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决战邓元觉
潘邓听了这女子的话,说道:“既然如此,想必湖州之事你大都知晓,你也不用跪着了,起来为我讲述湖州白莲教吧。”
潘大人虽没做出什么承诺,但当自己想率领同胞与邓元觉大军同归于尽之时,被宋军相救的心情周兰心还没忘记。
周娘子于是起身,事无巨细从自家遭受无妄之灾,父兄入狱,走投无路之间,第一次得知白莲教讲起。
*
城外乱战一片。
城墙之上两阵飞弩过后,又是铁骑冲击,骑兵过后步兵紧随而上,董小五跟着新兵营手持长矛,列队而战。
董小五心中十分焦急,怎么就到了战场这一步了?原计划是他没等开战就跟着割稻的大军溜出城了,怎么才过了一天的功夫,他就要和自家军队刀兵相接?
董小五一心想要逃回自家军营,却无奈身上穿着宋军服饰,怎能直接逃跑?他左看右看,想趁着旁人不如意,慢慢地将自己挪到战场边缘,再伺机而动,却突然听到破空声传来,一白莲军拿刀朝他面门横劈而下。
董小五愣在当场,来不及抬枪格挡,薛成拉了他一把,抬枪将那人囊过一边,“你在这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这是战场上!”
他被薛成一骂,也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敌军、友军、暗中放水、趁机逃跑都放在一边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董小五端枪警戒,管他是敌是友,谁来砍他,他就捅谁!
开城门不过半个时辰,战场上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邓元觉率领的白莲军素来是战无不胜,以往面对宋朝的厢兵,只要几个冲锋,敌人便被吓得四散而逃,可宜兴城的这批士兵怎么如此不一样?
不光铠甲完备,武器精良,甚至连士气都这么足!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这群人是北方来的野蛮人,就比咱们南方人勇猛?”
身边的人听了他说丧气话,骂道:“放你娘的辣臊屁!因为他们原来是水泊梁山的!跟咱们方腊圣公之前一样,都是反贼!现在又有了官家的武器,肯定比官军强了!他爷爷的,真他娘的难对付。”
“那他们怎么就招安了,咱们怎么不招安?”
“咱们招安个屁,咱们是真造反!那梁山泊,那个宋江,就是反贼之耻!亏我以前还想上梁山,他还笑黄巢不丈夫,我呸!他连黄祖师爷的小手指头盖都比不上!”
几个人一边插科打诨,一边缓解紧张焦躁的气氛,但还是有人忍不住说道:“咱们援军怎么还不来?邓将军不是留了两千人守营吗?”
气氛又陡然凝重起来,他们已经支撑不住了。
*
夜晚山风吹拂,邓元觉留守在后方的大军之中,指挥着手下担水灭火,挖土扑火,砍树隔火,此时又有人来报,“大王,大火又往东面去了,东面是咱们军营!”
邓元觉正在气头上,一脚把来人踹了个后滚翻,“废物!把军营给砍了!”
南面的人手刚歇息没一刻钟,又去东面把临时搭军营用的竹子和茅草全都砍倒,空出一段隔离带来以防火势蔓延。
等好不容易看着大火仅剩微光,已经接近凌晨,众白莲军看着燃烧着的军粮茅草还未殆尽,却也不敢靠近。从北面荆溪里打水的人终于回来了,一担两担将火苗浇灭。
满满的粮仓变成了灰烬,白莲军满面愁容,“这可怎么办……咱们没有军粮了……”
“我来参军就是为了不饿肚子,现在什么都没了,还打个什么仗?”
邓元觉听了拔刀出鞘,一刀结果了其性命,鲜血四溅,止住了一干人的议论,邓元觉扬声说道:“攻下宜兴城,咱们就有粮了!”
话音刚落,一支长箭破空,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际,避过甲胄、肩甲、护心镜直直插入邓元觉锁骨处,贯穿肩颈。
敌军有埋伏!身边士兵一阵哗然,邓元觉低头看了一眼长箭,咬牙用刀尖把箭柄砍断,只箭头留在体内,他咽下喉间腥味,喊道:“孩儿们,跟我迎敌!”
说话之间梁山军从西山丘陵顺势而下,一举冲散白莲军守军,守兵一晚救火本已疲惫不堪,哪里经得住如此冲杀?没过一息片刻就败下阵来。
邓元觉手拿浑铁禅杖,此禅杖重达五十多斤,平日里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可今日肩膀重伤,又如何端得起来?一届方腊麾下大将就这样被几个都头围剿,命丧君山脚下。
天光大亮,宜兴城外一片狼藉,梁山军手拿担架抬着伤员进出城内外,董小五也躺在担架上,由着两个人给他抬到了重症病房。
“我,我活不成了……”董小五胸前豁开一块口子,鲜血直流,被人用干净布巾捂着,却不敢用力按压。
伤到他这种程度,应该就离死不远了吧,董小五眼中含泪,说道:“哪位好心人转告我薛成兄弟……说我董小五……对不起他……我今天也杀了三人,没……没……”
很快救治的人员来了,看了一下伤口说道:“省省力气,许还有法子治。”
董小五却只当这些人是安慰他呢,叫他在临死之前听听好话。
但如今再不抓紧,这回可就真没时间了,董小五含混说到:“我知道……他,他早察觉了,还对我……依旧……我……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我俩是敌人,下辈子我和他再做兄弟……”
老大夫换了干净衣裳,拿了用酒精消过毒的器具,又检查了上好的桑皮线,说道:“麻沸散。”
董小五彻底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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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之内,周兰心为潘节度使讲述了自己过往,以及湖州如今白莲军的状况,一个多时辰过去,天已大亮。
她深知自己并非客人,是俘虏还是降将皆在潘节度使一念之间,于是自告奋勇带领士兵清扫战场,照顾伤员。
潘邓说道:“你领娘子去照顾伤员吧,剩余人叫他们在城外自建营房,大军在此休整两天,你便随我一同攻伐湖州。”
周兰心应下,由两个士兵带领着走出府衙,迎面却撞上了归来的几个都头,拎着邓元觉的尸体要献给潘节度使。
周兰心见了邓元觉陡然一惊,下意识就要退让,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这人已经死了,这个逼迫着她两营父老乡亲去送死的人,把自己逼上绝路没办法战胜的人就这样闭上了眼睛,没了气息。
周兰心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几人将邓元觉拖到府中,进了二门,不见了身影。她才又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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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军聚在一起,神情麻木,他们半夜十分进城投降之后,就被聚集在此地。
忽然有人说道:“看那,那是周首领!”
那麻木的人群就像在盆里奄奄一息的活鱼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瓢清水一般,又恢复了活力。
“首领没死!她还活着!”
周兰心见了自己麾下部将,心中也十分欣慰,走过去说道:“你等昨日投降,一直待在这里?”
众人都点头,“我们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不敢给首领惹出祸端来。”
“首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弟兄们以后去哪儿?”
“首领,你去见将军,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周兰心摇头说道:“节度使是个极仁慈的,为人也宽厚,如今邓元觉也已被宋军绞杀,节度使许我两营士兵回归家乡,不过得等打下湖州过后。”
众人又惊又喜。
周兰心接着说道:“过些时日我随大军去湖州,尔等便待在宜兴城内。从今日开始就自己搭建营房,若是官军有指使,就依言照做,切记不可莽撞行事,也不能不敬上官,可记住了?”
众人都点头,那少了一个耳朵的小猴子流了眼泪,凑上前去说道:“首领,我和你一起去。”
周兰心低头看他,说道:“重荇替我管理军队,约束弟妹。”
那小猴子接了命令,擦干眼泪,点头说道:“首领一定要回来。”
周兰心也点头应诺,“待我随军攻破湖州,便请示带父老归乡,你们在这期间听各自小队长的话,遇事不决的,去问官兵,凡事多请示。”
众人心里又有了主心骨,有了期盼了,各个面上焦虑的神情被一种轻松取代,听了首领的话,各自去寻找竹子,抱茅搭建营房。
周兰心带着百十来个娘子去了伤兵营打下手,刚一进营中,扑面而来的一股胡蒜味道。
有人说道:“真奇怪,这看着又干净又整洁,怎么这么大一股胡蒜味?”
周兰心叫娘子们都不要多说话,派一些人去煮热水,清洗布料,忙活起来;剩下的听医者吩咐,给郎中打下手,跑腿熬药;又带了几个人整理军营,可到处都没看见哪里有胡蒜,倒是在一个人身上闻到了。
她也十分奇怪,“这是吃了多少?怎么感觉是让蒜给腌透了?”
旁边一个老军医说道:“别找了,没有,那是节度使赐下来的神药,活死人肉白骨,吃下去就是这股味儿。”
周兰心这才明白。
*
两天过后,大军休整完毕,留两千人与伤员共同留在宜兴城,其余人等跟随潘邓向南进发,兵分两路,东路直达湖州城,西路经过梅溪镇与安吉,从余杭支援杭州。
第152章 郓哥送物资
大军行进的前一天,夜里休整之时,小郓哥带着好几车的物资来送给兄弟。
“我还以为赶不上了,潘哥你走得怎么这么快,我听说你这刚打完仗,马不停蹄赶过来,结果明天天亮就要走了……”
潘邓笑着迎了兄弟进账,小郓哥如今越长越开了,是个青年样子了,潘邓叫他坐到椅子上,再让伙房拿些点心来,说道:“兵贵神速。”又问道:“南北不同,你这一路到宜兴来可有什么不适应的?身体可还好?”
小郓哥满不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就随着李大官人到绍兴呢,比这地方还南,在那杭州府旁边!”
潘邓也坐到他身边了,问道:“东平府如今怎样了?”
小郓哥喝了两盏茶,“东平府还是往常那样,一切都好,我来的时候眼看球赛就要办完了,今年可真红火!南北的人都来咱们这儿看球赛,咱们城西不是规划往外扩建?好多别的地方的人都想买地呢!”
小郓哥感慨道:“我真觉出来咱们东平府好像也要变成北方大府了,从前没有,自从年初梁山投降,重新分地,又要在西边扩城之后,再加上今年球赛好多人来,咱们府里通宵达旦,灯火通明,真有一番东京城的气魄!听说是府尹上报一路指挥使,指挥使都破例让咱们球赛期间推迟宵禁了!”
说着小郓哥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潘邓:“潘哥可知新来的府尹是谁?”
潘邓还真不知道,这事是老师安排的,他当初接了皇命就紧忙往南赶,还并没向人问过,“听你这么说,是个咱们两个都认识的?”
小郓哥嘿嘿一笑,“不算认识,我只见过一面。”
“是谁?”
“我且与你说,这人是个宗室,姓赵的!”
潘邓一时犯了迷糊,他认得的人不少,可还真不认得什么宗室。
小郓哥说道:“潘哥你忘了,当时东京城开书市的时候,招待过的贵客,他带着娘子一块来的,他娘子是个有名的才女。”
潘邓恍然,“赵明诚?”
“对!就是他!”
小郓哥说道:“不光球赛办得好,自从赵府尹来了东平府,咱们府里现在也要建书院和图书馆了,嘿,我从前还真没想过,赵府尹说要把咱们东平府弄得跟南方这几个州似的,要做个文风昌盛之地,大家伙背地里说这事儿,都说成不了!咱们东平也没出过什么大官人呀!”
