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危急之时
梅溪县监牢之中,破门声,惨叫声,刀兵相接,嘈杂不断,周三郎只觉得一股寒气吹入脚下,这是监狱的门大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周三郎还待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瞧,周父紧忙叫住他,“快往里来,外面不知怎么了,当心有刀箭!”
周三郎却见昏暗之处有白衣闪过,为首那个人拿着刀的,怎么这么眼熟,他迟疑地说:“我……我好像看见二娘了。”
“胡说个什么!”周寿见小儿子傻愣愣地站着,心中焦急,过来拽他,“你个小子别往上乱凑。你往里去,我来看。”
说着他往昏暗处看去,果真有一人在地上官兵的尸体上面搜寻什么,搜到了之后,就挨个牢门探看。
此人身着白衣,他仔细一瞧,不正像他家二姐?
他家二姐怎么会在这?
周三郎又去旁边趴着栏杆,见了二娘,哇的一声就哭了:“二姐!你再晚来一天,我们全都死了!”周兰心这才回头,看见父亲兄弟,她跑过来拿着钥匙开了监狱门,也流出眼泪来,将几人带出监牢,又去将母亲与妹妹都救出,全家人抱头痛哭。
郭奉道初次起事,让教众兵占领县衙,此时正在搜刮财物,周家一家人便回到家中,此时周家已被搜刮一空,索性窗户纸没被揭走,还能御寒,周寿捡了柴生起火来,把屋子收拾得暖和。
周琦裹在被中,一家人围坐炕上,周母看着二姐浑身穿着连色都没染,发黄发黑的粗布麻衣,伸手摸着,流出眼泪来,“我家二姐受苦了……”
周兰心说道:“教众都穿此白衣,不许染色。”
周寿问道:“你入了那白莲教了?”
周兰心点头,“郭坛主封我做了个弟子,女儿现在已是白莲教中人了。”
周寿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周寿说道:“可这白莲教做的是造反的事,我们终究还是大宋人呀……”
周兰心却说道:“便是大宋人害我家至此,朝廷不仁,官府不义,我们周家老实本分,从没做过害人之事,却被这县官诬陷,家财全被掠夺,差点落得个全家灭族的下场,这样的朝廷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周寿摇头说道:“我只怕日后若有官府发兵,前来围剿,二姐又要怎么办?”
周母却说道:“都说形势比人强,我在狱中整天想,咱们家遇到这样不公的事,却连报官都报不得,因为这作恶的就是官府,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如今得了白莲教相救,岂不是再生父母?这命既是捡来的,便是入了白莲教又有何妨?”
周寿还待要说些什么,周琦却止了话头,“白莲教相救,我们自该感恩,我与二姐前去拜见郭坛主,父亲母亲与弟妹留在家中。
周寿早年就听大哥说过,自家四个孩子,要有留守家业,有传承技艺,有向上读书做官的,只可惜他当时固执己见,并未当回事。如今遭逢大变,他领悟此理之时却要一儿一女去那白莲教中,哪里忍心?
周琦劝道:“父亲不必忧心,世事多变,只走一时看一时罢。”
周寿无奈答应。
*
白莲教徒攻占县城,抢劫县衙,又将张王两家财产搜刮殆尽,郭奉道心中志得意满,“这官府看上去威风,也就是个纸样子,不敌我教众三两波冲击,便把它冲垮了!”
又有手下来通报,说是周弟子兄妹来见。
郭奉道刚打下县衙,欲要占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急忙召见。他刚听人说了周兰心挥刀砍张徒,没想到此人是个女子却如此心狠手辣,心中大加赞赏,兼又早年认得周琦,有过一面之缘,相见二人,三言两语便提周氏兄妹做了头领。
等到日后他手下头领越来越多,给他的供奉也会越多,自己也就不用发愁给教主上供的银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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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挑菜节,湖州官府举办挑菜宴,府中其乐融融,府衙之外层层把守,郭奉道却已派人潜入宴席,又在府城之外聚集了千人教众,号声一响,里应外合,数百人一起攻入府衙,同时城门开放,千人入城,一举攻下整个湖州!
湖州城里大火烧了四五日,早在打下梅溪县之时,郭奉道已经知道这县城官府不过是个空架子,脆弱不堪,如今又轻易打下整个湖州,更觉得大宋守军不堪一击。
他的教众不过是些平民百姓,手扛锄头朴刀,冲杀一番,便把官府拿刀披甲的守军杀得溃散,难不成他白莲教徒真有天佑?亦或是大宋果真气数已尽?
郭奉道站在城头,俯视整个湖州府,心中豪情万丈,吩咐周氏兄妹替他看守湖州,他自己要亲自去睦洲拜见教主方腊,献上湖州府的官印。
*
东京皇城之内,气氛一片焦灼。
又有三州被叛军占领,湖州沦陷,叛军首领是个叫郭奉道的,夺下湖州当天就将官员杀尽,城中大乱,大火烧了好几天;第二天常州投降;润州隔天沦陷,方腊派一元猛将镇守润州,此将名为吕师囊,在去润州的第二天,便发兵江宁府,手刃庞盛昌,将其头颅悬挂于江宁府城门楼上,到现在也没拿下来。
可见其邪教军手段残忍之至!
两浙只有杭州与苏州两地还在死守城池,苏州乃是一路转运使府邸所在之地,重兵把守,又离睦州较远,白莲教不敢轻易攻打;可杭州紧邻睦州,杭州太守紧锁城门,几日内连连上奏,要求请兵支援,眼看就快支撑不住了。
消息传到东京,两浙再加江南东路,整个江东地区要冲州府眼看就要全都被方腊占领,这该如何是好?
朝堂上众臣有些惊慌,高俅说道:“我早就说要派兵!你们一直犹豫不前,现在好了,润州都被打下来了,那吕师囊在润州把守,时间久了,咱们怕是连长江都过不去!”
余深气道:“你早说要派兵?派谁去?按你所说还叫呼延家的人去?他家里那个呼延灼连梁山都打不赢,尚要投降,幸得东平招安才没为祸一方,如今又要他去打江南叛军,就是个瓢做的脑袋也想不出这种主意来!”
“你!”
“方腊手下打下润州,杀了庞盛昌,江南百姓都在叫好,你当这是谁惹下的灾祸?当年蔡太师提拔朱勔,也少不了你高俅一番好处!你还有面皮在此大言不惭,匹夫!”
把高俅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当今要紧之事在于平乱,这群文臣只顾翻之前的旧账!
童贯也从西北回到了东京城,他心里十分着急,因他如今已是枢密使——以他的出身在这朝堂之上已是升无可升了,却又远离朝堂,许久不入天子之眼,因此地位十分尴尬。他就指望这次伐辽立功,再封侯呢,这个时候怎么出了这种岔子!
江南怎么会造反?还叫反贼连结十万之众,江南那些官员,江南的守军,厢兵都是干什么的?吃白饭的吗!
赵佶也同样心里有气,江东两路二十多个州府,那些官员都是干什么?食君之禄,但凡干了一丁点活,局面能危急至此?待到江东平乱,全都贬他们回乡!
这时正是已经签订了盟约,马上就要准备出兵西北,联金攻打辽国,收服幽云十六州的关键时刻。
赵佶想到昨日从东平府新送来的十个千里江山镜,再见此镜,却不复往日意气风发,反而心中郁郁,难道上天不让他伐辽?如今童贯就要出征,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南造反。他虽不太理政事,却也知攘外必先安内。
赵佶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暂时搁置下出征一事,将主要兵力放到平乱上了。”
童贯眼睛圆睁,这可不行呀!他还得去伐辽呢!收拾叛军能有什么功劳?能和收复燕云相提并论吗!
高俅此时说道:“臣愿带兵平乱!”
朝堂之上有人嗤笑,“前两日商议叫呼延家南下平乱,尚且无人看好……”
高俅被再三嘲讽,咬牙切齿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有一点变动就可影响全局,哪里有不败将军?我二人虽没攻下梁山,却……”
话说不下去了,武将本就要在战场上见真章,他打了败仗,别人都不理解,他自己又有何脸面辩解?到时候这帮不懂出征之事的酸人来问他,怎么他打不下梁山,别人就能拿下?他又该如何辩解?
高俅满心憋屈,心里恨起潘邓来,恶狠狠说道:“诸位若信不过我高俅,也不信呼延,那潘邓如今打下了梁山,且看他愿不愿意去!”
高俅颇有些冷嘲热讽,那姓潘的小子不是自诩忠臣吗?皇帝发愁什么事,他都要颠颠地往上凑,现在真有大事了,看他愿不愿意带着梁山军去攻打方腊!
陈文昭从早起就沉默,听了此话冷眼望去,将高俅看得一哆嗦。而后上前行礼,从袖中掏出折子,说道:“禀陛下知,潘邓早已上书,请求亲自带梁山招安士兵攻打方腊,剿灭叛乱,为朝廷出力。”
众大臣皆目瞪口呆,潘邓主动要求带兵平乱?他为什么?此人做事为何如此没有道理?
第132章 打匪分田
朝堂之中小声议论,之前潘邓自请外放东平府一事他们就难以理解,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出使归来得了封赏,不趁此在京城扎根,做个京官,偏要去做那外朝官!看他费了好大的劲招安梁山,四处写信请求收容山东土匪兵,何其狼狈!
这好歹还能说是心系家乡,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放着好好的知府不当,还要再去做个武职自降身价,那叛军是好剿灭的吗?都自称皇帝了!
赵佶听了此番话却心下动容,叫张宝过去取了折子,自己翻开看起来。
把潘邓字迹一一看过,过了半晌又把折子合上,悠悠叹道:“潘卿家知如今形势在于北上伐辽,自愿南下讨贼,实乃忠臣良将呀……”
赵佶心中大慰,在这个档口上,每日上朝大臣们一天只会吵,不是怪这个就是怪那个,吵来吵去没几个拿主意的,可如今潘邓处江湖之远还能忧其君,真是朕的好家臣呀……
童贯紧忙说道:“潘邓此人文武双全,曾经出使过金国,又收服梁山,想来方腊也不在话下,不如让他一试。”
赵佶点点头,呼延灼此人曾经投敌,如今虽已招安,却也断不能用;高俅他则是太了解了,若别人有什么功劳,叫高卿家去摘个桃子还可,可关乎江南存亡这样的大事断不能派他去,就让高卿家在东京继续陪自己踢球吧。
赵佶说道:“潘卿家一心为国,朕也不能寒了忠臣的心,他愿出兵讨贼,不必叫他做什么武将,封他为广德军节度使,再统两浙北四州军政要事,带兵去江南平乱罢。”
群臣皆目露惊诧,众人看向陈太师,见他竟然也不推拒,就这么替学生受下了!张邦昌上前一步,“陛下万万不可,祖宗之法不可……”
皇帝一甩袖袍,“卿家去南方平乱否?此事已定,莫再多言!”
