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北征
◎她终于回到这片北地。◎
卷二千秋雪
「春风拂万里,吹尽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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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真的应允昭平郡主领兵出征的消息传出时,朝野上下终于震动了一番。一个敢请命,一个敢应允,两个人大概都是疯子。不过总有冤大头主动请命来解决这个烫手山芋,大家还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闭嘴。反正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就是好的。输赢嘛,也没人关心,反正焘阳与墨临相隔南北,魏人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再不济还能拖家带口南渡,噢这是真不行了,因为墨临再往南就是浩渺沧溟,再南渡只能去寻访仙洲了。
而一番星夜兼程赶往北地的叶晨晚也觉得胸闷气短,尽管也不认为玄若清会真的信任自己,但她以为自己好歹能够接触到北方边境的士兵,一是这些士兵多隶属于宁王手下,二是边境的军队多与魏人打交道,更加熟悉善战。
谁知道这老东西好事干不了两件,心眼这么多年还是一等一的多。
偏偏他指派给自己的军队,是一支在北方驻守,与宁王并无干系的军队。原本以为驻扎在远离边境,燃不起战事的驻军,忽然收到调令要去边境平乱时,顿时怨声载道。
行军时身后军队的怨气如有实质,怨毒的目光都快将她的后背戳出几个洞来。
离开地处江南温柔乡的墨临,一路往北,朔风寒凉,苍天广袤,在看见白桦枝叶扶疏,呼吸着夏日也带有寒凉的空气时,叶晨晚知晓,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地。
这里离图柳镇还有几十里地距离,却并不见人烟。迅速安排好了安营扎寨,叶晨晚又派出几个斥候外出打探。
身边副将行了一礼,禀报道,“郡主,兄弟们都接连走了几天了,现在该休息一下。”
叶晨晚此时正铺开地图观察形式,闻言并没有抬头,只颔首道,“此地离魏人并不算远,难保会有魏兵夜袭。就算要休息,也要安排好巡逻的人。将士兵分三班倒,轮流执勤。”
副将张了张嘴,似乎略有微词,但只能憋了回去准备去按吩咐做事,却又看见垂眸观察地图的女子开口,“还有一件事,把军中的人数点清楚来回禀我。”
副将的脸色倏然苍白,话在口中转了几转,最后才勉强道,“人数在出征前都是清点好了的。”
“出征前是谁清点的人数当我不知?我知道你们虚报了人数吃空饷,但总要让我清楚具体有多少人。”她面色平静,半点没有从地图里移开目光的意思,“连军中有多少人都不知,是想让所有人一起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吗?”
眼看叶晨晚并没有现在去计较吃空饷的问题,他只能将七上八下的心放回肚子里,退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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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晨晚的督促下,即使是深夜的军营,也仍然烛火通明,来回巡逻的士兵脚步划一,身上甲胄撞击发出金属的冰冷声响。
兵营边缘不起眼的角落处,两个小兵缩坐在阴影里,这里是兵营外面的死角,营外更是荒无人烟,只有寒鸦啼鸣。被分配到此地站岗的两个小兵自然就趁着无人监督,躲到了角落里偷懒。
高个士兵掏出怀里藏着的从伙头兵那儿多偷出来的馒头,又对上矮个子同伴眼巴巴的目光,最终是掰了一小半给他。
两个人一边吞咽着馒头,一边小声闲聊起来,“我记得以前这儿也没这么荒,怎么咱们走了这么远,连个活人也没看见。”
矮个士兵压低了声音道,“听上面的说,魏人屠城了!”
“嘘——”高个连忙示意他噤声,这样动摇军心的话题,军中一向是不准提起的,“这个不准说!”
可话虽如此,此地除了他们二人也别无他人,两个人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继续聊到,“如果魏人要屠城的话,咱们被魏兵抓到是不是也会被杀?”
“别说被杀了,那群野蛮人,不仅杀人,还把头砍下来当夜壶。”高个对着他比了比脖子,“还是小心点你的头吧。”
矮个闻言,唏嘘道,“怎么就轮到我们和这群蛮人打仗!领兵的还是个女人!这不是把我们当炮灰吗?”他在军中颇能听到些小道消息,八卦道,“你知道那个领兵的女人吗,是京城来的郡主。知道人的娘是谁吗——她娘是宁王!人家打输了仗,跑了也有个当王的娘兜底,咱们输了就头都没咯。”
高个子却仔细捋着他说的话,“照你这么说,宁王这么会打仗,不也是女的。”他一口咽下最后一点馒头,“我看你还是祈祷一下她和她娘一样会打仗,不然死的也是咱们。”
矮个却是拍着大腿长吁短叹,“我要有个当王爷的爹娘,早就飞黄腾达喽!哪里来这里吃苦!”
两个人躲在阴影处偷懒闲聊,却听见草叶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让他们当即警觉起来,面面相觑。两人对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一步一步挪到了不远处浓密的灌木前,剥开了草叶。
一个黑黢黢的身影飞速从灌木里窜了出来,二人以为遇上了什么猛兽,吓得大喊大叫连连后退,过了好一阵子才定睛发现是个衣衫褴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
那男人也借着营帐的灯火看清了二人玄朝士兵的打扮,当即连滚带爬地跪在他们脚边,“兵老爷们,你们是来救人的吗!”
两人诧异,没想到终于见到了除军队外的活人,“你……不是魏兵派来的内奸?”
李三郎一听,眼泪立刻滚落下来,掀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露出身上斑驳的伤疤,“我不是内奸啊!大人明鉴!我是从他们手上逃出来的!”
这倒是让二人一时间判断不出他所说的真假,一番思索后,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是他们二人该判断的问题,不如拿着这个人去领赏,于是便押着李三郎禀报给了军官,再层层上报给了叶晨晚。
此时的叶晨晚正分析着斥候带回的消息。出去打探的斥候回来了几个,都说这周围的村落尽数空无人烟,被魏人洗劫一空。但翻看尸首,又尽是一些老人与孩童的尸骸,想来他们并没有把整个村落屠杀干净,还掳走了相当多一批人。
而几座边陲已经沦陷的城镇,城门外都有魏军严密防守,不清楚城池内是什么状况。
若说以前魏人来抢劫,掳走些能干活的壮年当奴隶,还有掳走一些貌美的女子,也并不奇怪,但很少会这样大规模地全数带走。
现在沦陷的那几座城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占领这几座城池,又是想做什么?
正当她思索时,忽然有人来禀报,说巡逻的士兵抓住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自称是从魏兵手里逃出来的。
这无疑是解答她疑问最好的机会,她当即让士兵把人带上来,很快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男人就被带到了营帐中。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她先开口询问最基本的问题。
李三郎跪在地上,只敢偷瞄一眼面前人,虽然不知为何问话的是个女人,但看她眉眼锋利,气度不凡,想来也是军中话事的人物,遂如实回答,“小的叫李三,从小就在图柳镇长大。”
听他口音,倒的确像是北境人,“你既说,你是从魏军手上逃出来的,那你是怎么被俘虏的?”
叶晨晚一问,李三郎当即就流了眼泪,“大半月前的半夜,我和我媳妇正在睡觉,就听见村子外有喊杀声还着火了,然后几个魏兵就闯进了我家,先是抢了东西,然后就……”他的哭泣声大了起来,几近嘶哑道,“然后抢了东西还不满足,还杀了我的媳妇和我五个月大的女儿……!”
营帐内回响着他低哑的哭泣声,帐中几个副将都露出些许不忍的神色,叶晨晚平静问,“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杀你?”
“他们说……留着我有用,问我知不知道当官的都在哪里,让我给他们领路,我就带他们去了镇子上当官的住处。”李三郎急忙补充道,“我是被迫的!他们钢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带路就要杀了我!”
“……”这倒是个重要的信息,叶晨晚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把当官的全杀完了。魏兵留下了还能干活的壮年男人,给他们做事。”李三郎又露出自己身上斑斑驳驳的鞭痕,“这些鞭子,就是他们抽的,但凡干活慢一点,就要挨一顿鞭子。我也是好不容易趁他们不注意才逃出来的。”
叶晨晚蹲下身,仔细观察他身上的鞭痕,绽开的皮肉上是新鲜的疤痕,的确是这些时日留下的,“他们都在让你们干什么活?”
“什么活都有,伺候他们,帮他们运粮草,还有帮他们运东西。”
叶晨晚终于露出了些许急切,追问,“都在帮他们运什么?”
“不知道。”李三郎摇头,“只感觉很重,都是拿箱子封好的,我们不能打开也不能问。”他忽然想起什么,“他们还专门挑了一批最精壮的劳力带走了,也不知道是带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最近有些突发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耽搁了更新【没有出意外请放心,只是有很多事忙】。
好消息是因为对自己的忙碌程度和身体状况有了数所以已经在全文存稿下一本书了,为了最好的质量和避免更新焦虑所以下一本书会写完再连载。【啊?】
总之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弃坑是不会弃坑的,因为这个连载速度也不方便申榜,彻底没有热度焦虑了,安安心心写完是第一位的。
又是两条分线时间,郡主和祭司又会好一阵子见不到了呢,但是一想墨拂歌又快开始发疯了,真好。【?】
52反目
◎棋差一着。◎
李三郎的报告无疑极有价值,虽然又由此引出了更多的疑惑——魏军究竟在运什么物品,又俘虏了一批劳力去做什么?
“那批劳力,你们之后还见过吗?”她追问。
李三郎摇头,“那批人被带走之后,就没再见过了。应该是被带出城了。”
叶晨晚思索着他给出的回答,再问了几个问题后,最终吩咐道,“我知晓了。给他点银钱,派两个人把他送回安新镇那边吧。”
李三郎闻言,跪地不断感谢着叶晨晚,临行前还不忘祈求她能为自己和枉死的妻儿报仇。
等到士兵把李三郎带走后,身边的副将才提出异议,“郡主,我们方圆百里内好不容易遇到个活人,还是从图柳镇跑出来的,为何要派人把他送走?留着他在军中当个向导岂不是更好?”
“不可。”叶晨晚还没开口,营帐内一名女将已经率先开口,“这人是在营外找到的,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他说自己是图柳镇人,自己的妻儿被魏人所杀,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万一是魏人派来的内奸呢?不若派人把他送回去,也好监视他是否与人勾连。”
这名女将倒是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叶晨晚颇为赞赏地颔首,“不错。”
眼见叶晨晚也赞同对方的说法,副将没再坚持,领命便退下了。等到帐中人尽数离开后,叶晨晚才看向先前发言的女将,“你叫什么名字?”
面容坚毅的女将向着叶晨晚行礼,“属下名贺兰霜,从前在宁王殿下燕云军中任职,只是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后,就调去了后方。这次听说是郡主报恩,特意请命前来,也算报答当年宁王殿下知遇之恩。”
“原来是母亲麾下的前辈。”叶晨晚神色恭谨许多,重新看向帐中沙盘,“依前辈看,下一步该怎么做?”
“再多猜测也是纸上谈兵,不如先挑一座城池佯攻,试一试魏军的虚实。魏军没有趁着攻占城池一鼓作气,想来也是兵力有限。”贺兰霜端详一番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又低声提醒,“已经到了北境,一直按兵不动,也容易被陛下忌惮。”
叶晨晚拨弄着沙盘上的旗子,“言之有理,那么挑哪一座城池试探呢?”
贺兰霜也看向沙盘,“图柳镇便不错,位于偏角,魏军想要驰援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而且只是个偏僻小镇,城防算不上严密。先攻下图柳镇,看看魏军到底在城内做些什么,再做打算。”
叶晨晚思索着贺兰霜的建议,最后却把手中的旗帜落在了图柳镇旁的泉阳镇上,“若我想出兵泉阳呢?”
