遮遮掩掩,顺手便把那枝开着鸢尾花的枝丫插在发间,又擦去脸上遮掩印记的脂粉。
李昭明道:“走吧,我们可以提前到。”
云里兰抬头:“阿兄的蒲扇飞不了那么快。”
年久失修的法器,能载人飞就不错了,指望速度什么的不现实。
李昭明道:“没说自己走,我们可以搭顺风车——”
话还未说完,空气中泛起虹霜他们熟悉的寒气,朵朵金灯花自地面冒出。
花丛之上,逐渐浮现一座鬼气森森的大门。
“也许叫顺风门?”他悠哉悠哉补上后半句。
虹霜捂脸:“大可不必。”
鬼门之内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黑白无常从里面走出来。
黑无常朝他们点点头,白无常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几位。”
“好久不见。”几人回了一句,虹霜道:“无常大人这会儿有空了?”
“倒也不是。”白无常整了整高帽,语气漫不经心,“【判官】说你们此行将要为酆都解决一个大麻烦,要我们顺路捎你们一程。”
虹霜:“这位【判官】大人,可真是大方。”不如说很随心所欲,随便用鬼门带活人这种事情,简直是踩着阴律边缘起舞。
似乎看出虹霜心里所想,白无常解释一句:“【判官】历来如此。且放心,祂不会触碰阴律底线。”
做【判官】就是这样,祂最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云里兰忽道:“即使我们想查看阴司律令,【判官】也会同意吗?”
白无常:“你这年轻人倒是敢想。等你死了再说吧。若你真想活着的时候瞧,等什么时候你碰到【判官】,问祂同不同意。”
黑无常微微摇头,退至鬼门一旁:“您请。”
“我可就先走了。”
李昭明摆摆手,率先进了鬼门。
虹霜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鬼门闭合,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挟着他们飞速穿过无边的黑暗。
说是黑暗也不对,虹霜他们脚底下有一条漫长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道路。似乎位于蜿蜒曲折的山中,于是那火照之路也一样千回百转。
姜高宁下意识往下面看了一眼,只觉得自己魂魄都要被那跳动的火焰吸走。
“莫低头——火照之路莫低头——”
无常的声音在火照之路上空蔓延,姜高宁猛地抬头,下意识抓紧虹霜的肩膀。
下一刻,鬼门复开,幽暗的天光斜照阴世。
那一条蜿蜒的长路,其上并不是火焰,是姜高宁他们在地府见过的引魂之花。
他们落在中州林氏所在的大城——无衣庄之外。
无衣庄环水而建,苍苍蒹葭摇曳水上,簇拥着这座古朴森严的大城。
“这可真是值得纪念的一程。”
虹霜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挂在原来的位置。他拍掉身上的寒气,感受照在身上的艳阳,只觉得分外温暖。
灵魂入幽都和身体进幽都果真感觉不一样,他们现在是两个都感受到了。
云里兰幽幽道:“纪念你作为活人走过黄泉路?”
天星想了想:“我觉得还好,毕竟魂魄都去了。不出意外,我往后可是能和我老祖宗搭伙。”
姜高宁花了些时候想到天星口中的“老祖宗”是谁,莫名有些牙疼。
他之前无意间瞧过奈何桥畔亭子里那口锅,看起来深不见底、无色无味的汤,属实有几分可怖。
李昭明道:“进城吧。”
虹霜:“行。”
晒够了太阳,身上的寒气消散后,他们光明正大进了无衣庄。
“中州人起名一直这么怪吗?还是我中州话没学好,理解不了这个意思?”天星抬头看了看城门上的匾额,“这是一座城,为何要取名‘无衣庄’。”
虹霜道:“以前这里不叫这个。”
天星:“那叫什么?”
“清微城。”却是姜高宁回答,“几年前,林氏族长身故,族内几位族长候选为争族长之位元气大伤,最后由林风致代掌清微林氏,不久后她便把族地改成现在的名字。”
连着家族,也从清微林氏改成中州林氏。中州其他林姓家族很是不满,但林风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把所有不满的家族连消带打了个遍,她又极受不争门高层信重,其他家族纵有不满,也只能作罢。
自那之后,仙门便渐渐只闻中州林氏。
眼见林氏在林风致手中蒸蒸日上,那些原本诟病林风致捡漏上位的族中长老也闭上了嘴,不再期待那些还在养伤的候选者,只把林风致当做真正族长来看待。
是以,林风致如今是中州林氏实际上的掌控者。
云里兰眼眸低垂:“进城之后,小心林风致。”
她回去之后,将那座秘境里发生的事情重新复盘好几遍,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心中隐隐有了某个猜测。但她信息太少,还不能证实猜测是否为真。
虹霜担忧地看着她。
不管是枫河还是林风致,都是云里兰曾经师出同门的少年好友。如今一人入黄泉,一人生死不明,她自然不会好受。
云里兰道:“我没事,放心。”
他们很快进城。
许是马上有盛宴来临,无衣庄的大街连一点灰尘都瞧不见,街畔两排房舍张灯结彩,来往行人不少穿着各大宗门的门派服饰,和同伴们谈论着近期发生的事情。
“先去找地方休息?”李昭明道。
姜高宁撇撇嘴:“这个时候,这里哪里还有空着的房间。”
虹霜道:“城外有蜂翁的屋舍,不介意的话可以去那边凑合一下。”
云里兰:“很显然,我们不需要凑合。”
前方忽有一行人自人群中走出,他们穿着绣着蒹葭的衣袍,所到之处人群避让。
为首的人停留在云里兰面前,双手抱拳:“可是云姑娘?族长大人令我等来接云姑娘及同行者下榻庄内,还请云姑娘随我等来。”
云里兰眼神闪了闪:“你们家主消息倒是灵通,我们刚到这里。”
为首者低头:“家主大人早令我等在此等候。”
云里兰道:“也好,带路。”
虹霜说:“那敢情好,我们刚在烦恼住哪里这件事,马上就有人上来解决了。”
姜高宁:“住她地盘上?”
天星无所谓:“整座城不都是她的地盘,不住白不住。”
他们跟着前来迎客的林氏子弟去主宅,转过某条街时,李昭明忽而停住了。
他望向左侧前方,驻足聆听着什么。
虹霜:“怎么了?”
他顺着李昭明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方一群小孩儿围着中心的两个孩童,打着节拍唱着歌。
中心的两个孩童通身漆黑如墨,浑身上下只能瞧见眼睛里有着些许白色。他们一唱一和,歌声顺着街道飘出来——
“绸笼首,丝缚足,盈盈离水倚孤木。
蒹葭苍,蒹葭荡,庭前梁断斧中央。”
不问世事的孩童们围着他们,拍手唱起一样的词句,歌声凄凉悲伤,哀转久绝。
虹霜道:“这词儿听着怪瘆人的。”
李昭明道:“可能因为领唱的是精怪,就是要你们听到这个效果吧。”
虹霜:“啊?”
“你没发现,只有我们听到了么?”李昭明摆手,示意他注意下四周。
果不其然,前方领路人停下来道:“云姑娘?”
他们落后众人几步,而云里兰停在前方,显然也听到这诡异凄楚的歌谣。
姜高宁和天星却一脸讶然。
虹霜上前去,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里兰道:“无事,我们走吧。”
虹霜再回头看那条街道,角落里已经没有唱和歌谣的孩童,只有一对破旧的漆鼓槌掉在墙角,周围散落着许多芦苇残枝。
中州林氏给他们准备的院子很大,领路的人说,族长大人近期事务繁忙分身乏术,待空下来定会亲自前来招待。
云里兰只说:“她忙,我们自己在这里,不来也没关系。”
那领路人得了话,匆匆忙忙离去。
是夜,虹霜提着两壶酒来寻李昭明。
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惊讶发现云里兰、天星已经到了,两人正对坐在桌前,围观天星的小宝贝们不知道第几回打斗比赛。
他正要把门合上,姜高宁从后面钻进来:“阿虹,你果然在这里。”
“咦,大家都在啊?”他一抬头,便见所有人都望着他。
虹霜笑出声来:“看来大家都想一块儿去了。
姜高宁环视一圈,没见到李昭明的影子:“但是正主不在,上哪儿了?”
天星头也不抬:“判官大人来找他,说是要对什么本,出去半个时辰了。”
云里兰望着她下注的那只蓝斑蜘蛛目光专注:“没有半个时辰,已经回来了。”
桌上的明灯火光微闪,灯下白发青年笑意清浅。
“都来了?”
*
七月十二,夏风燎原。
玉念生跟在仪千风身边到达现在的无衣庄,过去的清微城。
他坐在马车上,撩开车窗帘望向四周,左顾右看了一会儿,他又把车窗帘放下。
“这里感觉,大家生活都还不错?不知道虹哥他们到了哪里。”他望着帘外笑容轻快的行人,嘴上嘀嘀咕咕,心情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下车去找小伙伴。
“无衣庄是中州大城,林氏如今的掌权者待下极好,城中百姓面貌自然不错。”
仪千风合上看了一路的古书,淡淡道。
“诶?”玉念生有几分犹疑,“小姨你这么说,难道那位林仙子是好人?”
“好人、坏人,你要如何概括一个人的品行?”
仪千风撩开车窗帘,看到路过的一家店铺旗帜上绣着的蒹葭纹,笑容意味不明。
玉念生:“小姨,你说话能不能别比虹哥还让我迷糊啊。”
仪千风只道:“林风致在林氏全族面前改清微城为无衣庄时,我在现场。她说,只要天下再没有一人无衣蔽体,族地才可改回原名。”
玉念生惊道:“好有魄力,我记得中州林氏有大陆最大的织造坊吧。”
仪千风点头:“从林风致上位起,无衣庄每年都会定期给领地范围内的百姓无偿制衣。”
“仙门还有这种人?”玉念生喃喃,“可是我觉得,云姐他们对林风致的态度挺微妙的。”
仪千风道:“仙门的确鲜少有这种人,林风致原也与仙门格格不入,但她做得极好,众人称赞仙门第一美人慈悲心肠,自然也不会在她的地盘在她面前对凡人颐指气使。”
她说起林风致时,是完全的赞赏语气,更让玉念生摸不着头脑。但小姨不再开口,他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仪千风来得晚,但她身份特殊,自然不用为住宿操心。
玉念生下了车,却闲不住,四下溜达不知道第几次经过仪千风窗前后,【草衣翁】从书信中抬头,对着这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笑了笑。
“小公子,实在无聊,何不出去走走?”
“啊?”玉念生惊了,“我可以出去乱走吗?”
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抚着长须,笑容慈祥:“自然可以,只是不要走太远,别赶不上晚上用餐。”
玉念生看看自己小姨,仪千风头也不抬:“想去就去吧,会有人跟着你。”
这才对嘛。
玉念生转身出门,打算去外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虹哥他们,说不定他们正在隐姓埋名寻找幕后黑手什么的。
他在无衣庄繁华的街道上转了转,提了一手的特色小吃,转头他就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您没事吧?”
玉念生连连道歉,那人却没有搭理他,保持倒地的姿势,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
他跟着看过去,正见前方一间店铺门前,青年扶着一位满头珠翠的老者低声说着什么。
不少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们身上,或者说,凝聚在那青年女子身上。
年轻女子髻如垂云,身姿如柳,扶着老者的手皓如霜雪。即使被面纱挡住了容颜,玉念生也能从那婀娜身姿中体会到那是一个何等的美人。
玉念生只感叹了一下,紧接着弯下腰把自己撞倒的人扶起来。
“我没事,别管我!”
那人刚站稳,很是不爽地把玉念生推开,继续看着前面的母女俩。
玉念生见状也只能摇摇头,他瞧见四方的人似乎都要围上来,赶紧离开,要不然之后可能走不了了。
离开前他再看了一眼,只见那边被扶着的老者一脸怒容,不一会儿一把甩开她身边的手,拄着拐杖蹒跚前行。
徒留年轻的美人站在原地黯然神伤,她叹息一声,整条街看着她的人都好似自己受伤一般,心揪起来。
玉念生就多看了一眼,涌上来想要安慰对方的人很快就把他淹没,推着他往前走。
他想要挣脱开不知道谁抓着他的手臂,又怕自己刚入道没多久,手劲不好控制伤到其中的普通人,只能就着脚不沾地的姿势被人潮推着走。
不知谁重重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整个人擦着那年轻人的肩膀而过。
那年轻人见到这样一幅混乱的场景,面纱下的脸也冷了下来。
她干脆护住显然是被人流吓到的老者,单手抱着她腾空而去。
她们走之后,自有林氏弟子前来驱散堵塞道路的人群。
玉念生好悬没被憋死,人群散开后才得以喘息。
这下好了,虹哥他们没找到,自己倒是差点就窒息在这里头了。
还好他修了那么一点道法,多少能挽救一下自己虚弱的身体。
玉念生摇摇头,这街他是再也逛不下去了,还是赶紧回去吧。
他在夜灯点燃的时候回到下榻处,进门时又碰见【草衣翁】。
“阿翁。”不知为何,对上那双饱含慈祥笑意的眼睛,玉念生总有几分不好意思。
【草衣翁】点点头,目光忽而凝固了:“小公子,你袖子上的是?”
“啊?”
玉念生抬起手,只见自己衣袖下摆,不知何时挂了一个晶亮的带有些许棱角的小玩意儿。
他把这个小玩意儿取下来看了看,疑惑道:“玉片?哪来的?”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中秋快乐!这一章请大家冒个泡,我给大家发节日红包!
第45章 幽冥开新门45
◎盛宴◎
那枚“玉片”呈现乳白色,大致为圆弧形,仔细一看还带着些许棱角。入手温润沁凉,质感似玉又似金。即使是在夜晚,它依旧流光溢彩。
玉念生握着它,下意识运转身体里的灵气。那“玉片”骤然迸发出明光,几乎要把黑夜照亮。
【草衣翁】眼疾手快用一方绸缎包裹住它,遮掩它迸射出来的明光。
“这是什么东西?”玉念生惊得松手,灵气消散,那“玉片”的明光又渐渐散去。
【草衣翁】揭开包裹的绸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与其说是玉,不如说是某种生物的鳞片。”半晌【草衣翁】道,他望向玉念生的眼神更为复杂,“小公子,你从哪里得来的此物?”
这鳞片之中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仿若九天神明下凡尘。仅仅是偶然流泻出来的余辉便让他心惊胆战。方才那一瞬间迸发的微光,几欲令他俯身叩首。
他是算出玉念生走这一遭是大吉,可没想到会有这种惊喜。
他家里小公子,毕生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这里。
玉念生茫然:“我不知道啊。”
【草衣翁】换了种说法:“那小公子,您方才外出这段时间,可曾碰到什么觉得特殊的人?”
“碰到什么人?我倒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玉念生想了想,“一定要说的话,我后面被人潮推着走,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年轻女子擦肩而过。”
他大致描述了一下遇到的那几个人样貌特征,看着【草衣翁】凝重的神色,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阿翁,难道我碰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物?”
“惹不起倒也不是。”仪千风从他后面进来,“你只是碰到了此地的主人。”
“小姨!”玉念生蹦起来,他小姨怎么也开始神出鬼没的?
仪千风道:“适才我得到消息,林老夫人心情不好,林风致带着她出去散步,不小心被发现身份,引起一些小骚动,没想到给你碰上了。”
玉念生回想起之前的人潮,心有余悸:“那只能叫小骚动吗?”
仪千风道:“没有出人命,也无人受伤,和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相比,不算么?”何况后日是什么日子,林氏怎么会在今天出问题,甚至还把消息传出来。
玉念生回想一下以前碰到的某些仙门弟子和凡间的纨绔子弟,顿时觉得之前确实不算什么了。
“殿下,您看。”【草衣翁】捧着那枚鳞片,送到仪千风面前,“小公子方才回来时意外带回来的东西。”
绸缎包裹着的鳞片送到眼前,仪千风神色一变:“这不是——”这怎么可能?多少人在找的东西,就这么出现在玉念生身上?