皇帝金口玉言,童贯勾起嘴角,他潘邓做个什么节度使又如何,不过是既吃力又不讨好罢了,没见朝堂之上官员颇有微词?这样一来潘邓离中央也是越来越远了,真不知道他这么费力图什么,不过这样的结果,他也乐见其成,想来再过几日他就能重返西北,以待伐辽了。
*
东平府。
纺织坊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经扩大规模,将原来规划出来的工坊园区空地逐渐填满。
梁山此前侵占的土地也都归还官府,扈三娘带领以前的扈家庄人重获被夺走的土地,重新收拾耕地,她自己家的土地则雇佃户打理,自己仍旧在纺织坊带领力士,看护园区。
从前她家颇为富庶,虽比不上另外两庄,却也有产业土地,就是吃了只知侍弄田产,舞枪弄棒,却不知结交权贵,走上仕途的亏。如今她得潘府尹青眼,若不把握住,就算再赚得从前父亲的产业又能如何?只会让有刀兵之人当成待宰的肥羊罢了。
就算她想不明白个中道理,看李庄主如今如何行事,她还不会有样学样吗?
近几天纺织坊加班加点赶工绩麻,各织女一边在腿上搓线,一边凑在一起闲聊。平日里她们上工有时也聊天,只是每人一个织机,隔得远的人还要扬着嗓子说话,今日不同了,麻线上不了纺车,织女们就拿着板凳,篮子,成群结伴的坐在一块。
惠娘子说道:“我得有两年多没绩麻线了,现在再做这个活,真是又累又急,咱们绩了半天了,只搓了这么一点。”
“谁不说呢,我自从用了咱们坊里的纺纱机,回到家里看姊妹只能纺一股线的纺车,心里边真是说不上来……就觉得咱们坊可真厉害!她纺一股线累得腰酸背痛的,咱们这儿已纺了十几股了,还轻巧呢。”
彭娘子也说:“自打来了咱们坊,我家的日子真是过起来了,从前我也是村里织布的一把好手,可织得再好,自己家人哪里穿得上这样的布?”
旁边人附和:“咱们东家真是心善,我从前在别处做工,都没听过‘福利’这回事。现在我家也过得比以前好,不光穿得好了,这两年吃的肉比往年都多了。你们家家都买鸡苗了没?趁现在多买,今年又要办球赛了,到时候说不准肉要涨价。”
一个织女听了她的话,小声说道:“我都不敢和村里人说,现在我家里顿顿吃白面,隔几天就买肉呢,我家孩儿从前长得又瘦又小,他爷非说小孩都这样,被我喂了一年多,现在长得高呢!”
另一个织女说道:“唉呀,那你可别当着别人说,财不外露,你没听说隔壁院里有个娘子请假回乡,他乡中有个流氓硬要娶她。”
“吓!还有这种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听说不知怎么的,扈管事领着几个人去了,这事就被摆平了,不过她也不敢再回乡下住,将家里薄田卖了,领着爷娘住在东平府边上了。”
几个娘子一阵唏嘘,手里搓麻不停,不一会儿筐里就盘绕了一圈圈的麻线。
一个套着青色棉衣的娘子皱着眉说道:“我真替她家发愁,家里的田怎能卖掉呢?”
“唉,不然能怎么办?她家里听说就她一个女儿,如何守得住家业?”
何娘咬咬下唇,“那要是哪天上不了工了,该怎么过日子?”
同伴诧异的看着她:“咱们怎么会上不了工?”
何娘子便说道:“咱们东家,不是又要走了……”说着说着,竟然抹起眼泪来。
旁边人看了都笑,彭娘子掏出块手帕了,放到她眼窝上,那何娘子便拿了手帕擦眼泪,彭娘子说道:“你这性子可真是……有好日子过了,还要担忧哪天过不上,想这想那的自己不快活,东家是要走了,可咱们坊还有掌柜的呢。”
何娘子流泪说道:“我就是怕工坊那天不开了,我家里一没房屋,二没田产,若不是几年前来坊里做工,一家人早都饿死了。”
旁边娘子劝慰她:“来坊中做工的哪家不是贫苦人?若真是富裕家里,也不叫女儿出来上工了,你家没有产业又有什么要紧,你阿爷是个郎中,你又在这儿上工攒钱,将来不论是买田产还是买宅子,不都是个好出路?”
惠娘说道:“之前东平府遭了那么大的事故,咱们坊停工几个月,后来不也安然的开下去了,咱们东家是个能干的,有他在不必担忧呢。”她又想到东家过几日就要走了,更是感慨,“咱们东家真是用心良苦,听说他这次去南方,就是为了把梁山那群贼寇带走呢。”
此话一出,众小娘子都惊讶地看着她:“竟然是这么回事?”
“这是谁说的?”
惠娘见众人丝毫不知情,自己也很惊讶,过了一会儿她想通了,说道:“你们几个常住在宿舍里,听不到外面风言风语,府里面人都这样说呢,早就传开了!不然咱们府尹为何要去南方?就是为了把梁山上的那伙人带走,为了咱们东平府!”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吃惊此事,惠娘子又说道:“你们有来得晚的,不知此前光景,咱们东家几年前和陈大尹去了东京,听说混得风生水起的,去年为何突然回了东平?不也是为了咱们东平府被梁山劫掠,不然东家在东京好好的前程,回咱们这穷地方做什么呢?”
众人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都感慨东家为了他们东平府付出良多,何娘子停了哭泣,心中没由来的触动,就觉得东家此次去江南,也是为的她们坊,过了半晌她边搓麻边说道:“我欲和扈管事习些拳脚,受她训练,日后保卫工坊。”
众人都看她,彭娘子笑道:“这就对了,哭有什么用?咱们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世事无常,要自个儿立得起来,才能在这世上站住脚。”
众人又说说笑笑,过了一会儿,只听门开,来人扬声说道:“姑娘们,开会。”
众人抬头望去,“是魏管事,又有什么事?”几人疑惑着,连忙各自把麻线收好,将线头放在篮外,站起身来随着织女们凑到一起。
魏恬恬点了人数,见人齐了,说道:“今天有个好事要说,官府张榜发了公文,梁山边有一片沃土现在无主,要卖与东平府百姓,一要东平府户籍;二要名下没有田产与房产。买土地者每户每人限购两亩土地,以每户五人十亩土地为最多,不允许超过十亩……”
魏恬恬讲着官府公文,底下织女们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官府又允许买田产了!
等到魏管事讲完,有人问到:“不是东平籍的不能买吗?”
魏恬恬摇头,“那当然不能了。”
那名织女黯然低下头去,又有人问道:“这回还是在上回那个地方吗?就是官府发公文要没有田产的人去垦荒,前三年不用交税还有种子的?”
魏恬恬说道:“不是那里,这回在城南梁山脚下,汶上以西,那一片都是肥田,自然也没有上回那些补贴了,这次卖的田产,今年就要交税的。”
织女们又是议论纷纷,魏恬恬说道:“有哪个想买,要出去看看的,和我说一声,人多的话,我托扈管事找人带你们去。”说着话隔壁坊里有人叫她,魏恬恬应了一声,“都先回去上工吧,过一会儿我再来。”
魏恬恬走了,织女们这才回去,又搓起麻线来,只是这回搓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家好像正好符合,和我爷娘三口能卖六亩地,只是第一年就要交税,我家没人能耕地呀……”
“我家倒是有人能耕地,只是家里有土地,不过不足十亩,不知道能不能再买一些……”
“唉呀!”有个织女使劲搓腿上的麻线,过了会儿又把那搓好的麻线扔到篮里,“不行,我这心里乱的很,我得找个明白人问问!”说着起身一溜烟跑了。
过了一会儿,那织女带了个人回来,众人细看,不正是冯掌柜?
冯掌柜进到屋里来,脱了厚帽子,坐到屋中间,看着织女们都凑上来,说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买呀!”
第133章 新城之光
冯掌柜看着围着一圈的织女们,说道:“也不怪你们没主意,寻常人几十年也遇不上这样的事,这是咱们东平府有福运,遇见潘府尹了,肯为了咱们平民老百姓着想。”
他把帽子捏在手里,缓缓给织女们讲道:“我这辈子也就遇见这样的事三回,都是咱们府尹。第一次是在竹口村,第二次就是年前开荒,这是第三次了。别的官老爷当家,哪有这样做的?不说官府不会轻易有闲田,就是有了余田,也是亲戚先买,先肥自家腰包;或者是富户包圆,为的什么?因为人家富老爷能交税呀!把地交给没产业的人,到了年底你们税交不上来,不是官府的不便?”
众织女一听心中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更加觉得机不可失起来。
有织女问出了大家伙都想问的:“官府有没有说这地怎么卖?多少钱一亩?”
冯掌柜想了片刻:“好像还真没说,不过既然已经过了年,将要开春,地也留不得了,估摸着这几天也就会张榜公示。我叫外面的人替你们盯着些,无非是规定个价钱,按土地肥瘠有些差价,你们有钱的买好地,没钱的买个边角,好歹是份家业。”
冯掌柜谆谆教导,反复叮嘱:“可别看咱们府中总有开荒分地,就拿这不当回事,别处从没这样做的,过了这一村以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事了。符合条件的,都和自家爷娘,自家丈夫商量一番。你们现在在厂里上工,每月都有进项,吃喝不愁,可终究不像自己有土地来的实在。”
“……自己名下有几亩田产,不管怎么说这是份家业,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也有底!”冯掌柜想了想问道,“咱们坊里符合条件的,我看有多少?”
有些娘子举起手来。
冯掌柜大略数了一遍,不到三成,他最后还要叮嘱一遍:“可抓紧,现在城里都在说这件事,若是准备晚了,到时候能不能抢上还不一定呢。”
织女们都紧张起来,惠娘见冯掌柜起身要走,紧忙说道:“掌柜的,你看我家能不能买,我家有爷娘和姐弟,姐姐早出嫁了,家中也没田产,在府中租房子住呢。”
冯掌柜说道:“这就算是能买,你姐姐出嫁不算,你家一共四口人,可以买八亩地。”
惠娘子问:“那买八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税?”
冯掌柜想了想:“地税不算高,你就按每亩两百文上下算,不过你家若有了八亩肥田,估计户籍有变,可能以后别的税也要涨……”冯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惠娘子,疑惑地道:“不过我记得你不是东平人呀,你不是和……”
他眼神逡巡一圈,看见了在一边听他讲话的彭娘子,顺手一指,“……你不是和她一块儿来东平的,是吴家庄……是郓州府的吗?”
惠娘抿嘴唇,“我,我也来了东平府四年了,就不能算我是东平府的人吗?”
“嗐……”冯掌柜摆摆手,有点哭笑不得,“你这小娘子……这还能乱算吗?”