对上贺兰霜探究的目光,叶晨晚解释道,“泉阳四通八达,而且通往凌云城。虽然看现在魏军兵力直逼焘阳,但焘阳兵力充沛,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有数,焘阳沦陷的概率小之又小。况且,看泉阳坐落的位置,我想魏兵的兵力调动,还有物资的运输,一定会途径泉阳。在路上设伏,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烛芯噼啪,灯花绽开的火光映在她眼瞳里,照亮她眼中倒映出沙盘里的起伏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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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临墨府
重重竹影斑驳,投射在雕花窗牖上,有风拂过,便听得见竹叶婆娑声。桌案上的琉璃樽灯光线柔和,照亮被批注后只是随意陈放在桌面上的公文。
白衣少女坐在窗边,墨发披散沿着肩廓脊背垂落,她抬手时,宽大的袖摆滑落,露出纤细手臂与弧线漂亮的腕骨。
墨拂歌精神专注地注视着指尖,随着她口中念出咒语,星点流光从她的指尖四散开来,枝蔓自她缓缓生出,蜷曲伸展,最后开出一朵素白昙花。
流光四溢,如若萤火,昙花在她掌心从花苞到盛放,犹胜月华皎洁。
但这样的盛放并未持续太久,墨拂歌额间渗出细密的薄汗,指尖也微微颤抖着,很显然想要维持昙花盛开的状态对她来说尤为吃力。
很快整株昙花连带着枝蔓都尽数化作流光四散,一切归于虚无,再无踪迹。墨拂歌剧烈地咳嗽着,终于平复下呼吸后,才又翻开桌边写满生涩符文的古籍。
她难得流露出颇为懊恼颓丧的神情,反反复复翻阅着手上古籍。
自负如她,从来觉得以她的天资,学什么都应当是手到擒来。可为什么会屡屡折在最基础的秘术上?这明明是
她都是按照书中所记载一步一步学习,到底是在哪一步出错了?
小心走入房间的江离看见墨拂歌烦躁地翻动手中书籍时,顿时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事关重大,他踌躇了一阵后还是走到墨拂歌身边,希望不会触到她的霉头,“小姐。”
“有事直说。”墨拂歌不耐道,目光仍然停留在手中书卷。
“何纪还是被我们的人找到了,尽管他小心躲藏了许久。应该再过两日就会被带回墨临了。”他小心禀报。
闻言,墨拂歌唇角终于勾起些许讥讽弧度,“他倒是能躲,带回墨临后立刻送来见我。”她提醒道,“多注意些,我要的是活人,他可是个烈性子,别做出什么寻短见的事情。”
“小姐放心,不会有差错。”
她点点头,摆手示意江离退下。
等到少年退出房间只剩她一人后,她才终于起身,打开柜门,取出柜中仔细保存的长剑。
剑鞘花纹繁复,那颗硕大的流紫宝石仍然在夜色下华光溢彩,剔透无瑕,与窗外盛放紫藤无比相称。
“愿此心长澄澈,此意久清明。”
这柄剑熔铸时,为此心明澈,故而唤作清明,可为何铸成后至今,总在见证血亲相残,至亲反目?
她阖上眼眸——可自己真的做好准备接受真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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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临千机阁
千机阁内,机关林立,肃杀寂静。来往人皆是制式统一的一身黑衣,沉默地于楼中往来,寂静氛围几近压抑,正如楼中玄黑冰冷的墙面。
傅狰今日在楼中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他要找的人。
楼上的档案阁中,书卷林立,各色资料被仔细地陈立在书阁之中。黑衣男子在书柜前沉默地翻阅着卷宗,直到傅狰走到他身边时,才缓缓合上手上的卷册,转过头来。
即使在千机阁内,他也戴着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银制的面具在灯烛下泛着泠泠冷光,“傅大人有什么事吗?”
“前些时日你私自带人外出,折损了好几个影卫,这件事你现在都还没有一个解释。”傅狰冷冷质问,“每一次影卫外出执行任务,都是要在阁中存档的。”
面具男人闻言,仍只是从容地摩挲着案卷封面,“我不是在阁中存档了吗?那次外出执行任务探听消息,遇到了些硬茬儿,两边见了血,折损了几个下属。”
“探听的是什么消息?对方是什么人?见血了之后对面伤亡如何?可有知道我们的身份?”傅狰抛出一连串的追问,“这些东西你在档案里可是一句未提。”
“既然出了手,自然就不可能留下活口。对面都处理干净了,不知道我们身份。”男人淡淡回答,斜睨向傅狰,面具下漆黑的眼瞳内混着冰渣,“至于别的,傅狰,你不觉得你越界了吗?千机卫为陛下效力,出手自然也是为了陛下,我当然知道这一点。而你既然在陛下身边效力,陛下的安危才是你最该关心的事情。”
“正是因为为了陛下效力,我才要排除一切可能的隐忧。”傅狰反驳他,可自己并不擅长言辞,总是辩驳不过对方。“你上一次任务,实在蹊跷。”
面具男人冷冷一笑,“傅狰,你我同为千机卫,职位平级,就算质疑也轮不到你。为陛下做事,岂是事事都能见得光?为了陛下,影卫舍身忘死,在暗中做事不是让我们彼此怀疑的。”他转过头去,不再与傅狰对视,“若是傅大人实在怀疑,便上报陛下,由陛下定夺吧。”
他说的冠冕堂皇,傅狰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后愤愤拂袖离去。
傅狰离开后,他目光冰冷地继续翻阅着手上案卷。
傅狰不过是皇帝身边一个不长脑的武夫,他当然不担心对方真能抓住自己的什么把柄。但真正让他担心的,是那时放跑了的凌晗。
这人虽然身中剧毒雪上蒿,但轻功了得,还是让他从众多影卫手中跑掉。活不见人,死也不见尸,自己派人接连在墨临城内寻了几天,也没能寻到他的踪迹。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雪上蒿毒发,没能让他活着送出消息。可惜自己也没能拦截下宁王的书信,不知道宁王自北地送来的急书上有什么内容。更糟糕结果便是信已经成功送到了昭平郡主手上——也只能期望事情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修长手指将案卷重新推回书架上,无人能看见他面具后的眉头因为烦忧而深深蹙起。
棋差一着。
【作者有话说】
近日和同学探讨剧情的展开,同学听完:感觉你这个剧情有种没一个人长了脑子的美感。
我:【尖叫】你不要骂了,我真的构思得快长脑子了。【抱头尖叫猫表情】
关于本文10,我笔下的cp一般都是有明确10的,而且一般来说不支持逆。床上当然是支持互攻的,但是定位上10也是明确的。所以本文没有标注主攻主受,也没有标互攻。感觉没有一个比较适合的tag。
53夜袭
◎如雪月色映出艳丽血色。◎
北地泉阳镇郊
月光洒在林木荫蔽的道路上,只有驴车转动车轴的辘辘之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护送驴车的士兵打出一个哈欠,嘴里嘟哝着听不懂的家乡方言,最后才骂道,“怎么又是咱们摊上这破差事,真晦气,都几天没睡好觉了!”
驾驶驴车的士兵睨他一眼,“你再一边哈欠一边抱怨,上头的人说了,这些东西要有什么闪失,就要咱们的头。”
犯困的士兵嘿嘿一笑,“你就是脑子轴,咱们把这车上的东西卷走,够我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天高海阔,到哪里来找咱们麻烦。”
皮鞭烦躁地抽在拉车的灰驴上,奈何这驴还是慢吞吞地拉着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当个二流子整天鬼混,欠了一屁股债没处躲才来参军。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妹妹,我要是跑了,我娘怎么办?”
“所以我说你是个轴脑子。”对方毫不在意地吹着口哨,“你都吃喝不愁了,还去管你那老娘干什么?”
两人争辩着,其中吹口哨的一人却顿时感觉脖颈一凉,一看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比在他的咽喉,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人,却发现另外一人比自己境遇更糟。
一身玄衣的女子手执长剑,那柄泠如月色的剑比在咽喉,泛着冷冷的寒光。
再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押送驴车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变成了一堆生面孔,全都面色冷峻手执刀刃。
叶晨晚手中照雪庭光稍用了两分力,在他脖颈处划开一道细细血痕。见了血后,驾驶驴车的士兵明显安静服从下来。“我问,你答。”
士兵默认。
“你们运的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上头的只说是值钱的东西,出差错就要我们的命。”
叶晨晚示意身边人控制好这两个人质,转身登上驴车,看见车内堆积的箱子,只随意砍断了其中一个箱子的锁掀开了盖子,箱中整齐地堆放着一堆兵器。她端详了一阵,多长了个心眼,将这堆兵器全部拨开。
顿时她和身后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夺目的,璀璨的金色光芒。
一摞金条整齐地排列在木箱底部,泛着冰冷又夺目的金光。
这北地的偏僻小镇,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黄金?
但是现在不是计较这件事的时刻,叶晨晚重新盖好箱子,转头再看向士兵,“城中有多少人留守?”
士兵想了一阵,“大概约莫数千吧,他们还调了一批人走。”
数千人,既然调人离开,应该并没有剩下多少精锐,是能够交手的程度,算上夜袭,优势在她。
“你们要怎么把这批货运进城?”
“按时运到城下,拿出令牌,他们就会开门放我们入城。”
叶*晨晚眼神示意下属松开两个人质,自己掀帘躲进了驴车之中,“你一切照做进城,怜惜性命的话,就别耍花招。”
士兵现在当然也明白自己是遇上了玄朝的军队,念及自己远在家乡的亲人,只能选择配合。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惊恐,强装镇定地带着这一路伪装的玄军向着不远处的城镇驶去。
叶晨晚安静地躲藏在驴车之中,在心中继续预演自己的计划。带兵到了泉阳镇郊后,经过观察,确定了晚上会有魏人的运输兵。故而今晚一早就在泉阳镇外埋下了伏兵,再自己亲自带上亲信在必经之路上蹲伏魏兵,就等自己带兵骗魏人打开城门后,和伏兵一同攻入泉阳。
她专注地听着车轴滚动的声音,直到驴车缓缓停下,再听见魏兵的交谈声音,再往后是城门户枢转动发出的喑哑声色。
就在这一刻,皎白如月色的泠泠剑光撕裂夜色,迅如疾电,只在几个点踩之间,就来到了守城的士兵面前。
他们惊恐的双眼徒劳睁大,却只能看见自己的死亡。
秋水凉薄的剑光映出喷薄的艳丽血色,一场无声的屠杀。
深夜守城的士兵本就疲惫,直到叶晨晚已经杀尽了门口的数人,城内士兵才反应过来有人夜袭,取下墙上的铜锣想要敲响,“有人夜!”
他手中的铜锣被掷出的剑刃击飞在地发出哐当声响,而很快那道象征死亡的身影就来到他的面前,取下没入墙面的长剑,反手割破了他的咽喉。
而她身后是紧跟其后冲锋的士兵。
半夜的魏军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夜袭时,乱成一团,也不知玄军到底兵力几何,只仓皇地在城中大喊“玄军来了”惹得人心惶惶,顿时都没了抵抗的心思。
很快泉阳镇上的魏军纷纷缴械投降,只可惜魏人善骑马,让许多魏兵与将领都趁乱逃脱了。
天降破晓时,才将城中俘虏的士兵尽数圈禁起来,起先还有几个不安分的人,但在看见叶晨晚手中剑上沾的血时都自觉安静了下来。
根据城中斥候的调查,这座城也和先前遇见的村落一样,老弱病残都被屠杀了个干净,留下的都是能干活的壮年,也有相当一大批壮年被带走,城中没有多少魏军的精锐,并没留下多少活口。
此刻面对俘虏的魏国军官时,对方仍然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玄朝的口口,你和你那该死的口口娘一样都只会玩这些阴招,有本事正大光明打一场!”
不堪入耳的肮脏谩骂让叶晨晚微蹙起眉头,她扬了扬下颌,向着身后的亲信下令,“扇。吵得我心烦。”
身后士兵会意,当即一人摁住那谩骂的军官,另一人手上用力,狠狠地掌掴在了他的脸上。几个响亮的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脸颊立刻肿胀起来,也再无力继续谩骂。
“你居然识得我,还认识我娘,倒是有几分眼力,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叶晨晚冷笑着蹲下身与他对视,“这么看我娘说的不错,魏人都是一群只知道欺软怕硬的软骨头,打一顿就识时务了。还想光明正大打一场?你们杀这城中百姓时,也想过正大光明吗?”
