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死了小张云涧像一只冻僵的小狗……
小张云涧飞快跑去捡起两条烤熟的闻歌鸟幼崽,然后拎起空空的木桶,往石梯上爬。
上去比下来难得多,大约还有些紧张,他爬到一半的时候脚一滑,直接摔了下去,黎星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险些冲出去看。
但那个怪人比她更快一步回头。
他被小张云涧掉下去的声音吵到了。
于是心情烦躁起来。
他速度很快,像一道影子蹿了过去,一把扼住小张云涧的脖子将他提起来,在破音的边缘尖锐摩擦。
“小杂种,让你滚远点了,你听不懂吗?是不是!”
小张云涧还抓着那个木桶,脸色涨得青紫,发出“嗬嗬”的声音,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黎星斓心惊。
正因这一遭,她看清了小张云涧父亲的面容。
只能说,勉强能称为人。
他的五官每一处都有些残缺,和好看二字半分谈不上。
更看不出和张云涧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正思量要不要做点什么,那人猛地一振臂,便将小张云涧扔了上来。
“滚!滚远点!”
她看见他小小的身子被高高抛弃,因为发生的太快,也有些距离,黎星斓来不及接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连人带桶坠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倒吸一口冷气,再次看向下方。
他父亲看也没看一眼,又回到那堆衣服首饰之间开始挑挑拣拣,哼着小曲了。
黎星斓放轻脚步,弯着身子紧贴崖壁,朝小张云涧走去。
离他两三步时,她脚步顿了顿。
血。
鲜红的血从他身下淌出,宛如蛇一样,游到他脚边。
她看过去,如此距离,已足够看清了。
他像个被扔掉的脏兮兮的玩偶,辫子散了,乌黑的发散在身旁,因沾了血一缕缕的结在一起,成了杂草。
黎星斓绕过那滩血,再次上前,在他旁边轻轻蹲下,用极低的气音喊了他两声,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张云涧趴在地上,侧脸被发挡着,安安静静。
她轻轻拂开他的发,他的另外半张脸也同样浸在血里。
长长的睫毛垂盖着,仿佛睡着了般,像一尊打碎的手办。
黎星斓闭了闭眼,才去探他鼻息。
但她竟没有感受到任何温热。
她不由怔得大脑一空,张云涧死了?
如此轻易就死了?
怎么会呢,如果他会被他父亲杀死,哪里还有后来的张云涧?
而他父亲对此连看都不看一眼,又是为何?
是毫不在意他的生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将小张云涧轻轻抱起,尽量不发出动静。
他的血染了她一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画出一条线。
她踩在他父亲飘忽诡异的曲调里,带他回到了石洞中。
小张云涧这么脸色苍白地躺在被子上,前一刻还在睡觉,眼下却是生死不知,只剩下微弱到随时可以停的心跳,流的血将被子都染红了。
黎星斓怔了半晌,见他手里还抓着那两条蛇状幼崽,就先拿了放到一旁。
她储物戒里的东西一样不少,但可惜当时只逛了凡人城,没来得及再买点凝血露之类的。
她取出水和帕子,将他脸上的血清理干净,很快一盆水就不再清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抢救措施,有没有用,有多少用,但很难什么都不做。
她将他抱在怀里,仔细检查了番,他脸上后脑都有伤口,胳膊也断了。
她撕了块棉布,将他脑袋包扎起来,几乎将他裹成个木乃伊。
他乖乖地伏在她颈窝,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气息。
只觉得他好冷。
从石洞出去之前才升起来的体温,现下还要更低了。
黎星斓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被子上的血出神。
她总感觉,小张云涧是真的死了。
她也并没有什么办法救他。
但这是一个记忆构建的空间,按理说张云涧不会死在这里,如果是因为她的出现干扰了梦境走向,她只能选择出去再重新进来一次。
可她根据观察到的情况分析,这并不太像个例。
小张云涧之前表现得那么平静,却在“表演”结束后紧张着急爬上来,大约也是知道他的父亲会性情大变。
而他父亲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粗暴地对他才是。
分析到最后,黎星斓叹了口气。
她抚摸着小张云涧的头发,试图给予他一点温暖,可她却能清晰感受到,怀中这具弱小的身躯愈发僵冷了。
黎星斓扯起毯子,将两人裹在一起。
她在想,长大后的张云涧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不紧张,不害怕,是否是因为他从前也“死过”呢?