潘邓笑道:“这事并非一天两天能见成效的,他能起这个好头就不错,成不成还要看往后呢。赵府尹说没说书院规划在哪儿?”
“就在西边新规划的那片地,冯掌柜也申购呢,我听说有一部分直接定下来,剩下的和当初在东京建图书馆时那样……”小郓哥想了半天,“招标。”
潘邓点点头。
小郓哥絮絮叨叨地把东平府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都说了,最后说道:“就是有一件事发愁,咱们府里想着明年开春动工,土地松软,工期也长,但是开春的时候又要办球赛,大家伙都发愁呢。”
潘邓说道:“这有什么愁的,你来时没到润州城看,现在家家户户都用水泥,这东西盖房子快,只烧些青砖,用水泥垒起来,或者浇注竹筋混凝土,就能把工期缩短了,还省木材。”
小郓哥头一次听“水泥”,还不知是何物,满脸疑惑。
潘邓便说道:“等你往回走的时候,到润州城见了李大官人,叫他与你讲上一讲,再带你去厂里看看,就知道了。”
小郓哥说道:“说起来我与李大官人也几个月没见了。”
潘邓问他,“你到润州城时他没接应?”
小郓哥回想道:“我到润州府只停留半天,只张都监和卢首领在府中,我找人问过李大官人与杜兴大哥,他两人都不在,听别人说他们去常州府了,说要谈什么生意,还要建工厂……说的好像就是这个水泥!”
潘邓点头,“如今江南百废待兴,建水泥厂既能修缮房屋,又能提供就业机会,是个能快速恢复生产的好手段,只是辛苦李大官人了。”
小郓哥嘿嘿笑道,“真要这么好,叫李大官人在咱们东平府也弄一个,到时候我那儿要是建新房,也叫他给我打个折扣。”
潘邓于是问道:“你那儿如今怎么样了?”
此时伙房兵拿了吃食通报,得了允许后进来,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乃是摞成小山似的肉馒头,外加一大碗菠薐菜鸡蛋汤,小郓哥一边啃着肉馒头,一边呼噜呼噜喝汤,末了感叹一句,“菠薐蛋汤,人间绝味!”
潘邓用慈祥的眼神看着这个只有菠菜蛋花汤就非常满足的小伙子,眼见他吃了三个包子才放缓吃速,与自己说起在原来祝家庄地盘上新建的药厂事宜。
“……现在咱们大蒜素已经能稳定量产了,安神医还给想了个好法子,把大蒜素搓成丸子,外边包了层药衣,比原来那方便多了!”他一边说着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打开又有一小陶瓷盒,再打开只见里面一丸硕大的药丸。
潘邓拿在手中看了看,有一颗鸡肉丸子那么大,“这么大,能咽吗?”
小郓哥说道:“临吃之前给捏碎了再吃。”
潘邓点点头,好歹是方便运输,又方便定量了。
小郓哥接着说道:“那青霉素着实不太好弄,我原叫安神医主持此事,可他在咱们府中安济院挂职,有公家事要忙不说,现在安神医在咱们东平府里也相当有名声,谁家有个疑难杂症,头风腹痛,背上生疮,寻常大夫治不了的都找他去治,偏偏他还一治一个准,每日里忙得很,我就又在府中寻了一个医者。”
小郓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是抄写的那家人在官府的户籍,是个外来户。
“咱们府中医者不少,但我也不敢轻易找,一来怕医术不精,弄不了咱们这精细的活;二来也怕不是个老实牢靠的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把咱们这神药说出去了。”
潘邓看着那张纸,只见户主姓何,一家五口,有老母何氏,妻崔氏,一儿一女。
小郓哥说到:“他父子俩在咱们东平府一家医馆里面坐诊,抓药,女儿在纺织坊上工,虽是外来的,但也知根知底,在府中也是人人称赞的医者仁心,我就做主叫他和他儿子接了安神医的班,近几日刚研究出第一批,我这就带来了。”
潘邓颇为意外:“已经研制出来了?”
只见小郓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来,打开里面又是一个瓷盒,他神秘兮兮的把这小盒子往潘哥面前挪了挪。
潘邓也小心地把那盒盖掀开,只见里面有三个针筒,针筒是玻璃做的,推杆同样也是玻璃材质,只上头一块黑黑的杜仲胶,针管前头被堵死,在三个针筒旁边又有三个包着的针头。
潘邓看着这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内心感慨万分,以前看小说看多了众穿越前辈手搓导弹,如今轮到他,才知道许多看似简单的发明,依靠的是社会的整体工业水平。
就拿这青霉素来说,玻璃、能制造针头精度的冶铁、杜仲胶、外加在古代无论怎样都难以达到的无菌环境,少了一样都难以做成。
“试验过了吗?”
小郓哥被肉馒头噎了一下,说道:“没试验呢,我不敢。”
潘邓就把这三支青霉素收了起来,“叫他再生产一批出来。”
小郓哥领命,当晚汤饱饭足后在军营中住下,呼呼睡了一晚,第二天早起回了润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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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邓则没那么早睡去,而是拿着药盒来到了伤兵营。
已经过去三天,轻伤基本上都能行动自如,重伤未愈的卧床休息,还有一直高烧昏迷的,被医者运送到特定的营房,每天有人照顾看守。
潘邓问了新兵营的指挥使,“那个从对面来的醒了吗?”
指挥使回道:“没呢,给了一颗神药吊着,也没醒,一直发热,昨天夜里惊厥,医者给喂了羊角汤,估计就这两天了。”
潘邓穿了消过毒的白大褂,进了重症营房,看了看那名细作,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指挥使听命在外面看守,没过一会儿听到节度使叫他,他又进门一看,只见潘大人坐到那人床边,正在握着那细作的臂弯。
潘邓说到:“你过来给他按着。”
指挥使走过去依言用小棉花球按住了那人手臂,潘邓又如法炮制,给两个眼看活不成的注射了青霉素,这才离开了军营。
指挥使过了一刻钟小心翼翼地把那小棉球掀开,只见果真如潘大人所说,下面一个出血点,已经不流血了,这才把那棉球扔掉,心中啧啧称奇,“你小子是交了好运了,不知道大人这又是什么神药……”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少有人知晓,第二天一早,潘邓大军继续南下,此时林冲也正在广德军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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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当初接了潘节度使指令,来广德军调兵,起初此地禁军首领王昭德还不接见,言禁军只受皇帝调令,还没等林冲写信请求潘节度使指示,苏州又传来调令,要调派禁军支援苏州府。
苏州府本就驻军五千厢兵,广德军之前又向苏州府支援了在此地就粮的禁军七千人,已经是鼎力相助,没想到苏州府竟然还要管他要人!
他还没管苏州府要回他那七千人呢!写信询问也语焉不详,他好好的七千兵力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王昭德不想在再理转运使调令,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整个广德军都归他管,自己又如何能抗令不尊?可若真再往苏州调兵,打了胜仗还好,真要全军覆没,背锅的不还是他们武将!
第153章 湖州府城外
王昭德心中愤愤不平,正巧前两日那南下讨伐白莲军的潘节度使派人来询问,王昭德便顺水推舟,将手下六千人马交给林冲,自己只剩两千禁军,与广德军三千乡厢兵守卫城池。
这回找麻烦找不到他身上了吧?
林冲得了兵马,又在广德军驻军半月,训练一番。禁军的底子要比厢兵扎实许多,因此练习阵法来也并不费事。只军中有些人过惯了和平年月,倦怠惯了,不肯出力气训练。
林冲便在军中提拔了几个有建功立业之决心的副将,一层一层管下去,不怕他们惫懒。
阮小二这几日也一同训练,颇为看不上眼,“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底细?当初咱们在梁山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禁军来攻打过,名字叫禁军,实际上也就那样,冲一冲就散了。”
林冲说道:“咱们那时候要是不拼命,就要叫他们打上梁山了,自然要拼死抵抗;可来攻打咱们的禁军却都是拿月钱吃饭的,要拿命来打仗不合算。”
阮小二撇撇嘴,还是对这些个拿钱不干活的看不上眼,问林冲道:“咱们什么时候去攻打湖州,主公还没给信吗?”
林冲说道:“时机恰当之时自然就行动了,不必心急。”
话音刚落有探马来报,“节度使来信!”
阮小二立马有了精神,“教头快看!”
林冲拆了信件,大致扫了一遍,脸上露出笑容,“该咱们动手了。”
*
五月廿二,潘邓领兵由南向北直奔湖州城,林冲则带领广德军六千人由西至东攻下梅溪县和安吉,给潘邓的西路大军南下支援杭州扫清障碍。
从安吉到湖州府并不是坦途,中间有层层丘陵山脉阻隔,是以消息不通,郭奉道自从驻守湖州府,也便少了和他发家之地安吉的往来。
得益于地形优势,西路军一路南行跋山涉水并无阻碍。
潘邓率领的东路军则一路由长兴穿过卞山山谷,到达湖州城东侧。
到卞山山脚下之时,湖州府辖下村庄田间地头的百姓正在割稻,城门大开,商贾百姓进进出出,毫不设防。
潘邓一早叫探子到周围打探,而后在军帐中与各位首领商议对策。他身边是军中几个指挥使,都是梁山上的弟兄,有几个还是林冲一手带出来的,其中有阮小五,杜迁,以及远道而来的卢俊义和燕青。
阮小五嘟囔道:“这郭奉道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他好像不知道咱们来。”
潘邓环视周边将领,问道:“如今敌明我暗,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诸位有什么兵不血刃好法子?”
卢俊义还记得他们随林冲刚到润州之时,就是他主仆二人扮作陈观,假意投靠,渡江赚开城门,活捉吕师囊,便想要如法炮制,说道:“不如我们装作外地来的,投靠白莲军,只要能混进城去,到他府中,咱们便能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把控州府,活捉郭奉道!”
堂中众人都以为此法虽好,却又隐约感觉有些草率,一人说道:“如今是非常时期,郭奉道不说十分警惕,却也不可能毫无防备,贸然投靠,只怕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不光失了先机,若他城门一关,我等还要再费尽心力攻城。”
听到有人反驳他,卢首领也不在意,他本就不是那行军打仗的材料,叫他办事可以,叫他指挥、想法子则有些捉襟见肘。卢俊义便看向潘邓,“主公以为如何?”
潘邓说道:“此法也可,只是慢了些,如今邓元觉被擒的消息想必还没传到湖州府,但说不准什么时候郭奉道就会得知此事,警惕起来,因此要速战速决。”
此时一批出去的探马回报,“湖州城一共东西两个城门,进出皆有白莲军把守,湖州城内号称屯兵一万五千人,郭奉道手下有四个首领,替他掌管教中事务,个个都是豪杰!”
那探子待要一一说明,潘邓问道:“这四个首领之中可有姓周的?”
探子一愣,回道:“有两个姓周的,一个名为周琦,是那郭奉道军师,另一个叫周兰心,也颇有些本领,据说他二人是兄妹,一早就为郭奉道办事,入了他那白莲教。”
众人一听,杜迁说道:“那姓周的,不就是当日……”
虽周兰心投降还没几日,就随军南下了,但他们之中也有见过此女的,“……就是那天投降的,后来在咱们伤兵营里干活那个。”
“她真是个首领?我还以为自己编的呢。”
“不是说投降那个是明通判之女吗?怎么姓周?”