惠娘子实在太想自家有一块土地了,她家在吴家村时,就没了田产,靠阿爷每天天不亮就去府城上工,赚回一家饭钱。自家爷娘总是念叨着想有几亩薄田,她本想这回自己也攒了些钱,再加上阿爷出去做工,阿娘也赚些钱,自家就算是再向别家借点,也能凑出个买地钱来,可谁想到不是东平府的不让买。
惠娘子心里酸楚,呜呜直哭。
冯掌柜见了,颇为无奈,他隐约记得这个小娘子,来的时候年纪不大,坊里本不欲收,看在有同行织女带她来的,她又一直哀求,这才破例收下,一晃也有四年了,也算是看着长到这么高的。
冯掌柜说道:“咱们府尹分地本来就是要看顾东平府的百姓,这样好的事,谁不想沾光?要是没个条件限制着,这地就让有钱的人买完了。”
惠娘子还是哭,“掌柜的,我们家在吴家村就一个房子,也没有地,在村中生活不下去,才来的府城……”
冯掌柜听了,心里有几分感触。
他往常不会想这些事,还是这些年来给东家办事,受东家指使,才慢慢的有了这些意识。
东家曾经给他写信说过:士农工商,皆有其职责,我等身为商贾,也要端正本心,财富来源于民间,自然也要回馈民间,多创造工作岗位,给员工更好的生活,就是商贾的应有职责。
他曾经具体问过,按照东家的想法,怎样才算做得称职。
东家给他的来信写道:要让每个员工都有能力置一小份家业,不管是田产还是房屋。
他当时看了大为震撼,觉得是天方夜谭,如今两年过去,见东家真给了东平府百姓分田产,自家坊里工匠的日子过得越来好,震撼之上是种敬佩。
他家东家在这世上绝对是个能人,非同一般。
冯掌柜看着面前的织女们,说道:“没赶上这回也不用急,东家也知道咱们坊里面还有没有户籍的,想着你们呢,如今诸事繁忙,等再过一阵子也就会给你们办户籍了。”
一些逃难而来的织女们面露欣喜。
冯掌柜又说道:“咱们东平府前两年颇为富庶,每年办球赛之时都觉府中地方不够用,当时官府就想要把府城往外扩建,选了城西那片矮墙打算动工,无奈去年遭了劫掠,这事就耽搁了。”
“如今过了一年,也恢复回来了,今年再办一年球赛,此事估摸着就要重提,到时候东家欲让我盘下一片地来,盖房给你们做‘家属院’,咱们坊里承担一部分,叫你们都能少花些钱,有个家院。”
织女们个个都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问:“这,这是真的吗?”
冯掌柜笑道:“只有个想法,还没拿章程,真要建成得过几年了,不管能不能成,你们多攒点钱。”
惠娘子说道:“那,那我们也能买?”
冯掌柜回道:“能买,买了之后你也能转到东平籍了,不过到时候估摸坊里也要干的年头多的先买,你们就好好上工,多攒些钱吧。”
众女子都应声,“掌柜的,我们肯定好好上工……”
冯掌柜戴上帽子往门外走,不叫人送他,“行了,都回去干活吧。”
冯掌柜出了坊院,往纺织坊管事们的‘工作楼’中走,今天他这话可跟织女们放出去了,自己也得加把劲儿,再好好规划一下东家所说的‘五年计划’才行。
*
潘邓这个月来忙得脚不沾地,一方面要稳定府城,规划建设,另一方面又要准备进军,南下平乱。
他和府中官吏们近日频繁开会,也给他们规划了个东平府五年计划。
“当年老师任上时,我和诸位也是在此筹划的东平府蹴鞠联赛,如今几年过去,初见成效,诸位可还记得当日之时陈大尹如何规划?”
官吏们听此问话,都回想起来曾经之事。潘邓又重新给同僚们讲起来何为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第三产业,之后说到:“按照当日所想,我们办蹴鞠赛快速发展州府,目的也是给咱们府喂一剂‘强心丸’,由颓转盛,继而重新发展第一产业与第二产业。”
此话一说出来,众人也想起没办球赛之前的东平府,苛捐杂税日益加重,次次征税捉襟见肘,乡镇贫败之景恍如隔世。
潘邓接着说道:“如今基础已经打好,接下来就要助农,扶农,发展种植畜牧,之前我们府中乡县的农户只有本钱多养鸡,如今牛羊也可叫百姓养起来;之前农户只看天时耕种,如今府里有了余钱,建水车,修道路是一方面,也该引进技艺,叫我们乡镇也因地制宜搞些高收入种植和畜牧……”
潘邓一条条叮嘱,底下官吏也个个拿了清一水的硬壳笔记本记下来。
“……咱们府城也是如此,城中有许多没有产业只能靠着每日上工来维持生计的城郭户,之前咱们府里有个纺织坊,打出了名声,之后我们也该大力发展手工业,扶持小微作坊,叫做工赚钱的城郭户,务农有闲暇的乡村户,都能有地上工……”
接下来又是扩建府城,规划城区一事,官吏们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也生起豪情壮志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依言办下去,他们东平府过个一二十年,是不是也会如潘府尹前几日所说,成为个仅次于南京京兆府,北京大名府的北方大府,叫人听了东平府的名头就觉得此地繁荣又富庶?
钱通说道:“府尹合该再在东平府待个两年……如今这样走了,我们心里没底。”
潘邓笑道:“终究有三年任期满的那天,不过晁通判还在,此地平安,你等也不必担忧,新来的府尹也是陈太师荐来的,自好生建设吧。”
众人心中不舍,也不满朝廷怎么就要派他们府尹去打反贼,却也知府尹南下是保家卫国,平定叛乱,不能阻拦,也就化悲愤为动力,投身于建设之中去了。
第134章 隔江相望
东平府新开作院,院内高炉一直燃烧,少有停息。潘邓本想要给东平府厢兵每人准备一身甲胄,总共两千多件,自己府内工匠打铁,也不是多大的负担。可铠甲如今打好了,却要先紧着梁山军了。
此次是圣上亲派南下讨贼,大军所需军粮,物资,马匹,随军后勤,一样一样都叫了淮南各州县备好。只有甲胄和武器此前全都紧着西北,如今不足数,需要东平府作院准备。
自东平新开作院,与周边各府联系更加紧密,也盘活了郓州三个木工坊,专门给作院生产木质枪杆。
潘邓又交给小郓哥一项重要任务,叫他多多制作大蒜素,小郓哥自知此事万分关键,是能救万人性命的良药,领命之后在李家庄旁,梁山归还的庄院之中寻了个院墙最高,庄园最大的,做了工坊。
李三娘成批给他运送琉璃器,杜兴大哥去外地采买胡蒜,李大官人前来一观,“这院子从前是祝家庄庄主的,如今也破败了,不过好在周边没有村户,省去许多麻烦,庄前还有城楼和吊桥,找人重新修缮一番,便也能成个禁地。”
小郓哥说道:“这一个巴掌大的庄子,还修城楼,怕是于制度上不合,官府不让。”
李应说道:“官府让不让是一回事,咱们做不做是一回事;咱们做了之后官府管不管是一回事,官府管了之后咱们改不改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这小子脑子死气,在潘大人身边待了许久,怎么没学点灵活劲?”
小郓哥一拧眉,“潘哥做事最为正直,莫要胡说!”
李应:“……”
不过小郓哥听了李大官人一点拨,也觉得此处好起来,找人修了城墙和吊桥,严密看守,万事还是要以潘哥的事为上!
潘邓又在梁山泊边上的空村落找了院子,叫凌震研制火药。
潘邓从前也见过宋代火药,对其有过初步的了解,只因如今人们节庆里所用的爆竹已经用小火药包代替,并且宋代对火药也有了许多研究,小小火药包一放一响与一放两响都能做到精准把控。
只是如今火药也存在问题——主要是威力不够,潘邓研究许久,见过凌震献上的火球药方,其中原料繁多,便发现此事和之前琉璃方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火药威力不够巨大,和原料的比例,原料的精磨程度都有关系。而提纯原料和精磨原料都需要依靠一定的工业基础。
潘邓叹息一声,只觉任重道远,不过现在琉璃坊已能做出大体上清透无色的琉璃了,说明在手工阶段,也依旧能尽善尽美。
他便叫凌震化繁为简,只叫他把硝石、硫磺和木炭三原料按照最优比例配合,并且尽量分别研磨精细,再做试验。
凌震在梁山泊水边带着工匠每天制作火药,梁山之上每日也能听见震天响。
关胜整军,叫各头领与众位士兵详细说明,他们现在已被招安,如今归潘节度使手下掌管,即将去南方平乱。
山上之人一时之间说不上是个什么感受,早几个月前,没将他们招安之时,每天都想着以后有什么出路,官府这么拖着会不会最终治罪,早晚盼招安;如今真招安了,听说是去南方打反贼,又心有戚戚。
有人垂头丧气说道:“俺听说当了兵之后,娶妇都不好娶。”
旁边的人都一脸莫名地看他:“你还想讨个浑家哩!”
那一群人直笑,“还得是老六,年富力壮的,我们早都没这念想了……”
一边一个姓许的汉子对秦六说道:“你在这梁山,不更没法子娶妻生子,别人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待见我们。”
那秦老六一听也是这个道理,敢情他当了兵,还能好些,又精神起来,“那去南方就去吧,到时候咱们还挣军饷呢。”
许大看秦六又傻乐的样子,也说道:“唉,我也想通了,我本就不是那种每天吃饱就啥也不想的直性子,之前当个山匪总觉得下山之后抬不起头来,要被祖宗怪罪,现在做了士兵,我这心里一下子宽敞多了。”
一边的小头领见他们凑在一块说招安的事,冲他们挥了挥手,那几人见了便散开,各自拿了枪棒舞弄起来。从前他们跟着林教头习枪棒,有些底子在,因此用这竹棒练习阵法也颇为熟稔。
也不知下次演习是林教头带他们,还是关将军带他们。那秦六手拿竹竿,竹竿上面绑着枯枝,只见他枪头向前,手臂摆动连续几个猛刺,威风极了!
关胜依旧如常,每日操训,定期演练。
潘邓接了东京来的旨意之后给梁山各头领写免罪书,特意问过张清,是要留在东平府做个兵马都监,还是随他一同南下讨贼。
张清思索片刻便决定追随潘邓,“我与大人相识日久,梁山攻城之后也得大人相救,受大人赏识重用,才得以洗脱罪名,愿跟在大人身边,效犬马之劳!”
潘邓又问了卢俊义是何打算,卢俊义却不想做个军官,只想重操旧业,做个商贾,可他面对潘府尹询问,却不好开这个口。
潘邓看出他犹豫,也知他确实不爱领兵,便说道:“圣上下令诏安,我需带卢首领一同前往,首领若不愿带兵,便跟随我身边,与我管些钱粮,以后的事再讲,你看如何?”
卢俊义拱手说道:“愿为府尹效劳。”
潘邓便上书请封林冲、关胜、张清三人为兵马都监,并把梁山各小首领也依次上报,选了指挥使和都头。
梁山上的士兵这几日暗中骚动起来,都悄悄观望,看哪些人又被叫走了,便是被府尹挑中做了军官的。
被叫走的人去时忐忑,回来时个个都挺直腰板,精神抖擞,小兵们无不羡慕,指挥使不说,都头也管着百人呢,他们这也算是做上官了。
此二官各营都已选好,梁山兵本来以为再无他事,却没想到隔两天之后,官府又在军营之中选人。
“还要选些什么人?咱们不都选好了吗?”
“那是选了指挥使和都头,还要在咱们每个都头下面选两个队长,十个伙长呢!”许大详细给他说明了他听说来的厢兵营里的规矩,十人一伙,五十人一队,两队由一个都头统领,五个都头有一个指挥使统领,也就是一营五百士卒。
秦六是初次听说,目瞪口呆,“十个人里边就选一个伙长,选这么多!”
许大摆摆手,“现在咱们也是大宋官兵了,朝廷管得细,规矩多着呢!”
之前选都头的时候,各个营房都盯着消息,私下也要讨论会是哪些人,现在轮到选队正和伙长了,各营房里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好似浑不在意似的。
一直到各营里将队正和伙长选完了,才隐隐约约听到有叹气声。
选完最基层军官,潘邓又安排了他们到东平府学习军中规矩。
那两千来人回来之后,个个都有副精神派头,秦六过去问:“孙兄,军营里怎么样?”
孙二仰起脑袋,志得意满地扯扯嘴角:“和上次咱们梁山去东平府的时候,也没差什么!”
众人听了都上去勒他脖子,把他放倒了,“你也狂上了,如今什么年月了还敢这么说!”