“小姨,你知道这是什么?”
仪千风听到玉念生的疑问,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接过那鳞片,将上面的纹路与记忆里曾在老师的古籍里看到的图像一一对照,最后得出了结论。
望着玉念生清澈的双眼,仪千风深吸一口气:“念生,你那诡异的运气,可真是帮大忙了。”
玉念生:“啊?”
“阿翁,劳烦你走一趟云九那边,告知这件事——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仪千风想了想,又改变主意,“不管她知不知道,你还是要去走一趟。然后你传信给族中,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草衣翁】慎重地点点头:“后日便是七月十四,这个日子很特殊。殿下,你一切小心。”
仪千风点头,她把玉念生拖回屋子里,准备趁着还有时间提点他后日该怎么做。
在他们身后,【草衣翁】化作一只白鹤飞离,前去寻云里兰与虹霜。
白鹤乘风而去,循着事先约定好的信号来到虹霜他们的住处,停在窗前的树枝上。
门窗紧闭,灯火摇曳,窗纸上映照几道身影。
“九姑娘!老身可算找到你了!”
一位老夫人此刻坐在云里兰面前,苍老的手紧紧攥住云里兰的手,看云里兰的眼神好似瞧见救命稻草。
倘若玉念生在这里,他便能认出来这正是他傍晚时分遇见的那位老夫人。只是此时此刻,她满头珠翠尽去,身上披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并不起眼。
云里兰抿了抿唇:“林姨,您慢慢说,我在听。”
“有人、有人要害吾儿!”被她称作“林姨”的老夫人语气哽咽,“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他们不让我说,可是九姑娘,你要相信我!我觉得,我觉得风致不对劲——有时候,有时候那是她,有时候又不是她。”
老夫人回想起这几年的相处,眼神里带着愈来愈重的惊惧。
“以前她,她还是风致,可后来就不是了,但有时候又是,现在越来越不像她。老身、老身悔啊——那年若是没有逼她归家,她是不是还好好的……”
苍老的妇人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下是止不住的痛苦。
泪眼朦胧间,她瞧见云里兰沉静的神情,更加后悔当年为了私心将女儿从外面骗回来。
如果女儿还跟在她老师身边,也许她现在还好好的,还和九姑娘在一块儿,而不是不知被哪个孤魂野鬼占了身体!
“我知道的,您放心,我会想办法。”云里兰轻声道,“您来这里,她知道吗?”
老夫人擦擦眼泪,瞧见云里兰一如当年,想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女儿,她颇为心酸:“她不知道,我早先得知你来了,托人问才知道你在哪里,等到今日才故意发作,叫她带我出来散步,使了些手段将它拖住,这才有机会来告诉你。”
“嗯。”
云里兰安抚着惊慌失措的老夫人,又问:“那您还记得,她什么时候像是,什么时候又不是么?”
老夫人回忆一番,摇摇头:“没有规律,有时候我瞧着她行事作风和脾气都是我的风致,有时候看起来像,瞧着却毛骨悚然。最开始发现时,老身尝试过与风致说话,可后来我便许久都见不到风致了。”
她曾经在族地的那个人是林风致时与她交谈,尝试询问各种信息,可只要她一开口,面前人的感觉立刻就不对劲。好像她一问,她的女儿就被带入另一个世界。出现在她女儿身体里的,是不知名的孤魂。
仙门修行多年,少有人对魂魄一道进行研究,她从未见过这等状况。
云里兰垂眸,余光瞥见老夫人耳坠上雕刻精巧的兰花:“好,我明白了。”
老夫人是借着“林风致”去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出来的,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和云里兰说完她知道的后便匆忙离去。
她毕竟也有一定的修为,掩人耳目回到自己的院落并不是难事。
直到老夫人离开,【草衣翁】方才进入房中。
“云姑娘,殿下派我来告知您一件事。”【草衣翁】见她一人坐在桌前,桌上的香炉烟气袅袅,烟气后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认得出那香,并不意外,反而更放心,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不会泄露出去,便低声道:“小公子寻到一片鳞。”
云里兰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我知道了,你回燕王身边吧。”
【草衣翁】摇头:“老夫还有要事去做。”
云里兰道:“你不必了,留在燕王身边。各地城隍自会将此事告知,更快。”
白鹤化作的老道人瞳孔一缩:“可是……等不及了?”
云里兰颔首。
“老夫明白了,云姑娘,小心行事。”
他再次化作白鹤腾空而去。
云里兰继续望着面前燃了三分之二的香,清幽的香气在房间里隐隐浮现,萦绕在她鼻尖。
“念生……该说他运气好呢,还是不好呢?”
虹霜从帘后现出身来,脸上的表情很有几分古怪。
天星跳下房梁:“怎么说?我觉得那小子运气还可以。自己随便在不知底细的秘境里乱走,也能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姜高宁跟在虹霜后面出来,面容很是纠结:“他上回确实没看到【判官】故意展开的生死簿吧?”
“当然没有,他都没有来,怎么看?”虹霜靠在柱子上下了结论,“那小子纯粹就是运气很奇葩。”
时常会卷进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件中,稀里糊涂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出来。
一阵清风拂过,李昭明坐到云里兰对面,抬手把那支要歪倒的香扶正。
“以前是运气使然。”他看着屋内神态各异的年轻人们,轻轻一笑,“现在可是刻意让他什么都不知道。”
云里兰猛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怎么说?”
“怎么说?”李昭明想了想,“送东西来的那人,自己也不知道东西已经不在手上了。”
玉念生只是普普通通出了个门,普普通通撞到了人,普普通通挂了个东西回去而已。
他不知道,失主也不知道,自认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的人,自然也不知道。
虹霜若有所思:“这么说,我们到时候只要动手就好了。”
姜高宁道:“我真的不能上吗,我觉得我也可以。”
尽管他转修炼气士不久,但他进度还挺快的。尤其是在伙伴们的身边时,他觉得自己修行比以前修仙门道法时顺畅多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现在修行的功法,和之前在仙门时修行的有一部分相似,但关键地方又截然不同甚至相悖。这种感觉很玄乎,他暂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嗯……”李昭明沉思片刻,“也不是不行。”
“那我,我也要!”天星连忙举手,眼神兴奋极了。
虹霜道:“这恐怕不行,你的战斗方式太明显了,就算有昭明送的鸢尾也很难说得过去。”
天星失落低头:“哦。”
李昭明道:“你有别的任务,非你不可。”
天星道:“我知道,我会把那些……都带出来的。”
她的小宝贝们,很擅长寻某些东西。
李昭明拍手:“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能休整一天,后日白天可是你们的场合。”
众人点点头,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休息去。
虹霜经过云里兰身边时,默默拍了拍她肩膀,得到妹妹一个“安心”的眼神。
昏黄灯火之下,云里兰看着起身的李昭明,忽而开口:“阿兄说,他们只在幽都见到枫河,并没有见过风致。”
后面的话,她不再说,但她认为对方能明白她的想法。
“幽都很大,阴差拘魂时会将他们一同塞进酆都城。”李昭明道,“枫河的魂魄当初差点彻底消散,他是被从忘川河里打捞上来拼好的。”
云里兰涩然:“……他其实很怕疼。”
“拼完整后就不会疼了。”李昭明道,“忘川河里没有林风致的残魂,酆都城也没有,她不在幽都。”
说完,他再度化作清风消散。
香已燃尽。
云里兰盯着香炉中的灰烬,只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谢谢。”
*
七月十四,无衣庄,寄香台,人声鼎沸。
整个仙门叫得上名号的修士都来到了这里。
来来往往的修士跟着林氏子弟坐到安排好的位置上,讨论着某某宗门某某长老的嫡传弟子不久前为宗门寻到一方好山水,奈何那片山水的愚民不识趣不肯离开,想动手又被路过的无名散修阻拦,据说被打成半身不遂了!
或者说某个世家子弟分明在为当地百姓分忧,要杀了偷走他们幼儿的大妖,却被一紫衫女子废去修为,当地人还不肯给予补偿,果真是不讲理的凡人……
却又有人反驳,那方好山水里的百姓在那里住了百十年,如何张口就让人家背井离乡?阻拦那嫡传弟子动手的散修才是正道。
那世家子弟那里是要杀大妖,分明是他养出的凶兽恶意伤人,却要赖在庇佑幼童的精怪身上,踢上铁板岂不是活该被废去修为?
……
林林总总,所谈论的内容听起来并不仙气凛然。
玉念生坐在自己小姨身边,心里腹诽,这群仙门弟子的嘴里真没几句正常话。
他四下张望,似乎从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连忙仰头去瞧,那几道身影又消失不见。
虹霜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别的不说,他昭明兄可是非常显眼的存在,只要来了,他肯定能看见对方的。
仪千风:“念生,听了这么久,你有什么想法?”
玉念生回头,诚实回答:“不管过了多久,听过多少遍,这群人还真是从始至终都没变,说话还是有种高高在上的恶心。只可惜那些为数不多据理力争的人,这种环境下他们要么被同化,要么只能离开做个散修吧。说起来近些年的散修是不是多起来了,我远在聆川都能瞧见几个。”
仪千风执着酒盏掩盖略微翘起的唇角:“你以为各地官员送到仙盟的任务,现在是谁在解决。”
仙盟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天之骄子,是不会屈尊去接那些在他们看来鸡零狗碎的任务的,他们自认也看不上那几两碎金银——尽管他们的衣食住行都从那些被鸡零狗碎困扰的百姓手中来。
仙门大族看不上,底层的散修却并不如此,他们也要生活。
从前为了生活和修炼没办法脱离与自己理念不合的宗门,眼下既然有了谋生渠道又能帮到普通人,他们自然会选择离开。
想到这里,仪千风又低声道:“你道虹霜为何在仙门名声不太好?”!这个他真的很好奇啊!
玉念生眼里,他虹哥可是大好人。如果不是对方开玩笑时说起,他都不知道对方在仙门风评竟如此之低。
总不能是他虹哥对仙盟开价格外高吧?
“他只接两类任务。”仪千风眼带笑意,“一是普通散修无法为百姓解决的任务,二是仙盟那些奖*励丰厚的历练任务。”
前者仙门弟子没兴趣,但后者发布任务的大多也是仙门中人,给出的奖励都是稀少珍贵、他们迫切需要的修行资源。宗门里他们不一定抢得到,去仙盟,那些奖励丰厚的任务大多被虹霜和云里兰包圆了,可不恨得牙痒痒。偏偏虹霜走的是仙盟规定的正常渠道,他们想找茬也没办法。出了仙盟总务堂,他们更加奈何不了虹霜。
云里兰又与仙门第一美人、仙门第一公子交好,这两位均是仙门大族出身,那些人不敢得罪林氏和枫氏,满腔怨气便只好往孤家寡人的虹霜身上发泄。
姜高宁以前在仙门也不怎么受待见,除了他自身修行一骑绝尘,把之前所有受夸奖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以外,也有他听到有人骂虹霜就提枪冲上去的原因。
玉念生接回下巴:“好小心眼,我说那群仙门弟子。”
自己没本事抢到任务怪别人任务刷得太快,还有脸背后骂人家。
他支持姜兄把那群背后蛐蛐别人的仙门弟子电成傻鱼。
场上忽而响起丝竹管弦声,玉念生抬头,正见满天飘散花雨,宴会的主人乘坐华贵的轿辇从天而降。
踏着花雨而来的年轻女子扶着老夫人坐到主位上时,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为首的那女子乌发堆烟,眉目如画,一袭流光长裙,披帛揽在周身,行动之间好似流动的云霞。
而天边的云霞不及她容颜半分。
直到上首的年轻女子宣布宴会开始,侍从如流水般送上各种珍品菜肴,场上才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侍从高唱着参与宴会的各大仙门世家弟子送来的生辰礼,仙门弟子们各自联络着情谊。
从头到尾,那位端坐高位的老夫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只有寥寥几人发觉她的惊慌。
云里兰坐在人群中央遥遥看了她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老夫人稍微有些镇定下来。
半晌,早已坐在上首贵宾位的白发老人抚须而笑:“林仙子,林老夫人,许久不见,二位风采如昔。”
林风致露出一个标准至极的微笑:“您说笑了,林氏这几年多亏您的指点。我现在这点本事,可万万及不上您。”
她乌发上簪着各色明珠宝石,拱卫着中间那片圆弧形的玉制装饰。
白发老人目光在那圆弧形的装饰品上掠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林仙子,你年少成名,天资非凡,又能在接手中州林氏后做到今天的地步,可不要妄自菲薄。”
林风致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好似一尊精致的人偶:“感谢您的看重。”
她说话时语速极慢,语气极尽谦卑。坐在附近的人却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只想着若是自己,也会对那白发老人极为恭敬。
毕竟,那是带着仙门走到今天这般辉煌的人,如今的天下第一宗不争门门主,东楹。
酒过三巡,表演歌舞的侍从纷纷退下,丝竹管弦音消散,场中央的高台空了下来。
便有人忍不住开口,请求主人借此机会办一场群英会。
仙门大型盛宴都是各家新秀露脸的地方,后面变成群英会,比划一下各自的身手也算惯例。是以,林风致恭恭敬敬看了右上首的白发老人一眼,得到对方轻微点头后便吩咐下去。
几家弟子下场比试,坐在高位的仙门大能们瞧了个遍,脸色淡淡的。
有位宗主摇了摇头:“今年似乎没有哪家弟子格外出彩。”
另一位宗主道:“确实如此,莫说今年,往前几年也少有新秀。不争门倒是有一个,可惜,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硬要退出宗门。”
坐在林风致下首第四个长老叹道:“你说姜高宁?我早说过,这小子养不熟。”
不争门天资最高的天骄退出宗门这件事,早已传遍整个仙门。
不解者有之,痛恨者有之,狂喜者有之,唯独没有赞同的。
有几位仙门高层想要接话,抬头看见东楹面色不算好看,纷纷默不作声。
不争门的老门主还在这里,他们可不敢随意讨论不争门的天骄叛离宗门这件事。
东楹道:“人各有志,姜小友不愿留下也无妨。唉,若我中意的那孩子愿意回来就好了。”
眼见老门主旧事重提,在场众人面色颇有几分尴尬。
“老门主莫忧心,您想收徒弟,什么样的徒弟收不到?”
“是极是极,您若是愿意收徒,老夫也愿意随侍您左右。”
……
众人的安慰不绝于耳,东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他眼神的余光在台下众人身上扫过,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清透眼眸。
那双眼很快别过去。
东楹暗叹一声,这次不是表面功夫,而是真的可惜。
可惜,可惜,他最看重的苗子早早就离他而去,否则他何必退而求其次?