“早就说了,不是明通判之女,是白莲教首领!”
卢俊义说道:“既然此人已经投降,从前又是湖州小首领,不如叫她来问话?”
此话一出,遭到众人反对,“那怎么能行?”
“没准是诈降的!咱们要是真叫她来商讨事情不是正中了敌军的奸计?”
“她是投降了,可万一回到湖州又想到从前是个做首领的,反悔了该如何是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人却说出了事情的关键:“湖州府有一万五千白莲军,又有四个首领,我们倒是能当机立断杀了郭奉道,可这也会让白莲军群龙无首,这一万多人又该如何处置?若放归他们回乡野,怕会骚扰百姓;聚在一起恐又有叛乱,这该如何是好?”
“……况且郭奉道死后白莲军不见得就会四散溃逃,湖州是他们家乡,那些白莲军又能逃到哪儿去?又因他们还有别的首领,再聚集起来攻打宋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人一听都有些傻眼,阮小五说道:“咱们就只管杀了姓郭的,攻下城池来就是!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做甚?”
燕青拽他,要他不要再说这等不入流的话,若是打下来了,又叫白莲教重新占领土地,他们攻打湖州的意义何在?
“这……那难不成湖州一地还不能速攻?要么就像润州一样,在这手上个一月半月的,稳定了府城再走?”
如此一来,原来想要速攻湖州的计划倒是不成了,若想拿下湖州,只能徐徐图之,慢慢来。
潘邓却笑着说道:“哪里就要如此麻烦,叫他白莲军上下一齐投降不就行了?”
众人都看向潘节度使,白莲教固执的很,如何会轻易投降?
潘邓说道:“若是首领战死,他白莲教徒或许还要四散而聚,拼死守卫邪教,可若是首领带他们投降呢?”
众人恍然大悟,阮小五说道:“节度是英明,原来是要劝降郭奉道!”
潘邓又笑了,“劝降他作甚?咱们不是有个现成的白莲教首领?”
*
周兰心听闻潘邓要智取湖州府,速攻郭奉道,先是有些质疑,“这……这可行吗?”
她自己想了半晌,对潘节度使说道:“郭奉道怕是不会坐以待毙,他身边有近卫军三百多人,除了我与兄长之外,还有两个首领,皆能带兵,一来成事不易,二来就算靠近郭奉道,在不经意之间取其性命,其他两个首领也不会善罢甘休……”
潘邓听她说完,之后说道:“若是白莲教只剩你一个首领呢?”
周兰心睁大了眼睛,“我,我,指挥使大人明鉴,小女绝无叛逆之心!”
潘邓说道:“既然你说白莲教在此根基深厚,各地小首领、法师和小头目众多,不容易轻易拔除,便叫你代替郭奉道之位,坐这湖州第一把交椅,掌管湖州白莲教,你看如何?”
周兰心这才算明白了指挥使的意思,心下震颤。
潘邓依旧看着他,周兰心说道:“小女……怕是无才无德……”
屋中沉寂了半晌,周兰心又说道:“指挥使大人若要人代管白莲教,我家中还有一兄长,我愿为他引荐给大人……”
潘邓看了她半晌,突然笑着说道:“郭奉道能做这湖州总坛主,却也不是为得他有才有德,只是时势造人罢了。你之谦词,就算属实,身无长处,却有一点旁人不能及。”
周兰心咽了下口水,“是,是什么?”
“你之初心至诚,爱护湖州百姓,并且也做成了一次了。”
潘邓看着周兰心愣怔的样子,说道:“我再给你盏茶功夫,你若考虑好了,便告诉我,若是此法不成,还要再想其他出路。”
周兰心又发呆了片刻,忽然攥紧拳头,牙一咬心一横,“回节度使,我做得!”
他郭奉道如此性情残暴,阴晴不定之人都能做得总坛主,难道自己会做的比他还差?想他当初也只是个教徒,只管几村的小头领,攻下村镇之后,又有他兄妹两个和另外两个首领帮衬,才一步步做大。
她周兰心也不是单枪匹马,有兄长相助,也有一千听自己号令的父老在宜兴呢,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湖州人,如何能比姓郭的这个睦州来的差?
潘邓看周兰心如此坚定,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如今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杀了郭奉道,取而代之,我麾下将领已商议了对策,只是不熟湖州府里的路,你跟着一块去吧。”
第154章 周兰心守城
五月廿四,湖州城外一声巨响,震彻州府。
少倾,城中躁乱起来,西城门边上出现一伙戴着红头巾的白莲军,拿着自制的火药往城中扔去。
浓烟滚滚,响声震天。
城门来不及闭合,被这群头戴红头巾的白莲军强硬冲开,这些人手里拿着兵器,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城内四处升起黑烟,百姓四散奔逃,有逃出城外的,也躲进家中不敢出门的。
郭奉道接到属下来报时,正在府衙内饮酒作乐,听到下属说城中大乱,疑似有白莲军逃出军营,在城中烧杀抢掠,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酒醒了八分。
“怎么回事!于统呢?他不在军营中?军队怎么会乱?”
此时又有下属飞马来报:“报告坛主,于首领已经带人镇压乱贼,在城中作乱的并非咱们白莲军,是从城外来的!不知是哪儿的野兵,装作咱们白莲军的样子,在城中作怪!”
郭奉道气得仰手把桌子掀翻,“叫于统出兵!活捉贼酋!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湖州放肆!”
府衙之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郭奉道嚷嚷道:“任曾呢?周琦呢?人都在哪儿?都给我去平乱!”
此时有人慌慌张张地来通报,“坛主,周首领回来了!”
郭奉道还以为是周琦,正要大踏步向前把人揪到屋里来,与那跑进屋的人迎面一撞,见此人竟是周兰心。
郭奉道瞪大了眼睛,她怎么在这儿?不是派她去了宜兴吗!
没等郭奉道反应,周兰心急忙说道:“坛主,大事不好了,邓元觉反水!打到咱们湖州城来了!”她说着便拉郭奉道,郭奉道被她一扯,下意识地把胳膊收回来,“你,你怎么在这?”
周兰心急道:“来不及多说了!坛主快跟我走,晚了就都完了!”
郭奉道被她一唬,还真有几分急切,不过他也有迟疑,站定了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邓元觉怎么会来攻打湖州城?”
周兰心见坛主不走,着急说道:“那邓元觉本来要用计攻打宜兴城,却不料被宋军将计就计,反击回来,一万大军只剩几千人!如今粮草耗尽,再攻宜兴不能,他竟打起了咱们的主意,一路到湖州来了!”
郭奉道难以置信,“他到湖州来便来了,为何要攻打我湖州城?”
周兰心恨道:“坛主看错他了!此人长着人面,腔里却是兽心!我初时受坛主派遣,到宜兴城外支援邓元觉大军,到他军营之后,捡柴喂马,烧火洗衣,我湖州援兵哪样不做的妥帖?却不料此人狼心狗肺,竟然将我一千人用作前头兵,做肉盾去攻城!”
周兰心面庞扭曲,满目含恨,郭奉道见了也便信了五分,只听周兰心又说道:“可叹我湖州兵是去帮忙的,却不被他当做人看!他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那千人已折损进去,被那宋军擒了,做了俘虏。却没料到邓元觉大败,当天便要结果我与副将二人性命,杀到湖州来抢了粮草军马,再去宜兴城一战!”
“我与副将本想回湖州来告知坛主此事,是以马匹早已备好,见势不妙一路东躲西藏逃回湖州府,这才得以再见坛主!”
郭奉道听她一阵控诉,心里也明白了几分,问道:“那邓元觉还剩多少兵?”
周兰心答道:“还有四千多人。”
郭奉道估计了一下,自己城中守军有一万多人,对付他四千人不是绰绰有余?如何还要逃跑?
周兰心好似看出了坛主心中所想,急忙小声说道:“邓元觉麾下将士并非我湖州白莲军能及!”
郭奉道皱着眉看她,周兰心又说道:“他们武器比我们湖州精良许多,更何况他那四千人都是被逼到绝路上的哀兵,烧杀抢掠无所不做,邓元觉此人更是残暴,他若遇到坛主,定是不死不休!坛主何必以身涉险?不若先退一步,徐徐图之!”
说话之间,周琦来到府衙,见了郭奉道,面上焦急万分,一边替他收拾行囊,一边说道:“坛主,外面乱了,那伙贼人来势汹汹,已捉了于统首领,当街刺死了!咱们不是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坛主先从东门出城罢!”
郭奉道万分惊诧,“于统死了?”
“城中如今任首领正在退敌,眼见要支撑不住了,他叫我回来寻首坛主助他一同退敌,我在来时路上心中思量许久,我等小首领便是死了又能怎样?可坛主是湖州之首,岂能轻动?湖州只要有坛主在,就能再发生机,坛主如今要保重自身呀!”
郭奉道内心如乱麻一般,听他这样的肺腑之言,也点头了,“我自去睦州见方腊圣公,向他禀明实情,与我派军讨伐邓元觉,夺回湖州!你二人,你二人且守好湖州城,等我归来。”
兄妹二人齐齐点头。
郭奉道看着他们两个,也忆起些昔日情份来,想当初他还未占领湖州府的时候,手下就只他两个小头领,什么事都交给他二人去办,如今到了危急之时,才知疾风知劲草,原来到最后的也只他两个!
郭奉道与二人依依惜别,坐上了奔往西城门马车,燕青坐在马车上与周兰心对视一眼,打马驾车离去。
周琦看着自己的妹妹,带她去了府衙偏房,亲自为自家妹妹系上甲胄,说道:“该你了,二娘……是兄长没用,叫你去顶门立户,你可千万保重。”
周兰心也看着自己的哥哥,重重地点了点头。
*
湖州城外,卢俊义坐在马上,姿态挺拔,神情庄重,他身后一干士兵,也都穿着粗麻布,头上戴着红头巾。
阮小五手中拿着千里江山镜,在军营高处眺望湖州城门,时不时地忍不住偷偷看卢首领,再吭哧吭哧憋住笑。
卢首领似有所感,抬手摸了摸自己脑袋,摸到一片圆溜溜的大光头。
这是燕青给他做的一个罩子,把头发包在里面,外边再抹上些蜡油,颇为逼真。
当时几人在商议由谁来假扮邓元觉时就颇为犯难,实在是邓元觉身高八尺,肩宽体胖,军营中士兵很少有这种体型的,阮小五心中一阵思念,“要是鲁首领在,咱们还用这么犯难?直接叫他穿上那身衣裳,连光头都一模一样!”
可不光是光头,就连鲁首领用的水磨禅杖都与那邓元觉的浑铁禅杖相仿,只可惜鲁首领不在,几人只能另选他人,在军营里面挑挑拣拣,体型合适的气质又不合,最终众人把目光都聚集在卢首领身上。
卢俊义:“?”
卢俊义又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袍子和大串珠,感慨世事无常,自己即做了土匪和官军之后,又做了这白莲教里的大和尚了!