孙二被勒得直咳嗽。
许大问他:“孙兄,莫说笑了,你看咱们这次去南方如何?”
“是呀,这眼看就要走了,我这心里说实在的还是有点害怕,俺这辈子没离开过山东呢。”
孙二一拍地面,“怕个鸟!要是单叫咱们自个儿去南方平乱,你要怕便怕了,可现在是潘大尹领兵,带着咱们去。潘大尹是谁?那是当朝太师的学生,跟着咱们潘将军,一辈子荣华富贵!怕个鸡毛蛋!咱们走!”
到了二月底,梁山大军开拔。
大军行进,赶水陆两路进发,水路由林冲领兵,带着阮氏三雄和卢俊义,乘着几十艘船顺江而下,而潘邓带着张清、关胜,领一万人走陆路。
林冲三月下旬到了长江以北,潘邓则还在路上,书信来往中说明预四月初到达淮南,两军决定于扬州淮安屯集合。
林冲先在淮安屯驻扎,背靠扬州府,紧邻瓜州渡口,放眼望去,南面便是扬子江,是去江南的第一个险隘去处,隔江就是润州,如今归方腊手下枢密使吕师囊把守。
扬州官员细心招待,设了宴席,将领军请进城中招待。
宴席之上,扬州曹通判推杯换盏,与林冲详细说了润州之事。
“这润州如今是方腊手下枢密使吕师囊掌管,这吕师囊原是歙州富户,因着在方腊起事之时献上钱粮,颇受重视,被方腊封为东厅枢密使,在叛军攻下润州之后,便将此要冲之地交给他把守。”
曹通判与林都监把盏,言之切切,“……此人据说贯使一条丈八蛇矛,武艺出众,熟读兵书,在润州把守,统领大军一万,他手下有十二员猛将,十二个统治如一条游龙,把手江岸,将军万万不可轻敌!”
第135章 攻打润洲
林冲得了扬州府曹通判叮嘱,回去之后与手下各指挥使商议,阮氏三雄身为水军小头领,自也在内。
林冲说道:“我听曹通判之言,这吕师囊曾是一富户,因在方腊起事之时献粮,得他信任,才驻守此要地。从前并未领兵作战过,因此也不知他用兵套路,探不得底细。”
阮氏三雄曾经也是梁山之人,对各中之事门清,阮小二说道:“那方腊起事,一开始定无人可用,此时吕师囊相助,不免将他看作心腹,与他本领没甚相干,我看他也未必就是个将才。”
众人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心中却也存疑,卢俊义说道:“他手下还有十二元猛将,切不可轻敌。”
林冲点头,又与诸位指挥使说了此处地形,他们驻扎之地是扬子江(长江从江宁府到入海口下游河段别称,是长江尾段,并非长江支流。)北岸扬州府淮安屯,不远就是瓜州渡口,隔江相望,江南岸便是润州府。
此地扬子江心有两座山,一座唤作金山,一座唤作焦山,两岸相隔不远,林冲便让斥候前去打探消息。阮小五、阮小七和燕青三人一同前去。
隔天一早回来,阮小五带回两个大包袱,回到营中禀报。
“卑职昨晚到了瓜州,向南观看,见水面窄短,欲趁夜横渡江水。游水之间在水中见一小船鬼祟,夺船相问,船上人自称是扬州城外定浦村陈观家下人,名叫吴成,其主人陈观使他去润州投拜吕师囊献粮,吕师囊已经准许,他这次往回返,便是带了吕师囊手下虞侯,回到定浦村。”
阮小五又拿了那两个包裹,“那吴成去往润州,吕师囊叫他去南边见三大王方貌,取了旌旗三百面,号衣一千副,还有他家主人陈观的官诰,封了做扬州府尹,并吕师囊扎副一道,全在这俩包裹之中。”
林冲赶忙问:“他两人在何处?”
阮小五拱手答道:“卑职一个人渡江,见他两人在船上,唯恐不敌,还未仔细分辩之时,将他二人其中一个剁了扔下水,正是那虞侯叶贵。”
“那个叫吴成的呢?”
“已绑了,现在外面。”
林冲就叫吴成进来,仔细问了他家主人陈观住在何处,家中如何。
吴成哆嗦着答到:“主人,主人是庄上首领,家中富贵强势,田有百亩,人有数千,船有数百,马有百十,有两个孩儿,也都是豪杰。”
“你去方腊三大王处,将见闻说来。”
吴成见身在宋军大营,恐怕没法子再返还了,也只能审时度势,“……小人去湖州之时,三大王方貌正与苏州守军苦战,当时苏州眼看就要败,恰好有广德军援军来支援。三大王方貌久攻不下,小人就是此时替主人去投奔,他便应允了,叫我家主人准备白粮米五万石,船三百只,作为供奉之礼。”
那吴成想了想又说到:“他,他们还叫吕枢密出兵援助。”
几人对视一眼,深觉此事可成。
吕师囊处分兵去攻打苏州,润州兵力减少,如此岂不是顺势进城的好时机?更兼有陈观这个投奔敌军的叛徒,他军中完全可以利用一番,不费一兵一卒地进入润州城。
林冲便叫人将那两个包裹打开,查看方腊给城陈观的文书,阮小七早就想看那方腊军号衣和旌旗长什么样,将那绳结解开,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号衣,是那清一色的千条红头巾!
林冲见了那莫红色心中暗暗吃惊,又拿了红头巾细看,这不是潘节度使在临走时叫东平纺织坊做的那种麻布红巾吗?
又想到潘节度分兵时的叮嘱,叫他到了江岸之后,多勘察周边,把握时机,顺势而为,难不成主公早就预料到此事!
*
审问吴成一夜,第二日一早,燕青扮作叶虞侯,领着阮小五、阮小七二人,去到定浦村陈观家中。
燕青见了陈观,说明身份来意,言说吴成急病未愈,难以归还,再将方貌给的官诰文书奉上,恭贺陈将士高升。陈观自是大喜过望,哪还疑心,连忙摆了香案,叫二子出来向南谢恩。
紧接着又摆了酒宴款待来者,殷勤招待。酒宴之上,阮氏兄弟趁人不防,将怀里揣着的蒙汗药倒入酒壶中,再由燕青献酒祝贺,父子三人痛快喝下,屋中庄客都被三人劝酒,一时半刻之后全部趴倒在地。
阮小二出门放了一支烟花,埋伏在附近的士兵一拥而上,将整个庄子的人赶到一处,卢俊义派人去庄中粮库清点粮食,五万石全都装在船上。
事以密成,语以言败,林冲为防村中有眼线报信,封锁定浦村后,命大军整队上船,由卢俊义带领,即刻去往润州城。
定浦村三百支快船具都插上旌旗,叫军中士兵一千人卸甲做寻常打扮,扎红头巾,再五千士兵埋伏于船内,卢俊义扮做陈观,浩荡向对岸驶去。
润州北固山上,有士兵望哨,见对岸有船只驶来,密密点点,细数不尽,声势浩大,便连忙报信。
吕师囊前往江边远眺,只见江面上船只分为三队,前方百来个船只,左右又各有百只,上飘有方腊旗帜,船上力士个个戴着红头巾,便知是叶虞侯带着定浦村陈观前来,便亲自领兵到城外案边,余下统制官在江岸把守。
前百船靠岸,统制勒令停船,卢俊义上前拜见,吕师囊手下虞侯问话,“船从何处来!”
卢俊义答道:“小人定浦村陈观,得吕枢密保奏,三大王亲封扬州太守,特来拜见,奉上白米五万石,快船三百艇,再加我定浦村士兵千人,以报恩情。”
吕师囊倒是没想到这陈观生得一副好模样,面如冠玉,周身正气,一看便知是个好汉,叫人一见此貌,便心生好感。不过怎么少了一个人?吕师囊问道:“叶虞侯在何处?”
卢俊义拱手答道:“叶虞侯昨晚到了村中,我见是远来贵客,又是吕枢密帐下军官,便设酒宴招待,又请庄园之中女使相陪……”
卢俊义说话迟疑起来,“叶虞侯吃了酒后,与女使嬉闹,在房中染了风,癫痫起来,现正在庄中养病。”
周围个人都一脸惊诧,互相对视眼睛转得滴溜圆,这,这叶虞侯,竟是这般人!吕师囊面上则是有些挂不住,这姓叶的怎么这么给他丢人!
吕师囊气恼羞愤之间竟也忘了追究此事不寻常处,他手下于虞侯却突然问道:既然叶虞侯病重,又和必在意一时半刻,怎么早早来到润州城?”
卢俊义说道:“小人在定铺村时听说北面有官兵前来,恐事情有变,便收拢钱财粮草,欲早日献给大王。”
于虞侯又问:“文书在何处?”
卢俊义又将几份文书拿出,润州府官员一一查看验明无误。
吕师囊止了手下询问,引了陈观及其随从入城,又派手下统治制归拢陈观带来的千人士兵,卢俊义说道:“吕枢密稍待,我还带了五万担粮,与别的孝敬,皆在后面二百支船上,请吕枢密验看。”
吕师囊便知陈观这是除了给三大王献粮之外,也给自己拿了好处,哈哈大笑说道:“你有心了!”
说完命自己手下亲官于此处等候,他则带着卢俊义往城中走去。
等到一行人进了城门,二百只船靠岸,各统制官前去检查粮草之时,埋伏在船舱内的士兵冲杀出来,将两个统制官杀倒在地,前来搬运粮草的士兵也被尽数杀灭,船上之人冲上岸来,顿时杀声震天。
吕师囊见事有变,反应过来想要关闭城门,却哪里还来得及?前一批士兵早已冲入城中把守城门,卢俊义也从燕青手中接过长枪,与吕师囊缠斗。
话说吕师囊从前也是歙县一个富户,而他卢家则是在北京大名府鼎鼎有名,二人岂不是一般出身?只他卢俊义被宋江赚上梁山,吕师囊却是自己投靠方腊,这一点便分出上下。
卢俊义也着实有些功夫在身,二人长枪交缠,吕师囊手下统制官前来相救,卢俊义见人数众多,唯恐不敌,旋身败下阵来,其手下一拥而上。
岸边梁山兵已拿了兵器,摆好阵法,长枪阵出击,鸳鸯镇防敌,将岸上士兵剿灭,千人冲进城中,又击杀随后赶来的白莲教援军。
不交手不知道,刚一对阵援军,梁山军才发现,原来润州府内士兵只在城外有少数精良,里面多数却是百姓,身着便衣,手拿锄头也要上阵杀敌,面对着身着甲胄,手拿长枪的官兵,气势却丝毫不减,直直往前冲杀。
但普通百姓哪能比得上他梁山训练已久的精兵?梁山军气势凛然,见此地白莲军凶悍,也被激出血性来,“格老子的,跟俺们梁山的耍狠?兄弟们冲!”
喊杀震天,润州守军前仆后继,却挡不住梁山军缓慢向前推进,守军死了一层又一层,卢俊义站在高处观望战局,只觉得胆战心惊。
*
润州城内乱战一片,林冲在定浦村叫士兵押送陈观父子三人到扬州府去,交给扬州通判曹文明。
曹文明听闻治下有豪强已经接了方貌的任命,成了扬州府尹,简直是又荒唐又惊惧,心中大骇,扬州府内还有此等犯上作乱之人!