只不过,纵使对方远在仙门之外,也永远在自己掌控之中,待对方彻底长成后再收取也无妨。
“此次宴会,宋然长老似乎未来,余副盟主也未到。”
见东老门主不再伤感,众人继续谈话起来,忽有人发现缺了几位,状似惊讶开口。
林风致微笑道:“宋长老与他的弟子有几分矛盾,余副盟主闭关时似乎出了意外,眼下由其子余既阳道友掌管事宜。”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话题便转向别的地方去。
东楹心中哂笑,这些愚蠢的仙门人类。
看,不过是随便捏出的一个理由,他们便能忽视之前传出来的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的消息,绝口不提自己过去是如何与对方称兄道弟。
他的目光落在林风致脸上,越看越满意。
天资不如他看重的那孩子,但皮囊很是不错。现在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已经疲倦了。
唉,可惜了枫河那张脸。
早知道他应当换一张普通的脸做实验,如此,枫河那张美艳至极的面皮也能保存下来。天底下最顶尖的皮囊都在他手中,届时他想穿哪件,便穿哪件。
重获青春,长生大道,近在眼前。
这是他费尽心思饲养仙门应得的好处。
倘若不是上一代的方相氏多管闲事,他何必这百年来都畏手畏脚。
第46章 幽冥开新门46
◎绝生◎
天星隐隐听到丝竹管弦声。
与同伴分开后,她在无衣庄地下某处找到一座庄园。
那座庄园藏得十分隐蔽,倘若不是天星帮手不少,不一定能找得到。
李昭明送给她的那枝鸢尾花似乎不仅有迷惑他人的作用,天星带着她的小宝贝们寻找蛛丝马迹时,满城仙门弟子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身影,以至于她找到目的地后,地上的主人也没有发觉。
在上方遥遥传来的乐声中,她行走在这座冰晶雕琢的庄园里。
外界千金难求的上等灵石被锻造成各种各样的衣架、高低不一的平台,其上点缀着精巧的玉石装饰。衣架下金堆银砌,衣架上挂着一张张比下面的金银玉石还要璀璨的脸。
少年的脸稚气未脱,青年的脸五官成熟,美得千姿百态、各有风情。
入眼所见,触目惊心。
天星一路走来,只觉得这庄园里的寒气不如此刻她的心寒凉。
有些架子上只摆着一张脸,有些台子上放着的则是眼、眉、唇、耳、手、足等单个的人类身体部件。
比此前在星降秘境,曾经见过的冰宫里封存的身体部位保存得更鲜活,甚至装点得更为精致。
或者说,她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东西,也许就是从之前的秘境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天星想起之前得知的消息——最完美的“上等品”会被他们进献给所谓的“大人”。
将它们收藏起来的人,似乎是包含着无限的爱意将它们安放在这里,按照喜爱的程度精心装饰好,让它们静静地沉睡在这里,只为他一人欣赏。
它们无声注视着路过的年轻人,就像当年它们的主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间。
天星行走冰晶之上,那冰晶如同镜面般清晰,映出这些人皮的模样,却照不出她的脸。
她手持一块留影石,一路扫过途经的衣架与高台。
每靠近一个,还要将立在衣架台边的文字收录进留影石。
一颗鲜红的,还在中空的晶石里跳动着的心脏,下方垂着一幅卷轴:
“天元初年,门内演武,吾观一刀修生机蓬勃,远胜他人,剖其心脏一观,果有独到之处。”
一双指骨精巧的手旁边,记录着它的来源:
“天元三年,得一匠人,百工皆精。使其雕琢仙人骨,不愿,又毁吾二三珍藏,遂取巧手为戒。”
一双被封在透明晶石里的眼睛,瞳孔清亮,瞳色如深海。它旁边立着一块牌子:
“正武初年,闻螺渡林家得一鲛人,泣泪成珠。余观其眸举世无双,赞之。七日后药亭进献一鲛人,藏眼留念。”
一张柔润的少年脸颊,笑容明媚,脸颊酒窝甜美。其下写着:
“永嘉九年,余过江城山,野狐新主颜如舜华,甚喜,取做纪念。”
……
天星仔细用留影石收录好每一样“珍藏品”,收录后便将留在这里的“藏品”尽数收拢到自己的银手镯里。
不能亲手灭了那畜牲实在可惜,但带走这些东西,之后物归原主也算是好事一件。
尽管那些原主可能都已不在阳间,万一以后在阴间碰到呢?
天星眨了眨眼,离开这座空荡荡的庄园。
这边的扫完了,她可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
巨蟒腾空而起,浮游于青空。
天星立在长空之上,远远瞧见那边的盛宴开席。
即使飞于长空之上,宴会上的丝竹管弦依然声声入耳。
弹吧,吃吧。
天星愉悦地想,这可能是你们中州仙门最后一次吃席。
她将方才的留影石往身侧一举,任由虚空中一道漆黑的锁链将之卷走,自己则驾驭着巨蟒往下一个目的地——天下第一宗而去。
不争门的山门,也并不远。
*
无衣庄周围,蒹葭在风中摇晃,水畔洗衣的农妇一个抬眼,瞧见有盏盏灯火从水中升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谁在芦苇荡里放灯?
她擦了擦眼再去看,又不见那灯火踪影,便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眼,没有放到心里去。
只是她衣服洗着洗着,忽然觉得周身寒凉起来。
抬头一看,与她一同在这片水泽干农活的村民也纷纷打起哆嗦,个个搓手跺脚,互相抱怨。
“真真儿怪了,早上还出大太阳,这会儿怎就这么冷?”
“这几天日头都大,刚刚不还热火着么,怎么回事?”
“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越来越冷了,万一冻出个好歹来,可没多余的银子看病。”
“对对,我们先回去吧。”
干活的村民们相约着提前归家,唯独最先的农妇回头又看了看,总觉得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藏着好些个东西。
真要她说是什么东西,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只好跟着大伙儿离开。
这片芦苇荡的人气消失后,忽有一盏盏纸糊灯笼从水面上升起,越升越高。
整座无衣庄都被这无穷无尽的灯笼笼罩,只是白日腾空,艳阳普照,灯笼又升得极其高,便无人发觉它们的存在。
寄香台上,又过了几轮比试。
云里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无名剑后,将长剑横举在身前。
冰凉剑身寒光闪闪,映照出她冷漠的容颜。
而后,她朝着高台上首的人看了一眼。
人群熙熙攘攘,高台上的那人似是不经意间回望,而后很快撤开眼神。
坐在上首视野最好的位置之中,林老夫人旁观了几场演武,忽然道:“风致,你也下去试试身手罢!许久不曾见你动武,甚是怀念。”
立刻便有关注她们的某位宗主开口:“老夫人说的是,林仙子何不下去一试?总不好长久与我们这些老东西待在一块儿。”
随声附和者众多,皆要林风致莫顾念他们,和下面的年轻人们一起交流经验方是她该做的。
林风致噙着弧度从未变过的微笑,先看过了最上首的白发老者,见其点头后方才道一声歉,乘风直下高台。
落入场中央时,云霞一样的披帛随风舞动。
她转过身,原本吵闹的演武场上顿时寂静无声。
“林氏风致,来讨教道友高招。”她优雅拱手,在其他人或跃跃欲试,或游移不定的神态中朗声道,“云仙子,可愿下场与我一试?”
众人皆看向林风致的目光所向,只见人群的尽头走出一高挑的年轻女子,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一身杏黄劲装,英姿飒爽。
她长剑斜指地面,缓缓而来:“有何不敢。”
两位年轻人一左一右立于场中央,一人持无名剑,一人双手握名兵。
无形的气流在她们之间激荡,令场外旁观的仙门弟子们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林仙子用的可是东老门主亲赐的双剑,听闻是不争门的珍藏,其名为红炉点雪。那云仙子就拿着一把籍籍无名的剑来应对?”
“这云姓修士,似乎是林仙子的闺中密友,只是不常在仙门走动。”
“谁说不常在,她一直和那虹霜混在一起,瞧不见仙盟总务堂任务榜首的那一对名字?”
“这位云仙子好好的,作甚要与那——”混在一起?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旁边的人显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捂住他的嘴:“噤声,姜高宁只是退出不争门,可不是死了!说那虹霜的不是,你是要吃他一枪吗?”
被捂嘴的修士挣脱同伴的手,正要说什么,猛然感受到背后一阵恶寒,回头一看,只见他刚刚还提起的姜高宁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不远处,神色不善极了。
他连忙转过身。
虹霜拍了拍姜高宁的背,无声摇摇头。
姜高宁点点头,不再关注那边的无名修士。
场上两位年轻的修行者横剑而立,云里兰道:“我竟不知,你何时改练了双剑。”
“不好看么?”林风致温柔一笑,“你自用单剑,我持双剑有何不可?更何况这一对红炉点雪,乃是东老门主亲自赐下,以示对我的看重。之前好不容易见你,我偏生忘了带这一对名剑,如今有机会,可不得使给你瞧瞧。”
云里兰平静道:“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那对‘留云藏风’。”
很久以前,林风致所用的双兵,一把是老师赠送,一把是她自己在老师的指点下亲手打造出来的,锻造成的那天,林风致兴冲冲告诉她,她为自己的双兵取的名字,嵌了她二人的字在其中。
现在,你还记得么?
林风致掩唇轻笑:“请吧!”
她一举一动标准至极,仿若提前设置好的机关人偶,完美无缺。
云里兰闭上眼,提剑飞掠而去。剑风带起阵阵冰霜,些许雪花从空中飘下。
林风致云霞般的披帛一端缠住自己剑柄,一端于她手中舞出满天长风。
光影交叠,冰霜折射出绮丽的云霞,漫天霜花纷纷扬扬而下,肃杀又凄美。
众人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这场看似演武,实则暗藏玄机的比斗。
她们似乎忘记了对面是重要的友人,一招一式劲道凌厉,却又因有着往日的默契,屡屡躲过对方的杀招。
玉念生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姨,云姐和……是在比赛?还是在跳舞?”
仪千风:“……”
忘记这里还有个傻小子,是真的没什么眼力。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罢!
她无奈道:“仔细看看,她们对对方没有一丝留手。”
藏在风雪中的杀机有多少,也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林老夫人在上方旁观着她们的打斗,心中焦虑极了。
之前,之前也没说会使她们打起来啊!这这这看起来都未留手,这可怎么办,她的风致……九姑娘,你们都要好好回来啊。
许是她面上表露的忧虑太过明显,东楹笑道:“林老夫人不必担忧,她二人乃至交好友,必不至于两败俱伤。”
林老夫人道:“那便借您吉言。”
这时,坐在众仙门宗主、世家族长最下首的仪千风朗声道:“小王瞧着这一场,倒是比之前的比斗精彩许多。”
她这一句话似乎打破了什么,便也有仙门高层窃窃私语起来。
东楹点点头:“燕王说得极是,许久未瞧见身手如此好的年轻人。这一场观下来,老夫都有心下场指点一二。”
仪千风讶然:“这并非仙盟演武,您这是……”
“东老门主想要指点小辈,也无不可嘛。”
“这都是为了仙门的未来发展,老门主果真心系仙门未来。”
立马有几个小宗主拍马屁似的开口,个个谄媚至极。
东楹叹道:“我今日才得见那云仙子,竟觉得她与我那任性离开的弟子模样很是相似。倘若他也在此,我是愿意下场指点一二的。”
“您是说,当年您那位还未来得及收入门下,念念不忘的好苗子虹霜?”仪千风道,“那真是巧了,虹霜此刻也在场下,他与云仙子一道来的。”
东楹:“当真?”
仪千风:“当真。”
东楹又道:“燕王如何识得我那弟子?”
燕王面上浮现一丝尴尬,半晌,她拍了拍身边坐着的青年:“小王这没本事的外甥当年差点死了,多亏虹霜救他一命,这才相识。”
东楹眯着眼睛看玉念生,只见对方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他,一副软弱的样子。
与他观测到的一模一样,一个养在人间的富贵废物,不值一提。
就连唯一称得上不错的容貌,都不配出现在他的庄园。
仪千风不动声色把玉念生拉了回来:“小王与虹霜几面之缘,也觉此子天资出众,名不虚传。既然在场,老门主何不与其相见?”
东楹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恭维声,点了点头:“也好,顺道考校一番。他离开我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场上的两个年轻人打斗已接近尾声。
林风致只是发丝微乱,云霞一般的披帛重新回到她周身。
她收起那对红炉点雪,轻轻撩开垂下的发丝,满头珠华没有一丝黯淡。
倒是那对流苏耳坠被剑风从中央截断,雕琢精细的兰花只剩下半边还在她耳际摇晃。
云里兰以手负剑于身侧,神色同样没有半分变化。
只是眼神,似乎不如最初般漠然。
林风致微微低头:“还是你胜我一筹。”
云里兰道:“你也不差。”
“啪!啪!啪!”
三声有节奏的掌声在上方响起,两人抬头,只见东楹站在上方,微笑着鼓掌。
“好生精彩,仙门有这样的年轻人,未来不必担忧。”
德高望重的老门主如此说道。
她们的表现确实值得称赞,是以东楹这么说的时候并无人质疑。
东楹一步步踏着虚空而下,仿佛脚下有无形的台阶。
“老夫看着也难免心绪翻腾,小友,你贡献了这么一场精彩的比斗,老夫便亲自来指点你一番,如何?”
他和蔼地望着云里兰,眼神慈祥极了。
云里兰瞧见他眼底的高傲,似乎自己并不值得他亲自来指教。
在身后众人的羡慕之中,云里兰想起从仪千风和虹霜那里听来的此人的性格,双手抱拳:“自当感谢老前辈。”
东楹赞许地点点头,又道:“你可有何同伴?若有,且叫上来,我一同指点。”
这句话落下,全场的嗡嗡声更大,恨不得现在站在东楹面前的是自己。
云里兰心中一定:“有的。”
两道身影从人群中跃出,站在云里兰身边。
虹霜颔首:“许久未见了,东老门主。”
东楹长须一颤,竟有几分热泪盈眶:“你这小儿,若非我方才的话,你是不是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贪婪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确定对方已经长成他需要的状态。
好极,妙极,如此灵光璀璨,甚至不需要他再度进行淬炼——不愧是此世唯一的先天道体。
林风致留不得了。
东楹扫过一旁如同人偶娃娃般乖巧听话的仙门第一美人,心中做了决定。
今日过后,便只需要留下这张美人皮用作收藏。
那种窥探的目光如同某种黏腻的生物滑过虹霜周身,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这种将自己视作精美摆件的眼神。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幼小的孩童。
“虹霜天生喜爱自在,当年有负老门主重望,如今也难以承受厚爱。”虹霜忽而笑道,“不过老门主素来仁厚,定不会因此怪罪虹霜。”
东楹道:“老夫怎舍得怪罪你?”
虹霜道:“那老门主也不介意虹霜多带一个人?”
东楹看着他身边的姜高宁,道:“原来他是去了你那里,无妨,一起来罢。”
他说的一起来,很显然是要虹霜、云里兰、姜高宁一起。
木偶一样的林风致微笑道:“我受老门主指点颇多,便不在这一次与你们抢了。”
东楹道:“你且立于近处观摩,对你也好处颇多。”
林风致听话地点点头。
这一场由东楹突如其来发起的指点,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开始了。
他从前也会在演武中临时考校年轻修士,并无人觉得这一次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虹霜手中凝出一把短刃,金红流光顺着刃尖蔓延,逐渐延伸成一柄长刀。
他静静地望着眼前依然那般高傲、那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老者,长刀直指自己此生最大的仇人。
他想起湮没在一场洪水里的故乡,想起过往见过的每一场惨案。
拔刀的手再无一丝颤抖。
风起,雷鸣,火与冰共舞。
打斗双方,一边是执掌仙门数百年的大能,一边是这个时代一等一的天才。打斗的招式好比天地山川日月轮转,道法自然。
起先众人还很明显能看出是一方指导另一方的年轻人们,到后来雷声长鸣,烈火燎原,催开形如幽兰的霜花,无声的杀意愈演愈烈,已经到了旁观者都能清楚感知到的地步。
“他们,想做什么?”
有一修士愣愣地望着场上的雷光火影,风声如霜,一丝绝无可能的想法,从心间逐渐蔓延。
玉念生探头:“哪里来的风?”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风好像变得更大了。
一枚精巧的鳞片从他胸口掉落出来,仪千风眼疾手快塞了回去。
好在玉念生还不能熟练催动灵气,否则鳞片神光展露,他就会代替场上打斗的人成为人群的焦点。
东楹起先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三个在这个时代才出生的年轻人,年龄加起来不到他的零头,就算有些奇遇,就算有方相氏教导,就算是仙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灵根,那又如何?
他下场来,本是想打废虹霜的道心。
只有虹霜发现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赢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为故乡复仇,内心的绝望湮没理智,摧毁道心,他才能毫无阻拦地将这具等待已久的先天道体据为己有。
如此年轻,如此优秀,定比这几百年用的身体更为完美。
直到他发现对面三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后,终于来了些兴趣。
“有意思。”
东楹笑道:“你似乎脱胎换骨了,虹霜。”
他觉得自己手脚有些酥麻,无妨,区区玉衡境的那点雷光奈何不了他。
虹霜踏着火光走来:“托你的福。”
身陷险境那些年,我可是时时刻刻想着您,想着如何将您挫骨扬灰,以告慰我父老乡亲在天之灵。
东楹觉得,自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运转周身灵力,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灵力似乎有几分停滞。
莫不是这具陈旧的身体此时又给他添麻烦了?