城中有人放了一只窜天猴,卢俊义接了暗号,拿起手中禅杖,“孩儿们!跟我杀入城中!”
梁山军山呼海啸,跟着首领冲进了湖州城,做土匪,他们可是个中行家!
卢俊义带着亲兵往放信之地奔去,一人见了卢首领,嚷嚷道:“邓大王,这就是湖州小首领任曾!”
卢俊义听了那人名号,手中拿起禅杖,“待我来会一会他!”
那任首领眼见邓元觉朝自己飞马奔来,连忙摆好架势迎敌,可他已连战数人,哪里经得住这般讨伐?不过几十个回合便被卢俊义斩于马下。
湖州府内的白莲军眼看这邓元觉大军如此残暴,两个首领都已丧命,己方郭坛主却迟迟不见踪影,未下其他指令,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就要缴械投降,任其宰割。
此时却听一声呼号,“是周将军!”
众人顺着声音抬头,只见高楼上一将领身着甲胄,披风飒飒,正手拿弓弩,狙击邓元觉,此人不正是周兰心!
众人心下一颤,只见电光火石之间,还未见箭矢身影,那邓元觉就一声惨叫,跌下马来,他旁边红头巾紧忙搀扶,高呼:“邓大王中箭了!快撤退!”
那进入城中的红头巾来得快,撤得也快,不到盏茶功夫,全都跑没影了,湖州府白莲军士气大涨,待要乘胜追击。周兰心下令:“穷寇莫追,恐有埋伏,关紧城门!”
众人找到了主心骨,都依言照做,湖州城在经历了一天动乱之后,于傍晚之时又重新恢复了安定。
另一边燕青带着郭奉道跑出城去,半路上把人敲晕了拿绳子捆住,马车转了个弯,又进入城中。
周兰心问道:“大人可说此人如何处置?”
燕青回道:“斩草除根。”
二人说话之间郭奉道悠悠转醒,他躺在地面上,头脑昏沉,又见周兰心,心中惊诧,见她身着甲胄,以为湖州之事已平,周兰心这是带他回府……不对!他挣扎着,想到自己是被这马夫打晕的,“周兰心,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马夫是你从哪儿找来的?还不快将本坛主松绑!”
燕青看了眼地上挣扎的人,并未多理会,自告辞离去回到军中,屋中只留郭奉道与周兰心二人。
周兰心看向郭奉道,眼眸似一滩死水,郭奉道见她面色不善,心道不好,栽楞着往后挪蹭了两步。
周兰心冷笑道:“郭奉道,你也有今天。”
郭奉道全明白了,只恨自己看轻此女,他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待你兄妹二人不薄,你对我就算有恨,可别忘了,你家危难之时是谁相救!”
第155章 郭奉道殒命
周兰心听他讲到前尘往事,想到自家受无妄之灾,父兄入狱之时的万分焦灼;后郭奉道前来相救,全家才得以脱身,重见天日,桩桩件件,她心中也闪过一丝不忍。
郭奉道见她犹豫,趁机说道:“你兄妹两个在我手下做事,我可有半分薄待?你家原本只是梅溪县的一户果农,再过几辈能翻身?到了我郭奉道麾下,当即便要你两个做了首领,与我一同掌管湖州这偌大一片土地!这是多少家族几代也登不上的高位?我郭奉道对你两个仁至义尽!”
郭奉道看着周兰心说道:“今日你胜我败,我郭奉道认栽,只是我从前没有亏待过你,你若是个懂得道理的,便放我出城!”
周兰心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巧言令色,我不如你,你不管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我却知道湖州不能再由你看管了。”
郭奉道急切的说道:“我不再统领湖州了!你放我出城,我也不去睦州,我只隐姓埋名,做乡野村夫!”
周兰心却并未言语,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郭奉道许久不见她答复,内心凉了半截,却只听周兰心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杀过这么多人,可看过官府行刑,可看过宗族行刑?”
郭奉道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周兰心也没等他回答,而是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说道:“……官府行刑莫过于砍头,宗族行刑却不只于此,我儿时见过一次。”
“……梅溪镇是个小地方,少有大事,几十年来,头一次有一贼人犯了众怒,他将镇中一户穷苦人家的女儿先辱后杀,更叫人胆寒的是,他并不是把那女子一刀捅死,或者是勒死了,他是拿了一块石磨,把那女子活生生砸死了,全身上下都叫他砸烂,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那个畜生连死都没给那可怜人一个痛快。”
周兰心平静的语气里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乡里的耆老、保正,宗族里的族长都对此事深恶痛绝,族中商议许久,一致同意不将此案上报县衙,而是族内行刑,你猜他们是怎么做的?”
郭奉道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周兰心说道:“族中皆是仁善之人,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只是以牙还牙,把他用在别人身上的那套手段在他身上重新用一遍罢了,你知道磨盘有多重吗?我亲眼见过,那东西砸在人身上,能把人砸扁。”
郭奉道浑身冷汗直流。
周兰心说道:“你对我周家有恩情,我心里明白,也承你的恩,我兄妹二人在那之后替你筹谋,为你做事,我自认当牛做马也只偿还一二,比起救命之恩,自不可相提并论。”
郭奉道咽了下口水,“既然如此……”
周兰心接着说道:“……只是我一家与整个湖州府比起来,渺若草芥,若是因此放了你,岂不是明小礼而失大义?”
周兰心纯黑的眸子看着在地上趴伏的郭奉道:“你在下令将那两百来女子烹杀的时候,可想过人在滚水中沸煮是什么滋味?你在下令让那千人随我支援邓元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其中大半都走不到宜兴城,在半路上就会死去?你把人命当做是什么?”
周兰心恨道:“在那过后,我每每想到你,就恨不得生啖血肉,我在心中发誓要你偿命,不得好死!就那么叫你死了太便宜你了,若我有朝一日得势,定要把你放在汤锅里煮!”
郭奉道真感觉到害怕了,他以前看错眼了,这女人怎么如此疯癫,他痛哭流涕,“周首领,你饶了我吧,你看在我二人以往情谊大发慈悲将我放了吧,我对天发誓,出了湖州城再不踏入此地一步,从此以后埋名乡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周兰心却不被他如今的求饶蒙骗,说道:“你不必求饶,儿时之事我一刻不敢忘记,那日村中当众行刑,叫我等观刑,就是给我等警示,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今日此间只你我二人,我就算真拿汤锅煮了你,那几百来人也不会活过来,倒成了我虐杀取乐了。”
她说着话抽出腰间配刀,竲?一声钉在地上,“你便感激如今局势不平,没法惩处你,自了结吧!”
郭奉道双目含泪,心中胆寒,再三求饶,未得宽恕,自撞配刀,了结性命。
*
郭坛主于乱战之中被邓元觉乱军所杀,尸体在隔天被城中打扫的白莲军发现。
小兵慌慌张张地上报了周首领,周兰心见坛主已死,悲痛欲绝,湖州大法师与周琦首领以“湖州不可一日无首”,劝说周首领不要悲伤过度,应保重自身,代替郭坛主统领湖州。
周兰心自称无德无才,再三推拒,最终不负教众期盼,言明自己只暂坐湖州首领之位,等到方腊圣公再派新主,她便将此位归还。
湖州安定,潘邓大军借道东行,由湖州府向吴兴进发,直达杭州城。
周兰心令湖州城关城门一日,自己到城外送别潘节度使。
潘邓说道:“眼看这茬稻子就要割完,下一茬就要种上了,湖州白莲军能放归乡里的先放归一批吧,剩下的便于你挑良辰吉日,投降归宋,我自做招降纳叛文书于你和周琦,自此之后你二人也算过了明路,不再是反贼了。”
周兰心点头应是,想到自己与兄长能摆脱白莲教,重新做良民,倍觉宽心。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要掌管州府事务,周兰心踌躇说道:“我从前并没管过什么,不知这些事该如何是好。”
潘邓说道:“只怪白莲军把州府官吏屠杀了个干净,如今也没有可用之人。”他接过武松手里捧着的几本书,“这几本是我老师所作,你多看多学,撑过这一段;我已经书信宜兴城县丞来此,叫他支应湖州,帮你打理政事;另外我军中有一兄弟,名为燕青,你两个此前见过的,我叫他于两地奔走,你若有什么要事不决,就写信问我。”
周兰心点了点头,心里安心些许,“节度使此行多多保重。”
潘邓笑道:“你也多保重。”他说着想到了什么,问武松道:“我之前叫你准备的大蒜素呢?”
武松紧忙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来递给潘邓,潘邓拿过来放倒周兰心手里,“我听人说你兄长有肺疾,这是一疗程药丸,发作之后按日服了,或能根治。”
“啊……”周兰心手中拿着药丸,“多谢节度使赐药。”她隔着锦囊能隐约闻到那股胡蒜味,这不是那军中神药吗?
潘邓又说道:“梅溪镇之前商路不通,枇杷滞销,林都监去时已给想了法子,开辟了条新路,叫一队官兵护送,将梅溪镇全镇的的枇杷运到常州和润州等地了,你家的也在其中。昨日刚收到林都监信件,言说枇杷保存不易,你父兄跟随官兵一同运输,往北边去了,我接到信,也知会你兄妹一声。”
周兰心刚得知此事,心中诧异,也颇为感动,“多谢节度使。”
潘邓总结道:“遇到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的,多找上级,不要自己为难。”
组织会给你安排的,小同志。
周兰心舒了口气,“多谢节度使大人,我从宜兴到湖州,多赖大人相助,又蒙大人开恩,饶恕我与兄长,大恩无以为报,愿殚精竭虑,以助大人成事,但听大人差遣,无所不从。”
潘邓说道:“你之心意我已知晓,回府去吧。”
*
潘邓带着梁山军一路南下,扬州府韩指挥使也已押送着吕师囊等白莲教小首领到了京城。
此时童贯也到率军了燕京地带巡视。
虽说在朝堂之上,二府所定计策是先发夺人,趁着辽国被女真骚扰,自顾不暇之际,一举占领燕京。但商量归商量,真到打仗的时候,那群老褶子又不上前线,哪里知道前线将士的苦?
赵佶私下里也召见了童贯,据此君臣二人私下所定计策,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首要一计,还是应该劝降燕京,若是辽国能同意投降,岂不是兵不血刃收回领土?
童贯也不能再同意,恰巧此时赵谋士进言,“此次出兵燕京,必然大捷,燕京百姓分离故土许久,怎能不想念家园?见到宋军来到,必箪食瓢饮迎王师!”
童贯听后也心中大慰,于皇帝通气后,两人更是认定不能率先开战,首要之事,还是应该以和平手段收回燕京。
不过事也有麻烦,乃是金使在宋,催促出兵。
自前年出使之后,宋金双方持续往来使者,此时金使便在汴京城中,正在等待宋朝皇帝的回信于使者共同回金。
此次金使来到宋土已经四月有余,原是赵佶此前飘忽不定,与金国联合后又踌躇不想发兵,便将使者停留在登州数日,但金使显然不吃这一套,愤怒之下以为大宋想要违背合约,欲徒步走到京师,面见大宋皇帝!