第136章 润州城破
曹文明紧忙谢过林冲,又叫扬州府兵马都监领了千余人,接手定浦村。
林冲将陈家父子三人交给曹文明,了结此事之后,又带着剩余人马乘船渡江。
润州府城中,白莲教军与梁山军对峙,其中教众有些虽是平民百姓,有的却也参加过几次战役了。一些年头久的教众攻打县衙,攻打睦州州府,又随着方腊出兵攻打歙州,最后才随着吕师囊从歙州来到润州,并在两个月前打败润州守军,一举攻下润州城。
白莲教众从最一开始的成群结伙到后来的成千上万,从来都是战无不胜,他们白莲教受到光明之力的庇佑,而宋朝官兵却是邪恶之至。以白战污,向来是战无不胜,那宋朝官军见了他们正义凛然,气势逼人,没等抵抗便四散溃逃,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白莲军看着身着盔甲,手拿长枪,毫不动摇地往城中前进的梁山军,又看向周围越来越多的同伴的尸体。耳听刀枪之声、惨叫声、呼号声,即便是心智坚定者也不免出现了动摇。
怎么还有这样的官兵?这是怎么一回事!面对他们白莲军的讨伐,对面没有四散奔逃,反而是他们就要被打散了!
战局不利,刀刃在前,人心恐惧,溃败只需一个契机。
忽然城外大喊,“援军来了!”
城墙上的号角吹得更响,梁山军听到有援军来到更是士气大涨,冲杀更猛。白莲军见此状况,前排便有转身逃跑的。
统制官沈刚见此危机之时有人竟想要做逃兵,怒目横视。他乃是吕师囊心腹,留下为吕枢密断后,一门心思要多争取些时间,让枢密使逃离润州城,自然容不得扰乱君心之人,拿出弓箭将几个转身逃跑的原地射杀。
许多白莲军本就不是行伍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惊慌之下不敢再逃,随着人流向前冲杀。
统制官应明马上喊道:“宋军来此,岂能有我们好日子过?他们又要盘剥百姓,自己享乐!兄弟们向前冲杀,把宋军杀灭!消除邪恶,往生纯白!”
白莲军们听了心中生出一股慷慨悲凉之情,冲杀也是死,被宋军攻下城来,不也是要磋磨他们百姓?此城既被白莲军占领过,又哪里会有他们好日子过?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跟他们拼了!
白莲军又重新振作士气,挥舞着枪棒锄头往前厮杀,卢俊义在城上看得怔愣,惊骇又不解,白莲教人也是肉体凡胎,身上既无盔甲,手中也没利刃,为何不怕死一般敢和官军硬碰硬?
他从白莲军那种近似于以死就义的气势中感到一丝毛骨悚然,叫燕青找林冲过来指挥。
林冲部署了援军,走到高处接过指挥,下令分兵。
城墙上旗帜挥舞,鼓点转变,只见梁山军并未直面白莲教的正面冲杀,而是分向两边,快速往前前进,一股冲散两边防线,从东西两向往城中冲去。
城中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梁山军援军骑马横冲向前,顺着街道往前疾驰,直冲吕师囊逃跑的南城门冲去。
沈应二人眼看不好,便要回兵防守,却哪里容得他二人转圜,林冲手下指挥使杜迁、宋万打马向前,与二人缠斗起来,又有手下熟使钩镰枪者,一来一回只将两人掀下马去,沈刚当场被马蹄踩踏而死,应明翻下马想要逃走,却被几柄长刀架在脖上,当场俘获。
首领已死,教众损失惨重,无心再战,林冲又把指挥交给卢俊义,自己下城楼,翻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兵,随着援军追赶吕师囊。
卢俊义见二位统制一死一降,梁山军士气大涨,城中再没将领,便一鼓作气指挥梁山军攻下润州府衙,将残余败军投降的聚集在一处,逃跑的追逃百里之外,驻守在此,整顿军队。
林冲在外驱驰百里,终于抓获吕师囊,回归润州城,此时已是明月高悬。
卢俊义领着部分人马在城外驻扎,休整一番。
林冲则把抓来的叛军首领关进监牢,顺便问询了润州府府尹的下落,得知吕氏郎并未杀害官员,而是将其关在牢中,便将府尹放出。
润州府尹杨澎泽刚一出牢房,便见吕师囊在前,顿时一个大抽气,就要求饶,却眼见吕师囊身后士兵将他一推,进了牢房,这才想到自己已被宋军救出,走到那牢门前,厉声痛骂。
“吕师囊,侬个犯上作乱的贼!你也有今天!昔日我就说过你没落到我杨鹏泽手中,否则将你扒皮剁骨,头颅切下,再将侬那些犯上作乱个徒子徒孙全剁光,去给我润州城村中石槽喂豕去!”
杨鹏泽喊得声嘶力竭,形容癫狂,几名士兵费了好大的劲儿,把他带出牢中,又叫了润州府府衙当中的差人,给他洗漱一番,这才与林冲相见。
杨澎泽见了林冲,又是一番涕泗横流,昔日他在牢中怨天怨地,只想自己为政清廉,从不做亏心之事,却受此无妄之灾,今日见了援军,知道自己真平安了,一边抱怨官军来得如此之慢,一边握住林冲的手千恩万谢,嚎啕大哭。
其他几个官员也都从牢中放出,聚在润州府衙之内,惺惺相惜。
林冲说道:“还请府尹与诸位恢复府城,我等调拨三千人驻守军营,其余人等驻扎在城外,不便多打搅。
杨鹏泽拦住林冲说道:“将军莫走!吕师囊如何处置?还有那些逃走的叛军,将军为何不乘胜追击?”
林冲脚步顿住,说道:“大军需要修整,叛军头领等到潘节度前来再做处置。”
杨鹏泽又急切说道:“潘大人既然节度本州军政要务,可有说过白莲教怎么处置?此教阴邪,教众断不可留,我知将军俘虏教众数千,请将即刻斩杀!”
府中其他官员也都说道:“白莲教众断不可留,恳请斩杀!”
千人不是小数目,林冲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接受指令,而是依旧说道:“叛军一事等到潘节度使来再做打算。”而后便告辞了府衙。
回到营中,林冲将守在监牢旁的士兵多添了些,把军营和监牢守得密不透风。
卢俊义来到营帐之中:“我看了他们官府粮仓,吕师囊囤粮许多,够咱们大军嚼用两个月了。”
这地方可真不愧是江南,那谷仓里的粮食比他们梁山鼎盛时还多。
林冲听到此话心中微微一松,说道:“咱们还从定浦村带了五万石来,尽够用了。今日进城,我见他这城中颇为破败,就连白莲军中也有些人衣不蔽体,想必贫乏。如今府城遭受战乱,不少房屋毁坏,也不知百姓生计如何,明日我和府尹再商谈一番,叫他开仓放粮吧。”
卢俊义也点头,又有些踌躇的说道:“那些白莲军怎么办?咱们粮食也不算特别多,还要给他们嚼用吗?”
林冲也踌躇片刻,说道:“给些米汤,吊着□□命就行。”
*
梁山大军在城外砍了竹子,抱了茅草,搭营驻扎,几个士兵一边干活,一边闻着米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真香,不知道今天吃啥。”他们自从跟随潘节度,伙食比起梁山上好了很多,隔几天就能吃到一次肉。
“不知道是啥,但是肯定是好的,今天咱们算是开门红,打了胜仗了,将军也要犒劳!”
其中一个小兵叹气道:“我可真是开眼了,从前虽说辈子都没出过山东,但小时候总听村里人说南方怎么好,是鱼米之乡,谷仓里面的粮食都放不下,不像咱们那个穷地方,碰到灾年,动不动就吃不上饭了。”
有人接茬:“谁不说呢,我小时候也总听南方好,今天进城一看跟咱们山东差远了,要和东平府一比,那简直没法比。”
孙二嗤笑说道:“你几个就看润州城里破,去看扬州城了没?”
那几个小兵看他,都摇头。
孙二抬起脑袋回想,“我昨天晌午随着指挥使去了一趟,我的个乖乖,太富太有钱了!全是高门大户,那一走进去跟咱们之前呆过的地方就不一样,人家府城当中一条街街道都是白石板的,真是好地方!这润州城我估摸着就是让那些白莲军糟践的,之前没准也是个好城池!”
许大听了叹气,小声说道:“俺我之前在梁山上一直就是种种地,也没下去打过仗,这还是第一次上阵杀敌,我这心里难受的很。”
“你怎么了?”
“我也说不明白,这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就要一个把另一个杀了呢?”
别人都沉默着没说话,秦六嘿嘿一笑:“你是你爹生的呀?俺是俺娘生的。”
许大跟他没话说,瞪了他一眼,走到一边做活去了。
旁边一个年纪轻轻,头戴蓝巾帽的小兵听了,内心也颇为触动,他们梁山军曾经不也是百姓,和这些白莲军又有什么不同呢?
军中临时搭的伙房吹了哨,众人忙碌了一天,过了后半夜,天亮了终于吃了第一顿饭。
第137章 潘邓渡江
那蓝帽小兵也找了个宽敞的地方,一手拿着粥碗喝粥,另一手拿了根猪棒骨,嗦嗦肉,再吸吸骨髓,美得很。
吃粥之间往前看去,见战俘都捆绑双手聚集一处,其中有年轻力壮者带着脚镣,也自作营房,留作遮风避雨之用,旁边有士兵把守。
那群战俘之中有个年纪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脸长得很生,身材瘦小,衣不蔽体,只剩个皮包骨,正随着小兵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粥碗。
蓝帽小兵见了赶紧把身一背,咕噜咕噜一口喝了大半,这米粥熬了许久,米汤润润,喝在腹中暖身暖心。
他喝剩了个碗底,看着碗底堆积的米粒,最终还是没忍心,几番犹豫,冲着那个小子走去。
当年他来到梁山上当土匪时,年岁也小,多亏哥哥们照拂,才安然长到这么大,现在也做了官兵。人这一辈子,谁没走过岔路呢。
那小子见他朝自己走来,眼里流露出诧异,蓝帽小兵见此地没几个人看着,把粥碗往他嘴前一递,那小子贪婪地吃起来。
旁边有人说道:“小哥,给我吃一口吧……”
蓝帽小兵偏头一看,见是个老者,便把剩下一口米给了他,那老头颤颤巍巍地探出身躯,嘴凑向粥碗,狠狠咬住了面前人的手。
“啊!”小兵惊呼一声,那老头咬上去似乎就没打算松口,只要把他手咬掉一块肉才罢休,小兵伸出手去挠他的脸,想要把自己的手拯救出来,旁边的俘虏一头将他拱翻在地,身边几个俘虏个个爆起,将那小兵团团包围,他们的手绑着,却个个脸上带着仇恨之情,用脚踩用牙咬,也要生啖其血肉!
此处混乱很快引起士兵注意,纷纷放下碗筷,赶来制止,将那小兵拖出来时已浑身是血。那老头依旧不依不饶,再要攻击其他人,看管战俘的都头官哪能容忍,“将军仁慈饶你们一命,却不是要你们恩将仇报!”说着抽出刀来砍了几个闹事的,血溅当场。
尸体被抬走,此地俘虏更加惊惧,紧挨着坐在一起,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都头将事上报指挥使,指挥使又上报了林都监。
林冲正在帐内给潘邓写信,细细描述了这几日经过,听到有俘虏闹事,眉头紧皱,起身想亲自过去看,忽又有一都头疾驰过来,“不好了,将军,俘虏乱了!”