东楹不悦地低头,脚上丝丝缕缕的雷光蔓延。
雷光遮掩下,有春蚕丝一根根包裹上,自脚底蔓延到腿部、腰间,直至东楹单手准备轰灭虹霜的修为时,看到自己手掌上有丝线缠绕。
一片轻柔的、如同云霞般绮丽的披帛从上空落下,像新娘子的红盖头落到他头上。
林风致不知何时坐在高处,保持着她人偶般精美的笑容:“风太大了,竟把我的披帛吹下去,实在抱歉,东老门主。”
东楹怒火中烧,他觉得有什么超出了他的掌控。
该死,林风致这个没用的东西,早知道就操纵她走远点,不然怎会在这时候丢脸?
他抬手就要揭开挡住视线的披帛,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被高高抛起,看到了下午的艳阳,与那高远的青天。
干脆利落斩断他头颅的虹霜握着那流火刀兵,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果真从未把我们放在眼里。”
发生了什么?
全场寂静无声。
玉念生小声道:“小姨,我眼花了?我看到一颗头颅嗖的一下飞出去了。”
仪千风放下酒盏:“没有眼花。”
掉落在地上的头颅瞪大了眼,竟还能发出声音:“你做了什么?”
云里兰抬头,一只傩兽从虚空中探出头来,亲昵地蹭了蹭她:“不是只有你会禁锢别人的灵力。”
虹霜偏头道:“你低估了天道斩仙门的决心。”
在天地自然之间,他们炼气士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支援。
“哈!”那头颅放声大笑,“你们以为这样就杀得了我?”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落地的老人头颅上时,那没有头颅的躯体猛然一震。
光滑的断头处流出漆黑的污水,被雷光和蚕丝锁住的四肢开始变化,几个呼吸间变成非人爪牙。
一团灰蒙蒙的光团趁着此时自污水中飞出,往林风致的方向而去。
他还有一个备用的躯体!等着吧,这次不过是他大意失手,等他有了准备——
他忽然看见那一直以来乖巧至极的精美人偶对他露出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肆意笑容。
下一刻,娇柔的美人自身后抽出一对比她人还高的斧钺。
一柄钺脱手而出,其上散发着属于祭祀礼器的辉光,将那团逃离残躯的灵魂短暂困住。
而林风致本人单手提着另一柄长斧,如同风一样出现在残躯身边,紧接着将那失去头颅的残躯拦腰砍断。
似乎还不够发泄她的愤怒,林风致又断开残躯四肢:“老娘忍你这个丑八怪好多年了!”
姜高宁默默地往那边封印头颅的虹霜走去。
不是,姐们,你有点过于狂野了。
云里兰双手掐诀,身后浮现一尊巨大的神像幻影,神像戴着黄金四目面具,灵光闪烁间,十二傩兽咆哮着现身,将场上所有反应过来想要救驾的仙门高层震慑在原地。
礼器只困住了那团灵魂一瞬间,但这一瞬间里,虹霜和林风致彻底断了那具残躯的生机。
生机断绝,与他的联系也彻底断开,他再无法像一百年前骗过方相氏一样躲回残躯。
他如同困兽一般嘶吼,望着身后浮现百鬼神像的云里兰,就像看到一百年前险些让自己栽倒的年轻方相氏。
不,不,他还有一个宝贝。
那团脏污的灵魂骤然放出漆黑的光芒,光芒直冲林风致头顶而去。
林风致却只是笑着拔掉发髻中央的精致玉片,随手丢在一旁。
玉片落地,应声而碎。
就好像他彻底破碎的生还之机。
玉念生眨眨眼,说:“小姨,那玩意儿有点眼熟。”
仪千风:“嗯,眼熟。”
【作者有话说】
困了,先睡了,明天捉虫,对了小可爱们捉虫拜托在段评里捉,不然只有一个字的虫我不一定找得到,落泪
第47章 幽冥开新门47
◎鬼烧天◎
残躯生机断绝,魂灵暴露于天光之下。
统治仙门数百年的无名存在无能狂怒地嘶吼,他拼命驱使着庇佑自己一百多年的宝物,想要像百年前一样再一次从绝地中逃生。
可那宝物碎裂成两半,再难以恢复如初。
“不,它怎会如此轻易损坏,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灵魂状态的无名者怒视着正倚靠在竖在地面的巨斧长钺上,拿着一面小镜子修补妆容的林风致。
“我分明时刻操纵着你,你究竟什么时候调换的?”
蒙尘已久的祭祀礼器光辉粲然,林风致满意地看着光晕下自己毫无瑕疵的容颜,“哐当”一下把镜子扔到身后。
“你指你用来压制我灵魂的那玩意儿?”林风致呵呵一笑,她此刻的姿态并不算雅观,容颜依旧柔美绝伦,“谁调换了,明明是不小心掉的。”
天地良心,她可是从头到尾都被操纵着,灵魂被禁锢了这么多年,身上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装饰化什么妆容都不能自己决定。
她怎么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又被围观,什么时候不小心被哪个倒霉蛋撞到擦身而过?
何况堂堂仙门第一美人,身家无比丰厚,装点她美貌的装饰品有那么多,每天轮着换都换不过来,不小心掉了几枚玉石金花有什么奇怪的吗?
“你——”
“你什么你?”
林风致看着被云里兰百鬼神像神光震慑的灵魂体,那一团脏污的玩意儿她看着就恶心,思量自己竟然被这种脏东西操控这么多年,事业没有半分进展不说,没能给枫河报仇,又差点真和云九生死相斗,不由得叉腰怒骂:“老娘还没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个丑八怪,老娘天下无敌的美貌和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差点都被你抢了,你还有脸怒视我?”
虹霜:“他没脸。”
林风致:“我说有就有。”
云里兰道:“提醒一下,你的美貌并不天下无双,稍微考虑一下枫河的意见。”
“哼,那个傻蛋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林风致别过头,冷哼一声,“他有意见?他有意见又怎么了?有本事让他从不知道哪个土坑里爬出来和我吵上一架。”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眶微微发红。
“我就是……我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就不知道死哪去了。”
姜高宁一手搭过虹霜肩膀半揽着他,懒洋洋道:“我说这位狂野的姐,你要枫河从土坑里爬出来和你吵架,估计不可能。”
林风致狠狠瞪了他一眼:“姜高宁,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你说*话了吗?”
被做成傀儡后,她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云里兰在一座秘境里杀了那个披着枫河皮的假货的画面。都不知道真正的枫河葬在哪里……枫岳那个天字号蠢货,眼睛长脑门上,脑子里装的都是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枫河换了人。
虹霜任由姜高宁贴过来勾肩搭背,大仇得报,他现在心情很是轻松,憋着笑道:“不,高宁的意思是,从土坑里爬出来不可能,但从黄泉里爬回来倒是有点希望。”
林风致猛然抬头:“黄泉是什么地方?”有点耳熟啊……
她看着面前眉目有几分熟悉的年轻人,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云里兰。
“云九……”她颤抖着声道,“老师以前提过的……是真的?”
云里兰点点头,她从空中落下,任由傩面神像揉搓那意图逃窜的魂灵。
“很快你就会见到了。”云里兰道,“幽都即将重临人间。枫河的魂魄,在阴司黄泉。”
林风致喃喃:“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虹霜道:“历史成了传说,传说成了故事。可没有见到真相前,谁能笃定故事的真或假?”
林风致道:“……你说得对,当初没来得及救枫河,我至少有机会死后向他道歉。”
姜高宁道:“他不会要你道歉的,比起这个,他可能更惊恐有人拿他的脸追‘你’这件事。”
林风致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
很显然,这件事的杀伤力不只针对倒霉的枫河,对她也一样有效。
云里兰走过他身边,轻轻抱住自己归来的旧友:“十二,欢迎回来。”
林风致吸了吸鼻子:“你干嘛,哭花了脸就不美了。”
云里兰道:“不会,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林风致破涕为笑:“这下你承认我是独一无二的啦!”
“你一直是独一无二的。”云里兰说完,又补充道,“枫河也是。”
林风致顿时垮起了脸。
得知枫河起码死后有个着落,她突然就不怎么伤心那个笨蛋了。
嗯,就只有一点不难过,一点而已哦。
云里兰又道:“之前太匆忙,还没问你,你是怎么从他的控制中清醒的?”
林风致摇头:“我也是不清楚。这几年我昏昏沉沉,偶尔会被他叫出来应付身边的人,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感知到一点外界的动静。我曾经尝试过留下记号,可下一次出来后,我发现看到我留下的记号的人都消失了,就不敢再冒险。
前不久,我在一片黑暗中看到几片……银杏叶?就像阳光的碎片。”
她语气有些迟疑,不太确定自己的描述对不对。
银杏叶?
虹霜和云里兰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他们曾见过有人长身玉立,银杏叶光影细细碎碎地从指缝里落下。
说真的,在猜到友人其实是新生神明之前,他们一度以为对方是银杏成精,而不是他自己说的尘世青莲。
“在那之后,禁锢我的力量逐渐消散,我甚至可以逐渐出来透气。”林风致又道,“完全清醒其实也在十几天前,我害怕他还有后手,不敢在脑海里多想一点,只是暗示自己要换几个饰品,提前把要换的挑了出来。说来也巧,我动手的那一天,恰好你那个朋友被拥挤的人群推到我身边。”
云里兰扶额:“难怪那片龙鳞会挂在念生身上,我还以为是你特意这样做的。”
林风致得意道:“那倒不是,故意而为容易被他捕捉到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很擅长随性而为。”
“老夫人的耳坠也是你选的吧。”云里兰面上浮现一丝微笑,“看到你今天也戴了,我便知晓我的猜测是真的。”
“说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心有灵犀。”林风致笑眯眯道,“戴上是演戏,切断是终场,该处理后事了。”
那是她们过去一同追查各种案件时用来迷惑敌人的小手段,和其他在记忆里格外明晰的暗号不同,它谈不上多有用,甚至只能算一个满足林风致表演柔弱可怜小美人的把戏。
胜在她们从没把这个当成真的暗号,只当是朋友之间普通的玩闹。
云里兰也笑了,她看着此刻格外快活的友人,仿佛望着山崖上傲立的一朵奇花。
“风致——”
苍老的呼声从半空中来,林风致抬头,看见自己的母亲坐在高台之上,遥遥呼唤着她的名字。
“阿娘……”
林风致喃喃,就要往母亲那里而去,忽觉得有些不对。
母亲似乎无法动弹,否则她早已下来见她。可云九的傩兽应当只是震慑那些仙门蠢货,不会对阿娘做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林风致四下张望,发现除了他们几个以外,在场所有人都被一种妖异殷红的花朵禁锢了身体。
云里兰收回傩兽,领着林风致朝林老夫人而去。
虹霜和姜高宁同时离开,顶着周围所有仙门高层惊惧的目光在玉念生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仪千风朝他们打了个招呼,神态自若。
玉念生坐在凳子上左扭右扭,看起来有千言万语想对他们说。
虹霜手指竖在唇中央:“嘘,不要问,马上你就知道了。”
真是巧了,少东家这个位置视野最好,既不会离鬼门关太近而又像上次那样被波及,也不会离得太远看不清。
林风致立在高台,反手召回被冷落多年的留云藏风,来到母亲身边。
她来不及询问云里兰那花朵从何而来,便被母亲一把抱在怀中。
“风致,我的儿啊——”
林风致想像以往一样露出明媚的笑,嘴角却怎么也勾不起来。
清醒过来这段时间,与阿娘相处时她甚至不敢有片刻不同于以往“他”在时的表现。
那时他能用阿娘把云九逼得不敢动手,更早之前也没对阿娘动手,不过是怕自己会不顾一切毁掉这张脸。
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在他心里如何比得上目前最珍爱的藏品?
林风致不敢赌。
她只敢装作不经意地给母亲戴上兰花耳坠,为的是第二天云九能看见。可她没想到母亲居然自己私下去寻到云九,得知此事时险些把她吓得魂魄出窍。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庇佑,她的母亲平安无事回来了。
而现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在母亲怀中笑着流下泪来:“阿娘,我回来了。”
不知何时起,无穷无尽的寒气自地面之下生出,这并不是云里兰的灵力导致的冰霜,而是仿若来自九幽深处的阴森寒凉。
凄美的殷红花朵从地面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如同一双双向天空伸出的手。
青空在那一刹那暗了下来。
分明正是下午好时分,天色却转瞬入夜,乌云层层堆积,其间翻滚着黑浪,几乎要将一切湮没。
然而毕竟没有湮没。
无衣庄内外的芦苇丛中不知何时升起白色灯笼,成百上千盏悬挂在天空,点燃这漫漫长夜。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张扬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东西,龙鳞不在你手上,你还能怎么逃——拿命来!!!”
“哐当”一声,那大笑的人似乎被谁随手打到一旁。
殷红的花朵在顷刻间蔓延,台上台下如同血河般热烈。紧接着,一座鬼门在森森寒气中降临。
那形制像是人间王朝的城门,却比人间王朝更庄严肃穆,缥缈好似天上来。
林风致望着半空中那巍峨的城门喃喃出声,云里兰拉过她:“并非九天,而是九泉之下。”
鬼门关出现的那一刻,原本还在想办法逃离此地的无名者骤然爆发一声尖锐鸣叫,像丧家犬一样四处奔逃。
可当他冲入长空,只见满天冥火飘摇。他试图遁入地底,地下鬼门打开,金灯花摇曳如血。
本能告诉他,他绝对不能靠近那冥火幽灯,更不能接近那巍峨城门。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众目睽睽之下出现的幽诡城门訇然中开。
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忽而出现一条蜿蜒的火照之路,其间走出一位陌生的鬼神。
那鬼神作人间官员模样,头戴一顶獬豸冠,身着红袍,左手执簿,右手执笔,迈着四方步从幽冥来到人间。
祂出现的那一刹那,这片空间都开始凝结。
在场无数仙门弟子、高层大能皆在那威严的神官面前俯首,深深的恐惧从灵魂深处开始蔓延。
从东楹被年轻人斩首、分尸之时,事情就彻底超出他们的预料。
为何会这样?
他们看着如同烂泥一样瘫软在血河花丛中的魂灵,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不争门,东楹?”来者居高临下望着瘫软在面前的魂灵,摊开手中的生死簿,毫无感情开口,“触犯阴司数条律令,十殿阎王命本官拿你前往幽都走一趟。”
说完,他笔尖一点,那生前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仙门统治者便束手就擒。
林风致在他离开的前一刻忽然大声喊道:“你是谁——”
那红袍鬼神淡淡道:“吾乃天道亲封的阴司判官。”
说罢,祂的身影消失在渐渐合上的鬼门之中,场上只剩下祂的声音在回荡。
良久,玉念生道:“虹哥,我记得在阳间拘魂这活儿,是【黑白无常】大人的吧?怎么是【判官】大人来了?难道【无常】大人调到别处去了?”
他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殊不知此刻全场寂静,他的声音变得极为明显。
于他们而言陌生又熟悉的称呼,陌生又熟悉的花与鬼门。
并没有人开口,不管是何等心理,他们个个竖起耳朵、提起精神试图听到回答。
哪怕他们心里极度不愿意相信。
虹霜当作不知这一切,只笑吟吟道:“怎么会呢。只有极其特殊的情况才会让【判官】亲自来接。”
玉念生虚心问道:“哪些算特殊情况?”