宗泽拿这些不讲礼仪的蛮人也无可奈何,又不能破坏邦交,留人不得,这才派人送使者上京。
彼时赵佶也叫皇家作院按照东平来的方子新打了铠甲兵器,雄心勃发,由主和再次转为主战,便热情招待了金使,商谈联合事宜。
不过现在嘛……
赵佶眼珠子一转,主意又又又转了一个弯,“联合出兵需与金国分地,可若是燕京人民盼望王师,我军到此地收回故土即可,何必联军叫那蛮人分一杯羹?”
第156章 东京城献俘
彼时招待金国使者的乃是国子司业权邦彦,以及观察使童师礼。
皇帝有意暂时搁置联金一事,二人对视一眼,心道怎么又转变了主意?权邦彦劝道:“既然是我大宋主张联合,此时却又搁置,难免叫金国以为我们违背合约,一来不合我天朝气度,二来恐激怒金国蛮人,不如……不如此事找太师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赵佶沉默不语。
童观察使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说道:“蹴尔小国,打发便打发了,咱们只说辽国已知道了宋金联合之事,叫金使回去,再不理睬就是。”
赵佶面色似有缓和。
童观察使见了再接再厉,“我们使者去金国之时已三令五申燕云十六州乃我朝领土,战后必须划入宋土,可女真却不敬上国,竟然说出只把山前划给我们,自己要独吞山后的话来,这是何道理!左右他们也没有诚意与我大宋联盟,不如就此不再言及此事。”
赵佶点了点头,“此事朕再想想罢!”
二人离开皇宫,回去的路上,权邦彦越想越觉得此事太过儿戏,两国邦交,岂有如此左右摇摆的道理?那童师礼平日见他也是聪慧之人,为何今天如此没脑子?
他一路回到太学,将此事告诉了太学博士张纲,张纲听了之后果然也紧皱双眉,“一国之君怎能朝令夕改,言而无信?”
再者说了,这样的大事竟然不与二府商议,而是独自与两个招待使臣的大臣询问一番便要自作决定,这如何使得?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立场询问此事,一来他并非二府官员,只有被召见才能入宫;二来之前朝堂之上议论联金一事之时,他是一力反驳的,只怕当时得罪了陈太师,因此也不去自触霉头。
不过张纲也为了国家大事发起愁来,只因他素来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可是有名的爱发御笔手书而不经中书。
在朝堂之内,陛下那御笔手书发了便发了,一来有二府规劝,发不了多少,二来实在太过离谱的就算是御笔群臣也不会答应;可他们官家要是灵机一动,越过二府,直接直抒胸臆,发了封手书到金国去,那皇帝金口玉言,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他没有猜错,赵佶此时就在起草国书。
赵佶当然不会像童观察使所说那样,用辽国当借口,假借辽国已经得知联合一事,从而终止联盟,打发金使回归——两国邦交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就这样把话说死,万一日后还有重提联盟的那天呢?
赵佶铁划银钩,在纸上勾勾写写,终于写出一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模棱两可,博大精深的瘦金体国书。
这封国书承载了赵佶二十年的和稀泥功力,它什么也没肯定,又什么都没否定,看似洋洋洒洒,实则又什么都没说,此真乃道家至理,大象无形也!
赵佶放下笔,反复看了几遍,颇为自得。
*
张纲满怀心事,中午告了假,回到家中看顾夫人刘氏。
刘氏此时正倚在窗前看着窗外落花,五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汴京城中处处春意盎然,然而春光再好,也抹不平刘氏心中哀愁,她又想到自家爹娘,掩面哭泣起来。
张纲进了屋中,问道:“娘子可吃了药?”
刘氏抬起头来,见丈夫回来看望自己,擦了擦眼泪,嘴角抿了抿,说道:“白日里怎么回来了?我这又不是什么病,只是心志不畅,哪里值当你这样?”
张纲一听,就知道夫人怕是没喝药,叫家人把下厨热着的药汤拿来,看着刘氏喝下了,“你莫要不当回事,我听人说心智不畅,也是身子有毛病,喝了药之后,疏肝解郁,就能改善心境。”
刘氏虽不信,也还是喝了。
喝完之后还是止不住流泪,张纲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劝慰,只把这几个月来的话颠来倒去的又说了一遍,“已经让人送信了,等什么时候能送到信,岳父大人自就回信来了。”
“……我们在这儿独自担心也没有用,岳父岳母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我两家在一处,彼此互相照应,丹阳又是个小地方,想来也不会有反贼到那去,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南北联络不通,通信不畅,这才没有信来。”张纲给她拿了帕子,“别到时候岳父岳母都身体康健,你却要在这东京城把身子哭垮了。”
刘氏哽咽地说道:“为人子女,如此大祸,不在父母身边,叫他两个年迈之人独自在家……我一想到此事就心如刀绞,坐立难安,更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张纲何尝不惦记自己在老家的族亲,他叹气一声,又劝慰起夫人来。
此时却听自家下人来通报,说是同僚送口信给他,“那位大人说润州反贼解押上京了!”
张纲一阵惊诧,“润州?”
刘氏也止了哭声,“润州怎么了?”她刚刚自顾伤心,没有听清,“你刚刚说什么?润州有消息了吗?有信来吗?”
“夫人,润州反贼头领解押上京,给抓到咱汴京城来了!”
刘氏睁大了眼睛,“润州已平!”
张纲突然想到,“对了,没准潘贤弟能通信!正是他领兵南下!”他在房中左右踱步,对妻子说道:“夫人且在家中等待,我去太师府上探听消息。”
张纲一路出了家门在汴京街头快步走,抡着胳膊一直走到太师府门前。
陈文昭今日赋闲在家,临时接到消息,此时也穿了官袍往外走,见到张纲招呼道:“彦正去哪?”
张纲抬头一看,见陈太师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张纲见陈文昭,起初颇有些拘谨,后见太师此人一如既往,便斗胆问道:“不知润州府如今是何情况?”
陈文昭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彦正是润州丹阳人。”
张纲点了点头。
陈文昭想着上次徒弟给他来信中有写到润州与言文当时情况,便把自己记得的告诉了张博士。从潘邓手下林都监智取润州城,擒获吕师囊;再到潘邓整顿州府、恢复生产、拔除白莲教余孽;再到派自己手下张都监清扫润州府城辖下各县乡白莲教徒。
张纲心中大惊:“这么说来润州早一月以前就安定了。”他夫妻二人却迟迟没有收到家中来信!
陈文昭见他神情悲痛,劝慰道:“就是和平年月,从江南送个信到京城也要许久呢,别说这兵荒马乱的。这路上跋山涉水,还要渡长江,也没准润州府辖下驿站破损,道路不通,彦正莫要心急……”
张纲怎么能不急,他从前不知道还好,如今得知润州府城早已安定了,当下真是连坐都坐不住,他也不管那许多了,直接舍下脸来问陈太师,“如今潘贤弟可在润州府?”
陈文昭想了想说道,“他应该不在,去南面了。”
“那此时润州府管事之人是谁?”
陈文昭说道:“润州府尹杨澎泽尚在。”
张纲听了这个名字,在脑袋里思索了一圈,好像不认识,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他是京官,家乡在润州,而如今此人是润州府这届大尹,如此也算有些香火情,直接写信就可。
陈文昭一路带他到了鸿胪寺,韩指挥使在此入住,他听到本朝太师亲自来此见他,大吃一惊,连忙出门拜见陈太师,将潘节度使书信送上。
陈文昭问了一路状况,还有江南此时情况,得知吕师囊及其他几十个白莲教小首领皆安全送到京师,此时已经押入大理寺牢房之后,又吩咐一番,万万不能让俘虏在这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
待到二人回归,陈文昭说道:“彦正若要送信,等到韩指挥使回归,扬州府人必要去江南复命,叫他捎带也可。”
张纲心中大定,谢过了陈太师。
陈文昭知道他心急,又拆开信来,捡着润州之事与他说了,“如今润州大体安定,已经恢复生产,稻子割了一批,如今第二轮已种下,各镇都建了水泥厂,润州府城还建了纺织坊,府城之中百姓生计不成问题,白莲余孽都已拔除,一地之内也已远离战火……”
张纲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等到回家与夫人复述。他心中感激,又想到白日听来的消息,与陈太师说起同僚权邦彦白日所言,皇帝意欲暂缓联金一事。
陈文昭听张博士一言,已经不像刚做太师时惊诧于皇帝种种言行,而是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要是皇帝靠谱一点,反而让他觉得不太真实。罢了,本来陛下早年乃是端王殿下,大宋培养王室,只把人往清贵了养,半路做了皇帝,没有什么政治头脑也不奇怪,他身为宰相,食君禄忠君事,多担待些吧……
……就是有些心累,陈文昭叹了口气。
此时又有人来送信,陛下听闻潘节度使派人来京献俘,献上吕师囊及其他首领三十余人,心中大快,欲于菜市口宣斩,叫金史一同观看。
第157章 守城艰难
潘邓自从南下平乱,不到两月已夺回两州,又擒了方腊手下大将以及白莲教小首领三十多人,江南乱象正逐步摆平,如何不让人心中大慰。
朝中有不少大臣家在江南的,这两个月来书信不通,心中万般焦急难以言诉,如今听到潘邓送了战俘来东京,想必从扬州到润州的道路就已经打通了!因此都欲找陈太师多打探些情况,一时间太师府人满为患。
六月初二,吕师囊以及其他三十余名白莲教徒被处斩,吕师囊斩首弃市,其余人等也都判以绞刑。
百姓有胆大的去有观刑,各自吵嚷,知道这就是让他们今年又交多了税赋的罪魁祸首,真是死有应得!
如今反贼已灭,他们虽交多了钱心里憋屈,但是看到了成果,得知国土牢固,也都群情激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共骂恶贼。
金国使者也在观刑的人之间,看完了砍头之后,请见皇帝。赵佶洋洋自得地看着金使,“卿家有何话讲?”
金使问道:“大宋皇帝陛下,我听人说去南边剿灭土匪的是之前来过我国的潘正使,可否真是他?”
赵佶听到金使询问,矜持地点了点头。
金使赞道:“潘正使真乃英雄!”
待到此金使回到鸿胪寺,与使团人员商议道:“他大宋国一直拖着我们,不叫我等回国,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今日见他们处斩反贼,才想到不会是家里面起火,没有兵力去北面攻辽了吧?我们要不要将此事报诉阿骨打大王?”
一金使说道:“应该回禀大王!”
另一人却说:“南国兵力雄壮,纵使去了南边,依旧还有大量兵马,不是我们能比的,今日所见他们处斩反贼,不正是说明了其武力骁勇?”
那正使思量许久,说道:“咱们只管把消息往回送,由大王定夺。”
众人都赞同,可过了两天,没等几人写信往回送,宋朝皇帝却突然宴请招待,要送他们回国。
金使:“!”
怎么突然就回国了?正经事一样没有商谈出结果呢!
几人面面相觑,金国正使找到童观察使一问究竟,童观察使却牢记皇帝嘱托——此事万不可惊动陈太师。于是悄悄接见金使,给了一封国书,要他们独自回国。
“只有国书,没有随行宋使?”金使万分吃惊地看着童观察使,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金使明白了,不管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大宋这八成是要爽约了。
两国外交不畅,金使也不欲多留,以免节外生枝,拜别大宋皇帝之后就要启程回国,却没料到一波三折,他几人刚要启程却被宋朝大臣拦下,言童观察使大逆不道,假传圣意,意欲破坏两国邦交,已治罪移交大理寺,还望金使留步,联合之事改日重谈。
*
二府之内气氛一片压抑,童师礼跪在堂中央,一脑门冷汗,此事分明是受皇帝所托,却被宰相撞破,二人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遭殃!