俘虏所在的营地乱哄哄一片,有人高呼着:“消除邪恶,前往纯白!”众人便随着那高呼声,捆绑着双手也要向前冲。
白莲军明知此处有士兵把守,弓箭手更是随时就位,一阵阵雨下来,他们身上无盔无甲,根本难以存活。
可教徒依旧如飞蛾寻火一般,发了疯似的攻击守兵,此处守兵拿刀杀了一批,却杀不净,依旧有后来者口中念着“消除邪恶”,狰狞着脸送死,自杀式攻击守军之人前仆后继。
岸边本干净整洁,此时已染满鲜血,尸体堆叠。
林冲不是没见过大风浪的,可他也不曾见过此等情形,太过诡谲,违反常理,叫人细思之下,心生恐惧。
他下令严厉镇压,必不能让邪教影响到梁山军士气。士兵镇压之际,城中有快马过来传信,马上都头翻身下马,快速走到林冲身边,“将军,府衙出事了!”
*
润州府城之内,吕师囊被俘,叛军小首领也都已被抓获,杨澎泽见过林冲一面之后,匆匆回到府中,到处寻找妻儿。
他家从前有一老仆,家就在附近,始终观望着太守府,见今日城中已定,大人归来,连忙现身去见杨大人。
“主人,你可安好?”那老仆热泪盈眶,杨澎泽一转身,见了他紧忙快步上前,问道:“我妻儿在何处?”
那老仆听了一愣,眼里的光亮随即暗淡了下去,杨澎泽见他不说话,似有所感,双目圆睁,摇着他厉声说道:“我妻儿在哪?刘氏,刘氏现在在何处!”
老仆被他摇晃得站立不住,说道:“夫人……夫人……”
“快说!”
“夫人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了……”
杨澎泽呆愣在原地,再没了之前那严厉的模样,似没了魂一样,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流,半晌又坐在地上,挖心掏肝一般,哀嚎出声。
老仆看着他的神色,没敢再说些什么,只拉着主人起来,搀扶着带他往家中走去。
杨澎泽随他走了一两步,又停在原地,问道:“我家大哥和二姐呢?”
那老仆怎还敢说话:“大人,回家吧。”
杨澎泽怒声叱道,“你也觉得我不配为人夫?还是觉得夫人所托非人?你是什么!也轮得到你这样想本官!”紧接着又痛哭流涕:“我不要管你们怎么想,我要照顾好两个孩儿!我家大哥呢?我家二姐在哪!”
那老仆往日只觉主人威严,今日见主人这般模样,也流下眼泪来,说道:“当日城破,大人被俘,夫人被迫,被迫招待吕师囊帐下军官,夫人抵死不从,吕师囊就把二姐在夫人面前摔死了,夫人受到惊吓,神志受损,答应了吕师囊的要求,但也没有保下衙内……老仆身微如草芥,只能将她三人,安葬一处了。”
杨澎泽听完这番话,胸口抽搐,吸气不畅,昏死过去。
待到杨澎泽再醒之时,只见自己身在太守府中,身已回到原地,此地却不再是家了。
杨澎泽起身,找了一把短柄钢刀,佩戴在身上,只身冲到监牢。
监牢外把守重兵,见有人过来,连忙阻拦。杨澎泽叱道:“我乃润州府府尹,本周之地皆归我,管何处去不得?让开?我要提审犯人,若是误了正事,拿你们是问!”
守军对视一眼,依旧阻拦,又派了一人去寻找卢首领。
卢俊义不一会儿就过来了,说道:“将军有令,坚牢不许探望,府尹有什么要事,不如等将军回来再说。”
杨澎泽冷笑,“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将军来了,他也是个武将,在我润州地界上也归我管!他有什么权封锁监牢?我劝你莫要为你家将军招致灾祸!”
卢俊义本不是官场中人,但也听说过官场之上门道多,被他这样一说还真有几分犹豫,现在已不是在梁山,还是得小心为上。
杨澎泽说道:“你若不信我,便亲自陪同。”
卢俊义便使了个眼色,叫人马上去找林冲,自己则随同前往,眼见杨府尹提审了两个囚犯以后,又要提审吕师囊,劝道:“此人造反,已经罪恶滔天,是杀头移族的大罪,大人何必再审他以前罪过?”
杨府尹却不听劝告,执意要审,吕师囊被带到囚室,见了杨澎泽,嘴角勾起,满脸嘲弄。
杀妻杀子之人就在眼前,杨鹏泽哪能再忍?抽刀便要血刃仇敌,却被大惊失色的官兵阻拦。混乱之中,吕师囊抬起木枷,被杨鹏泽之短刃砍成两半,木枷破碎,吕师囊拽过杨鹏泽的衣领,一拳挥上。
只把杨澎泽打得鼻血横飞,面目青肿,一边官兵见了连忙凑过去扶住杨府尹,吕师囊趁乱抽出其中一人腰刀,逃出监牢。
*
“吕师囊逃了!”林冲看着面前报信官,不可置信。
报信官紧忙又说:“后来,后来又抓回来了!”
阮小二气得直拍墙,把新建的竹屋拍得摇晃,“你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
那报信的人又犹犹豫豫说道:“吕师囊被抓之时还,还说了一句话。”
林冲又有了不祥预感,“说了什么?”
阮小二说道:“赶紧说呀!”
那报信官见此处并没他人,说道:“吕师囊说说咱们润州杨府尹,也是白莲教中人!”
此话不啻于一声巨雷,将林冲炸黑了。
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头疼,林冲快步回到营帐,赶紧给潘邓写信,快马加急送去,原地等待主公指示。
*
潘邓收到信时已快到淮南。
在他离开东平之际,纺织坊的二厂已经建立,员工也已招揽齐全,个个都能上机,生产出了前几批布匹,冯掌柜验看之下,其质量比起一厂生产出来的略显粗糙。
不过这等布匹也有销路,只不顶着他们纺织坊的名头卖就是了,放到寻常布庄上也是好布,便宜些卖依旧叫人哄抢。
潘邓这一路领着李应南下,用这等棉布匹换了许多粮食,又接受了各地太守招待,受赠了许多兵器甲胄。本想到扬州府再去吃一顿酒,再赚一笔,却没料润州城城已攻破占领,却依旧琐事繁多。
潘邓把信从头看到尾,了解了个大概,对二位副将说道:“润州有急事,我要先行一步,关胜带领大军驻守瓜州渡,张清和我走。”
二人听令,潘邓带着五十人,骑了快马前行,两三天之间到了扬子江瓜州渡口,又乘船过江。
潘邓到岸之时,林冲、卢俊义前来迎接,“恭迎节度使。”
潘邓叫二人不必多礼,问道:“杨澎泽现在何处?”
林冲答道:“不知吕师囊所言虚实,便把杨府尹拘在府中,着重兵把守。其手下官员有来求情的,也有人说杨府尹必不是白莲教中人的,叫我等放了他,也被我一同关押。”
潘邓点头赞赏,“润州得的好,你二人治理有功。”
林卢二人面上稍微放松,露出些笑容来。
潘邓接着又说道:“不过不必关着杨澎泽了,叫他出来吧,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干呢。”
第138章 安定民心
大乱之后,府尹的第一个工作是什么?
是劝课农桑还是征收课税?潘邓摇摇头,此都是重要事,却都不是要紧事,当下最急需发展的是福利事业。
润州身处杨子江南岸,土地平坦肥沃。此地与扬州府隔水相望,西边是江宁府,东边是常州府,贸易往来不绝,是江南富庶之地。
因此润州也有宋朝慈善三院——慈幼局、安济坊与漏泽园。
潘邓看着杨澎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劝道:“杨贤兄身为一府之尹,不为自己,为了治下百姓也要保重身体。”
杨澎泽失去挚爱妻儿,只觉得活在世上索然无味,每每心中悲痛之际,就想随贤妻爱子一同归去,只身上还有白莲教徒罪名加身,不愿拖累宗族,这才苟活于此。
他看向潘节度使,心中郁郁之情无法言说,只垂下了头,闭上眼睛。
潘邓见他无法振作,又说道:“那吕师囊一介反贼,说出的话怎能算数?林将军保卫州府,职责所在,将杨大人收押看管,也是他分内之事。如今我既然来了润州城,便为杨大人做个保人,使你不必沾此污名,杨大人意下如何?”
杨澎泽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纪轻轻二十岁的节度使,行事却如此宽和大度,他心中再悲痛,也明白是非道理,便起身走到潘邓面前,跪拜道:“卑职多谢大人。”
潘邓将他扶起来,又让他坐回原处,“大人心中悲痛,不能理事,也是情有可原。本使节度六州军政大事,自也可替你整治州府,恢复生产,只一件事,非府尹做不可,还得杨大人亲自去办。”
杨澎泽说道:“卑职惭愧,但凭大人差遣,大人所说是何事?”
*
城郊新搭起的漏泽园内,杨府尹鼻前系着布巾,指挥着来往的衙役,一车一车的运着尸体。
园内焚烧炉发出骇人的声响,散发出让人惊悚的气味,杨鹏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焚烧炉周围天空因为炙热而起的波纹。
已经烧了三天了,还没烧完。
城中尸体堆积太多,他这些天已经从一开始的恐惧恶心,反胃呕吐变成了沉默麻木。只尸体当中有时有那短小的,他不忍心让其遭受焚烧,想要自备棺椁,却被士兵提醒节度使不许土葬,恐生瘟疫。
他便反复看看,流出眼泪来,再交给烧灰的,任由他将那小尸体抛向炉中。
又过两天,路泽园中焚烧炉已多加两个,又由衙役挖了深坑焚烧,尸体还没烧完,杨鹏泽看着那堆成山的尸体,再也忍不住了,流着眼泪又是耻辱,又是痛恨,心中对自家悲剧的痛苦淡化了,对一府百姓的遭遇内疚起来,“我也配为一府之尹吗……”
他嚎哭着走出漏泽园,走向城中府衙。
身后之人看着他往出走的背影,感慨道:“可终于走了,咱们府尹真是能人,在这待五天。”
寻常的人在这炼狱之中,干上半天就再也不愿来了,这的衙役都是一天一换,那常年管理殡葬之事的老把式又找了几个心硬的屠夫来烧的炉。
杨澎泽一路走一路嚎,路上百姓有认得府尹的都侧目而视,杨澎泽就这样回了太守府,按照潘节度使之前所说沐浴更衣,把身上那身拿去烧了,眼泪也流干了,这才又去了府衙。
府衙之中一改往日破败散乱,仿佛又恢复到了从未受到灾祸之前的样子,小吏来往匆匆,秩序井井有条。
杨澎泽看着衙中清晰有秩序,仿佛心里那团乱麻也被捋顺了,心下安定些许,朝后衙走去。
议事堂内传出喧嚷声,杨澎泽不知所以,问了身边走过的文书官,那小吏小声说道:“指挥使大人和各位大人在屋里议事呢。”
杨澎泽皱了皱眉,潘节度使来到,叫官员议事,却为何如此吵闹?他可不希望衙中官吏此时不敬上官,叫潘节度使心中不快。
他快走几步上前,已经阴郁了许久的身体仿佛因为这几步添了点活力,杨澎泽把头凑在窗户上,只听里面有相熟的声音,贺通判厉声说道:“……白莲教之祸已非一日,其邪教徒不仅蛊惑人心,更在民间作乱,如今虽已平定,但余孽仍潜藏于百姓之中,如何能不根除?”