虹霜回忆着过去和黑白无常——主要是白无常大人闲聊的时候,对方提过的一些情况,挑出能公布在阳间的说:“一类是大功德者,于人间活人无数,众生敬仰,可立地成圣,幽都会派遣【判官】亲自将其迎回。一类是罪大恶极的亡灵,【判官】亲自出马,押其至酆都城阎王殿审判。喏,东楹就是后者。”
至于为何不让【黑白无常】出马,多半是怕【黑白无常】直接动用自己独特的权力将恶极者弄得半残以至于撑不过幽都的审判,还要重新给他救醒再继续,会给幽都的司法流程造成一定麻烦。
这话是白无常说的,他凭借自己对对方的了解,判断出这只属于对方上工时的抱怨,不一定是幽都的官方说法,便没有讲出来。
仪千风微笑:“如此说来,【判官】大人在地府的地位果然很高。”
她同样被妖异的红花禁锢在座位上,但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反而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和虹霜一样,她现在十分快活。
她有预感,不久之后,她会更快活。
虹霜想,可不嘛,地府现在就这么一个判官。
姜高宁往下面看了看,说:“阿虹,幽都这次这么大张旗鼓出场,总不至于只是抓个作恶多端的鬼魂吧?我觉得这里还有挺多人需要地府审判一下……地府好像不能直接抓活人,但我们现在能动诶!不如——我们送他们去见阴官!”
场上仙门众人内心一颤,待看得是谁在问后,纷纷在内心破口大骂——
姜高宁,你什么意思?你非要提这个吗?
虹霜轻咳一声:“暂时不必。”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寒风自九幽而来。
满天的冥火在九幽阴风之中聚合到一起,合并成一盏盏大灯。
两盏格外大的冥火一左一右落到半空,紧接着冥火朝上下盘旋延伸,几乎要烧却整片天空。
燎天的火海中,两根顶天立地的火柱升腾而起。
四肢分辨不清模样的四足生灵自上而下、由左到右跑过火柱,火焰流散,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它悬挂在天上,静静注视着人间。
天下哗然。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什么东西?”
“仙人、仙人终于要捅破这天啦!”
“看那里——天河,天河要倒灌下来了!”
“救命,救命啊!”
“仙人救命!”
……
无论在哪个方向,所有人都能亲眼看见这张天幕。哪怕闭上眼,那天幕的景象也直接投射进自己脑海中。
仙门弟子、世家大族、凡夫俗子、妖精志怪,活着的生灵亦或是死后滞留人间的亡灵,都将目光投向这遮天巨幕。
一条长河自九天之上倒流而下,汹涌的河水咆哮着奔向人间。
虹霜下意识开口:“不能吧,弱水也下来?”
下一刻长河水自他面前欢快流过,飞溅的浪花如同点点星光,好像在和他打招呼。
姜高宁不确定道:“阿虹,这弱水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虹霜尝试着掬起一捧河水,如同捧起一汪星辰。
“是不一样了。”虹霜将河水放回去,“真好。”
云里兰凝神一瞧,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还有心情开玩笑:“若不是提前知晓,我怕是真要认为【无常】大人失业了。”
虹霜猛地“咳咳”:“嗯……阿兰,注意一点,别给二位听见了。”妹啊,他们俩可有八成的概率会分到【无常】手底下啊!
姜高宁幽幽道:“我觉得他们现在听不见,应该更忙了。”
长河倒灌人间,却未伤人间一草一木,只将人间所有幽魂怨鬼席卷回幽都。
站在不争门山门最高点的天星遥遥望着那片天空,忽而笑了。
她将自己在不争门找到的一切东西都放入那咆哮而过的长河,顺手敲了那与河水作斗争,不愿意把证据松开的枫岳。
“省省力气,你如何能胜过天河?”
枫岳猛然抬头:“是你们让我找不争门作乱人间的证据,为何要丢给这诡异的河水?”
“是呀,可我们本身就是给祂帮忙的。”天星笑容甜美,“至于你,留着力气去看天幕,你说不定能见到另一个河。”
长河在片刻之间高悬九天,在人间与仙门如出一辙的兵荒马乱中,天幕光影轮转,徐徐展现鬼国幻影。
首先出现的是两排殷红的文字。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虹霜将其念出声,又道:“这是酆都城门上的对联,我记得横批是“你可来了”。”
林风致观察许久,低声道:“云九,你相认的这位血亲,似乎很清楚幽都之事。”
云里兰拍拍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安心,我之后都告诉你。”
林风致眨了眨眼,看向虹霜的眼神更真实了些。
那血色文字浓烈至极,又在一瞬间散去,有心人已经记下它展现的一切,又为其中内容感到心惊。
天下人的眼前,最先出现一张枯槁麻木的脸,往下是瘦得仿佛随时可以折断的躯体。
像一根马上就要枯萎的树枝。
天幕上竟会出现这样的人?
许多人不识字,但他们看得出上面的人并非富贵之人,只是一个极其穷苦的老者,他甚至还断了一只手。
难道天上的仙人,过得比他们凡人还要凄惨?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们看到天幕继续播放的画面。
那是一片荒山,除了出现的那人以外别无他物。
他独自在山中游走,漫无目的,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不知过了多久,荒山起了大雾。
雾气之中,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
怕不是有匪人来此,那人怎么还不躲!
许是天幕上的人模样太过凄苦,更多的凡人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纷纷为他担忧起来。
大雾中出现的是一个带着白色高帽,身着白衣的“人”。
祂面色惨白,唇色泛着一种凄厉的冷红,手持铁索踏空而来。
走近众人才发现,那“人”是漂浮在空中的。
可祂这满身不似活人的气息,也没有人把祂当做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
“咦?”
那新出现的白衣人看到前方游荡的老者,发出一声与面貌不符合的清脆声音,“此处竟还有漏掉的亡魂?”
“虽有公务在身……罢了,吾先送你魂归地府。”
*
天幕之后,幽都之中。
李昭明双手交叠,翘着腿半倚在王座之上,注视着面前展现人间模样的水镜,眼中无悲无喜。
“殿下,一切都已备好。”
【判官】侍立于他身后,十殿阎王分坐他下方两边,只等他开口。
白发青年抬起一只手,【判官】将生死簿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中。
他随手翻开一页:“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天道:噫呜呜噫我终于攒够公开审判的力量了
注: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
这个对联是网上搜的,找不到作者是谁了
第48章 幽冥开新门48
◎九天悬幕◎
悬挂九天之上的巨幕令天下所有人都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
即使有人害怕此为天谴,不愿意睁开眼去瞧,天幕上的画面还是出现在他们的脑海,图像纤毫毕现,由不得他们不看。
“白衣人”说完那句话后,袖中飞出一条锁链,将来不及躲开的独臂老者锁住。
那枯槁老者愣愣地看着锁在身上的漆黑镣铐,毫无光泽的瞳孔猛然一缩,紧接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好像看到了极为惊恐的东西。
“仙人——仙人饶命!”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面前的“白衣人”连连跪拜。失去一只手后,他跪拜时有些维持不住身体的平衡,刚磕了一个头就狼狈地歪倒在一旁,躯干蜷缩,像只失去水分的虾子,在地上徒劳地颤抖。
他艰难地撑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诚恳一些:“仙人,仙人,还请宽限些时日,等小人找点吃食有了力气,就有精血孝敬仙人,仙人,仙人饶命啊——”
灰白的稀疏头发下,老者面容抽搐,似是恐惧到了极限。
“白衣人”道:“本官饶不了你的命。”
独臂老者一听,陷入更深的绝望。
又听得对面的“白衣人”一拉锁链:“你已经死了,何来命可饶?”
“啊!”
独臂老者一惊,整个人往后面倒去,但他被锁链束缚,对面的“白衣人”一拉,他又站了回来。
“吾乃阴司无常。你游荡阳世多年,三魂七魄将要散尽,且随吾往幽都去。”
那独臂老者战战兢兢,见对方除了锁住他以外,似乎没有要做别的事情的样子,心中竟有一丝丝感恩戴德。
一种冲动促使他不经思考开口:“阴司无常大人,您说的这幽都是什么地方?是皇城吗?小人这辈子还没到过皇城。”
白无常摇头:“皇城是人间的皇城,幽都地府,自是生灵死后的世界。天道有令,生者居阳世,死者归阴间,各有各的去处。”
说罢,那【无常】身后浮现一座巍峨城门。城门上书“鬼门关”三字,飞檐翘角下,镌刻着鬼纹的城门格外阴森。
在殷红花朵的簇拥中,祂拽着那在【无常】的神音中清醒过来的幽魂,踏入了鬼门关。
白无常锁着老人飞在半空中,四方上下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有一条如同烈火般的长路蜿蜒曲折,是幽暗中唯一的色彩。
许是先前对方的“和蔼”给了他一点勇气,独臂老者颤巍巍道:“大人,这是何处?”
白无常道:“火照之路,年轻人,莫回头,莫低头。”
火照之路莫回头,火照之路莫低头。
独臂老者张了张嘴,他望着前方神官被底下的血火照亮的身影,忽然落下泪来。
“好,好,我不回头,我也不低头。”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无常的锁链碰撞发出的声响,掩盖不了老者的哽咽声。
也许是独臂老者的模样实在可怜,观看天幕的许多人不由得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那真的是仙人?”
“这可如何是好,得罪了仙人,仙人不会放过他的。”
“他哪里得罪了仙人,是那仙人看到他就要用锁链铐住他。”
“怎么就不是得罪仙人?我邻家孩儿在河畔打水漂,水花不小心溅到路过的仙人,那仙人顺手就挖去那孩子的眼。”
“要我说,那些仙门弟子算哪门子仙人。”
“我姑姑家的孩子拜入仙门,做了仙人,回来也看不起我们土里刨食的,没多久姑姑去世,那孩子也没回来看一眼。”
……
窃窃私语者众,尽管心中早已清楚那些仙人是什么作态,在听到“白衣人”说话时还是为那老者感到心寒。
这白发苍苍的老者独自在荒山中游荡,不知怎么又得罪了那高高在上的仙人,这下恐怕要去了半条命啊!
紧接着他们便听到那“仙人”后面的话。
“什么?这老者已经死了?”
“娘亲,老爷爷已经死了吗?那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娘亲了?就像二妞再也见不到爹爹一样?”
“怎会如此,那老人看起来和生人没什么两样……就是很有饱经沧桑的模样。”
“不出所料,那老者走过天光下时,吾是没有看到影子的。”
“我怎么觉得,那老人走路时和那仙人一样,都是不落地面的。”
“难道张师兄想说,那仙门弟子也是死人?”
“什么阿猫阿狗也可以说是仙门弟子了,此人一脸死人相,诸位难道认为此人是同门?”
……
待到那“白衣人”继续开口,人间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若有人从九天窥探人间,此时便能发现人间人声鼎沸。
“阴司?可是传说中的地府?”
“此前那对联里的‘阴曹地府’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就说是真的吧!死后真的有地府,老兄,随我回老家拜拜城隍大人!”
“不过民间神话而已,这天底下哪里有阴司?诸位切莫听这天幕妖言惑众,许是什么大妖出世,要来为祸人间。”
“我倒希望真有阴司地府。”
“长老!地府真的回来了!怎么办啊,您不是说,神离尘世已经十万年了吗!”
“这,这不是假的吗?举头三尺无神明啊!”
“管他是不是真的,我们看下去就行了。”
“若是世间有神,为何不普渡苍生?若是天上有神,为何放任修士为非作歹?我的女儿才十五岁啊!她刚刚才出门踏青,我却只见到她的尸体!”
“朝廷之前兴建的城隍庙,似乎就与这地府有关。”
“幽都?死后的世界?看来这段时间以来人间的传言是真的。”
“师兄,你听到了吗,天幕上的这无常说,‘天道有令’?天道是不是在看着我们,我们是不是能揭发一下……们?”
“师妹莫心急,小心行事,我们再看看,若是真的,村子也许有救了!”
……
人间的惊涛骇浪传不到仙门的寄香台。
和懵懵懂懂观看着天幕,不知阴司象征着什么的百姓相比,被禁锢在这里的仙门高层冷汗直流。
他们只觉得浑身发麻,冷意传到心底。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们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天道醒了。
如果不是天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将他们全部禁锢在这里,又在九天之上悬挂这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天幕?
他们可不觉得这天幕只能让自己看到。
在九幽吹来的寒风中,他们脑海中同时想到一句被遗忘很久的箴言: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一位宗主咬着牙,对坐在林风致身边的云里兰怒目而视:“云仙子,将我们所有人留在这里,你们就不怕因果报应?”
若不是云里兰召唤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可怖野兽,他早就在东楹断头的那一刻逃走了。既然现在走不了,那别人也别想逃!
云里兰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报应?该担心报应的是你。”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们问心无愧,倒是你们……”虹霜道,“该有报应的是谁,我瞧着你们心里很清楚嘛。”
他坐在玉念生身边,愉悦地欣赏着这群仙盟高层狼狈的表情。
他和云里兰这么多年查的案件,仪千风收集多年的证据,加上天星和枫岳在不争门寻到的东西……够你们全军覆没。
哪怕是枫岳,也逃不过一个审判,无非就是轻重的区别。
这时,虹霜忽然听到脑海中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他眨了眨眼,感受开启的权限,会意一笑。
下一刻,天幕画面的最上方飘过几行文字:
【白无常大人真是亲切,还与这老人家解释。换做黑无常大人,恐怕直接就带走了。】
文字是夕阳色调,在鬼气森森的画面中极为鲜艳,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暖色调——
那血淋淋的红花火路可算不上暖色。
“那是什么?”
被困在宗门出不来,想办法去给赴宴的师长前辈送消息的仙门弟子急得团团转,一抬头就看到天边飘过的夕阳色文字。
“谁,谁在天上写字?”
“写字这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官人。”
天幕上又飘过一句话:
【地府驻阳世办事处,有什么疑问,可以自己在心里默念三遍提出来,办事处予以解答。每人只能发布三次。】
这句话同步转换成声音,出现在天下人的耳中。
姜高宁猛然回头:“阿虹!这是什么好东西?”
虹霜愣了愣,他扫了眼天幕上出现的文字,不确定道:“后面的内容,好像不是我说的原话。”
除了前面的“地府驻阳世办事处”他是照着李昭明给的头衔念的以外,后面他说的明明是“若有疑问,心底默念展于天幕,予以三次解答”,而且他也没想到会转换成声音啊。
虹霜很快想明白原因——很多人不识字。
比起文绉绉的话,还是大白话更能让人听懂。而且李昭明给他的头衔也很清晰明了,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他道:“他给了我一点小权限,比如发布这个‘弹幕’。”
姜高宁他们立刻明白这个“他”是谁。
云里兰拍拍唯一不清楚的林风致,眼神往上示意。
林风致:“……”哇塞我的小伙伴,许久不见你这么出息了啊!
她小声道:“等结束后,你一定都要告诉我。”
云里兰点点头。
虹霜的弹幕发出去没多久,很快就有人试验成功,在天幕上发出第一条弹幕。
巧了,问的还是虹霜不需要翻看权限的东西。
【敢问这位大人,如今阳世的城隍大人是否是地府神官?】
虹霜发出回复:【是,各地城隍均为地府指派。】
这一句回复之后,人间不少拜过城隍庙的百姓都松了口气。
是城隍大人啊,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不知道仙门各种争斗,只知道自从朝廷建了城隍庙,他们去拜过城隍,不仅能见到离世许久的亲人,平日里生活再没有妖鬼作祟。
他们再也不用勒紧裤腰带攒钱,冒着大风险求仙门出手了!
天幕上再没有谁发言。
玉念生纳闷:“就没别的人有疑惑了吗?这可是地府诶!”
云里兰道:“每人只有三次发言的机会。”只有三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先等等。
画面上过了片刻,黑暗中忽有明光大绽。
白无常带着老者行至明光尽头,有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响起——
“此乃阴司泉路,前方来者何人?”
明光尽头出现一对“人影”。
一“人”人身牛头,一“人”人身马头,皆不似寻常人类模样。
独臂老者吓了一大跳,本能把自己缩在白无常身后。
“你俩是在黄泉待久了,眼珠子瞎了么。”白无常大笑,“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
牛头道:“我道是谁,白无常大人,今日怎就你孤身前来?”
马面道:“黑无常大人呢?”