“你们魏军这次占领这几座边城,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上头的喊出征,说能发财。”
“那怎么会有这么多黄金?这些黄金是从哪里来的?”她追问。
军官斜睨她一眼,不情不愿地回答,“不知道,都是从宁山那边运过来的。我们只负责整理好这些金子准备运出境带回魏国。”
宁山?叶晨晚面露疑惑,宁山也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边城,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黄金。不过显然问这里的人是问不出个名堂了,泉阳只是一个中转的地界,方便魏军把从宁山搜刮到的黄金转运出境。如此,倒是可以推测魏人的确是为了这些黄金来的。
正当叶晨晚疑惑时,副将贺兰霜在她身边低声禀报,说在魏军囤放黄金的仓库里,搜到了一箱形制怪异的矿石,数量并不多,被盛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箱子中,牢牢锁住藏在角落。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矿石是什么东西。
叶晨晚决定先去看看那箱蹊跷的矿石,临行前余光重新瞥了一眼被强行跪在地上的军官,“舌头割了,嘴太脏就别再说话了。”
肮脏的辱骂声很快就被打断渐渐远去,叶晨晚懒得与他计较,同贺兰霜来到了仓库中查看那箱蹊跷的矿石。
随着箱盖打开,露出了箱中玄黑色的矿石,而矿石周身却偏偏流淌着暗红色的纹路,随着光照泛出诡异的光芒,仿佛拥有生命力一般的脉络。
在箱盖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与不安将她包裹,但自己胸腔中的心脏却为之兴奋地跳动。
而这浑身上下都透着诡异之感的矿石,却看不出到底是何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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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临墨府
夏季的雨来得迅急,豆大的雨珠噼啪落下,窗外竹影摇晃不定,在窗面投下晃动的阴影。
墨府的祠堂内仍是灯烛通明,子嗣单薄的血脉并无过多族人,自上而下的牌位轻松就能扫入眼底。
擦拭牌位的工作对墨拂歌的身体而言显得过于繁重,但在此事上她一直坚持亲力亲为,府上下人也对此无能为力。
她缓慢地擦拭着灵堂内的牌位,自开国祭司墨怀徵与一旁萧遥的牌位,一直到墨衍与一旁的牌位。
当她小心地将灵牌擦拭干净重新摆好时,在外等候已久的江离终于走入祠堂轻声道,“小姐,何纪已经被我们找到,带回墨临了,现在就在府外。”
墨拂歌直起身子,就在此刻瓢泼大雨中响起一声惊雷,电光一瞬间将祠堂内照得通明。
她良久地凝望着身后的牌位,这些沉默的牌位此时却像一双双安静的眼睛注视着她。
阖上眼眸,许久后才听见她淡漠的嗓音,“就把他带到祠堂这里来吧。”
她一扬衣摆,在牌位面前端正跪下,雪色衣摆铺陈,如同盛开的夜昙。
“还有,将霁清明带给我。”
雨势渐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目测也是个小高潮,前文埋了不少比较细碎的伏笔来着。
又可以写发疯了,真好。
顺带很奇怪,有很正常的评论被管理员删掉了,不是我删的!正常评论我都不会删评的!【解释】
54相残
◎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这是何纪时隔五年重新踏回这座古朴又肃穆的府邸。
只是比起当年,府中似乎多出了许多林木,尤其是看见府内遍植的摇曳紫藤时,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讨厌这种花,尤其是府内这样开得极其妖异繁盛,终年盛开的紫藤花。
只有清河城才会有这样终年不谢的紫藤。
他被一路押送着往墨府的祠堂走去,颇有些不悦地看着身后押送他的暗卫,“我自己会走路。”
身后暗卫面无表情,“小姐吩咐,要把你毫发无伤的带到。”
“毫发无伤?”何纪抬了抬左肩,左臂的衣袖晃动,空空荡荡,“我这叫毫发无伤?”
一旁的江离冷淡地扫了一眼何纪,吩咐道,“不用和他多说,把他带到就行。”
何纪轻嗤,“你这些年给墨拂歌当狗倒是混了个好前程,只是不知道她之后会不会兔死狗烹。”
“何前辈为前任家主效力,我为小姐效力,都是尽忠罢了。”江离对他的挑拨之言无动于衷。
“她这样狼心狗肺”何纪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江离一脚踹在膝上,吃痛止住言辞,一瘸一拐地向着祠堂走去。
到了祠堂门口,肃穆之感更胜,雨珠自竹叶滴落,凄清如泪泣。
“小姐,人带到了。”江离在门口禀报。
很快那身着白衣的身影就从祠堂内步出,何纪在看见她时还是晃神一瞬,比起五年前孩童的模样,现在的她身形高挑,行走间衣袂浮动,如同身披月色行来。漆黑眼瞳里漠然的冷色与墨衍如出一辙,但细看她眉眼,还是让何纪气血倒涌——太像了,和那个女人无比相似的眉眼。
“跪下。”看见他满眼敌意地瞪着墨拂歌,暗卫强行摁着他双膝跪地。
墨拂歌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不必了,当初将他逐出府上时,他与墨氏就再无关系。现今见我,自然也不用行礼。”
她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半分让何纪起身的意思,唇角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我们还能有再见面的这一天,可见你我的命都比彼此预料的长,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何纪一声冷笑。
“怎么这样一幅不服气的表情?”墨拂歌眼神下移,有意落在何纪左边空荡荡的袖子处,“何纪,还在记恨这只手?这只手可是你自己同我打的赌,当初那个叛徒的下落,我和你赌一只手臂,我赢你断,反之我断,我赢了,你便该愿赌服输。”
一提到这个就激起他满腔怒火,他顿时提高了音量,“那明明是你暗示那个叛徒逃回他自己家乡!”
“计谋也是决定赌局的一种方式,我可并没有阻止你也用计。”墨拂歌轻笑着反驳,“好了,我想你也很清楚我找你是做什么的。我不爱同你谈生死,但你知道我有很多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所以都痛快一点吧。”
她拿出放在一旁的剑,将那柄剑鞘形制繁复的长剑呈在他面前,“你识得这把剑吗?”
何纪面色复杂地看着剑鞘上那枚色泽夺目的剔透宝石,却迟迟没有做出回应。
墨拂歌等待了一阵,“也罢,这柄剑不出鞘的话,你不识得也是正常的。”
她拔剑出鞘,铿锵一声,长剑出鞘,酽紫华光顿时照亮雨幕下的祠堂,她手中剑轻若无形,透若琉璃,美得近乎妖异——就如同这院中盛放的紫藤。
在这柄剑出鞘的一瞬间,就轻易吸引住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毕竟他们之中,也从没有人亲眼看过剑出鞘的模样。墨拂歌平日很少拿剑,自然更少有活人能亲眼看见这柄剑出招。
在看清剑出鞘的模样后,何纪面色明显变化,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只瞪大了眼愤愤注视着长剑。
墨拂歌看他神色,也明白了他自然是识得这把剑的,“看来你认识这柄剑,昔年苏辞楹所铸,也是她的佩剑——名剑霁清明。”
“名剑?”何纪回以不屑的嗤笑,“你明明也知道这是妖剑。”
“妖剑名剑,只在人心。”墨拂歌抬起手中剑,剑锋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面颊,察觉到何纪不自觉的颤抖,她微眯起眼,“你在害怕这柄剑?因为它差点取过你的性命?”
何纪瞳孔收缩,显然是被墨拂歌说中了,在这柄剑刚出鞘时,他就认出了这把剑的身份。
妖异的紫色,诡异的剑法,取人性命只在方寸之间。
在清河城时,这把剑就取过他身边无数人的性命,也曾逼近他的咽喉只在咫尺。
是上一任家主墨衍为他挡下了那一剑。
他所有神色变化都尽数落在墨拂歌眼中,很快墨拂歌嘴角那点敷衍的笑也不复存在,“看来十二年前,你去过清河城,那么,想来我的父亲也一同前往了。”
何纪抬起头,只看见墨拂歌逆光而立,漆黑的眼瞳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如同一片无光的深渊。他一时间不敢与墨拂歌对视,最终才鼓起勇气咬咬牙道,“没有。”
“你说谎的样子很拙劣,不过我姑且当做你用另一种方式说了实话。”剑锋冰冷,比在他咽喉,“下一个问题,我不想再听到谎言。”
雨大风急,雷鸣不止,窗棂被风雨吹得晃动呜咽。
“他为什么要去清河?十二年前清河城那场大火,是不是与他有关?”墨拂歌嗓音冰凉,一字一顿地问。
何纪的吐息明显急促起来,最后才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剑锋挑转,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滚烫的血液滴答滴答划过剑锋落在地面,“我说了我不想再听到谎话。何纪,不要用你这点嘴硬的手段来表明对我父亲的忠心,你以为只是再断只手或者是搭上你这条命?我也说过,我有很多种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何纪捂着脸颊上的伤口,因为疼痛倒吸着凉气,最后忍无可忍地怒视着墨拂歌,“墨拂歌,你又想问出什么答案呢?!你明明心里也知道为什么!要不是你那个不识抬举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你,他何必大费周章带我们去清河,还折损了这么多兄弟?”
一道惊雷落下,将墨拂歌本就苍白的肤色照得惨白。
这件事她一直有预感,但真的从别人口中再得到真相时,还是让她难以接受。
她手中剑因愤怒而颤抖,剑似有灵性一般能感受到她的愤怒,震鸣作响,“所以他就为了抢回我,放火烧了清河?”