白主簿却比他更甚:“根除?尔当白莲教徒都在面上写着白莲二字?白莲余孽根本不是潜藏于百姓之中,而就是百姓本身!你说要根除,是要把百姓根除了?”
贺通判一拍桌案,气道:“我只说根除白莲余孽!什么时候说要根除百姓了?”
白主簿直接长身而起,把椅子都带倒了,落在地上哐的一声,“那百姓之中哪个是白莲教?哪个不是白莲教?百姓当中信教有信一分的,有信八分的,是要全部歼灭?还是歼一留一!”
屋内剑拔弩张,屋外杨澎泽更加生气,他不过不在府衙几天,这群人就这样在上官面前如此大吵大闹!得罪了这京城来的官,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推开房门,跨步走进去,那对峙的贺白二人见了府尹,果然有些许瑟缩。
杨澎泽呵道:“府衙肃静之地,谁许你们在这吵嚷?潘节度使远道而来,扶危救困,尔等就这般在上官面前放肆?”
一屋的人被他说得蔫不吱声,白主簿也自把椅子扶起来,又坐下了。潘邓看杨大人训完了下属,说道:“杨大人这几日亲自掌管安葬死者,为逝者超度,非徒体劳,抑且心伤。如今一事将结,没歇息片刻,即驰至府衙,理公事不辍,诚吾侪之楷模也。”
众位同僚也都认同,哪府遇见这种事,也没见府尹亲自去烧炉的,如今府尹如此作为,可见诚心,他们也因此坚信州府会恢复如常,百姓也都因为此事少有微词。
潘邓又说道:“杨府尹前些天没到府衙,哪位向府尹禀报近日所为之事?”
文书官说道:“近几日潘节度使整顿州府,贴出告示,声明官府已经击败白莲教叛军,润州府重新归宋,叫百姓各自安居,官府与军队必不叨扰;府衙同时开仓放粮,设立粥棚,又在周围各村县也放了粮。”
杨澎泽听到这,心下微松。
白主簿又说道:“节度使还上奏朝廷,免了我们润州一年的税赋。”
杨澎泽:“!”
这么快就免了一年税赋,他看向潘邓,没想到此人竟是这般能人!
潘邓叫人给怔愣着的杨澎泽让了位置,堂中通判官起身,把自己座位给了大尹,自己去了一边。
潘邓说到:“咱们接着说刚才之事,白莲教一事不能不管,但也不能粗暴地一刀切,润州府中信教的百姓不少,此事不能等闲视之。”
堂中官吏都看向府尹,杨府尹不说话,他们不敢说什么。杨澎泽见上官问话无人作答,竖起眉毛来瞪了他们一眼,说话呀!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众官吏脖子一缩,府中典史捋捋胡子,说道:“要让百姓不再信白莲教,首先得让他们明白白莲教并非良教,官府也理应教化百姓。府中可以召唤各村保正、乡书进府中,教给道理,再叫他们返回,深入各村各户,用通俗浅近之辞,陈白莲教之罪,颂朝廷恩德。”
众人听了都以为大有道理,合该如此,只有白主簿不太看好,摇头说道:“不见得会管用,若是白莲教徒能听近道理,也不至于烧杀抢掠,危害巨大。众位可曾去过战俘营?其教众心思窄浅,执拗非常,不是寻常人。”
潘邓听了说道:“白莲教徒什么时候烧杀抢掠?”
推官说道:“早在几月之前,就有白莲教徒啸集山林,成群结伙打劫富户,与强盗山贼无异。”
因他们此时正在深入分析白莲教,潘节度使不问还好,一问这事也有些人品出些不同寻常来,“白莲教不管怎么说,明面上的教义也是惩恶扬善,那些人既然信教信得魔障一般,又为何会违背教义,打劫富户,又攻打州府……”
杨府尹这时开口说道:“白莲教在百姓之中的宣扬的确实是消除邪恶,死后便能往生极乐,获得彻底的解脱。此鬼神之说虽然荒谬,却有不少人深信其中。于此同时宣扬的白莲教教义还有一条不太广为人知。”
众人都看向杨府尹,只听他说道:“……是为众人平等,均富贵。教众之内各家有贫困的,便互相帮扶,你家银钱是我家的,我家银钱也是别家的,教众聚集一户,过着平等的日子。”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这教义好生奇怪,“他们要平等便平等了,打劫富户是做什么?要别人也和他们平等?”
杨府尹点了点头。
堂内一阵抽气声,这不就是土匪吗!
潘邓笑了,“要人人平等,也颇有些复古之风。”
杨府尹猛地看向潘邓,“节度使不觉得惊世骇俗?”
潘邓说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均就有矛盾,白莲教这则教义确实高明,尔等莫要等闲视之。”
第139章 愚公移山
潘邓看着在座的官吏,说道:“……俗话讲‘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诸位许多也是由民得官,岂不是也吃了科举的好处,认同择贤面前人人平等?”
堂上诸位官吏身家都不贫困,自然体会不到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百姓的痛苦,如今听了这话都明白了。
潘邓却话锋一转,“择贤平等却不是人人都能得高位,诸位都是从小苦读圣贤书,科举出身,与一众学子在考场之上拼杀出来,才有了今天之位的。可若有人混淆视听,借以‘择贤平等’之名,要人人官位均等,无才无能就想身居高位,可能让他得逞?”
贺通判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众人被此话一点,皆有所悟。
潘邓正色说道:“百姓所望之平等,无非是‘机遇均等’,却有贼人偷换概念,愚民谓之‘结果均等’,怂恿信众抢劫大户,攻打县城,抢夺来到财富却都归他们自己享用,无耻之至!”
“怎么划分一个人是否是白莲教徒?若此百姓专心生产,只是无田可耕,无工可做,这才啸集聚众,互相帮扶,一旦生活有出路便安居乐业,这便是好百姓;若此百姓有田产有出路,只因好逸恶劳,眼红别人家业,便要与其均等,这便是白莲教徒。”
众人皆大彻大悟,仿佛眼前重重迷雾散开,做事又有了方向。府中官吏刚想要趁机夸赞潘节度使英明神武,却见节度使大人喝了口茶后,话锋一转。
“……可若此百姓既无田可耕,又无工可作,生活在润州府城之中,没有一条出路,生活凄惨,政府也没法子改善其生活,诸位可还有面皮断定此百姓是因贫入教还是因利入教,否为白莲教徒?”
潘邓把茶缸子往桌上一搁,“我前两天走访诸县,见如今百姓生活困苦,有些地方房屋破败,百姓衣不蔽体,当今不说盛世,方腊之前也没有乱局,如何就有人贫困至此,而官府不闻不问?”
堂上之人被节度使责问,都十分惭愧,府中有一老刑名说道:“禀节度使知,润州府从前十分富庶,此地土地肥沃,又邻江边,往来商贾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家家户户谷仓里的粮食今年收的,吃不完要留到明年,等到明年又收两茬,可谓是仓丰民润……”
“只是近些年来,朝廷征敛无度,光说花石纲一事,不光有家底的大户受损,平民百姓更是动辄家破。润州府紧邻江宁府,虽二地并不同属一路,却也征集力役众多,那江宁府的大官儿管你什么时节?有些百姓春耕之时,还要被征去运送花石纲,待到秋收回来,田地颗粒无收,交不上税钱就只能变卖田产,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那老邢名叹息说道:“此地繁荣乃是百年无战之功,破败却只需一二十年……”
众人都叹息于此,潘邓却没听他那一长串,而是抓住重点,直接问道:“府中田地兼并一事可否严重?杨府尹上任之后可曾查过户籍田产?”
那刚才还在哀声叹气的老刑名身影一顿,众人也都僵住,潘邓又问道:“……府中村县可有田连阡陌者?”
堂中鸦雀无声,就连杨澎泽此时也哑声了。
潘邓扫视在座每一个人,过一会儿才说道:“诸位官袍一穿,拿着俸禄,高人一等,却不为百姓做主?此时时事艰辛,本官也明白诸事不易,只是世上之事哪有全如意的?诸位都尚且不想办法,叫百姓怎么办?”
潘邓看着在座垂着头的各位,翻开了自己面前的硬壳笔记本,拿了水笔蘸上墨,说道:“我做如下安排,你们记下。”
“朝廷免了今年两税,复起就要在今年之间。贺通判亲自带人重新丈量田亩,有庄户死亡的,收回田产,一庄一县之内重新分发;官府再雇百姓修路,采矿,凡来应聘的给足雇工粮食,叫百姓扛过这一阵;主簿官监管商贾一事,扶持府城内外商贾驻府,适当可以发布减免税收的政令,叫他们多提供一些工作岗位,消化府城闲散流民。”
“三管齐下,务必保证润州府之内,百姓有田耕种,城郭户有处上工,之后严查白莲教,在这以后若再有借信白莲教之名寻衅滋事者,通通不准轻饶!”
众人接了指令,也有了方向,纷纷应下。只有一人说道:“府中开采矿产之人皆有定数,若是增加人手,咱们采出的矿石怕不好卖。”
潘邓说道:“不妨事,采矿可多添些人手,前两天本官已去矿区看过,此地正好有白石矿与白土矿,正是做混凝土的原料,我手下有一李掌柜,现已在试验,若是能成,也是个为本府创收提供岗位的法子,明日我会叫他来官府拜见。”
众人此时也不好问此“混凝土”是何物,只点头应是。
潘邓说道:“本官还有平乱大事未成,不能在此地久留,过两日大军休整完毕,便要南下,尔等在府中好生经营,遇事不决便写信问我。本官再留一营士兵与尔等方便,千万看顾好府城,若出了任何差池,本官拿你们是问!”
众人皆俯首听令。
潘邓又叫杨府尹单独说话。
二人在府衙后院花园内行走,杨澎泽还在想之前的事,见四下无人,跪拜告罪道:“下官有一事欺瞒节度使,罪该万死。”
潘邓见他这样,已知他想说什么。
果然杨澎泽说道:“下官从前为白莲教所惑,曾真做过白莲教徒。当时下官轻狂,听其众生平等之说,内心向往,却不知为人所愚,实在蠢不可及!”
潘邓看着他说道:“府尹可通敌开城门?”
杨彭泽大惊失色,“下官万万不敢!下官听到白莲教日益猖獗,方腊自称圣公,建立年号,怎敢再信白莲教?早早便带领府中厢兵守城。可叹白莲教众攻城,厢兵一触即散,丝毫没有抵抗,四散奔逃,百姓受苦,下官也……下官也家破人亡……”
潘邓叹息一声,将他扶起来,“我来润州府时日尚短,却也听过杨大人事迹,大人来润州府不到半年,在府中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为官清廉,同僚也皆称赞,是个好官。如今既然已经不再信教,便将前尘往事忘却吧。”
杨澎泽见节度使依旧如此宽容,更加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十分难堪,“下官空长这多年岁,却没长头脑,真似节度时所说,听信白莲教人要个什么平等了,却没参透那白莲教贪婪如此,要的是那‘结果均等’,如今回想往事,不堪入目。”
潘邓看着他满面羞愧,说道:“要‘结果平等’也并没有错。”
杨澎泽疑惑地看着上官。
“杨大人既然为此‘均等’入教,可见也是有风骨之人,可有志者为百姓奔走,要让百姓彼此之间‘条件平等’,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希望终究有一天会达到‘结果平等’,叫人们都过上好日子吗。”
杨澎泽微微张着嘴巴。
“只是杨大人心急了些,从此平到彼平,非一代人之功,也非两代人能做到,真达到那一天,可能要几百年,世世代代,不懈努力才可成。”
潘邓坐到石椅上,“愚公移山之时,心里已经知道开山之后之利他此生已享受不到,却还是执意要开此山,为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而已,杨公可为之?”