白无常道:“老黑还在上面,我偶遇一幽魂,似与地府前些日子抓获的孽魂有关,森罗殿正在会审大案,便先将其送来。”
祂这么说着,将手中锁住的幽魂推至牛头马面中间。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揽住那几欲瘫软的老者,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吾等为阴司鬼差牛头马面,既已归阴世,随吾等走过黄泉路,往酆都城等候审判。”
审判?
独臂老者心中悲凉,他有什么可以被审判的?
黑暗过后,他行走在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上,道路两畔皆生着妖异的红色花朵。
白无常离开后,面对着这奇特长相的鬼差,他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又记着先前白无常的提醒,也不敢低头,于是目光便只能虚虚游离在空中。
这一下更是让他吓一跳。
周围飘荡着各种各样的亡灵,作差役打扮的鬼卒牵引着一道道亡魂飞速行过,每道亡魂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呆滞。
老者眼珠转了转,似乎只有他神智还算清醒。
“黄泉阴冷,年轻人,可还受得住?”
他听到了和白无常一般和善的语气,不同于他见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受、受得住。”独臂老者发现他们挟着自己,是防止一松开自己就跪倒在地,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即使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
马面道:“前方已至三生石,三生石上望三生,前尘今世并来世,你可有想看的?”
老者凸出的眼珠子转了转:“小人没什么想看的东西。”
无非烂命一条,天生卑贱,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黄泉路寂寂,忘川浪腾腾。引魂花烈烈,冥火复幽幽。
牛头马面在一处高台下停住。
“此处乃是望乡台。”牛头说完,便不再开口。
独臂老者从这个名字里听出什么,他嘴唇颤抖,到底还是登上土台。
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他往下看。
眼中映照出的,正是故乡的模样。
风景秀丽的村庄,身体安康的父母,尚在壮年的他自己。
他和父亲从地里回来,远远瞧见炊烟袅袅。行至家门口,只听得母亲呼喊“孩他爹,儿啊,过来吃饭”。
鸡犬相闻,榆柳成荫。并不富贵的平凡人家,一切*都好像是过去的模样。
独臂老者忍不住落下泪来。
看到天空展现的这一幕,天幕下的众多人不由得落下泪来。
“俺想俺娘了……俺在城隍庙拜了三回了,怎么还没轮到俺娘托梦。”
“故乡啊,我儿,你切记,若为父为娘皆死在任上,定要将我们葬回故乡,葬在老家门口那棵桂花树下。”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我要回家,我想回家,仙人、不,神仙,无常大人,牛头马面大人,救救我!”
……
“原来死后去到阴间,黄泉路上还能看见阳世的亲人。”
一位书生仰头望着天空,不禁叹息一声:“听闻城隍庙可行托梦之事,生者亦有机会见到阴世的亲友。如此看来,这地府颇懂人性。”
“那三生石好生神奇。”书童惊道,“老爷爷做什么不看呢,要是我,我肯定想要知道自己上辈子是谁,下辈子又可以做谁。”
书生点了点她额头:“你不懂。”
阳间三世哪有那么容易看的呢?若是看了,是否会有难以支付的代价?朝廷不久之前督建各地城隍庙,是否意味着朝中已有哪位大人接触到了地府之事?
她在面前的纸上又落下“望乡台”三字,继续看着天幕。
独臂老者并未在望乡台待多久。
恋恋不舍地看过故乡的方向,他从土台上下来,蹒跚着回到牛头马面身边。
“两位大人,继续前行吧。”
牛头提醒道:“往后就是酆都城,进了可就出不来了。”
独臂老者颓然摇头:“我没有家了。”
再多看一眼,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既然如此,牛头马面也不再劝告,挟着他往酆都城而去。
酆都城建在罗酆山上,点点冥火飘摇,映照出其上阴森庄严的鬼城。
山下魑魅魍魉游荡,饿鬼穷魂相对哭泣。追魂的阴官身后旋风滚滚,黑雾纷纷。
牛头马面行至酆都城门,向里面的阴差展示一纸调令,守门的阴差道:“一生为善,枉死之人,且往十殿阎王处去。”
独臂老者被移交给城中阴差,正是惶惶不安之时,眨眼间便被押到那所谓的阎王殿。
与酆都城的外表不同,阎王殿为壮丽的碧瓦楼台。
檐飞兽头,瓦叠鸳鸯。彩霞万条红雾现,窗牖晓烟接青霄。绛纱灯火垂素练,招魂送鬼显峥嵘。*
环佩声响,仙乐飘飘,一排排明烛殷红。
鼎炉香起,宝扇连风,一道道烟云迷离。
阴差于门外唱和道:“证人已至,拜请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轮转王十代阎君!拜请——阴天子——”
被阴差押入其中的独臂老者抬眼一看,只见森罗宝殿中十代神官分两列降阶而至。最上面最中间的座位上,则有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神光离合间,老者灵台忽而清明。
他跪在厅堂中央,听得醒木一响,头顶有威严神音来:“堂下亡魂,有何冤屈?”
老者反应过来,这一路走来的流程,比起那仙门,更像是人间朝廷办案形式。
他悄悄抬起头,先看到侍立在下首的人。
那人果如阳间朝廷官员打扮,头顶獬豸冠,身着红罗袍,腰围金犀角,脚下登云促雾,正低头看他。
或者说,在看他前面跪倒在地上的几道人影。
他们所有人都戴着锁住双手的木枷,脚上也被严严实实的镣铐束缚。蝴蝶骨上,一条铁锁穿骨而过。
其中有一道背影,分外眼熟。
独臂老者低头看向自己,他身上只有腰间有一条锁链,锁链一头落在地上延伸向外,并未有半分将他禁锢的意思。
半晌,他直接冲向阶梯之下,用尽毕生力气喊道:“小人螺渡城外三十里木水村王立,状告不争门长老赵莫害我父老乡亲!!!”
他凄厉的声音在森罗殿回荡,久久不绝。
上首有神官道:“你且一一道来。”
独臂老者此时再没有之前的佝偻状,在这森罗殿中,他流失的力气似乎又回来了,伏在地上声泪俱下:“小人本是木水村一农人,那日下地归家,只看见满村人都,都死光了,都死了。”
许是回想到多年以前的惨状,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整个村子都是红色的,全都是红色的。到处都是大家的手脚。村口的放牛娃娃,才六岁哩,眼珠子掉在地上……小人看到村中央有烟升起,过去看,只看到一堆头发,头发里有小人的爹和娘……大人……求求大人还我们木水村一个公道!”
那被扣住的魂灵中有一位抖着声反驳:“阎王大人!是这凡人在构陷我!大人切莫相信谗言!”
独臂人猛然回头,恶狠狠望着那瑟瑟发抖的魂灵:“大人,小人可以作证是这个人干的,小人,小人死时才二十三岁!是被这人抽光了精气精血死的!小人亲耳听到这个姓赵的说,用我们村子的人命祭他那把剑!”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回到还是壮年时候,将心中藏了许久的冤屈尽数倾泄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很想知道jj新搞出来的那个AI模型审核什么意思,它怎么什么评论都删啊!
注:
*阎王殿的外观描述参考《西游记》。
第49章 幽冥开新门49
◎审判◎
森罗宝殿,神光离合。
王立被带入鬼门关,一路交接数位阴差鬼卒,自黄泉路走到罗酆山的酆都城,又跪至这森罗宝殿之前。
阴差唱和之后,十代阎君降阶而至,上首正坐阴天子。
轮转至此,众人皆明白此为何意。
若是死后世界的审判……凡人与仙人,神明会站在哪一边?
尘世众生仰头看,都在观望审判的结局。
画面中央,王立重新叩拜阶上十代阎君。
就凭阴官这一路好言相送,没有一位像阳间仙人那般看他如地下最肮脏的蝼蚁,他愿意赌上一把。左右他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三拜之后,他将自己曾经被折磨的过程一一道来。
从他一路归家只瞧见村邻四散的肢体,到找到自己被焚烧的父母时被仙门弟子发觉。
他被对方抓起来要砍掉头颅扔进火堆,与父老乡亲做伴。有个年幼的小弟子不忍心,借着祭剑已开始,不如带他去别处砍头的理由放了他,指路让他往城中逃走。
他逃了没多远,依然被抓了回去。
后来王立和许多人一同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日日有人过来抽走他们的精血供不知名的大人修行,他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和他一样的青壮年最后变成干瘪的尸体。
朦胧间他听到那姓赵的仙人满意地说有了童子最纯净的精血,自己的剑终于炼成。
他在人间最后的一眼,是看到有几分眼熟的仙门弟子毫无声息倒在角落。
那是曾经帮他逃走的小弟子,是个才十来岁的小娃娃。
最后,他举着自己断开的手:“各位大人可以查看,小人这只手是被他斩断的,就因为小人被他抽取精血时哭痛一声,这姓赵的老爷说畜牲叫得他心中烦躁,拿剑砍了小人一只手。”
王立说这话的时候,悬挂在森罗宝殿之上的一面明镜静静映照出他狼狈的模样。
那明镜背后镌刻着鬼国兽纹,周围一圈镀金的长生叶,枝枝蔓蔓相连。
那赵莫似乎受过极大的折磨,他双手被木枷锁在下巴处,跪着身子扭出来:“他说谎,阎王大人明鉴,小人只受用过精血,未曾砍掉谁的手!”
说完这句话,他猛然反应过来,惊恐地瘫软在地。
王立冷笑:“小人快痛死了,分不清你和你的徒弟,你们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裳,像读书人画的那些黑的白的画。”
不争门的门派制服上正是如同水墨一般的山水画。
【判官】喝道:“赵莫,你可知罪?”
赵莫浑身一震,木枷下的灵魂变得愈发漆黑,他艰难回头看向与自己跪在同一片地域的鬼魂。
触目所见,没有一人愿意与他对视。
“不认!”赵莫咬牙,“莫说此事非我所做,就算是我做的,区区一个凡民,死了就死了,凡民之命哪有仙门珍贵?”
高悬的明镜忽而神光大绽。
下有神君言:“明镜之下,满嘴谎言,不知所谓。”
秦广王道:“既不认罪,判官,调生死簿一观,以证二人所言真假。”
【判官】出行两步,手中簿册摊开至某页。
“沉香郡连牙县赵家村赵莫,生于阳世正武十一年三月六日,卒于阳世星曜初年七月七日。
开平三年四月十五入中州仙门,开平九年九月初七辰时,迫使中州北部开放秘境,令城池地陷崩塌,死伤一千三百余人。
永嘉初年七月八日,入住中州云集客栈,店内杂役送错一壶茶水,半时辰后取其性命。
……
永嘉二年,于小秘境获一魔剑,掳沉香郡四十九对壮年男女,抽其精血为魔剑开锋。
永嘉四年,网罗尘世九十九名至阴孩童入剑炉试剑。
永嘉七年,小秘境开放,设计陷害同门十六人、仙门三十二弟子祭阵。
……
永嘉二十年,带领门下弟子屠杀螺渡木水村,死者一百七十六人。
永嘉二十三年,以九十九对壮年男女精血洗魔剑。
……
星曜初年七月初七,夺玉华山灵源泉玉未果,卒于凡世炼气士虹霜之手,尸骨无存。”
那一页纸张,轻薄又厚重,记录他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
小到幼时偷走邻家孩童的糖果,大到屠杀一地生灵,赵莫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清清楚楚记录在那一页纸上。
【判官】宣读他每一个罪行时,那高高悬挂在森罗宝殿上的明镜同步出现对应的画面。
不承认阳世人证?
阴世自有生死簿记你一生。
“阳间人证,阴世物证俱全,请阎君定夺!”【判官】合上生死簿,后退三步恭请阎王。
第二殿楚江王道:“殁于赵莫者,合有三万九千零四十六人,孽障深重,合该入我寒冰地狱,受千年剥皮锉骨寒毒之苦。”
第七殿泰山王道:“身为修行之人,不思庇佑众生,反成众生所苦,不若入我热脑地狱,日夜受烈火焚身、恶鬼食脑之苦。”
第五殿阎罗王道:“此孽曾纵火焚城,也该入铜柱地狱,受炮烙之刑。”
第八殿都市王道:“诬告他人、为占据宝物害人性命,油锅地狱也该走一遭。”
……
最后一殿轮转王漠然道:“本王判他地狱服刑之后,入三十世畜牲道。”
赵莫伏在地上,听着那些残酷的刑罚悲声嚎啕:“阎王大人,我不明白,不过是取一村数十人祭剑,不过数万凡人,仙门向来如此啊!我等仙门弟子素来不同于凡人,为何诸位阎王大人如此偏心凡人?我等仙门上天入地,分明最与仙神相近,阎王大人如何能嫌我等非先天神明,赐我数千年酷刑?”
“哼!”
森罗宝殿中,一位阎君暴怒出声:“身为修行中人,不思修身养性,不问本心大道,弃生身之处,负数万生灵性命,有何颜面自称修仙之人?”
待得十殿阎君一一判过,判官扬声:“寒冰地狱一千年、热脑地狱五百年、铜柱地狱三百年、油锅地狱一千年,并三十世畜牲道,请阴天子明令!”
“哐当——”
一支令牌自最上首飞下,凌厉插入赵莫额中央。
即刻便有阴差自森罗宝殿之外来,一左一右拖着瘫软的赵莫往外走去。
下一刻天幕画面转至一片幽冥阴山,山形凹凸,崎岖陡峭。
山不生草,涧不流水。荆棘之中鬼怪丛生,石崖之下妖魔隐匿。此处没有半点鸟兽踪影,只见阴风阵阵,黑雾弥天。
赵莫两股战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踏入这里,可这又如何由他?
阴差撤去木枷,一把将他推入这幽冥阴山之中。
无边的黑暗侵扰着他,他不知往下落了多久,眼前忽有两道鬼火飘摇。
他被无数双手拉进黑暗之中,紧接着眼前一亮,正有几只面目可怖的小鬼狞笑着将他架起,锋利的爪牙自他头顶划开,竟是硬生生剥开他一张完整的人皮,取出他所有的骨头,丢进脚下那万丈冰川之中。
下一刻火焰灼烧,有小鬼搅动他颅中脑浆分食,片刻后将皮肉骨血自冰川中捞出,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接下来炮烙之刑、油锅地狱等如数走一遭,一轮过后又回到寒冰地狱,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受刑期间,他被地狱刑罚折磨的灵魂在下一刻复原,又继续投入刑罚,神智永远清醒,永远感受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瞧见有熟悉的面容与他一同在冰川中被剥皮扒骨,入油锅,贴铜柱,也在转换地狱时瞧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宋然赤脚攀爬刀山后凌迟千千万万遍,瞧见自己高攀不上的仙盟副盟主余年盛被凡人的石磨一遍又一遍碾过,磨成齑粉之后又被小鬼拉长还原,继续投入下一个血河地狱,被一拥而上的蛇蝎撕咬精光。
地狱轮转之中,他们的刑罚比自己还要重得多。
不知多少年过后,直到赵莫地狱刑期结束,前去轮回道转畜生道时,那两个苍老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灵魂还在地狱受罚。
彼时,赵莫已彻底被地狱碾碎了心魂,麻木地离开,再无任何反应。
……
赵莫被压下去后,紧接着便是王立的审判。
王立此刻已没有方才的激动,他默默跪下来,垂首等待自己的结局。
方才的审判之中,他已经知道,离他的二十三岁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久到他的魂魄最初都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
模糊的记忆里,他记得阳间的庶民告地位高的大人,是要被罚板子的。他在阴间的朝廷告了高高在上的仙人,也是要被罚的吧。
没有关系的,他也算为爹娘和乡亲们报仇血恨了。接下来不管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上方传来【判官】宣读生死簿的声音:
“螺渡木水村王立,生于阳世永嘉初年,卒于永嘉二十三年。
……
判轮回人间道,入太平世,衣食无忧,七十年后寿终正寝。”
有阴差上来扶起他,一个阴差拉着松垮垮锁在他腰间的铁链,将他带离宝光闪烁的森罗殿,离开阴风缭绕的酆都城。
直到再次踏上那片无边的血色花海,他才恍恍惚惚道:“这就,结束了?”