赵佶清咳一声,“太师这是来问罪于朕了?”
陈文昭也没料想此事进展得这么快,他那日听了张博士之言,本以为皇帝就算意欲终止联盟,也要过些时日再重提,没想到皇帝是个急性子,当下便打发金使回国,让二府一点应对的空间都没有。
陈文昭那张足可以称为天下文臣之典范的面庞也憔悴了几分,他打起精神说道:“两国邦交之事,岂能如儿戏一般,朝令夕改?陛下为伐辽一事费尽心神,筹备一年有余,事到临头又怎会做出自毁长城之举?必是奸佞之臣,以谗言惑君,误导圣聪。臣请陛下明察,治童师礼之罪,以正视听!”
童师礼有苦难言,他不过是顺着皇帝的想法说了几句话,何以治他这么大的罪?
赵佶也觉得这样定罪有些过了,不过是他自己政不过中书,理亏在先,便说道:“朕虽派金使回国,却也没私自中断联盟,只不满他金国贪婪无度,牢牢抓着山后土地不放,不愿与他多谈而已,国书所说言之无物,朕就只似蹴鞠一般……把球再踢给他罢了。”
陈文昭已看过赵佶写的那封国书,叹道:“两国谈判,我们若是对他条件不满,说出自己的条件便可,这样语焉不详,若是联盟就此终止也便罢了,可若还有重提此事的那一天,我大宋此时既然没有否决金国提议,那土地分配之时,不就任由金国出示国书,以此为凭了?”
赵佶愣住了,他倒没这样想过,“这……那金国不过是个小国……”我大宋便是不与他讲究诚信又怎样……
陈文昭说道:“何必落人口实?陛下若是另有打算,想要把球踢回去,只说明我们必要山后之地,寸土不让,再由他考虑罢了。”
其他臣子也在底下疯狂点头,这才叫踢皮球,你写的那封国书,那叫默认呀!
赵佶也明悟了,“太师真乃栋梁也!”他有来回思量,反应过来之后也觉得自己那封国书有些许不妥,便恶狠狠看向童师礼,“卿家如何不劝朕?”
童师礼:“……”
赵佶说道:“你既知此事不妥,朕说出来后却不谏,反以附和,岂非别有用心?”
赵佶环视四周,没一个给此人求情的,便说道:“罚俸半年!”
童师礼自认倒霉,再拜谢罪。
外交之事重新由陈太师主管,赵佶虽不再插手了,但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拖延此事,暂不联合。陈文昭虽身为宰相,但宋朝宰权分散,他不能掌管兵事,因此只能依据皇帝的想法,往后拖一拖。遂与金使据理力争,宋朝一定要山后之地,并重新修书,再挑选使者,以待日后一同出使金国。
陈文昭忙碌了一天回到府邸,陈泽见了大人又是一副疲惫的样子归家,紧忙叫厨房端来炖着的八宝鸭子羹,叹气道:“自从小潘大人离开京城,大人日渐憔悴了。”
近几个月更是见天的板着脸,连个笑模样都没了。
陈文昭挑挑眉毛,到了房中照照铜镜,再把一旁博古架上放着的《汴京人物志》第一期拿起来,对比着封面照照镜子,“小小管事,净会瞎说!分明风采依旧!”
*
六月初二,潘邓率领大军到达德清镇,此地是湖州南部村镇,再向南走便是杭州。林冲也率领大军从安吉沿山路行进,一路到达余杭。
杭州以南是睦洲,婺州,越州三州,杭州府南面临江,城门以外即是钱塘江,方腊大太子方天定久攻不下,也有水军不足的缘故,此地易守难攻,城池坚固,这才由得杭州太守守城五月有余。
可他们现在也要支撑不住了。
明翰海穿着一身十天没换的衣裳,面颊消瘦,形容憔悴,正指挥着士兵看守园林,任由百姓进进出出,把里面树木砍倒,拿回家去烧火。
此园林是前任太守所建,在整个杭州府城的西北角落,虽是不大的一片地方,却也花费巨资。
“这株紫罗是从秀州海口运过来的,一株一千五百贯!”负责看守玉盘园的小吏杨英哥心痛地说道,“大人,一千五百贯就这么砍了,叫他们拿去烧火?”
“还有这株金丝杉树,这是淮南的,光把它运过来,就花了足足八个月,雇了上百个力夫,两艘大船运来的!”杨二看着官兵拿了斧头,把这笔直通天,高大俊逸,祥瑞一般的树给砍了,看着它由往日生机勃勃,到现在被人砍倒,倒在地上,他也跪到地上失声痛哭。
“它已活了百年了,怎能就这样任由人把他砍了?它天生不是拿来烧火的呀!”
哪里有人管他,老百姓个个也都面颊消瘦,神情麻木,捡了树枝就回到家中,可纵使有了木材,家里也没有余粮了。
木材不光是给百姓家中烧火做饭用,城头守军也要煮锅烧水,以防城下有叛军爬城墙攻城。
杭州城内兵器已经用尽,剩下的都牢牢把控在厢兵手中,只等哪日守不住,城破后与敌人决一死战。
府衙内押司官来此寻找明府尹,见了他之后凑上前说道:“军营那边有些骚乱,厢兵们都问援兵什么时候到,到底有没有军粮运过来,他们快要撑不住了。”
明翰海叹息一声,“和他们说,援兵再过些时日就来了,到时候军粮也会一并送来,叫大家勒紧裤腰带,再挨个几天。”
那小吏看着府尹,双眼直勾勾的,他问道:“真有援兵过来吗?”
明翰海回头看他说道:“自然会有援兵过来,我不是说了吗?已在来的路上了。”
“可是大人之前就说还有几日援兵就会到,已拖了两个月了,还没有来……”
明翰海紧皱眉头,“再说此祸乱军心之语,便将你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那小吏已经瘦得快脱像了,在城中坚守五个多月,粮食断绝,兵临城下,每天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他也就快支撑不住了,“大人,咱们一味守城要守到什么时候?百姓们都在说跟他们白莲军拼了!咱们打开城门和他们打一仗吧,再这么下去没等咱们出兵,城里人都要饿死了!”
第158章 秩序动荡
开城门,和白莲军硬碰硬?
明瀚海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又见百姓形容枯槁,抱柴出入玉盘园,步伐轻浮无力。
他说道:“杭州府绝对不能开城门。”
那押司官见知府大人如此坚决,只能从命,又回到军营之中安抚士兵。
杭州府已经断粮快半月了,此地是江南大府,水路发达,商业繁荣,但随着城中发展,人口日渐增多,用地紧张,官府粮仓里的存粮几个月内也吃空了。又因城门紧闭,府尹勒令绝不许开城门,外面的粮食也运不过来——实际上,明瀚海心里清楚,外面根本没有人支援杭州,各地守军都自顾不暇。
断粮之后的这些天,全城人就靠官府指派的渔民,在杭州城内流经的几条水道之内捕鱼捞虾,捞上来的一篓篓鲜鱼做口粮,可这河道里的鱼能有多少?哪里够整个府城里的人吃?
百姓家中有部分剩了些余粮的,不知封城还要多久,都藏在家中;一点余粮都没有的,就靠官府设立的粥棚,前两月分发稀粥,近几日每日分发鱼汤过活。
军营里的士兵不事生产,已连着喝了十多日鱼汤了,那汤清澈见底,只有些咸味,好歹不算什么都没吃,可吃进肚子里却让人感觉更饿,一连好几天下去,军营中连操练彻底停了,只因练着练着就有人晕倒。
粮仓空空如也,井水也因为频繁使用而变得浑浊,城门紧闭数月,没法从城外挑水,城中百姓不得不排着长队,等待分到那少得可怜的清水。
医馆里挤满了病患,安济院更是无处下脚,由于饥饿和疾病,许多身有病症的人急剧恶化,府中郎中医者疲惫不堪,但仍尽力救治,可即使这样,草药也所剩无几了。
城中的秩序开始出现动荡,一些绝望的百姓开始为了最后一点食物而争斗,每每接到报案,明瀚海都说不清心中是更加焦急还是松了一口气——急于府中形势危机,已经到了一点即燃的地步;可既然百姓选择报案,多数时候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余地。
今日是报案的是两兄弟争夺家中存粮,二人跪在堂中,皆面上挂彩,那家大哥说道:“我家要赡养老母,理应分多!”
二哥不堪示弱:“你家算上老母只三口人,我家多了两个孩儿,总共四口人,你却要和我争抢!再者说老母又需要多少口粮?比常人吃得还少,我家两个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能如此薄待?”
明翰海在堂上听他两个兄弟吵嚷得脑袋疼,敲了敲桌案叫他两人肃静,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就这样挣来抢去吗?”
那两人怎能承认?又是一阵吵嚷,大哥说早年家里贫穷,自己为了弟弟娶上妻,自己都没娶,还是等到后来家里有了余钱才娶的;二哥说大哥身体不好,便让他在家侍奉寡母,自己出门闯荡,在外面多苦多累,就为得一家人生活变好。
明瀚海就止了他两人话头,“既然如此兄友弟恭,为何又要为一斗粮大打出手?你家中还有粮食尚在,可知城中许多百姓家里早两个月前就没有余粮了?军营之中半个月前就没有米了,厢兵不还是要保卫州府?如今你家且有一斗粮食还要如此争抢!我看也不必争个甚么你四我六了,直接献上两成与军营,剩下的你四我四,免得你们吵嚷!”
两兄弟都蔫不做声了。
明瀚海又劝道:“你二人并非不通道理,不懂孝悌之辈,只是如今府城危困,心神慌乱,口不择言也情有可原,可你二人既然是同胞兄弟,却不知患难见真情?还要在此危机之时,伤了自己亲兄弟?”
明瀚海严厉教训了一顿,给他二人分了粮食,又放他两个归家,严令不许再打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东水井处有两伙人打了起来,因打水的时候起了冲突,明瀚海揉了揉眉心,“叫刘押司带一队人去,把人分散开,再把带头闹事的关一晚上,明天再放出来。”
刘押司接了吩咐,带着一队人赶往水井边上,城内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个瘦弱的身影蹒跚而过,曾经热闹非凡的杭州城,现在却只剩下空荡的摊位和满地狼藉。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时不时传出几声孩童无力的哭声。
在水井边闹事的两伙人是两个街道的百姓,打架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争个打水的先后。刘押司到了之后,先将两伙人分开,之后学着明府尹的样子挨个批评教育,又把带头闹事的人抓了带走,那水井边上的百姓见了有官兵拿着刀枪过来,也老实了,个个依旧排着队打水,只是面上由此前的激愤又转为了麻木。
眼看刘押司就要带着那几人回府衙,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刘押司,咱们还得撑到什么时候?”
有一个人问了,其他人也问道:“咱们援兵什么时候来呀?”