眼见墨拂歌终年不变胸有成竹的神色终于出现了松动,何纪冷笑一声,“那场火是苏玖落眼见皇家影卫无法阻挡,才放火烧了苏府玉石俱焚罢了。”
墨拂歌转而露出一种更莫测的冷淡笑意,“看来他还与玄朝勾连了。也是,清河地处巴蜀,蜀道崎岖艰难,如果没有他带路,影卫也很难进入清河。”
何纪这才意识到他又被墨拂歌套了话,“如果不是你母亲不识时务,一直不愿意交出你,还不准家主给你改姓,又怎么会出此下策!?你根本就不懂家主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和你那个瞎眼的娘一样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没有母亲吗?”墨拂歌似乎终于露出了难得困惑的神色,“我为什么一定就属于墨衍,要来继承他的姓氏和责任?况且像他这样谋害妻女的人没有资格说什么付出与苦衷。”
何纪觉得他从来就不能理解墨衍的这个女儿,就像他也从来不觉得这个女人能接过墨氏的权柄,“妇人之仁,和你这种女人没什么好说的。”
“的确,想来你和阎王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墨拂歌缓慢地直起身子,转身凝视着祠堂中的牌位,“虽然你没有母亲,也从来认为我成不了事,但你很快可以知道一个母亲的,‘妇人之仁’的女儿可以做什么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随意谈起今日晴雨,“拖出去凌迟,然后扔到乱葬岗喂狗。”
何纪的呼号辱骂很快就淹没在了雷雨声中,直到所有人都散去,墨拂歌手中的霁清明才哐当坠地,她躬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胸腔中挥之不去的恶心感让她干呕出声。
剧烈的咳嗽声混杂着雨声久久回荡在空寂的祠堂。
温热的血液自她捂嘴的指缝滴落,一滴一滴落在霁清明的剑刃上,血液竟然缓缓渗入剑刃,更有妖异之感。
剑刃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悲伤与愤怒,在她脚边轻缓地震鸣着。
她强忍着不适,一步步缓慢地走到祠堂中墨衍的牌位前,取下了上面的灵牌。檀木牌上还沾染着她手上未干的血迹,晕开在烫金的刻字上。
她抬手,落下。
牌位也随之摔落在地面,化作无数碎片。
而堂外她亲手所植的紫藤花在夏日尽管被雨水打落花瓣,仍然开得繁盛,如同飘落的融雪,仿佛永远不知何为凋零。
————
附《剑谱闲录霁清明》
苏辞楹的佩剑,唤作霁清明。为昔年求得天外陨铁,亲手灌注心血所铸。
初铸此剑,为此心明澈,为肃清苏氏,她唤佩剑清明。
而甫一铸成,这柄剑斩下的却是族中叛乱三叔的头颅。
这柄剑虽除凶祟,虽开太平,但苏辞楹平生不喜出剑,若非生死相搏所不能解之事,剑皆不出鞘。为利为义,皆有他法,唯血亲相残,无法可解。故而此剑平生最多饮亲人血,煞气深重。
更因此剑铸法失传,形制偏锋,霁清明虽为名剑,后世多称其为妖剑。
自两百余年后剑传至墨拂歌之手时,此剑已见证苏氏一族自中兴而亡于盛时,更见夫妻反目,火焚清河。血痕斑驳,仇怨难解。
剑久浸凶怨,极锋极利,于墨拂歌手中常出鞘,斩宿敌报血债,剑下凶魂无数。早无人还记起,此剑名为霁清明,铸剑为明心澄意。
但霁清明虽斩人无数,却仍也开太平盛世,得护心上人长安。
所谓剑,不过金石之物,而剑心剑魄,亦因人而生。名剑霁清明,不为此心清明,亦不为血洗深仇,只因当年铸剑融得苏辞楹神魂一律,剑有灵而认其主,随心意而出鞘。
清明浊怨,皆在一念。
【作者有话说】
一个剧情小高潮,关于墨拂歌的身世。在之前就埋了很多非常细碎的伏笔,因为实在是太多了这里就不做讲解,如果有读者能够发现我会非常开心。
很美的精神状态,墨拂歌还挺擅长黑色幽默的。
55赝品
◎祭司书画千金难求,这自然是赝品。◎
北地凌云城
“郡主慢走,有什么吩咐随时再来就好。”衙役小心地将叶晨晚送出官邸,目送着她远去,终于呼出一口气。
叶晨晚披着暮色走出凌云城府,心中颇感烦闷。
自攻下泉阳后,她判断魏军的主力应该都集中在宁山镇,转而来往临靠宁山的凌云城,想要和凌云城共同出兵攻打宁山。只是没有皇帝的旨意,凌云城这边自然是推三阻四地婉拒,不想搅入这片浑水。
可惜当初攻打泉阳时,放走了不少趁乱出逃的魏兵,想来也有不少人应当跑去了宁山通风报信,追击最当一鼓作气,最忌半途而废,凌云城这边推三阻四,自然是错失良机。但魏军主力集中在宁山镇,不知兵力深浅,玄若清派给她的军队既非精锐,也非心腹,还有一堆吃空饷的蠹虫,起码谎报了三成的人数,她也不敢贸然出兵。
“郡主不必介怀,他们都是看菜下碟,推三阻四也是常态。我们再做打算就是。”同她一路出行议事的贺兰霜安慰她。
“他们推拒也在意料之中,我只是怕错失良机。”眉睫轻垂,叶晨晚叹息一声。
贺兰霜戎旅多年,看惯了军中各种乱事,“郡主此次出征,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现在的战果已属不易。不过仔细布局,收复宁山也不算难事,宁山再一收复,剩下两城也是不攻自溃,如此也足够向圣上复命。万事不必求得完美,毕竟太完美也容易被人盯上。”
听她说完,叶晨晚难得看她良久,最后浅淡一笑,“你到底看得透彻。”
“在这军中待的久了,自然很多事就看明白了。”贺兰霜只如此答,并不多言。
“贺前辈对宁山了解多少?”
“宁山正如其名,是座山中的偏僻小镇。若是要出兵宁山,一定要先派斥候打探清楚情况,不然最易遭遇伏击。”贺兰霜嘱咐道,“但确实也想不通为什么魏军会看上这么个地方。”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行走在凌云城的街道上。凌云城也是北方仅次于焘阳的繁华城市,街道鳞次栉比。只是因为魏人来袭一事,搞得城中人心惶惶,行人稀少。
叶晨晚仔细观察,发现街道上的人脚步匆匆,如果有卖屯粮的商贩,很快就被一扫而尽。
门庭寥落的当下,街边一个还开着门的古董铺便格外显眼,眼见这店中还有客人,叶晨晚心中诧异,便带着贺兰霜拐进了这家铺子。
刚走入店中,店主在看见叶晨晚时,观此女气度非凡,知道她非富即贵。奈何自己正在招待客人,腾不出身,只能吩咐了自己信任的店员先去把她招待着。
叶晨晚只在店内扫了一眼,毕竟在皇城内看惯了奇珍异宝,北地城内这么一座普通的店内,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精品。不过她是来探这家店的虚实的,自然也不会多言,不动声色地装作对店内古玩颇有兴趣的模样。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店员介绍,眼角余光却已经瞟向了一旁店主悉心招待的顾客,一身锦衣华服的男子穿着考究,看他腰间纹犀玉带钩,白玉质地无瑕,的确是难得的上品——可见是颇有资产的贵客。
他此刻正饶有兴趣地听着店主给他介绍一卷书画,在听见店主说这是当朝祭司的书画时,也让叶晨晚来了兴趣。
凑近一看,原是一幅夏荷清池飞白鹭,右下角题了一首前朝柳兆禹的七言绝句。再细看去,笔触虽精致却少神韵,白鹭动作颇显僵硬。叶晨晚虽然并不精于书画,但细看下也能判断出这是赝品——更重要的是,墨拂歌本就不喜柳兆禹此人,更遑论在画卷上题他的诗。
不过那男人看得颇有兴趣,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幅画卷的蹊跷。叶晨晚也乐得不戳破,也装作感兴趣的模样在旁边看着这副赝品。
男人被店主唬得一愣一愣,在店主鼓吹一番祭司的书画如何千金难求,开出黑心的价码后,也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准备买下这卷赝品。
而叶晨晚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突然开口加价了一百两。
男人却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毫不眨眼地连着同叶晨晚加价了好几次。
她当然没有花这么多钱买一幅赝品回去的愚蠢想法,在确认这男人的确财大气粗后,悠悠一笑道,“今日出门没带够银两,看来还是公子要将这幅佳作收入囊中了,恭喜。”
男人轻哼一声,毫不在意地要同店家前去结账。
叶晨晚在店中注视着两人到了后面的柜台结账,当她瞥见男人付钱,却是从袖中掏出一枚枚的金锭,在古玩店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夺目光泽时,她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
待到男人离开后,店主终于腾出精力来招待这位贵客,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谄媚道,“这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今天的那卷画被另一位公子买走了。不过这店里的东西您随便挑随便选。”
叶晨晚状若无意地问,“那位公子出手阔绰,不知是何许人也?”
店主面露难色,“这这店里客人的身份,都是隐私,希望姑娘理解。”
琥珀色的眸子轻轻扫过一道眸光,叶晨晚表情轻松,“无妨,我现在追出去也还来得及,只要告诉他那卷清池白鹭图是不入流的赝品,想来也能同他搭上话,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是难事。”
没想到常在河边走终究是湿了鞋,这次遇到了懂货的行家,店主急忙关上了店门,笑意更胜,“小店不过是做些小买卖,可经不得姑娘这样说。您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还算是识时务。
“他是什么人?”
“是城里九记商行的掌柜的,出手向来阔绰,这城中人都是知道的。”
“他与你交易,都是用的金子?”
“基本上都是。”
叶晨晚轻嗤一声,“你到也不觉得蹊跷。”
店家赔笑,“瞧您说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给的金子都是货真价实,我们做生意的自然也不多问。”
“可惜他的钱货真价实,可货不是。”叶晨晚粗略一扫店内古玩,良莠不齐,还混了不少赝品次品。
“祭司大人一字千金也难求,她的真品字画,哪里是我们这穷乡僻壤能求得的。”面对叶晨晚的讥讽,店家倒也不恼,不过也没为自己卖赝品感到羞愧。
叶晨晚也懒得同这样没脸没皮的人多讲,又问,“九记商行是做什么生意的?”
店家思索了一阵,仍然面有疑惑,“这我也不了解,只知他家生意颇大,似乎常从北地收购货物倒卖到别处去。”
叶晨晚又问了些细节,眼见从店家处再问不出什么东西,这才带着贺兰霜离开了店面。
“郡主觉得他交易用的黄金有蹊跷?”刚走出店门,贺兰霜便询问叶晨晚。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总怀疑这些黄金与那日我们在泉阳搜剿到的黄金有关。”叶晨晚分析,毕竟北地能有这么多黄金流通,本就奇怪。 :=
“那郡主打算怎么办?”
叶晨晚抬眸看了一眼渐沉的暮色,“既然都知道了是九记商行,不若就夜探一番,看看这么多黄金究竟如何而来。”
、
墨临墨府
蒸汽顶起药盖又落下,发出清脆声响。苦涩药香弥散在房间中,久久挥之不去。
汤匙缓慢地搅动着瓷碗中深褐色的液体,端着白瓷碗的左手骨节分明,折出清瘦的弧线。墨拂歌面无表情地搅动尚还滚烫的药汁,眼睫微垂遮住漆黑的双瞳,这两日她面色更显病态的苍白,宽大衣袍下的骨架单薄,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散。
那日她下令将何纪凌迟处死后,墨府内难得见了血,一具森森白骨被丢去了乱葬岗喂狗,也无人会关心荒郊野岭多出的一具尸骸。
但那日后墨拂歌虽然仍然神色平静,却比素日更频繁地咳起血来。
就如此刻,素白手绢上洇开刺目的鲜红,如若雪中红梅,她苍白的唇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更显妖异。
墨拂歌细细擦去唇角残留的血迹,不耐阖眼,“有话便说,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在外面犹犹豫豫许久的江离终于走进房间,他这几日又担心墨拂歌的身体,却也不敢触她的霉头,“清河那边,有消息了。”
墨拂歌终于坐直了身子,“什么消息?”