阴差笑道:“自然,天道看着呢,幽都眼下的办事效率快了不少。”
王立不可置信:“就这么结束了?小人,小人不用挨板子、滚刀山?”
阴差奇了:“挨什么板子?我可在外头听见了,你上一辈子没犯什么事,倒是帮村人找回被拐卖的孩子,善事做了不少,就是实在倒霉,被那修错道的修士坑害,怎么还会在阎王殿前挨板子?”
“可是,可是那最上面,可坐着阴天子啊!”王立焦虑道,“阳世民告官,可是要挨板子的,更不要说告御状了,难道是大人们搞错了?”
阴差不屑道:“怎么可能搞错?就算诸位大人错了,生死簿被修改,幽冥明镜也不会错,那是天道所悬。”
另一位阴差道:“老兄,你死太久了,怕也不清楚阳间律法有更替,我听前段时间下来的新死鬼说,阳间现在民告官,也不用挨板子滚刀片了。当然,要是诬告,那可是要吃更重的苦。”
起先的阴差说:“哼,还不是看幽都降临后修改的。”
两位阴差之间的话,王立是再也听不见了。
他只是想,真是太好了,有这样好的大人,这样为他们着想的大人,他的爹娘转生也会转生在一个好世道,有吃的,有喝的,不会冻着,累着,饿着。
王立被阴差牵引着走到一条长队面前,听到对方说:“在这里排队,领孟婆汤,饮尽孟婆汤,忘却今生苦,来生好好过日子吧,老兄,七十年后咱们阴间再见。”
他连连鞠躬:“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他的身后很快来了无数新鬼,面上都是忐忑模样,只是越往前走,面目就越模糊。
轮到王立时,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孟婆,只瞧见一片星空色,像他幼时故乡的夜晚。
从亭中探出的手上接过那碗孟婆汤,他只觉得十分熟悉。
那是阿娘最拿手的疙瘩汤的味道。
一碗饮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凭着本能走上奈何桥,消失在桥那头的轮转台中。
……
阴差源源不断送上人证,【判官】调取生死簿证其真假,经由天道赐下的幽冥明镜还原过往画面,凡入森罗殿身披枷锁者,无一不是血债累身之魂。
煌煌森罗殿,审判一个又一个,被判入地狱中的,有在阳世祸乱生灵的仙门弟子,也有仗着仙门之势为非作歹的凡人。无论仙门凡人、妖精志怪,他们唯一的区别,仅在于阳世所犯罪孽大小,这决定他们要在地狱服刑多久,决定是否有来生。
审判到第四个时,被押上来的人令天幕下哗然一片。
并非是跪在阶前的罪人有多奇特,而是出来作为人证的,乃是仙门名声极盛、风评颇佳的仙门第一公子——枫河。
枫川在看到枫河出现的一瞬间,原本还有几分绷着的表情彻底癫狂。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可怜我?”
他下半身牢牢禁锢在阶梯下,上半身锁在木枷中,头发脏污凌乱,整个人狂乱至极。
枫河看着他,只说:“你永远也比不上我的。”
枫川不住摇头:“凭什么?你这种软弱无能的蠢货,除了一张脸外没有半点比我强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如果你不是枫岳的弟弟,他根本不会看你一眼,你也不会如此众星捧月!为什么做少族长的不是我,我哪点比你差?你哪点比我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枫河道:“凭我从未害过任何无辜生灵。”
样貌美貌到妖异的亡魂,眉宇还接近少年的形态,他死的时候,本也年纪极轻。
“阿兄傲慢,他看不上凡人,便也从不会对弱小之人出手。就算我不是阿兄的弟弟,他也看不上你这等拔剑向凡世的恶人。”枫河别过头去,“我本以为你只是恨我,可你竟然用我的脸,害了那么多的人。”
他的语气里再没有过去面对枫川时的温和,余下的只有冰冷。
枫川却彻底崩溃了,他匍匐在地上嘶吼:“你说谎!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你,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你,枫河,你回头看我,我哪里比不上你!枫河,枫河,你不准可怜我,不许可怜我,你看着我,不许可怜我——”
直到被阴差拖走,他嘶哑的声音依然在森罗殿外回荡:“枫河——你回头——”
枫河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待枫川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朝着高位上的诸位阎君拱手一拜:“殿下,诸位阎君大人,枫河这便退下了。”
【判官】亲自送他出了森罗殿,最后说了一句:“代本官向【孟婆】问一声好。”
……
天幕之下,众说纷纭。
【地府原来是这副模样,如此多的恶鬼游魂,地府神官该要如何处置?】
【这地府宝殿神光煌煌,瞧着竟像天上仙宫。】
【地府地府,自然在地下,本来就是仙宫。】
【俺瞧着这怎么像县令大人哪?】
【县令大人哪比得上这些个大人,没听那阴差说是什么什么王么!】
【就是,县令哪里有这么多人,哪有这么大的排场。】
【那阴天子看不清模样,是不是地府的皇帝啊?】
【这话说的,你难道知道阳间的皇帝长什么样?】
【天啊!木水村是我姐姐嫁的地方!它不是走水了全村都没了吗?这人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村不是走水,是被那姓赵的仙人老爷弄死的意思呗。】
【何人在天幕胡言乱语,赵长老素来与人为善,如何会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前面的是仙门弟子?你们也知道干的事情都丧良心啊!】
【我知道王立,木水村是往螺渡城酒楼送下酒菜的,他家做的轻水糕最好,但王立我记得与我同岁啊,怎生得这副模样?】
【看,就说是胡言乱语吧。】
【他刚刚说什么?抽取精血?精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他强带走做徒弟了,他好久没写信回家了,他该不会也被害了吧?!】
【吵什么,这分明是地府对亡灵的审判,既然阎君下令,之后自有分晓。】
【什么?竟是真的?!】
【这生死簿是何等神器,竟能看到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
【从生到死,从生到死,所以叫生死簿啊!】
【木水村竟真是那赵仙家灭的,好狠的心。】
【仙门难道不一直是这个德行?你们今天才知道?】
【姓赵的什么意思?!他还想和阎王拉关系?】
【可是他说的也没错啊,仙人能够上天入地,是最接近神的存在,我们这些凡人在这种存在眼里都只是蝼蚁。】
【我儿——那是我儿——救了那王立的是我儿,我儿才十岁啊!!!阎王大人,判官大人,无常大人,牛头马面大人,阴天子大人,天子陛下,为我儿做主啊——】
【不一样,我拜过城隍大人,城隍大人和我们县官大人一样都是好官,我信地府不会放过他。】
【果真如此,地狱又是何地?这些惩罚听起来就心里发凉。】
【你不做亏心事又怎么会心里发凉,俺倒是觉得地下的神仙干得好,比地上的仙人好。】
【哪里是仙人,没看到阎王大人说都是人吗?都是人,仙人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啊!!!!好多虫蝎!好多血!】
【看爽了,就该这么对着这些杂碎。】
【你们不觉得太残忍了吗?赵长老不过杀了几千人,就要被判处数千年刑罚,还要转世当三十世的畜牲。】
【不觉得,多来点,爱看。】
【这叫残忍?你怎么不觉得他害死那么多人更残忍?你觉得自己六亲安在,太舒服了?】
【你!老夫是说地府怎能如此没有人性,怎能这般对待仙门弟子。】
【看吧,这肯定是个仙门老匹夫。】
【什么,王立居然不用挨板子?】
【阴间审判,似乎只审生前善恶,不看身份高低贵贱。】
【如此甚好,我等往后只要不做恶事便可。】
【在阴间,凡人和仙人原来没什么不同,都要接受审判。】
【这王立也算有个好结局。】
【什么好结局,那都是下辈子了。家里人,村里人都死光了,自己年纪轻轻也死了,这辈子这么凄惨,给你你要吗?】
【孟婆汤原是洗去前生记忆的神物。】
【等等,那不是枫河吗?枫河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竟是族弟剥了他的皮披到自己身上?】
【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枫河公子,你那样厚待枫川,可知他如此恨你?】
【这位枫河公子曾经就救过我儿,阎王大人,他是个好人啊,盼您送他下辈子转个好人家。】
【公子也救过我,他不嫌弃我!】
【等等,判官大人刚刚说什么?向孟婆大人问好?】
【莫非枫河竟在阴世做了鬼差?如何能做鬼差?】
【首先染了无辜之血的肯定不行。】
……
虹霜冷眼看着弹幕中各种各样的发言,涉及仙门,果有不少人忍不住出言试探。
他扫了一眼场上鸦雀无声的仙门高层,不动声色屏蔽了几个人的“过激发言”。
又想了想,他愉悦地在弹幕上发布一个善心的解释:
【地府驻人间办事处:温馨提示,地狱与地府、阳世时间不等同,以人间三千七百五十年为一日,三十日为一月,十二月为一年。】
发完之后,他看着天幕上飞速增长的弹幕,眯起一双杏眼,笑得分外狡黠。
远在星降城的余既阳,则在天幕中的地府审判到余年盛之前,同步在天幕发出弹幕:
【吾名余既阳,余年盛养子。余年盛多年罪状皆在此,望阴官一阅。】
往后面,是铺上天幕的罪状。
【地府驻人间办事处:已接收。】
天幕上方漂浮的弹幕内容和判官宣读生死簿的内容有一部分重合,但生死簿明显记载更多。
看着余年盛最后得到以阳间历统共七千三百年的刑罚,余既阳沉默许久,心中竟有好些快感。
身后浮现出乘云府君和母亲的模样,他回头一望,头一次如此庆幸余年盛并不看重自己。
不关注自己,所以也没有发现院中陪伴他长大的母亲。
如果没有母亲,他可能和天幕中审判的那些仙门高层一个思维。
想到这一点,他便格外庆幸,自己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不争门的最高处,天星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幕。
除了瞧见宋然和余年盛被自己在阎王座下当差的师姐剥皮削骨、凌迟挖脑时,为师姐能适应阴间官员生活开心了片刻,她只在看见【孟婆】时很快乐。
倒是枫岳,在枫河出来的那一刻,他眼里就再没有别的存在。
“你认为我最好的一点,是不会对凡人出手么?”枫岳喃喃,“阿河,阿兄不会让你难做。”
天幕再度出现了新的亡魂,这一次出现的,是一团看不清面貌的漆黑灵魂。
【判官】道:“不争门东楹,你可知罪?”
阶下的亡魂还未发声,便有阴差来报:“诸位大人,此罪魂牵连者众多,其伤者魂灵尚未调理好,暂无法出庭作证。”
那团漆黑的不明物从木枷中升起,发出“善解人意”的声音:“诸位阎君,此次审判不若暂停片刻,也好给那些亡魂商讨如何将我这老修士口诛笔伐。”
此话一出,天幕下的众人皆愤怒起来。
已旁观数场审判,他们如何不知被押在一起的那些幽魂,皆有无数罪孽在身?
【这东楹排在如此之后,谁知他做了多大孽?】
【竟还一副气定神闲的状态,真是气死了。】
【我知道这人,他是仙盟盟主,据说是个德高望重的好人哩。】
【这是个人?这明明是一团污水。】
【你看仙盟里都是些什么道貌岸然的东西,你信他们的头儿是个好人?】
【哼,东老前辈乃是仙盟盟主,德高望重,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构陷于他。】
【你们怎么就能确定这团看不出人样的东西是东老门主?什么东西也能冒充我们门主了?】
【哟,这不是不争门高徒吗?你们不争门真是“不争”哟,把所有反对你们的人杀了,就没有人和你们争了。】
【是啊,地府审判多少个是不争门的人。】
【还人呢,畜牲不如的东西。】
……
玉念生舞着拳头:“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但是我真的很火大。虹哥,我们不能下去作证吗?”
虹霜把他按下去:“不能,你活腻了?”
姜高宁满脸可惜:“要是我也在,肯定不会因为魂魄伤重难以作证。”
虹霜转手按下他:“你想得美。”
两个臭小子,一天到晚都不想点阳间事,净整阴间活。
林风致眨了眨眼:“云九,我是受害者之一,我想……”
云里兰毫不留情:“不,你不想。”
林风致垂头丧气:“就这样看他气人?”
虹霜道:“没有证人,别的也可以。阴世这方面很灵活。”
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便听得天幕上传出【判官】冷笑。
判官道:“阎君,此亡灵为祸凡世数百年,如今地府那些归来的亡魂不过受害者十之三四,但弱水已自凡世携带罪证归来。”
九天悬河洗涤人间,也带来他五百年的罪证。
第50章 幽冥开新门50
◎鸠占鹊巢◎
森罗殿的审判还在继续。
神光离合间,李昭明高坐阴天子之位,一手支着头,一手中转着一柄极其璀璨的轻剑,偶有金色剑气一闪而逝。
听着下方传来判官宣读的判词,他时不时抬起剑,隔着一段虚空的距离,为前方高高悬挂的明镜周边镌刻灿金色的枝叶纹路。
长生叶流黄,明镜镀辉光。
高悬于森罗殿中的明镜中,人世因果轮回之影愈发明晰。
原本是不需要多做这一件事的,奈何方相氏远去,此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阴天子,现在的审判,是李昭明亲自坐的阴天子之位。
但他完成任务后就会离去,不会在这里一直待到新的阴天子诞生。那么,留下一个暂代阴天子的存在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面明镜,是天道再次抽离自己的一部分力量,由李昭明参考其余世界地府的明镜台亲手所制。
它将作为天道留在阴世的眼,与生死簿互相关联,观遍阳间与阴世的因果,给出最真实的判断。
轻剑勾勒下最后一笔纹路后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李昭明手中,他抬手拂过面前的虚空,令系统投射出所有地府神话卡牌的进度。
【神职:城隍
真实度:100%】
【神职:黑白无常
真实度:100%】
【神职:判官
真实度:100%】
【神职:孟婆
真实度:90%】
【神职:月老
真实度:80%】
【神职:牛头马面
真实度:100%】
【神职:枷锁将军
真实度:90%】
【神职:十殿阎王
真实度:100%】
【神职:幽都鬼卒
真实度:100%】
……
屏幕中央的卡牌幻影神光流转,熠熠生辉。
完整的阴世地府体制森严,自然不会只有这么几位神官,正如完整的幽都,用来关押各类孽障罪魂的地狱也远不止明面上的十八重。
但这已经是残损的天道所能做到的极限。
当年有无数人为祂拼尽一切,祂也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才能保下他们残存的意识。
祂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点长大,被各种各样的生灵点缀得如此美丽,如此生机蓬勃,即使遭遇重大创伤,也依*然会有无数生灵来缝缝补补。
祂沉睡了许多年,直到重新被世界内枉死的生灵唤醒,直到有人前仆后继为众生付出性命,才挣扎着苏醒。哪怕每次只能短暂清醒过来,祂还是本能地为自己的世界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
重现幽都,建立阴世,只是第一步。
面对这一场审判的最后一个罪人,九天悬河在【判官】冷漠的声音中初临地府。
悬挂九天之上的弱水,就这么自星辰中央蜿蜒曲折来到幽都。
如同星光一样的河水笼罩在酆都城之上,地府的天空,便也很有几分阳世的模样。
坐于森罗宝殿上方最中央的位置上,李昭明抬手探入河水,从中带出片片星光,每一片每一点,都是整理好的或是零散的罪状。
整理好的多是天星和枫岳从不争门中寻到的,以及仪千风、仙门之中某些人暗中搜寻多年,苦于无处可投的证据,零散的那些来自数百年中无数个受害者的悲鸣。
他扫过所有罪状,听到耳畔传来天道的低语。
李昭明道:“你确定么?”
天道说:“确定。吾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与其让他们继续败坏仙门名声,不如刮骨疗毒——吾听说,有个世界里一位圣人曾经是这么做的。”
李昭明道:“好。审判结束之后,去做你想要做的事罢。”
九天悬河降落后,十殿阎君与判官皆看到阴天子从中抽离出的星芒。
那星芒展现的光影细细碎碎,断断续续并不成片,些许模糊的文字一闪而逝。
天幕之上,东楹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团漆黑得看不出模样的灵魂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听得其中传来一道语气和缓的声音:
“阴天子陛下,诸位阎君,还有这位判官大人,莫不是要靠这天河带来的幻影来判定我是否有罪?”