刘珩也不知援兵何时能到,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援兵,可他看着面前几十双殷殷期盼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明府尹。
刘珩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援军过几天就到了,会带着粮食一起来的,诸位不要着急。”
人群中一阵骚乱,“真的过几天就到了吗?前一阵也是这样传的。”
刘珩万分肯定,“府尹已经接到了书信,再过几天,过几天援兵就到了。”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起来,许多人神情放松了不少,好像只要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了盼头,就不觉得眼下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了。
刘押司带着官兵押送几个闹事的头头到了府衙,将他们关到号房,那几人听到有援军要来,竟然也不反抗了,就这样任由衙役把他们关到这里。
刘珩回到衙中心里感慨,如今府城虽隐隐有乱象,但只要军队不乱,有人管理,百姓就不会有大规模的骚动,乱世之中还是有刀枪最能安稳秩序。
可这样又能维持多久呢?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衙中小吏慌慌张张的过来,“刘押司,大事不好了,军营乱了!营中士兵抢劫军资库!”
“啊?”刘珩大惊失色,连忙奔向军营。
待到他赶到的时候,明府尹已经在了,刘珩看到了大尹在此,心中稍定,此时却听一个被压在地上的人怒骂道:“姓明的!你少拿鸡毛当令箭,你以为你是谁?来我杭州不过半年,也管上我们厢兵营了!不敢出城的乌龟王八,杭州城迟早要叫你拖垮!放我出城!我和白莲军拼了,也好过在这窝囊死!”
明翰还看着地上神情癫狂的指挥使,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和他提出城一战的人了。
他冷笑一声,“出城?等你麾下士兵闯进军资库,成了这杭州府里唯一一营兵甲齐全的士兵,你猜他们是会跟你出城对抗白莲军,还是先在城内烧杀抢劫,把肚子填饱?”
明翰海简直怒不可遏,“蠢货!府中众官吏维持府内秩序近五个月,你这一闹就要把一切毁于一旦!你要出城?城外大军号称两万人之众,你那五百人要和城外两万人对抗吗!你要找死我不拦着你,可你敢开城门连累我杭州百姓试试!杭州没有封闭之前,湖州已然失陷,郭奉道把湖州官吏上下全部虐杀,一个不留,大火在湖州城内烧了八天,多少百姓死于非命?尔等都忘了吗?”
明翰海环视四周,看着四周官吏以及厢兵营中的官军,“还有谁要开城门?一齐都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了。
明瀚海看着一众同僚,也都面颊凹陷,有些虽有官身,可在这杭州府之中,也没有多少余钱的。似本府通判那般为官清贫,又体弱多病的,早已在家躺着了。
明府尹愤怒之际又生起悲凉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军营之中只断粮半个月,就如此闹事,城中多少百姓两三个月没吃过粮食,只靠鱼汤过活了?如今我们在杭州是困顿,可开了城门,生死还轮得到我们自己做主?诸位已在城内坚守了五个月,这五个月以来恪尽职守,杭州城也没有太大的骚乱,这是好事,本府看在眼中,眼下虽有困难,可并不是撑不下去了,诸位且再撑一撑吧。”
明府尹好言相劝,诸位官吏更知道他们如今有太守在,城中才秩序井然。若是太守不在,更加不知要乱到什么地步。
有官员问道:“知府大人,咱们真有援兵吗?朝廷会派兵来救杭州府吗?”
明瀚海肯定地点头,“援兵再过几天就来了。”
众人听了,没管信与不信,都心中安定些许,兵马都监前来请罪,询问此指挥使如何处置?
明瀚海看着那被压在地上满目桀骜不驯的人,说道:“把他关押起来吧。”
如今大敌当前,还未开战就大肆处置己方将领,恐怕军心不稳。
兵马都监接了指令,叫人把此指挥使押到大牢之中。
明瀚海又说到:“随此人起事的,也严加看守,既然嫌鱼汤不好喝,就饿他们三天吧。”
忙碌了一天,明翰海早已腹中饥饿,到了傍晚渐渐觉得头晕目眩,便叫衙役给他送了一碗鱼汤。
那衙役端来鱼汤,觑着大尹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咱们在城中见天的捕捞,如今鱼虾少了,河边常有百姓争执,今日有人与咱们专门派去捞鱼的渔夫争抢,被官兵阻拦,打起来了,那些个刁民把咱们的鱼抢了好几篓……”
明瀚海端碗的手停在半空之中。
第159章 攻打杭州
那衙役接着说道:“……所以今日送去军营的鱼少了,那边的人又把咱们骂了一顿,咱们都遵从府尹教诲,没吭声。可他们不依不饶,还要动手!”
衙役殷勤地把汤勺递给府尹,打算先告状为强,“……这不咱们这边的人又和军营那帮伙兵引起了争执,有几个动手的……也就是比划比划,咱们不敢得罪他,他们也不敢得罪咱们,本来这事儿就了了,可他们还得理不饶人,还说要找您告状呢,我这先和大人您说一声。”
明瀚海愣愣地看着鱼汤,城内愈加躁动,五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援军来?难不成朝廷真把杭州城当做了弃子?他拿“援军”激励了许多人,自己却是最煎熬的那个。
那衙役看着大尹不似生气,就默默地站在一边。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就在明瀚海要出衙的时候,府衙之外有人骑马奔来,“报!城外方天定大军集合,又要攻城!”
那身边的衙役吓得腿一哆嗦,“又又来攻城了?”
明翰海却不知怎么的,先是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这争鱼之事不用调解了;后又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如今内忧外患,府城之中内部矛盾加深,只有在敌军攻城时,全城人才会团结一心,一致对外,也能消停一阵了。他起身说道:“叫邹都监,咱们迎战。”
杭州城内响起号角声,百姓们听了此声都慌张地跑回家去,关紧房门。
府中押司官随着明府尹来到城楼之上,城门紧闭,外墙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被烟熏的黑痕,城下还有白莲军被烧焦的尸体,乃是攻城之时被城头守军所杀,因白莲教兴火葬,而被方天定派人点火焚烧的。
明瀚海站在城墙之上,极目远望,见远处江面果然有船来,他们的炮弹已经用尽,没法再远程打击了,只能任由方天定兵临城下,明翰海吩咐大军赶快架锅烧水,又叫人去作院取新做的没箭头的箭矢来。
城头守军说道:“这样一来,咱们木头又不够用了。”
“有多少先用着,派一队人去玉盘园,把那里面楼阁全拆了,木材拿来烧火!”
守军又忙碌起来,一群百姓推着板车来到城门前,车板上放着自制的木尖刺,共有三百来个,还有两车箭矢,形制虽粗糙,却也能用。那为首的老汉说道:“府尹大人,可一定要守住城门呀!”
明瀚海谢过老者,“有百姓相助,明某定拼死守住城门,与杭州府共存亡!”
那来送武器的几人都眼眶湿润,又叫了各自家人,来城头帮忙烧柴煮水。
城内紧急备战,方天定大军已渡过钱塘江,到了杭州府城下,可他却没似以往那样立即猛攻。
攻了这么久都攻不下来,可见此城墙坚固,方天定在这回攻城之前,和手下幕僚商议许久,转变了思路,制定了一则毒计。
方天定派人在城下喊话,“杭州府众听着!自打开城门,交出府尹明瀚海,饶尔等不死!否则等我大军开了城门,屠便杭州府,一个不留!”
城上守军神情一凛,屠城!
只听又换了一个喊话的,“明翰海你听着!自己投降!饶尔百姓不死,你若是个好官,就自己把自己绑了,到你爷爷面前磕头!要是你只顾自己死活,可别怪本大王叫这一城百姓给你陪葬!”
这两人轮番喊话,气得刘押司浑身发抖,“他这分明是要离间我们!”城中人心本就不齐,只靠着府尹明断,叫各方力往一处使,才守城至今,如今却叫敌军说出如此诛心之语!
明翰海不动声色,说道:“他既不攻城,我们只守着便好。”
那城下两人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城墙上有人冒头,方天定又换了两人接着喊门,“明瀚海要是早投降,杭州早就过上好日子了!你们城中粮食也没了吧!我大军在这包围你杭州五个月,还能再包围十个月!劝尔等早日开城门,我大军饶尔一命,若等我白莲教亲自攻开城门,一个都别想活命!”
城下又是轮番地叫门,城上守军本就有一阵没吃过饱饭了,在杭州城内每日如此精神紧绷,被城下大军又是劝降又是恐吓,心中难免动摇。
城下一叠声地喊门,那守城的都头只觉得心中有跟弦崩断了,控制不住地流起眼泪,浑身颤抖,而后嚎啕大哭起来。
刘押司眼见不好,急忙让人把这都头拖回去,那都头一边哭一边喊,“援军什么时候来?到底有没有援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人紧忙把这都头的嘴捂上,城上却明显地慌张起来,他们本也不是杭州人,只是来此驻守,本来都是厢兵出身,受到训练有限,平日里只是做些工坊活计,承平日久,哪里经过战事?
刘押司见了吼道:“都用心守城!现在敌军还没攻城呢,你们就要自乱阵脚!他方天定不过是离间之计,只在下面喊了几声,就要叫我们方寸大乱?我看谁再敢中他的奸计!”
有人忍不住说道:“我们就不能投降吗?要是方天定第一次派使者来时,府尹没把那人杀了……”
刘珩眼中迸出怒火,“投降?你还知道你吃的是谁家的饭!湖州府没有投降吗?一众官吏军官全都被郭奉道杀死!杭州若是投降了,到时候杭州府如何全看他方天定一念之间,他既说出屠城之语,必不是良善之辈,你想投降,你要把自己的命放到这种人手上吗!现在你还活着站在这,你以为是靠谁!要不是府尹夙夜不怠,管控州府,杭州才真完了!”
刘珩抽出配刀,一刀砍在城头木栏之上,把那扶手整个削去,“谁若再敢说投降,有如此木!”
城头守军又打起精神来,小士卒分发箭矢,弓箭手各自调整,又有佩刀士兵在城下预备,若有敌军爬上城头,则上前砍杀。
刘珩远远看了明太守一眼,明瀚海冲他点了点头。
城下方天定询问他周围的幕僚,“不是说此话一出,就会有百姓绑了明翰海,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城吗?”
那几个幕僚头上有汗,各自对视几眼,一人说道:“许是没反应过来呢,咱们大军再等一会儿。”
方天定一脚把那人从马上踹下去,“还等?听你们的,这仗得打到明年去!大军已在这儿耗了几个月了?再不打些军粮,底下人闹将起来,拿你去填锅!”
他拨马回转,看着自己三千大军,浩浩荡荡,还有五千在江上,他就不信攻不下杭州府!
方天定扬声说道:“今日一战,必要攻下杭州城!进城之后,随尔等劫掠七天!银子女子各自享用,不必上缴!”
方天定周围的白莲军喊声震天,随着首领一声令下,前头部队扛了麻袋往城墙跑去。
方天定哈哈大笑,什么劝降,什么离间,都不如他方法最奏效!
他之前真是让这些个谋士说昏了头,还想着依白莲教之法,将那些个死在城下的人火葬了,以安军心,现在一想,真是多余!军心是靠着这些不知所谓的法子安的吗?叫孩儿们去城里抢劫,拿到好处才是安军心!那些尸体要是留着,何必今天还要搬这些个麻袋。
怎么早没想到这么个好法子!