他知晓这个消息一定会牵动墨拂歌精神,她此刻是最需静养的时间,江离在心中并不愿禀报这个消息,但他也知道若是被墨拂歌知晓自己瞒着她,那就不是人头落地的问题了,“清河那具一直被您用血供养的傀儡,前些日子刚苏醒过来。”
哐当一声,墨拂歌手中的瓷盏摔落,碎片飞溅,她难得失态,却又露出惊喜神色,眼中都泛开了星点光芒,“立刻备车马,我要去清河一趟。”
“小姐清河路远,您的身体”江离嘴唇翕动,也知晓自己的劝告对她没有什么作用。
“我无事。”墨拂歌脚步匆匆,“这些时日,无论谁问起,都对外声称我病了,不见客。”
窗外紫藤摇曳,牵动她的思绪。
她终于,又将回到她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
本文里会有一些比较超自然的东西,但不会是文章剧情的重点,都只是一些必要的设定情节。
有时候觉得墨拂歌和叶晨晚这两个人都挺天选事业批的,两个人分别之后竟然没一个人主动想起对方。
一直到五十章最亲密的事情是终于喊过一句对方的昵称,平时压根想不起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迷茫】【对不起】,再整整事业之后再谈感情吧。
马上要开启新地图了,是最漂亮的清河城。
56还乡
◎春见飞花,秋问清商,清河云乐,不知还乡。◎
夜黑风高,月色在乌云掩映下并不清朗。借着夜色的掩护,身着黑衣的身影轻盈,翻过院墙无声无息地落入高门大户的宅院中。
九记商行在城中颇有名望,稍一打探,很轻易就知道了地址。门口那些家丁守卫并无什么威胁,叶晨晚轻易地绕过他们潜入了商行内。夜深时间,屋内却仍是灯火通明,窗牗上映出觥筹交错的身影。侧耳一听,尽是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音伴随着嘈杂笑声。
看来她的调查很难遇见什么阻碍了。
她从容地在回廊掩映中穿行,很快就绕过前面的房屋绕到了后方的库房。
库房门口也是空空荡荡,无人看守,想必守门的人也在刚刚的屋内喝酒。叶晨晚端详了一阵大门上的门锁,对她来说并不算复杂,手上动作变换,小半烛香的时间后就轻松撬开了库房的门锁。
推门而入,叶晨晚艺高人胆大,干脆地点了火折子点亮了库房的灯烛,借着灯火翻看库房内的货物。
粗略看去,库房内的货物倒是平平无奇,多是一些北地特产的药材皮草,看来这家商行做的多是用北地的药材皮草卖到中原和南方,再采购当地特产来回倒卖的生意。
只不过这商行的眼光看上去不怎么样,就像从南方采购回来的这批粉彩瓷瓶,最近的市场可算不上好。
这眼光如此平平,真的不会亏本吗?到底哪来的那些金子给他挥霍。
叶晨晚腹诽,很快地就将库房内的货物都检查了一番——都是一些普通的商品,并无蹊跷之处。她一路摸索着来到库房深处,在几个靠墙的货架处停下了脚步。
借着灯烛的火光,端详片刻后,她指节轻扣柜面,听着略显沉闷的回音,她不由得扬起嘴角,笑意略显轻蔑。比起墨临城里那群人个顶个的心眼,这样隐藏的手段多少显得太过粗制滥造的拙劣。
伸出手在货架深处摸索了一番后,叶晨晚便顺利找到了货柜里隐藏的暗门,用力推动,传来机栝运转的声音,墙面暗门显现,露出通往地下的通道。
叶晨晚提灯走入暗道,不时便到了隐藏的地下室。
她差点被反射出的华光晃到了眼。
房间中摆满了各色玉器宝石,还有书画藏品,其中摆放在中间的一尊麋鹿头骨上更是缀以各色硕大宝石,极尽奢华。
可惜看得出藏品的主人眼光堪忧,这里面的不少藏品都是赝品,真假参半。仔细一瞧,还能找到今天白天在那家古董店遇见的仿墨拂歌书画的赝品。
但是在瞥见这一屋子的宝石时,叶晨晚还是突然想起那一晚看见墨拂歌佩剑剑鞘上镶嵌的硕大宝石,那颗宝石形色完美,通体无瑕,流光溢彩,这满屋的宝石也没有一颗*能够媲美,即使是自己也没有见过成色更好的紫色宝石。
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以墨拂歌的家世,能拿出这么一颗奢华的宝石倒也并不奇怪。让她感到蹊跷的是,墨拂歌喜好清雅,偏爱玉器,看她爱穿白衣便知此人喜好素净——在剑鞘上镶嵌这么一颗夺目的宝石显然不像是她的性格。
毕竟没有见过剑出鞘的模样,到不知她手上那柄剑是什么来历。
叶晨晚还是收回思绪,看向了暗室角落里仔细摆放的胡桃木箱。这些木箱上的锁比起大门门锁反而还要精细许多,她在端详一阵后,索性快刀斩乱麻,直接拔剑砍断了箱上的玄铁锁。
掀开盖门,尽管早有准备,叶晨晚还是微眯起眼,避免被夺目的金光晃花了眼。
一箱箱整齐摆放,耀眼夺目的黄金,在灯烛下流淌着冰冷的金黄色泽。
粗略估计了一下黄金的数量,叶晨晚知晓,一个小小的商行绝对攒不下如此多的黄金,此事必有蹊跷。
而一场酒席放纵到了深夜,看守库房的家丁这才醉醺醺地从房间中出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府内的库房走。
他打算按照往常一般,最后粗略检查一番库房走个过场后就回去歇息,谁知道当他走到库房前,立刻瞪大了眼,险些把他的酒都吓醒了。只见库房房门大敞,灯烛都被点燃,他当即想喊府上遭了贼,又觉得贼人应该没有这般嚣张。
走入库房内,货品倒是都整整齐齐摆放着,没有缺失,但他越看越觉得紧张,一路绕到了最深处的柜门前,果不其然暗门已经被打开。
自暗门走下,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铺陈的黄金,在灯烛下熠熠生辉,彻底将他吓了个半死。而随意坐在木箱上的黑衣女子正随手拿起一块金条在手中把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比黄金还要夺目。
“请你们家掌柜的来吧,我想和他好好聊聊,这些黄金的来历。”
、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
清晨的蜀地多露水,江面雾气氤氲,日光也朦胧不清,青山水碧都隐没在水雾之中。
靴履脚步轻盈,踏过潮湿的石砖,素白衣袂不经意拂过路边草叶,被露珠沾湿晕开一片浅浅的水痕。
一叶渔舟漂浮在江面,船夫随意地坐在船头吃着手中馒头,在看见岸边伫立的女子时,还是立刻站起了身子,试探地问,“妹儿,是要渡江不?”
站在岸上的少女一袭白衣,头上戴了一顶帷帽,轻纱垂落,看不清面容。她手中还握了一柄长剑,船夫也见怪不怪,这些年世道不太平,这副打扮走江湖的人也不少。
少女轻轻点头,开口时也是蜀地口音,“渡江,去清河。”
“好嘞,您请您请,随便坐哈。”船夫急忙把她请上船,拿起了船棹。
船桨划动,一叶扁舟向着江岸渡口划去。江面上雾气升腾,连带着船上都带着蜀地夏季特有的潮湿。碧水清澈,旭日初升,泛开粼粼波光。
船夫健谈,划船时嘴也闲不下来,一边划动船桨一边问,“听姑娘口音,是清河人?”
“嗯。”沉默半晌后,墨拂歌点头。
“那就是回家咯?”船夫呵呵笑了起来,“能回家好啊。”
墨拂歌看着船外岸边景色,这两年又有些变化,但始终还是熟悉的,“在外面待了几年,现在回清河。”
“现在外面世道怎么样啊,我老听他们说现在外面都不太平,都好多年没出过蜀了。”
“不怎么样。”墨拂歌怀中抱剑,垂着头低声回答,“都不如清河。”
“那还是回清河好啊,清河是个好地方。”船夫摇动船桨,“我家里还有几亩地,这几年收成都不错。不是农忙的时候就出来做点渡船生意,也足够养家里几口人。”
江上清风习习,吹动她帽上轻纱,“是好事,这些年蜀外赋税重,天灾人祸也不少。”
“哎,这世道,还是多攒些钱吧。”船夫叹息,停下手中船桨,小舟轻轻泊在江岸渡口处,“到清河了,姑娘,该回家了。”
船内白衣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踏上了岸,一枚银锭抛向他,船夫眼疾手快地急忙接住银锭,在手中仔细验了验真假,发现竟然是货真价实的银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在手中反复翻看——现在出蜀再回来的人,都这么富裕了?
旭日东升,江岸码头人潮往来,已经有不少人支摊开起了早市。人声熙攘,好不热闹。
清河地处川蜀重山之间,蜀道艰难,地势险峻,自古以来少与外界相通,确是数百年来长久安乐的太平富庶之地。
常有歌曰,“春见飞花,秋问清商,清河云乐,不知还乡。”
清河富庶,已有数百年。清河苏氏在川蜀盘踞数百年,昔年北杓七子之一的天玑星苏辞楹,正是出身其中。清河苏氏善经营,商队遍布九州,颇有盛名。
苏辞楹富甲天下,昔年助太祖成就霸业,定盐业商道规矩,天下后世商贾敬服。虽然她几年后辞官归蜀,不问朝堂,多行走于川蜀苗疆,不知缘由,后世有传言说她余生疯癫,亦不知真假。但苏氏繁盛,川蜀与清河俨然成为一块朝廷难以触及的界外之地。
玄朝两百年来,一直难以切实控制川蜀,久而久之,二者形成了约定俗成的默契,朝廷享受川蜀富庶的供奉,对蜀中事务甚少干涉,二者相安无事。
直到十二年前那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焚尽了苏府,这支盛极一时的家族也就此消亡。
只不过纵然如此,朝廷仍然没有实际地掌控这片土地。
墨拂歌安静地穿梭于人海之中,她回清河的时间很短,来的次数也算不上多。
但是每一步都是如此亲切,又或许是她为了走到这一步,已经辛苦跋涉了十余年。
江风裹挟着水雾拂面,远处棹歌声声,白鹭啼鸣着飞向天际。
墨拂歌抬眸,看城门巍峨,上书“清河”二字。风吹动满城飞花拂落,吹落紫藤如雪。
何日见飞花,送我早还乡。
【作者有话说】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萧纲《蜀道难其二》
郡主会的技能要比想象的多许多。
终于回家了呀,祭司。
57归家
◎她不过是徒劳地捡起过往的碎片拼凑。◎
九记商行的掌柜万深在听见家中仆役前来禀报时,原本懵懂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自家库房的地下室,看见正坐在木箱上把玩黄金的叶晨晚时,眼睛更是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显得语无伦次,“你你是”
“幸会,万掌柜。”叶晨晚展颜一笑,“我们今天白天见过的,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姓叶,上晨下晚。”
“原是昭平郡主。”万深也听说过这次领兵的统领是这位从来低调的郡主,行了一礼。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不若长话短说了。”叶晨晚指尖轻扣木箱,发沉闷声响,“解释一下这些黄金的来历吧,万掌柜。”
万深仍是狡辩道,“郡主何来此言,这自然是小的这些年做生意的攒下的一点余钱罢了。”
“余钱?就凭你那些粉彩瓷瓶吗,怕是现在还放在库房里亏本吧?”叶晨晚不屑嗤笑,信手将手中的金条抛给了万深,“万掌柜,我说了我们彼此长话短说。我也便直说了,我从泉阳那边的魏军手上缴获了一批黄金,看上去成色很新,和掌柜的库房里这批分外相似,你如果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那我们也只能官府见了。”
叶晨晚的威胁很明显是有效的,万深嗫嚅许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才道,“郡主,您这又是何必呢!”
“什么何必不何必,私通魏贼的罪名你担待得起吗!”她猛地一拍木箱,呵道。
万深知道再瞒不下去,只得叹息一声,破罐破摔道,“小的当然担待不起!这些金子,都是给陛下存着的罢了!”
“你说什么?”叶晨晚已经跨步来到了他面前,“陛下?!”
“是啊,这九记商行,都是陛下资产,我们不过是帮陛下经营罢了。”
叶晨晚诧异,很快又捋顺了思路,“你为陛下经营商行,就是这样亏本的?那这些黄金,又是如何来的?”
万深也一五一十交代道,“在宁山那边,有一座金矿,开采的黄金,都会熔铸好之后送到九记商行,我们再为陛下变卖经营,换做银钱后上交到陛下的私库。”
“宁山有座金矿?”她面露疑惑,“可我从未听说过。”
“这金矿都充作了私库,您自然是不知道的。”万深冲着她无辜地一摊手,“陛下的私库里有钱,用起来才要方便许多,您是明白的。”
万深这样说,她也明白了其中因果。毕竟玄朝境内的金银铜矿,都是官有,只能官方开采,开采后也会尽数熔铸后充入国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这些金银都入了国库,但国库归户部管理,支出收入都需户部批准记录,哪怕是天子要调用国库,也会麻烦许多,故而历来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库,有些用度直接从私库调取会方便许多。
这座金矿,自然是瞒了下来下来,私下开采充入了陛下的私库之中。
当然这万深也没有他此刻表现得这样无辜,他在这其中自然是中饱私囊,赚了个盆满钵满。
在仔细查验了万深的腰牌,的确是皇室亲制后,叶晨晚也确认了他所说的真实性。
“如此说,魏人是盯上了宁山的那座金矿?”她垂眸沉吟,如此看来,魏军带走了这么多壮年劳力,很可能是带去了宁山的金矿做苦力。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万深在叶晨晚身边笑得谄媚,“宁山沦陷,金矿那边也没了消息,我们也很头疼。要是郡主能收复宁山,也是帮陛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不是?”
叶晨晚心中唾弃这些中饱私囊的蠹虫和只知享乐的帝王,但也知道自己要帮他们解决这个烂摊子。她冷哼一声,“宁山那边,还有金矿详细的信息和地图,都给我一份。”
万深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让人去给叶晨晚拿金矿的地图。而她仍然端详着暗室内满地的黄金,她仔细搜索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先前在泉阳缴获的那一箱奇异的矿石。
那种奇异且不知来历的诡异矿石,究竟是什么东西?