【判官】翻开与之相关的生死簿,宣读道:
【即墨城临洋村人东楹,生于建庆五年九月初三,以捕鱼为生。
建庆二十年,随修士探索寰宇古战场,得数套功法残本。
隆立十一年,加入中州九华山不争门。
隆立二十年,任不争门继承人。
广宏三年,为不争门第五代掌门人。
……
星曜十二年,殁于凡间炼气士虹霜、云里兰、林风致、姜高宁之手。】
一连串的宣读中,道尽东楹几百年生平。
与此前宣判的那些罪孽灵魂不同的是,东楹的这份经历里,没有他残害过任何生灵的记载,就好像他完全是清清白白的,是有人恶意陷害于他。
东楹的灵魂上浮现出模糊不清的面庞,面上似乎有一丝笑意:“【判官】大人,生死簿上似乎并无老朽作恶之事,如何能宣判这天河中的罪行,皆是老夫一人所为呢?”
判官不言,森罗殿似乎也沉寂下来。
东楹更是得意起来:“老夫旁观诸位神官审判,皆是人证物证兼备,如今人证难至,物证似乎也难以证明老夫有罪,【判官】大人,该当如何?”
他似乎胸有成竹,很是笃定阴世也审判不了他的罪行。
【判官】道:“生死簿的确不曾记载你的罪孽,但同样没有你半分善举。”
这是很不正常的。
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在阴世神官眼中皆是人类,是尘世众生的一部分。
举凡阳世生灵,与其他生者有关的联系,大到拯救万民、祸害众生,小到踩死一只蚂蚁,折过一朵小花,都会在生死簿上留下痕迹。
此前地府审判的罪人中,判官读到过某些罪人少年时代也曾为村民驱散妖邪,被热忱的村民带入家中吃一碗热饭,读过有人也曾将身作桥,送幼童渡过汹涌大河……更读过有人幼时贪玩误了归家时辰,被家中长辈按在膝上抽打之类的小事。
唯独东楹,善也好,恶也好,都不曾被生死簿收录。他在生死簿上留下的痕迹,只有何时生,何时经历人生重大转折,何时亡,亡于何人之手这几件事。
“生死簿只记载老朽生平大事,难道是老朽的错?”东楹仰头,毫不畏惧,“【判官】大人,还有众位阎君大人,诸位乃阴世神官,死后世界的主宰,若是想要强定东楹的罪,何需如此迂回?东楹不过一小小亡魂,不若如神官所愿,直接打入地狱,如同先前那些罪人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众位神官,以为如何?”
上首神官皆报以沉默。
他便认为自己捏住了神官的命脉,更进一步:“老夫执掌仙门数百年,自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将仙门引至如今七星境盛况,如今却落得个被小辈围杀的结局。死后魂归幽都,又因有高位神官与凡世炼气士交好,将仙门败类罪行强加于老夫……天道之下,列位神官,为何不敢应我之言?”
“呵。”一片沉寂之中,上首的阴天子轻声一笑,“天道之下,你当真敢说,天河展示的幻影与你无关?”
他傲然抬头:“东楹无愧于心。”
“老子忍不了了啊啊啊啊!!!”
在东楹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一道黑影横冲直撞进森罗宝殿,凌厉说道:“东楹当然问心无愧,东楹又没干过你那些破烂事!”
黑影被阴差从枷锁将军处带来,刚至森罗宝殿,便听得里面人冠冕堂皇的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精神状态又失控起来。
但他吃过不少教训,多少还是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在那团被木枷困住的漆黑灵魂的剧烈颤抖中,他滑跪在阴天子座下:“我要告御状,我要告御状,陛下,求陛下为我讨回公道——我才是东楹!真的东楹!”
后冲进的灵魂周身被无数怨气笼罩,怨气中不断翻滚出一张张痛苦的脸,将他折磨成了现在的厉鬼模样。
不得解脱,无法解脱。
阴天子抬手一指,已经在酆都城尝试好几次越狱的厉鬼顺着祂所指的方向,毫不犹豫冲进了天河星芒之中。
天河的罪证如同繁星一般,一直闪烁在森罗殿中,点点微光汇聚成水泽,其间流淌的皆是生灵的血泪。
直到那厉鬼滚落星芒之中,带着那些星芒毫不掩饰地出现在明镜之下。
明镜之中,果然映照出一张清晰的脸。
倘若有不争门第七代门主的同期在此,定能认出来这张脸,正是年轻时候的东楹。
木枷中的灵魂震惊出声:“你疯了——这样你也会死,彻底灰飞烟灭!”
“死就死!老子可不怕。”明镜中年轻的东楹恶狠狠盯着木枷中的亡灵,眼神充斥着极其明显的恨意,“何况老子早就死了,不如死得更彻底些,省得你又有法子祸害别人——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算让那个叫虹霜的年轻人做你的新冤大头,呵呵,都是先天道体,新时代的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比老子聪明多了,没让你得逞。
没有证据?老子就是证据。老杂种,被人反将一军的感受如何?”
“我也可以……做证明……”
虚弱的声音从森罗殿门响起,拖着铁锁的亡灵挣开阴差的搀扶,从门外一步步走进来。
看身形是个少年,脖子以上的面目模糊不清,身后拖着七条黯淡的毛绒尾巴。进来之后,他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加快速度跳入天河星芒。
“我也可以作证。”
新出现的是一道极其空灵的声音,仿佛深海里的精灵。来者没有人类的双腿,下半身是一条鱼尾,深蓝的鱼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泽。
许是鱼尾的原因,她滑行得并不快,目标却坚定至极,同样跃入星芒之中。姿态如同游鱼入海,优雅至极。
明镜之上,出现两张极美、极年轻的脸。
一张脸明显年纪尚小,眉目明媚,颜如舜华。一张脸上嵌着一双清透的眸子,倒映着深海的蓝。
无名的灵魂还记得这两张脸,魂魄猛然一震。
“我也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
“我来。”
……
须臾间,从酆都城各处赶来的幽魂一个接一个出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非人的特征,即使步履迟缓、遍体鳞伤,他们依然嘶哑着嗓音,一个接一个投入天河星芒之中。
普通人的灵魂受损太重无法作证,他们可以。
与此同时,判官手中的生死簿上,那一页记载着“东楹”生平的轻薄纸张飘飞而出,在众位神官以及整个阳世生灵的注视下一分为二。
一张,名东楹。一张,唤东溋。
高悬的明镜绽放神光,浮现出与之相关的人世因果——
建庆五年九月初三,即墨城临洋村一个世代捕鱼为生的家庭里诞生一名婴儿。婴儿父母大字不识,寻了村长唯一的秀才为孩子取名。秀才抬头,正见庭院梁柱耸立,便为这婴儿起名“东楹”,意为撑起屋子的梁柱。
东楹长到十岁,随父母出海捕鱼,从海中救回一名溺水的同龄少年。
那少年自称从海中岛屿来,无名无姓,飘如浮萍。
东楹父母见他与自己孩子一般大,动了恻隐之心,将其收为养子。因其自水中来,便取名“东溋”。
东溋自此在临洋村住下,与东楹同进同出。
起先东楹只欣喜于自己有了一个兄弟相伴,与他一道捕鱼、一道玩耍,村人亦皆唤他们“阿楹”“溋儿”。
就是在那之后,他再也捕不到和之前一样又大又鲜美的鱼,他的兄弟东溋反而次次都能捕到最好的。
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那日邻家阿婆从城中归来,给他带了城中做事的阿娘为他做的新衣裳。他高兴地穿上,又问阿婆:“阿娘可有给弟弟做新衣服?”
阿婆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溋儿,阿楹是你的哥哥,你才是弟弟。这衣服也是给阿楹的,你穿着做什么?”
东楹只以为是阿婆一时口误,起先并没有当一回事。可随着他之后出门,越来越多的人把他当成东家的养子东溋,而不是东楹,他后知后觉,自己的身份不明不白地被替换掉了。
东楹去找东溋商量,他以为自己的兄弟也为这件事所困扰。
可当他将这一切告诉东溋,东溋面上与他一样惊慌,说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等阿爹阿娘回来,肯定会澄清的。
他惊慌失措地点头,没有注意到对方阴冷的眼神。
东楹不明白,明明他与东溋长得分毫不像,为何所有人都会认错?
一时之间无处可去,他只得在村外游荡。曾经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见到他,说你为何不去帮养父母赶海。
他实在不甘心,逮住对方,与他述说心中的不解与痛苦。
玩伴将信将疑,将他带回家中,帮助他去见赶海的父母,没多久却得到父母出海双双被海浪吞没的消息。
东溋孤身一人回到村子,声泪俱下:“都是我的错,我救了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竟然把爹娘的船凿出洞,害爹娘惨死海中!爹!娘!我对不起你们!”
东楹百口莫辩,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才是真的东楹。他被彻底赶出临洋村,连即墨城也待不下去。
一夜之间,他成了鸠占鹊巢的白眼狼,是害死救命恩人父母的白眼狼。
他孤身一人在世间游荡,浑浑噩噩间撞到了一个带着面具的老者。
老者身披熊皮,白发苍苍,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缠绕着的莫名诅咒,出手为他压制。
踽踽独行多年,终于有人看出这一点,东楹委屈极了,对着老人嚎啕大哭。
老人将他收为弟子,带着他在世间游历。他也跟着老者为遇到的生灵做些尽所能及的事情,也算为自己积德。
老人只教了他一段时间,在东楹的内心稳固之后便离开了。
某一年的秋天,东楹在北方的石湖里修行,有一条金黄色的鲤鱼跳到他的膝盖上。
东楹睁开眼,发现这鲤鱼已经修出灵智,只是为了他周身洋溢出来的灵气接近于他。他笑了笑,任由这鲤鱼蹭他的灵气修行。
这段平静的时光并不长,东楹只在北方石湖停留了一段时间,离开那天,他没有等到那条金黄色的灿烂锦鲤。
建庆十五年,他认识了一个仙门的修行者,在得知对方也曾为这一代方相氏所指点后,他们一拍即合,携手游历尘世,结下深厚情谊。
建庆二十年,寰宇古战场遗迹开启。灵气复苏以来,仙门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灵气如此浓郁的遗迹。
它的面积远超以往所有秘境遗迹,逸散出来的灵气也超出过往遗迹秘境散出灵气的总和。
他与友人一同跟上仙门众人,前去遗迹探险。
探险过程中,他们发现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仙门目前修补的功法残本,似乎与上古真正的仙法有很大出入。如果继续照着这些修补的“功法”修行下去,仙门弟子越来越多,而天地间的灵气不断减少,最终会发生什么,他们无法想象。
发现这一点后,友人打算上报宗门,却因遗迹中得到一个机缘而被同行弟子陷害,落入某个机关中再无踪迹。
友人临死之前,只来得及将东楹送出古战场。
不知道谁在寰宇古战场中做了什么,遗迹剧烈震动,除了身死之人,所有人都被送了出去。
在那之后,这座弥漫着远古莽荒气息的古战场消失于尘世,不知多少年后,才有年幼的孩童走投无路,无意闯进来。
东楹心痛于挚友尸骨无存,带着挚友的遗愿来到中州九华山不争门。
不争门的执法长老得知门内弟子被人所害,深陷遗迹尸骨无存,异常愤怒,很快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而东楹所言仙门功法有异一事,却因事关重大被压了下来。
东楹没有办法,只得在执法长老的邀请下拜入不争门等待时机,自己仍修老师教授的功法。
那一段修行的日子都很平静,直到他在某次宗门大会上,再次见到当年的噩梦。
东溋顶着和他截然不同的俊美面孔,悄无声息打入了他的同门中。
然后,就像当年一样,他的修行渐受阻,原本很轻松就能完成的招式也不再流畅,他身边的同门对他的印象也逐渐被替换。
再一次被认作新入门的弟子“东溋”后,东楹恐慌极了,慌不择路向过去的老师求助。
可许久之后他才知晓,老师已经离世,新任的方相氏,不过是个刚过十岁的孩童。
那孩童算是他师妹,得知他的情况后,表示可以赶来相助。
东楹想起过往东溋那些诡谲的手段,不愿将这位师妹牵连进来,便向远方的大祭司传信,自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请师妹莫要过来,准备自己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可就在这段时间,整个不争门,包括执法长老都将他彻底当做了“东溋”。
再次面对朝夕相处的同门的指责,他悲愤之下,直接找上门去与东溋决斗。
愤怒烧却他的理智,冲动遮蔽他的眼睛,以至于他没有瞧见东溋面上诡异的笑容。
他的剑锋穿透东溋的胸膛,对方俊美的脸庞陡然成灰,生机被一瞬间抽离。
天旋地转中,他瞧见一根黑色的丝线悄无声息融入一根白色的丝线之中,两条丝线交织成令他感到不祥的灰色。
他听到东溋恶劣地笑:“不枉我耗费了所有的力量,你的先天道体,彻底归我了。”
再次醒来,他成为一道飘荡在不争门的幽魂。
无法离开,无法开口,只能跟在完全是自己模样的东溋身后,看着他用自己的身体行走世间。
偶尔东溋也会对着他自言自语。
零零散散的话语中,东楹拼凑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他来自海外的一片土地,那片土地没有统一的王朝,没有大的仙门,只有各类世家各自为政,为了土地与资源互相攻讦。
东溋是其中一个世家为掩护自己的继承人而养出的替身,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那个世家有一件家传法器,可以暂时将周围人对法器持有者的印象替换成另一个人。这个法器能影响所有人,唯独对血亲无效,且每一百年只能使用一次。
东溋在世家的培养下读书认字,修炼术法,渐渐地不甘心做一个替身。于是,在少主要与法器认主,将他作为自己的替身之前,东溋杀了少主,抢了法器逃跑了。
世家愤怒于他的行为,派人追杀他,以至他逃入海中,在海中飘荡时被东楹所救。
他一眼就认出东楹的体质,正是曾经在贵族的典籍中见过的,传说中的“先天道体”。
最适合修行的先天道体竟出现在一个卑贱的渔家子身上,他心中妒火陡生。
东家父母商量着收养他时,他看着满眼淳朴,与世家贵子截然不同的东楹,心中萌发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他使用了法器,将自己替换成了“东楹”。
仅仅是借用这个身份,再次修行时就让东溋感受到与之前相比犹如瀚海的灵气。
这让他愈发嫉恨,也逐渐不满只是借用身份修行。
他想要彻底替换东楹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身体,以至于他得天独厚的命格。
他心计何其深厚,普通的渔家少年如何是他的对手?
稍做了手脚就弄死了唯一不受法器影响的东家父母,又把东楹赶了出去。
他还需要东楹活着,直到他有足够的力量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寰宇古战场开启后,他同样进入那里,与一只精怪同行。
那只单纯的精怪似乎将他认作东楹,对他格外热切,他自然接受了对方对“他”的好。
他迟早会是东楹,有何不能承受对方的一切?
那只精怪是即将要跨越龙门的锦鲤,原本可以成为东溋往后的助力。
但他们看到寰宇古战场中的核心,一片流转着稀世华光的鳞片。
精怪对他毫不设防,他轻而易举杀了对方,抢走了那片鳞片。
遗迹崩塌,他再次看到了东楹。
中州不争门重逢后,东溋已经可以借用法器精准掠夺东楹的气运。
东楹一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冲动,一切都如同他计划中的那样顺利进行。
即使借用东楹的身份修行,他的修为也赶不上东楹本人。
但他有龙鳞。
一片来自十万年前,战死的上古龙神的龙鳞。
有这龙鳞相助,他在刺激东楹杀了自己后,顺利金蝉脱壳,夺取对方的身体与命格。
至此数百年,倚靠东楹的身体与龙鳞,再无人发觉东溋的真实身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这个副本就结束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