城楼之上,弓箭准备,已经射杀了一轮,那斥候兵见杭州城内箭矢已没了铁箭头,便知府内空虚,已再没兵器,报告方大王,更是激励士气。
城上守军见了城下往上堆叠麻袋,都心中发寒,跑去禀告府尹,“不好了,白莲军今天不知怎么了,爬城墙的不是梯子,他们搬了沙袋来,要把城下填平!”
梯子还能把人砍下去,真要叫他们拿沙袋把城下填平了,那这城墙还有什么用?不直接叫他们进来了!
明瀚海眼睛睁大,“怎么可能?咱们城墙这么高,他要拿沙袋填平,要用多少沙子!”他又赶紧到城墙上往下观看,只见果真有源源不断的人往床下运麻袋,那些被城头守军射杀了的白莲教徒,尸体也被后面的攻城兵当作麻袋垒在城下,
白莲军就似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重复地往前冲,垒麻袋,城上人杀的越多,他们的“麻袋”也就越多。
根本不需要把城墙边填平,也不需要有多稳固,只要一层层向上垒,能供白莲军爬到城头即可。
明瀚海捏紧拳头,“依旧照常守城,等到他们爬得高了,再拿竹竿把人打下去,把高处的沙袋撬走!”
守城兵都听令行事,此时城北守军却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府尹大人,北边,北边听到有嘈杂声,守军远见有厉字旗,厉天润大军来了!”
*
潘邓手拿着千里江山镜,站在高处向外远眺,阮小五在一边指路,“杭州城水门多,咱们从东边用小舟运粮,从茅山河向东,自保安水门进城,一路向西再向北,过三个桥,汇到运河,从北面水门出城,我估摸着总共就十多里路。”
潘邓靠着阮小五的描述,找到了保安水门,点了点头,“可行,就从这条路运粮。”
第160章 解困杭州
阮小五手里也拿了个千里江山镜往杭州城北门瞧,只见北门尘土飞扬,“林将军在那边打起来了,咱们去支援吗?”
潘邓摇头,说道:“厉天润那边没多少兵马,不是林冲对手,不必管他。你先把粮草装船,装好后自去东水门运粮。我带人绕到南边看看杭州城如今怎样了,南面还有方天定兵马,只怕城中也支撑不了许久。”
阮小五听令,指挥水军搬粮食。
潘邓则带着两营兵马先行,扫清城东零散的白莲军,一路向南。
南门守军浴血奋战,城下沙袋不多,单只往高了堆,很快也堆到一半,白莲军先头兵飞勾攀爬,被城上守卫砍杀。
守城士兵个个警觉,只把要冒头的全部推下城墙,可白莲军哪这么好应付?他们若不能顺势攻城,今日死了的教友就白白牺牲了,等下一回攻城指不定先头兵就轮到自己。
后来而上的白莲军们个个卯着劲儿往城上冲,守军们拿着刀枪滚木,拦住上前的反贼,将人打下城头。
起初此法还奏效,被打下城头的掉在地上,不死也再爬不起来,可随着麻袋增高,被打下城头的白莲军要么爬起来继续攻城,要么作为后来人的垫脚石,被人踩踏向上。
城头守军依旧寸步不让,百姓们在后面一盆盆地抬着滚水,往城头下浇去,一时间城墙之上刀戈声,哀嚎声一片。
守军都头跑下城墙传递消息,“咱们快撑不住了!”
起先飞钩爬墙的只几个人一批,随着底下沙袋增高,攻势愈加迅猛。
明瀚海咬牙道:“绝不能让他们上来!”叛军入了城,打开城门,杭州就真完了。
他脑里思索着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却无奈半分计策也无,此时的杭州城已是强弩之末,粮草没有,铁矿用尽,只有个坚固城池,却也再过不久就要被攻破了。
他眼看着城头之上激烈战况,只能吩咐道:“告喻百姓,有刀的拿刀出门,守住街头。”
有百姓自行组成的乡勇团,都已拿着朴刀砍刀赶来支援了,“府尹,咱们和他拼了!咱们杭州城几十万众,不怕他两万人!”
官兵挨家传话,百姓也察觉到此次非同寻常,许是到了生死关头,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提刀出门,越来越多的人从紧闭的家门涌出,百姓们手拿木棍铁镐,也要守卫家园,“当我杭州没有人了!这般由他欺凌!我家祖辈在这,他敢踏来一步,我和他们拼了!”
城中乡勇喊着号子,人流从各街往南城门流动,喊声震彻天际,“保卫杭州!”
“诛杀反贼!”
*
这边阮小五也指挥着水军入了茅山河,小舟一艘连着一艘,带着粮食顺水而下。
保定水门处,阮小五站在城门下喊道:“我乃梁山军,奉潘节度使之命前来送粮!速速开城门!”
城上守军早已见了有小船过来,远远就看了,每舟上只一人,辎重却不少,厢兵眼巴巴的看着小船上鼓起来的粮袋,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是援军!真有援军,援军真来了!”
旁边的都头猛地给了他一个大瓜溜,“眼皮子浅的!南门方天定正攻城呢,这边没准也是他们的人!只把同伙放在苫布下面,骗咱们是军粮,赚开城门罢了!”
阮小五喊了半天见没人应声,心下纳闷,又喊道:“时机紧迫,并未修书!援军送粮,快开城门!我主人名叫潘邓,与明府尹有同僚之情,烦请通报!”
他们潘节度使一路上紧赶慢赶,两天睡一觉地带着军队到了杭州城,这边怎么没人开门呢?看不出他们穿的都是官军的铠甲?
城上几人听了,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那一船船的粮食,用眼神请示都头,谢都头依旧不予开城门,“没听说援军来,现在城中危机,就咱们几人在这,怎能轻易开门?咱们在这守好城门便是有功无过。”
那几人也都明白厉害,把眼睛从粮食上移开了,那都头说道:“不过还得叫人知会府尹大人一声,你等……”
说话之间却听一声哨音,几人收声往天空看去,在远处看见一缕飞烟。
众人心中都有不祥之预感,“这是什么?方天定不会还有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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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门白莲军持续猛攻,接连爬墙被斩杀之后,几个敢死士爬上城墙,口中高喊,“白莲圣教!往生纯白!”说着不顾刀叉剑戟穿入身体,直向面前守军扑去,将城墙上的防线突破了一个口子。
后面白莲军见同伴惨死,也都高声呐喊:“白莲圣教!”,手中扬着朴刀,一股脑地往那个缺口处强攻,那扎着红巾的挤到厢兵中,把防线撕裂。
后面的白莲军见攻城有望,扬声高喊:“杭州城破!”可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隐约传来奇异的哨鸣声,似是有烟花炸开,而后几声巨响,声音震天,一股巨力将他猛地砸到城墙之上,剧痛袭来,再没了意识。
杭州府大地发颤,把两方人马都震得头耳发晕。
“这是怎么了!”
府中百姓都目露惊恐,在街道上捂着耳朵找隐蔽处躲藏,这晴天怎有霹雷?大地也跟着震颤,莫不是地动?天灾将至?
明翰海也被震得眼晕,他勉强扶住身边人,也不顾城墙之上混战一片,就要上城墙,刘珩连忙拦住他,“大人,上面危险!”
明瀚海依旧往城墙上走去,可没等他往上走两步,又听到一声哨鸣响彻云霄,众人神情慌乱,而后过了一息,只听城外又是轰隆一连十几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明瀚海被震得顺着台阶摔了下去,头晕目眩,他捂着耳朵,眼前发黑,好半天没缓过来。
等到终于平息,刘珩连忙踉跄走过来搀扶他,“大人,你怎么样?”
明瀚海只觉得心口发堵,扶着城墙吐出一口酸水来,心中想着这莫不是方天定的什么新手段,他讷讷道:“杭州城真要完了吗……”
他甩开刘珩的手,又往楼上爬去,却见城楼之上尽是厢兵,此处硝烟弥漫,守军各个灰头土脸,爬上城来的白莲军已被剿灭,城下的攻势已缓,慢慢竟不见有人上城头,城头守军个个往下望去,目光呆滞。
明瀚海若有所感,扶着栏杆往下看,尘烟散去,只见岸边十几个大坑,残骸遍地,哪里还有列队之时浩浩荡荡之势?
城头守军磕磕巴巴的说道:“这……这是什么?”
“这是火雷吗?怎么威力如此巨大?这是什么东西?”
明翰海也咽了一下口水,还没等他分辨,城中之人又听到了那声悠扬的哨鸣声,随之而来,是天空之中一小声炸响,又有人放了支烟花。
有人立即捂着耳朵蹲下,缩在城墙里面的角落里紧闭双眼,满面惊恐。城头守军也各个神经紧绷,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城下。
明瀚海也后退几步,心惊肉跳的看着杭州城下,过了两息,就在他们紧绷的肩膀刚刚要松下来之时,只听一声巨响,空中一黑影划过,砸入水面,江面之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两艘大船相撞,船上之人在船舱甲板之上跌倒翻滚。白莲军参将也在船上,扶着方天定被炸了一条腿的身体,急忙喊道:“快走!咱们往回返!行船!快行船!”
“通知别的船头,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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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震拿了个千里江山镜往江面上瞧,啧啧两声,“八艘大船,一个没中!”
那手下新训练的炮兵被他训斥,也依旧满面涨红,这新做的炮,威力太巨大了!接连几发炮弹,把敌军炸得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真是神火雷!
另外几个火炮边上的士兵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打到江面上的炮弹就这一发,还叫他打歪了,一人请命道:“下一枚小人请发!”
众人都看向凌震,凌震却看向潘东家。
潘邓在马上手中拿着千里江山镜,向江面远眺只见几艘大船已转变方向,向远处逃走,他放下镜筒,说道:“不必再管他们,杜迁带人扫荡杭州城边,把剩下的白莲军一举剿灭,其余人等跟我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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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之上守军见方天定大军落荒而逃,方才就要支撑不住的战局在一息之内由危转安,都暗自松了口气,明瀚海眼中有热泪,“援军来了……”
已经五个月了,真的有援军来了,他趴在栏杆处极力往东边望去,只见转角处走过来两营士兵,那士兵穿的果然是大宋士兵的甲胄,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朝城头望过来。
潘邓看向城头之人,若不是早知道杭州太守是明翰海,他此刻绝认不出来,这远远地看着,那中间之人好似风中落叶般,瘦得快没人形了。
好歹是赶上了,潘邓咧了咧嘴,“明兄!东平一别,别来无恙!”
明瀚海愣住,继而看清此人是谁,他眼里热泪涌出,对手下吩咐道:“快开城门!这是咱们援军!”
明府尹见天的念叨着援军,如今终于来了,城头守兵紧忙到下面去开城门,城门一开,明府尹率先出城,路过了数不清的沙袋和尸体,到了潘邓马前。
潘邓紧忙下马,也朝来人走过去。明瀚海远看削瘦,近看更是骇人。遥想明兄从前也算是个俊美郎君,如今却两颊凹陷,双目青黑,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明瀚海眼里有热泪涌出,“潘贤弟,没想到此生还能活着再见你!今日相见,恍如隔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