、
清河城门外看守严密,一队官兵模样的守卫严格排查着出入城内的百姓。
但当他们看见那块镂空雕刻紫藤花的玉制腰牌后,还是瞪大了眼上下打量这个带有帷帽的少女,尽管看不清她眉目,还是恭敬道,“您来了,请进请进。我为您安排车马。”
车轴滚动,行在开阔街面。墨拂歌难得挑起车帘,观赏着街边风景。城中遍植草木,夏日正是飞花点翠,如荼繁盛。相比起墨临江南水乡自带的水墨温柔,清河城有着永不凋零的长青草木,山势错落,雾色朦胧,远眺去群山都隐没在云雾中模糊成斑斓青绿。
而街边尽是摊贩行人,人潮熙攘,好不热闹。孩童追逐着翩跹蝴蝶一路跑过,留下欢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墨拂歌入神地看着街边风景,繁华风景倒映在她漆黑眼瞳,流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
她就这样一直专注地看着街边景致,直到马车行过闹市,穿过青碧竹林,终于在一处豪华府邸前停下。
紫藤花繁盛,在盛夏时节开得几近妖异,而府邸后山遍植桃林,自远处望去绵延数十里不断,灼灼如火。
府邸尽管在样式上形制复古,可看木材砖料成色仍新,用料极尽奢华。
中年妇人带着仆从在府邸大门前急切地张望着,在看见马车停下时,急忙迎了上来,“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听说您要回来的消息,我每天都在等您,可算是等到了!”
墨拂歌走下马车,本想说些什么,妇人却已经牵着她的衣袖仔细打量起来,她也便顺从地任由妇人将她仔细打量,“您比起上次好像又长高了些。”
“云姨,每次见我你都这样说。”墨拂歌无奈回答。
“的确是长高了。”她欣喜地牵着墨拂歌往府内走,“毕竟您回来的少,我一年也不一定见得到您一次。”
她眼睫微垂,最终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温声道,“我有机会会常回来的。”
“哎,好,好,毕竟你云姨老了,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能多见小姐一次也是好的。”妇人仔细地帮墨拂歌理好衣摆,眉眼间满是慈爱,“回家了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去做。”
是的——回家。
纵然她在墨临生活了十余年,但墨临不是她的家。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那座冰冷的府邸,空空荡荡的房间。父亲每日都会来,检查她的课业,教她占卜祭祀之事。可他永远都是那副冷漠的模样,从来没有其余的情绪。
府中还有父亲名义上的妻子,看向她时永远是一脸嫌恶的神情。
她学什么都很快,但花了很多时间才理解了,父亲的妻子,并不是自己的母亲。
她尝试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因为听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母父,她在心中坚信,自己的母亲会与从来冷淡的父亲不同。
直到墨衍与她讲述墨氏的荣光,当初的背叛,所经受的痛苦,只有这时她才能从父亲从来冷淡的神情里感知到名为仇恨的情绪。父亲将霁清明交给了她,告诉她她的母族来自清河城那个已经覆灭的家族,那场燃烧三天三夜的大火是皇家造下的血债。
在那一刻她好像终于理解了自己父亲所背负的恨火。
而她接触到的自己母亲的唯一遗物,便是这柄霁清明。昔年苏辞楹所铸之剑,历经历代苏氏家主,见证无数血亲相残,仇恨斑驳,最后终于传到了她的手中。
可是墨衍并不允许她去了解自己的母族,她只需要记住与玄朝的仇恨。她只能与这柄剑为伴,自冰冷的剑身上寻找母亲残留的温度。
一直到父亲死后,她才偷偷来到清河,来到这座终年花开不谢的城池。
当初的苏府,早已在大火中变作焦黑的废墟。时过境迁花开花谢,连废墟上都生出了青草离离。
可笑的是他的父亲堂而皇之地吞并了昔年苏家的势力,却任由昔年苏府的旧址废弃,自己的爱人连坟冢都不曾留下。
她用尽势力去寻找当初还残留在外免于屠杀的苏家仆从,按照他们的记忆去重建昔年苏家的宅邸。
只是任由她如何极尽奢华,挥金如土,逝去的也不会因此重现。她不过是在捡起过往的碎片去拼凑,勉力从他人口中去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当初清河城中最灿烂盛开的紫藤花,是那个最意气风发,潇洒妍丽的女子。
但她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了。
这一天来得太晚,对她而言却跋涉了太久。
墨拂歌看着云姨殷切的眼神,最后只垂下眼眸温声道,“吃饭的事先不用急,云姨,先带我去见她吧。毕竟你也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哎,好。”云姨虽然失落,也还是尊重了墨拂歌的决定,“自从她醒过来后,就一直待在后山,我带小姐去。”
倏忽有风吹过,墨拂歌伸出手,一片桃花吹落在她掌心。
她端详良久,最终将花瓣握入手中。
她追问许久的答案,终于会有一个结果。
【作者有话说】
关于墨拂歌的身世,前文有许多零碎的暗示。
她与墨衍名义上的妻子楚妍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三十三章皇后想辱骂墨拂歌的是“野种”二字,两人发生争吵。
她咳血也是因为听明白了皇后暗示她的父亲在自己母亲的死因中并不无辜,所以才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咳血。
三十章墨拂歌问叶晨晚知不知道扶风楼一开始的老板是谁,叶晨晚并不知是苏辞楹,而墨拂歌本就是苏氏血脉,所以才会知道扶风楼是苏辞楹送给叶照临的。
清河城代表的花是紫藤花,所以墨拂歌才会在自己的房间外种了许多紫藤,并且奇异的是,清河城的花是不会凋谢的。
再解释一下五十四章,墨拂歌寻找当初在父亲身边做事的影卫,最后确认了她的父亲确实有参与在自己母族的覆灭之中,所以她才会一怒之下直接让人凌迟处死,因为影卫也同参与其中,所以在她眼中也等于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还有许多细节就不一一点名了,更具体的故事会在后文详细解释。
58慕卿
◎她的皮囊光风霁月,内里腐败不堪。◎
夏季的天气阴晴不定,起先还是艳阳高照,在去往后山的路上时,很快就落下了雨珠。
起先只是星点的雨珠,很快便织作连绵雨幕。
苏府的下人生怕她淋雨又染了风寒,忙不迭地送上伞来,劝说她先回府内休整。
但她只接了伞,执意屏退了左右,要往后山去,府内仆人奈何不了她,只能任由她去往后山。
苏府的后山不同于府内遍植紫藤,而是种下了漫山遍野的桃林,落花蹁跹,柔情缱绻。山涧都被隐没在了绵延十里的粉白帷幕中,有雨珠滴落,惊动檐下摇铃,叮铃作响。
而山中桃林下,两尊石碑依偎相靠,花瓣飘落在碑上,连冰冷顽石看上去也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立在碑前的女子浑然不觉落下的雨水,仍定定站在碑前,注视着碑上刻字。
直到一柄素色纸伞撑到她头顶,她蓦然回眸,霎时间天光失色。
桃花为肌,春水为眸。采莲作衣,芙蓉作裳。
她就像初春开出的第一朵桃花,却又将满山桃花都逼得失了颜色。
墨拂歌设想了很多次重逢时应当说些什么,但四目相对,她最终只是将伞撑得高了些,将两人都遮住,温声道,“雨很大。”
而女子的目光悠远,平静,却又良久将她打量,最后只偏着头笑道,“可我是木偶,淋些雨也不会生病。”
“……”墨拂歌伸手接住一滴雨水,感受着冰凉的温度,“会感觉到冷吗?”
对方的问题出乎预料,虽然只是一具木偶,但她的身体的确是能感知温度的,只不过多数人并不会关心木偶的五感,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就忽略了感受。那些曾会关心她冷暖的人,早已经远去了。
“有一些。”
墨拂歌将伞再倾向她一些,“冷的话,还是记得撑伞。”
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来人,少女有着从未见过的眉眼,苏暮卿还是第一眼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没有苏家主脉历代相传的紫色眼眸,却有着与苏玖落极尽相似的五官,透过她周身冷淡的气质能看见眉目温柔缱绻,自有雅致风流。
苏暮卿最终伸出手接过墨拂歌手中的伞,替她撑好,“白墨,你是很温柔的孩子。除去你母亲同你姨母之外,很久没有人关心我的冷暖了。”
墨拂歌哑然,大抵是“温柔”这样的评价让她忍不住讥笑自己。她自然从未与温柔,善良这样美好的词语沾过边,只是面对自己母亲和姨母的坟冢与故人,她还是在尽力伪装着自己,极力地遮掩着自己的冷漠与恶毒,还有那具依然腐朽却更近腐烂的身躯,去扮演一个母亲所期望的女儿。
“……你认得我。”过了半晌,墨拂歌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尽管墨拂歌少言寡语,这具没有人心的木偶却仿佛拥有一颗洞察心魄的玲珑心,“你和她的模样很像,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她的女儿。”
她没有说,比起像苏玖落,墨拂歌其实与苏渺然更相似。苏玖落是清河城夏季最明艳灿烂的紫藤,而苏渺然是清河冬日最清寂又无瑕的雪。
但没有关系,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小玖的女儿像谁,都是最好的安排。
听见了想要的回答,墨拂歌唇角良久弯出一点苍白的笑意,伸出手摩挲石碑上的刻字,袖口被雨水浸湿,晕开一片深色水痕,“是么,可是我不记得你,也不记得娘长什么模样。你,母亲,渺然姨姨,都是从别人嘴里听闻的。”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是墨拂歌,不是苏白墨。”
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墨临城中那座冰冷的府邸,任凭她无论如何去回忆她的母亲,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苏暮卿眯起了眼——这显然不对。小玖的女儿生来早慧,学语习字,都要比寻常孩子早上最多。变故发生时,已有三四岁的年纪,早就能够认字识文,又岂会不记得自己的母亲。
看苏暮卿神色,墨拂歌心中了然,“我怀疑,是他抹去了我曾经的记忆。”
“以墨衍的性格,做出这种事并不奇怪。”苏暮卿并不诧异。
墨拂歌看向她,漆黑的眼眸在雨中泛着湿润的光泽,“能有办法找回来吗?”
她实在是,太渴望能回忆起母亲的温度了。
苏暮卿并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这还需看墨衍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抹去你的记忆。”她说着,语气却忽然轻微下去,“只是”
只是能想起那些过往快乐的回忆,自然也会想起最后不堪的背叛,杀戮,与那场三天三夜焚烧不熄的大火。
“无妨的,我知道。”墨拂歌淡淡开口,声音漠然,“他抹去我的记忆,自然是因为有所隐瞒。”
她摸出自己衣袖中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几枚卜卦用的铜钱,信手观察着那几枚铜钱的正反,“很小的时候,我就偷偷为我的父母卜过卦,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是睽卦。”她右手握拳,铜钱坚硬的轮廓嵌入皮肉,“上离下兑,为火泽睽,乃大凶之卦。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家道穷必乖,故受之以睽。”
“只是卦辞如此,却不知其中隐情。儿时我总在为他开脱,我想他应当有苦衷,有迫不得已。”墨拂歌垂眸,“可我后来也明白,再多借口,也不能洗去他背叛妻女,害死妻子的罪孽。”
“他死了,暮卿,死在五年前。他死时没有忏悔,没有坦白,只有那些他至死不曾放下的所谓家族荣光的仇恨。”真可笑,她母亲的轮廓一丁点都不曾留下,父亲临死前的长恨她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真幸运,他的恶孽不曾承担果报,他的责任却由我来背负,他的死亡也恰到好处——逃过了我的报复。”
苏暮卿沉默良久,她与苏白墨毕竟立场不同。苏白墨会在母父二者之间的血脉中挣扎,但她是苏渺然与苏玖落姐妹二人共造的一具人偶,她为苏玖落而生,也只会将这两姐妹视作自己的全部。墨衍对她来说,只是那个毁灭她一切的仇人。
但就算苏白墨也是墨拂歌,她身上流淌着墨衍一半的血脉,她还是会选择接纳墨拂歌,因为苏玖落是她的全部,自然也包括她的女儿。
“你的猜测是正确的。”苏暮卿不想多提起那段过去,“墨衍想将苏氏卷入他的复仇,而小玖不愿将整个家族卷入其中。在怀孕时,她本想藏下你的存在,奈何被你父亲发现,要带你回墨临继承祭司之位。两人拉锯许久,小玖都不愿意退让,最后墨衍与玄朝勾连,将皇家影卫带入蜀,屠杀了苏家,自然也不会再有人阻拦他。”
她尽量简略地寥寥几句讲过了那些血痕斑驳的过去,不愿墨拂歌多沉浸其中。而当年的纠缠中,墨衍曾有几分真心,当初的誓言有多情深义重,苏暮卿并未多提起,她本就不感兴趣。她只是一具木偶,看不懂墨衍这样爱恨纠缠的人,但她明白,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情爱比起复仇,不过是最细枝末节的琐碎。
可她只听见墨拂歌低沉的笑意,扭曲得几近呜咽,“所以他还是勾连玄朝了是吗?”