杨澎泽听了潘节度使的话,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往上涌,把他炸得耳目通红。从前失去的人生之所向又回来了,他苦读入仕,欲为生民立命,见朝堂昏庸不曾自暴自弃,苦寻出路却又重新迷失,如今天光乍破,他的前路又有了方向。
他看着潘节度,就像看着在黎明前方拿着灯笼为他引路之人,杨澎泽满目含泪说道:“下官可为!”
潘邓勾勾嘴角,“既然如此,眼下正是战乱之后,便是分田的最好时机了……”
*
梁山军驻扎在润州城外,林冲所率领的军队还在休整,关胜领的一万人马已到了瓜州渡口。
潘邓正在书房给老师和圣上写信。
他此次出兵平乱,着实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报喜不报忧——实在是他若说情况皆在掌控之内,皇帝便对此事不太看重。以至于后来梁山招安之事都是他亲力亲为,剩下的两万来士兵险些没有出路,要吃空东平府!
还好现在吃官家粮了,潘邓又蘸蘸墨,着重渲染了润州之惨景。
这次情况十分紧急,白莲教教众诡谲,润州一地白莲教徒攻城之时死者近万,如今此城重新归宋,其教徒依旧悍不畏死,衣衫褴褛者也敢直面官兵,成千人以死殉道之景。
又言明江南百姓对花石纲一事怨念深重,恐失民心,请官家做主此事。
也给皇帝上上眼药。
潘邓写了信叫人快马送出,自己则面见关胜,说道:“如今润州府城已被攻下,后方已定,也该是时候南下了,明日你便先派一营人马往润州南边吕城驻扎,探听常州消息。”
关胜领命下去整兵。
潘邓又出门去江边看李应研制水泥进程如何。
第140章 恢复生机
扬子江边上,一个巨大的钢铁笼伫立在此,随着河水的流动,铁笼轰隆隆地转,发出如今少有的大工业声响,乃是其中有巨大钢珠研磨矿石。
李应说到:“主公苦‘研磨’已久,我原本以为咱们卫三郎好不容易研制出这样一个铁家伙,不说先给琉璃坊用,也要先给凌震做火药呢,谁想先送到南方来了,还是做城墙用的。”
这东西轰隆轰隆,阮小五在一边有些没听清,问道:“做什么用的?”
李应提高嗓门:“城墙,盖楼的!”
阮小五迷茫的看着面前这个铁家伙,实在想不出来怎么修城墙,遂放弃。
阮小二明白一点,“这是磨白石,再加上黄土,咱们临江边,再加河沙,搅和搅和,就能盖房!”
阮小五明白了,李应说道:“咱们有新方子,东家给的,不是原来那个了!”
两个人又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们潘节度可不光是个英豪,头脑也灵光,没见干什么什么赚钱吗?这个估计也一样!
潘邓来到此地先看了研磨出的矿渣,最先一批的白石渣已经过了小筛,足够细腻。白石渣和白土渣的混合泥坯晒干之后,正在炉中煅烧,亟待出炉。烧窑匠看着炉温,等到出炉之后冷却,重新砸碎研磨成粉末,再加少量铁矿渣,就是水泥了。
潘邓在城边和林冲等人吃了一顿便饭,等开炉重新研磨。到了日落西山,第一批水泥算是做成,李应也十分期待,看着面前的水泥,吩咐手下拿了石子,细沙,水来搅拌。
旁边有早已准备好的四年生竹条,几个临时找来的伙计扎好了模板,开始浇筑竹筋混凝土。
这次搅拌的混凝土料很多,浇灌了这个半丈见方的大石板之后,李应见剩下许多,又让人装了桶里,到城墙内外,灰勺一舀,抹子一刮,给润州北城墙破损的地方给抹平了。
有破损严重的,拿些砖块来,一排排拿混凝土垒上,再把外面一抹,“真光亮!”
潘邓见了也觉得好,说道:“这些估摸明日就会干,浇筑的竹筋混凝土注意养护,前一天保持湿润,之后再养七天,就能成型。
一行人都应下,李应早已见了此物有大用处,自己若是掌管此水泥厂,必然是个不亚于纺织厂的大工坊。所谓衣食住行,这水泥据东家所说,既能建房子又能铺路,岂不是一样独占两魁?
他心中重视此事,连夜写信叫东平府卫三郎再铸研磨大铁滚,助工坊早日量产。第二天一早就依东家所说拜见本府白主簿。
到白主簿府上之时,白畅春已有别的客人了。白家不大,一共就一进小院,那房里的声音传出来清清楚楚。
有个男子哭丧着声音说道:“……真开不了了,三代基业,就要毁于我手,若有一点办法,小人哪里舍得?是真没法子了!您说的那点银钱,到我厂里,那就是一石沙到了扬子江,不管用……”
白主簿声音传来:“必须开!你船厂多少工匠等着吃饭呢,你说不开就不开了?有什么困难克服一下,这几个月工钱再从官府贷,府里还有粮食呢,用粮食发工钱!”
“我的大官人,说开就开的吗?没有本钱呀!”只听那人手背砸手心砸得啪啪作响,“白莲教来润州城一趟,我罗家万贯家财灰飞烟灭!我和谁去说理?我好悬没拿着绳子自挂屋梁!大官人去我家看看,能不能搜刮出银钱来,人说家徒四壁,我家里四壁都缺了一壁了,墙上漏了个大窟窿,大哥晚上冻的打哆嗦,昨天风寒才好!”
“孩儿病了给看病,墙坏了补墙,官府也明白你家不易,可工坊得开!昨天府衙已经找过雷家的人,人家雷家马上就响应了官府的号召,过几天就重新开坊,把以前的雇工都找去上工!”
“雷家?雷方平?我的大老爷,他家是卖醋的!他就算是一天酿一百坛,一连着酿十天,能用多少本钱?我家是造船的!这能一样吗?”
两人又吵了许久,那男子才出了门,一脸的又气又丧的模样,李应定睛一看,是润州府罗氏造船厂的东家。
又轮到李应去见主簿官。李应常年走南闯北,从淮南下江南第一个落脚地就是润州府,他来过此地十几次,以前也见过白主簿一面。
白畅春知道此人是潘节度使带来的,又是东平府那北方有名的大府来的,要在润州建厂恢复生产,怎能不看重?见李应之前还特地回屋里拿木盆装了冷水,绞了帕子,拿帕子擦擦脸,又沾水抹抹头发,把头发都别进幞头。
等到神清气爽回到正堂,刚一见李应,便觉此人气度不凡,二人拜见过后,又觉眼熟。
李应笑道:“白大人可还记得我?政和二年我曾到过润州府,想要带一批干货北上,遇到了些麻烦,请家中下人来府上拜见,正是足下慷慨援手,为我解围。”
白畅春一下就想起来了,“哎呀!是你!李大官人!”
李应拱手笑道:“正是在下。”
二人相见自有一番叙旧,李应也没忘了正事,与他说起府中白石矿与白土矿矿产丰富,正好可以用来做水泥。一来可以建造房屋,二来可以修补城墙,三来也能为府中百姓增加工作,这四来……
李应凑到白主簿跟前,和他说起了东平府纺织坊自建坊以来,运作下去一年能交给官府多少税银。
说得白畅春眼中冒金光,头晕目涨,缓了一会儿才说道:“倒不是为了税银,主要,主要还是为府中百姓提供生计。”
李应微微一笑,“足下大可放心,我建厂房必不会亏待雇工,该给的银钱一分也不会少,如今本钱已备齐,只剩官府批准,选址建厂了。”
*
李应在白畅春家中详细商议建厂一事,府中百姓大都已恢复生产,街上人来人往,细看其神态已不似前些日子一般麻木。有孩童在街上奔跑,看几眼周边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再看几眼,嗯?城墙上面白白的是什么?
那小郎跑过去,用手一摸。
“阿娘,咱们城墙修好了!”
那女子见城门边上有守兵,连忙跑过去把自家大哥抱在怀里,“莫要乱跑。”
安小郎挣扎着想要下来,娘子手却揽着他,不叫自家大哥动弹。自己却看向那墙面,总觉得那抹墙的土和普通的三合土有些许不同。
这补上的墙好像很硬。
那娘子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实在感到困惑,便以手触之,预料之中的触感将她惊了一下,真是硬的!像石头一样!
这是什么?
昨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城墙还是到处都有缺损,今天再来到这,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这是拿什么土抹的墙面,怎么这样坚固?
旁边也有人细细探看墙上一块块的灰补丁,见了这个娘子,叫到:“索娘,怎么还不归家?”
索娘偏头一看:“伯伯。”
安小郎也叫道:“大伯!”
索娘把大哥放到地上,见附近虽有官兵却并不严厉,只看了他们几眼就继续站岗,她用手摸着墙面,问道:“这不是三合土,这是什么?”
她丈夫兄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研究许久了,颜色这么白,许是里面白石多,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凝固得太快了。”
那男子以手触墙面,那块灰白色与墙面相连接的地方一点缝隙都没有,“不过一个晚上,就能变得这么坚固……”他感叹了一会又发起愁来,“也不知道造价几何,若是用料便宜,咱们家的营生怕是难过了……”
索娘听了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家是专门给人盖房抹墙的,一看便知这抹墙的土远在他家三合土之上,伯伯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索娘说道:“我回去和官人知会一声,看他是个什么主意。”
安大伯答道:“好,你两个早点回家,如今世道乱,莫在街上多停留。”
墙头上抹的水泥引来不少人围观,众人只见这城墙虽像打了补丁一样,但这补丁打得异常坚固。如今城墙加固,官府放粮,又有粥棚,他们心中也安定许多。
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者破锣嗓子说到:“这北面来的大官做事真是利落……没几天的功夫,把咱们府里收拾得的像模像样,连城墙都找人加固了……我还以为……得乱上半载……”
“这是安家抹的墙面?”
“不是他们家抹的,那天晚上我见了,是城外官兵抹的。”
“吓!当兵的给咱们修城墙呢!你可看仔细了?”
那人被质疑,轻嗤一声,“你还不信,你看我家旁边那一块儿,那是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那灰面上划了个道子。
“那天晚上我见有穿着甲胄的在那儿垒砖抹面儿,我心下奇怪,去摸了一下,沾了我一手,还好洗了,不然看着第二天早上就硬了,这手指头就不能要了!”
众人都啧啧称奇。
墙面不提,李应等人主要还是要看城外浇筑的那一方竹筋混凝土。
潘节度说七天之后便可定型,众人在其上洒水保湿,静静等待。等到第四天时,潘邓闲暇之余刚想过去看一眼混凝土,突然接到战报,有斥候从吕镇传信过来,有密报要奏。
此人进到屋中,潘邓一看,正是关胜手下亲信郝思文。潘邓屏蔽左右,郝思文上前小声说道:“禀节度使知,常州府见关将军大军压境,常州府尹投降了。”
潘邓:“?”
又投降了?他记得当初方腊军攻破了湖州,第二天常州就投降了方腊,如今见宋军将至,又要故技重施,真当自己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他往哪边倒?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