她不能接受,明明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痛恨这个腐朽的王朝,明明自己的祖辈就遭遇了玄靳的背叛,萧遥战死在赛兰野,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墨怀徵掘地三尺也只寻回了佩剑复来归,这样凄惨的血仇,他却仍可以去与玄朝勾连害死自己的妻子,却说是为了墨氏的复仇?
明明苏辞楹是墨怀徵的挚友,当年为墨怀徵竭尽心力,托付生死相助,却怎么可以在两百年后两家变成血痕斑驳的仇人?
可她还是接过了墨衍的身份与责任,她的血脉让她所有的控诉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她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无法回头。被仇恨与诅咒侵蚀,只剩下这样一副皮囊光风霁月,内里却已腐败不堪的躯壳。
“等到墨衍死了,我终于能偷偷来到清河时,见到的只是焦黑生满杂草的废墟。我想尽办法寻回当初在外免于一劫的旧从,从他们口中拼凑母亲的过去。万幸,我终于在没被大火烧到的地下室里,寻到了昏睡的你,可是你没有气息,也不会醒来。那些旧从说,你是渺然姨母送给我娘的木偶。地下室里那些秘术的古籍太生涩,我很难看懂,也寻不到修复你的方法。只在书中翻到,当初制造你时,融入了姨母与我娘的精血,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就是用我的血来供养你的机枢。你很多年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在现在终于苏醒过来了。”
“好在至少我还有办法找回你。”
她看见墨拂歌跪倒在毗连而立的墓碑前,一点一点地抚摸过碑上亲手所刻的字迹,落在地面的污浊雨水将她如雪白衣晕开一片片污渍。
“可是我连我娘和姨母的尸骸都无法寻到,连她们的墓冢都是空冢。”
苏暮卿只能徒劳地为她撑着伞,注视着墨拂歌单薄的背影因痛苦而颤动,她好似在哭泣,可呜咽声又在雨中听不真切。
她忽然觉得眼前视线有些模糊,晕开了一片水泽——是哭了吗?可她只是一具木偶,又怎会有眼泪?
原来只是雨水。
在记忆的恍惚间,她第一次睁开眼,也是眼前水雾弥漫,她自冰冷的桃花湖水中浮起,那个清寂如清河冬雪的女子缓缓向她伸出手,霎时间万千风光失色。
她对自己说——
“你叫苏暮卿。”
【作者有话说】
上离下兑,为火泽睽卦。是水火不容,反目成仇的大凶之卦。三十四章一开始墨拂歌卜的卦,就是求问自己父母的因果。但她卜过很多次,无论多少次都是这一卦,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其实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本来很困了,但是奈何确实很有灵感,强撑着困意一口气写完了,没有过多停顿,一气呵成。
原本是一个重点的情感高潮,感觉需要仔细雕琢一下,但是写完之后又觉得成文于灵感涌现,真情实意之时,而且脑子也算不上清醒,改了未免画蛇添足,姑且就不做修改。
“他的恶孽不曾承担果报,他的责任却由我来背负,他的死亡也恰到好处——逃过了我的报复。”全文很喜欢的一句话,本想摘做这一章的内容提要,可惜太长了。
她知道自己的腐烂,却又有着自欺欺人的清高,在太漫长的仇恨中渐行渐远,好似一切看不真切,又比谁都清楚终点。
59绛雪
◎用你的头颅来见识照雪庭光。◎
宁山镇
木溜槽在溪水中淘洗,涤去泥沙后,露出了泛着闪耀色泽的碎金。
这样的耀眼的色泽从前还能吸引张五,但是敢觊觎黄金的都会被那群魏国大汉拿着皮鞭痛抽一番,自然也就没人敢再动这样的心思。而现在这样食不果腹的日子下,黄金就是最华而不实的东西。就算拿着黄金,也离不开这深山中的金矿,换不来能够果腹的食物,只有一日一日看不见尽头的繁重劳动。
但好歹他没有被那批魏兵拉去矿坑深处,那些陆陆续续被带走的青壮年,没有一个回来过。
算了,活着就好。
他这样安慰自己,毕竟这两天魏军似乎格外匆忙地往外运出金矿,而且人数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许多。
万一他们是要离开了呢?
他一边淘洗着金矿,却忽然有马蹄溅起溪水飞扬,落在他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护住自己的头,以为又是那些纵马疾驰的魏军,“别打我!我在干活了!”
而预想之中鞭笞并没有落到他身上,红衣女子骑在白马上,逆光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日光落在她周身晕开一片浅淡的光晕,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折射出耀眼光芒。
“魏军在哪儿?”她沉声问。
张五看着领头的女子和她身后制式统一的士兵,心中诧异,猜测了一番后,也猜出了这是玄朝的军队,当即指着山中金矿的位置,“在里面!那些军官都在里面的金矿里!”
叶晨晚了然,转头对着身后士兵道,“先前安排的人,都将这个山头围住,一个活物也不可以放走。剩下人,随我冲锋!”
白马嘶鸣,渡水绝尘而去。红衣猎猎,张扬肆意如火。
叶晨晚带兵一路厮杀入了宁山镇郊外山谷中的这座金矿,金矿在山中地势复杂,故而她只挑选了精兵随自己入内,其余人都在外围围堵出逃的魏军。一座金矿内容纳不了太多兵力,事实上山中的兵力也如她预料,可见那批泉阳逃出的魏军的确有人来到了宁山通风报信,已经有不少魏军撤离。
山谷中遍地都是开采用的背篓与铁锹,还有不少成色劣质的矿石被随意丢弃在地面。零散的一些魏军并不成气候,剑锋挑转,叶晨晚轻松将他们斩于马下。
不少俘虏来金矿劳作的苦力看着这一幕,都躲到了建*筑后小心地偷看。
叶晨晚粗略扫了一眼这些人——不对。还是太少了。
这些人应该远没有魏军从几座城镇里掳走的人数多。
她谨慎地带兵继续往前,直到破空之声袭来,带着冷风直袭身后,叶晨晚本能地一个侧身提剑格挡,这一箭威力极大,直逼心门,若不是她极力格挡,这支剑便要贯穿她的心脉!
照雪庭光硬生生地将这支箭劈作两半,才挡下了这一击。
这一箭让她心有余悸,当即看向箭矢袭来的方向,遥遥一望,便与一人对视。
那人站在山头,手执弓矢。他头发披散,鬓别鹰羽,缀以色泽鲜艳的玛瑙宝石。身着皮衣,脚踏长靴,显然是异域人的打扮。风霜让他年轻的眉目显得沧桑,眼瞳却又如黑曜更似鹰隼,目光犀利地直盯着叶晨晚。他锁骨处还有一道狰狞刀疤,蜿蜒着被衣袍遮住。
他目光如鹰隼,却不似元诩那般让人觉得生寒,反而带着如火般的侵略。
他身后也尽是身材高大,一身戎装的魏国士兵。可见是这次出征的精兵。
尽管没有认出此人的身份,但也能看出他是魏军的统领。
“宁山已经被包围,莫做困兽犹斗之事。”叶晨晚蹙眉,朗声道。
斛律孤挑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叶晨晚。早先他就听说玄朝磨磨唧唧终于出兵,却没过多时便夺回了泉阳。自泉阳逃来的士兵告诉自己,这次领兵的是个女人,士兵神色仓皇,支支吾吾地描述不清女人的特征,只连比带划面色惊恐地描述着她手中的剑,像月亮,又像水光,割断同袍的咽喉就像是斩断草芥一般轻松。
他饶有兴趣——不如说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评价了。这样的描述,会让他想起史册里记载的那个人。
他当然不会小看女人,毕竟他知道,让大魏头痛的玄朝北境,总是女人驻守。
从最早的叶照临,到前些年的叶珣,都一样让人头疼。
而斥候带回的消息告诉自己,这次带兵的人,就是叶珣的女儿。这无疑激起了他的兴趣,想要知道这个姓叶的女人是不是一样麻烦。
于是在属下告诉他,任务已经完成,玄军攻入宁山只是时间问题,没必要久做逗留,不如早日离开时,他执意选择留下。
他终于等到了带兵而来的叶晨晚,红衣白马,手中剑如雪,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斛律孤就联想起了史书中所载——绛衣雪尘。
他感觉自己血脉因为兴奋而沸腾,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女人与叶照临比起来,究竟有几分差距——如果她可比她的祖辈,那么自己将她毁掉,自己也就可以成为整个大魏被瞻仰的英雄。
“困兽犹斗?”斛律孤哈哈大笑,“郡主,只有死掉的才是猎物,现在死生未定,谁是猎物还不一定呢。”
尽管并不认识此人,但观他的外貌年龄,叶晨晚也猜到了他的身份——魏国大将,十三岁时就取下杀父仇人头颅的斛律部首领斛律孤。
叶晨晚轻嗤,知晓一战在所难免,“无妨,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只见斛律孤一挥手,他身后的精兵就纵马借着上坡的地势俯冲而下,想要突围。
尽管她早有准备,立刻命盾兵持盾出枪,列阵阻挡骑兵,可这些骑兵竟然毫无意惧,仍然迎向阻挡的盾兵。
马上强壮的大汉手持马刀,竟然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割下了盾兵的头颅!
几滴温热的血溅上叶晨晚面颊,虽然早知北魏的骑兵迅猛,但这样的能力还是超乎她的预料。
只在片刻的失神,马刀便迎面而来,铿锵一声撞上照雪庭光剑刃,冰冷的刀面映出斛律孤似笑非笑的面容,“郡主,在看什么?”
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叶晨晚手中照雪庭光,很显然,他也认出了这柄剑,“北地的附离兰,让我好好见识一下这柄剑吧。”那双鹰隼般的眼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眸,“毕竟你那拿着这把剑的先祖,也流淌着伟大的鲜卑血脉。”
叶晨晚嗤笑,斛律孤的态度到让她觉得有趣。儿时在北境常见魏人,她也能听懂鲜卑语,附离兰意为雪中白狼,曾是魏人用来形容叶照临善战善谋,后面也用来称呼自己的母亲,这样一个颇带有尊称的词在数百年的冲突中逐渐变得敬恨不再分明。
而叶照临的祖母,曾是鲜卑慕容皇室的公主,只是慕容皇室覆灭,与现在北魏的拓跋一支再无关系。叶照临从未多言过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鲜卑血脉,而到现在两百余年后,自然更是稀薄得不必论计。斛律孤在此刻提起叶照临当年的身世,无非是为了挑拨离间,着实恶毒。
剑锋一转挑开马刀,攻势转瞬就回到了叶晨晚手中,“斛律孤,用你的头颅来见识照雪庭光吧。”
她招招凌厉,只能看见皎月般的月光流泻,招招都只为取性命而来。斛律孤自幼就在纷争与战乱中长大,这样狠厉的剑招刺激着他血脉中求生的本能,反而让他更加兴奋地持刀反击。
刀剑铿锵,不绝于耳,二人越战越勇,荒芜的矿山中尽是剑气刀光留下的痕迹,红衣飞扬,早已看不清何处是血迹,何处又是她衣袂。
斛律孤所持的马刀沉重,每一刀劈下都带了十成十的力度,让她不得不用上更多的技巧才能接下刀刃。
而远处两方士兵的交战中,因为骑兵与弓箭手轮流的冲击,硬生生地将盾兵撕出了一个豁口。
眼见攻出了一个豁口,他们更是疯了一样继续猛攻缺口,要将缺口放大。
“附离兰,你的士兵不过如此。”余光瞥见战况,斛律孤开口,“玄人总是这样疲弱又贪生怕死,你倒是个例外,不如加入我们。”
这样软弱的种族,怎配占据富庶温暖的中原?
叶晨晚对他的讥讽无动于衷,手腕一挑剑刃便擦着马刀直砍向斛律孤的手臂,“你们的实力,是指做白日梦吗?”
斛律孤刚想反驳,但是多年来战场上生存的本能让他后背感受到一股寒意,立刻不顾安危地倾身,这才躲过了一支飞矢。但突如其来的躲闪也让他重心不稳,来不及探究箭矢的来源,叶晨晚立刻举剑向着他的胸口刺去。
他锁骨处早已愈合的疤痕顿时又被剑刃割开,涌出汩汩鲜血,但在千钧一发之刻,他竟是空手接下白刃,硬生生握住了照雪庭光的剑刃不让她的剑刃更深没入。
鲜血如注,自掌心沿着冰冷剑刃滚落,叶晨晚没有半分退让,再坚持下去他手上都会经脉具废。
好在僵持没有持续太久,他的亲信在发现这一幕时,立刻前来营救,将他带上了马匹逃离战场。
在跃上马背的那一刻,斛律孤竟然还露出了一个的笑容,在他胸前伤口和鲜血淋漓双手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诡异,“对了,附离兰,我们在这个金矿深处,留下了小小的惊喜。记得去看,要一个人。”
马匹疾驰,沿着先前撕裂出的缺口绝尘而去。
甲胄撞击,马蹄哒哒,又有人银甲骑兵疾行而来,一队皆是身披银甲的骑军纵马疾驰,恍如自天边涌现的银白浪潮。
在看见他们的到来时,先前那些魏军立刻不再恋战,纷纷上马逃离战场。
骑军的领头人刚在叶晨晚身边停下准备行礼,就看见了叶晨晚一袭红衣上洇开片片殷红,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迹,虎口处渗出的血迹沿着剑刃滚落。
皎洁的白,刺目的红。雪中艳色,血中月色。
“郡主,您的伤”
叶晨晚却来不及关心自己的伤势,指着斛律孤逃离的方向命令道,“速速去追,那是北魏的大将斛律孤!!”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太忙了没有更新,非常抱歉,几天没睡好觉了,最近尽量多更新。
附离兰是我瞎诌的,毕竟鲜卑语已经失传了。
一转眼两个人又很久没见面了,久违地想写感情戏了。【这篇文真的有感情戏这种东西吗】【我真的会写这种东西吗?】
不过下一本书是主感情的【真的吗?】【画饼】
题外话是其实祭司的母亲是想写专门的番外的,但是无法回避的是会有一段和墨衍的bg感情线,尽管我也想模糊处理但是再模糊也会有剧情需要。当然不是想写bg膈应人,番外核心是姐妹骨,我真的很想写姐妹骨苏玖落和墨衍只是一段失败的被放下的感情。
这个再做考虑吧,姑且先画着饼。
本文不会碰任何大众雷点请放心。
60阵法
◎尸山骸骨修罗场。◎
燕北霜雪霁,连云横朔漠。
白马银甲,枪出如雪,便是宁王麾下燕云军。
在确定已经有一支骑兵前去追击后,叶晨晚这才放松下来,任由他人给自己上药。
领头的军官多打量了叶晨晚一阵,唇角才扬起一抹笑容,“郡主,一晃眼也有十年未见了吧。”
眼前人的眉眼比起十年前竟然没有太大变化,叶晨晚倒没费多少功夫就认出了对方,“问春,你们怎么会来?”
“哪有做母亲的不关心女儿的?”柳问春接过一旁军医手中的绷带,替叶晨晚细细缠好,“再说,北地的境况,殿下一直都清楚。”
面对这位自己母亲的副将,叶晨晚放松下来在一旁坐下,“那看来我出兵宁山,也在母亲的预料之中了。”
“殿下分析,图柳镇并非战略要地,而泉阳虽是枢纽,但看郡主前几日攻打泉阳,泉阳也没有留下魏兵的主力。排除之后,就剩下宁山与泉阳常有往来显得蹊跷,故而排出我带兵一支前来支援,以免发生什么意外。”柳问春扫视一眼战场,精锐的魏军已经随着斛律孤突围,剩下一下俘虏都是不成气候的喽啰,“看来魏军已经提前撤离了不少。”
“嗯”叶晨晚思索,斛律孤的态度让她觉得,他留在此地只是为了来见一眼自己,“这金矿中的黄金已经基本都被他们运走了。”
倒是个胆大包天的赌徒。
柳问春也打量着这已然荒凉的金矿,“没想到这么荒凉的山中竟然会有金矿。”
“皇帝私库的金矿。今日之事,不宜外传。”
叶晨晚只如此寥寥解释,柳问春也见怪不怪,心中了然。
此时叶晨晚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转而询问宁王副将自己母亲的近况,“娘最近怎么样?”
“殿下很关心郡主。”
“身体呢?”她更关心这一点。
柳问春良久注视着叶晨晚,最后才轻声道,“宁山离焘阳不算远,郡主若是想念殿下,不如回去看看。”
北地夏日的风带着温热拂在面颊,空气中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叶晨晚良久地盯着地面,柳问春的提议无疑让她心动,可是她只能生生按捺住自己的渴望。她知道,这次出征有许多人,许多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她不可以犯错,也不可以引人注目。
“我”叶晨晚唇瓣翕动,最后哑声道,“不方便回去。”
柳问春看着叶晨晚低落的神情,本想安慰些什么,最后也只能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殿下理解郡主,日后有机会,总能再相逢的。”
此时刚派出追击斛律孤的那支骑兵归来,禀报道,他们一路追击,奈何斛律孤身边的那些精兵拼死护卫,他们只斩杀了许多护卫,却可惜让斛律孤一路突围出去。
这个结果也在叶晨晚的预料之中,她知晓斛律孤这样的北魏大人物也很难轻易殒命于此。
柳问春良久地打量着叶晨晚,要将这个当初自己眼中孩童模样的女孩这十年来的变化都记入心中,“那么看来我们又要分别了,郡主。”
她似乎已经长成了如她的母亲一般耀眼的女子,只是比她的母亲更加隐忍,更加深沉。
“我相信日后总有机会再见。”
“那就,承郡主吉言。”
、
在与柳问春分别后,金矿内的情况也差不多清点完毕。俘虏的魏军都说自己此次就是为了宁山的金矿,但叶晨晚却在救下的平民处发现了蹊跷之处。
这些平民无一不对魏军极其畏惧,他们都说看见许多人被魏军带去了金矿深处,就再也没见到这些人回来。
叶晨晚想起斛律孤逃走之前说起在金矿深处为自己留下的“惊喜”。
她鬼使神差地按照斛律孤所说,孤身一人来到了矿坑深处。
风灯明灭,照亮漆黑阴森的矿坑,叶晨晚孤身行在路途曲折的矿坑深处,缓步沿着廊道下行。
空无一人的矿坑分外凄冷,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暗不见底的深坑中,伴随着水滴坠落的回声,更添几分诡异的可怖。
而一路行到矿坑深处,她终于寻到了一处巨大的山门,偏偏这厚重的山门留下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就像是专门为她留下的。
她鼓起勇气穿过这道石门。
强烈的不适自胸腔深处剧烈地翻涌而上,叶晨晚感觉到自己心脏剧烈急促地跳动着,在看清眼前这一幕时,她不由得扶着山壁干呕起来。
眼前是遍地森然地苍苍白骨,被如同草芥般随意抛洒在地面,尸骸上半分血肉也无,不知是用什么手段将皮肉尽数剥离。只见这些尸骸都被堆成了一人高的小山,四处堆积,部位散落。垂眸一看,还能看见双目空洞的头颅颓然望向上空无光的穹顶。
尸山骸骨修罗场。
而这森然惨白的白骨簇拥的,是山洞中心一道巨大的诡异阵法,流淌着赤红血色的矿石铺写成古老的符文,在些微的光芒下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这座阵法让她浑身不适,泛着强烈的恶心感,却又吸引着她,让她的心脏为之急促跳动。
这种感觉,就像她第一次在泉阳见到那箱被收缴的矿石,却要强烈数倍。
她一步步走近这道阵法,阵法上的血红符文被灯烛一照,更如同有生命力一般流淌着赤红光芒。
可这阵法不同于一般的奇门八卦,叶晨晚也看不出它的门道。
她只能尝试性地挥出一道剑光,果不其然,剑光落在阵法上,连一道划痕也没有留下。
难道这才是魏军在宁山的真实目的?金矿只是他们的幌子?
她知魏地多善巫术,现在也只能猜测这座阵法与巫术有关。
虽知巫术多有血腥生祭活人之事,可这些平民难道都是阵法的祭品吗?
这群畜生!
想起斛律孤还能一脸洋洋得意地模样说着给自己留下了“惊喜”,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杰作”吗?!
叶晨晚奋力捏紧剑柄,骨节都因用力而泛出清白。
但静下心思索,本能告诉她,这件事并不宜声张。虽然不知道魏人到底在打些什么注意,可必然是对玄朝不利之事。玄朝,也非值得效忠的对象。
她用力挥砍,终于从阵法上剥离下一小块诡异的矿石收入袖中。
这件事,不如回去问问墨拂歌,她或许会知道这诡异矿石的来历与阵法的作用。
缓步走出山洞,叶晨晚这才发觉原来山门前还有一道小小的机关,随着机关摁下,机轴滚动,厚重山门也随之阖上,隐没在阴影之中,恍惚看去与山壁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考虑得倒是周全,这是笃定她会为他们掩盖这件事吗?
、
清河
桌面上菜式琳琅,都只是家常的寻常菜品。
墨拂歌难得端起碗温吞地吃着碗中饭菜,哪怕是一旁苏暮卿为她夹的菜已经超过了她平日的食量,也没有推辞。
苏暮卿本是一具木偶,并不需要进食,但是这两日的三餐都陪在墨拂歌身侧。这样的陪伴对墨拂歌而言是新奇的感受,能模糊地从中窥探到“家”的一隅。
“倒是不像小玖那般挑食。”苏暮卿端详着墨拂歌的侧脸,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着开口。
墨拂歌抬起头,“娘平时爱吃什么?”
“爱吃的不爱吃的都有许多,渺然倒是爱吃偏甜的东西,不过平时餐桌上都会更照顾小玖的口味一些。”苏暮卿回忆着过往,笑意也不自觉地自眼角蔓延。
墨拂歌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沉默地品尝着桌上饭菜。
喜恶,原来对她已经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这次能在清河待上多久?”
“还能再待上几日。”思衬片刻,墨拂歌开口。
她这次是谎称生病才腾出时间来到清河,但是也不能长离墨临。她何尝不想长久停留此间,只是有许多事还需去做。
“找回记忆一事,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研究。”
墨拂歌手中竹箸停滞,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碗筷。
她只是会担忧,自己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去等待。
但最后她也只是温声道,“无妨的。只是墨临还有许多事务,我不能长离,但日后有时间都会回来。”
苏暮卿良久端详着墨拂歌侧脸,只觉弧线清瘦,苍白得有些过分,垂下的眼睫掩盖住了深深的疲倦,与更多难以看透的情绪。
“墨衍还是把你推上了这条路。”
一声良久叹息,她终究还是走上了苏玖落与苏渺然最不希望她走上的路途。当初苏玖落那般与墨衍抗争,不就是想要避免深陷入复仇的泥沼么?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或许是在害怕,害怕如今的模样会让母亲与姨母失望,翻开这具看似光鲜的皮囊,便只有被仇恨侵蚀得腐烂不堪的内核。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她缓缓开口,音色清淡,极力掩盖着嗓音的颤抖,“墨衍已经死了,但还有人该付出代价。”
“再帮我一次吧,暮卿。我知道,当初墨临城篡改龙脉的阵法,最后是苏辞楹去破坏了阵眼,我想要找到当初留下的阵法记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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