甚至死了不止一次?
脑中火花一闪。
她又想起他说的另一句话,他说我反正不会死。
不会死……又是什么意思?
石洞的晦暗里,黎星斓抱着幼年的小张云涧就这么坐着,不知多久,她颈侧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一丝风。
她立即回过神,更仔细地感受……又是一阵微弱的风。
没错,不是幻觉。
怀中的小人依旧冰冷,但气息渐渐开始明显。
她略动了动,但不敢太用力。
柔声问:“张云涧……能听到我说话吗?”
并没有得到回应。
黎星斓也不着急,静静等着,感受他的呼吸,心跳和体温变化。
可惜,这是记忆中的张云涧,用不了晴雨表。
“咳咳咳咳——”
小张云涧蓦地咳嗽起来,咳得愈发厉害,仿佛被什么呛到。
她便拍着他背,帮他调整了下姿势。
骤然,肩背一湿。
……他呕了一大口血。
吐完血后,他便不再咳了,只是脱力地趴在她肩上,小口喘息。
黎星斓说不上自己现在的心情,有多么怜惜与同情,但她更多是感到无奈。
因为这一切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会因她闯入梦境而改变。
她只是在一个梦境空间,并不是回到了张云涧的过去。
她听着耳畔小张云涧逐渐有力的呼吸,一颗悬吊的心慢慢放了下去。
他在她怀里挣扎了下,她便松开手,任由他退到了被子上。
他婴儿肥的小脸苍白无比,额上渗着冷汗,衣服上的血也未干透,看着很令人心疼,但神情却是若无其事。
他活了。
看起来伤势并没有痊愈,只是活了。
黎星斓想说点什么,但一想又决定再观察一下。
她看着小张云涧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意会地指了指那两条蛇:“那儿。”
小张云涧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半跪着挪过去,开始很平静的吃饭。
黎星斓也挪过去,轻声问:“吃这个有助于你恢复伤势吗?”
他点了点头,又咬了一块肉。
被火烤过的妖兽有股发腥的焦糊味,闻到就让人倒胃口,想来味道也绝不会好到哪儿去。
但他吃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也不急促,只是一口接一口,不过他不分骨肉皮鳞,咬在嘴里咀嚼着,统统咽下去。
一条吃完了,又吃完了另一条。
黎星斓就在旁边默默看着,长大后的张云涧已是修仙者,无需吃东西,小时候吃东西原来是这个样子,即便饿急了也不会狼吞虎咽。
按时间推算,张云涧从独自流浪到修仙入门,应该没过多长时间,而入门后就辟谷了,所以,理论上他应该几乎没尝过正常食物的味道。
她不禁想,难道这就是张云涧喜欢看她吃东西的原因?他在好奇为什么会有人享受食物?
全吃完了,小张云涧很深地吸了口气,很累的样子,然后退到被子上,也不顾血污,就要往上躺。
“等一下。”
黎星斓出声阻止。
小张云涧眼皮垂了垂,仿佛困极了,闻言也不吵闹,爬下被子,又把自己缩到角落的枯草堆里去了。
黎星斓有些哭笑不得。
她只是打算换床被子。
她将染血的被子收起来,取了另一床干净的被子铺到地上。
过去把张云涧抱了过来。
这片刻间,他已经睡熟了。
于是黎星斓开始检查起他的伤势,她之前已经看过一遍了,所以可以对比出结果。
她解了用以包扎的棉布,发现他脑后和脸上的伤只是不再流血了,倒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全部愈合了。
她想了想,又撸起他袖子看,纤白的手臂上,原先她在沙滩初见他时的割伤,也好了很多,连新鲜的伤口也开始结痂,而之前结痂许久的疤却不见了,平整如新,无一丝痕迹。
黎星斓想到在山南村时,他那些经脉破损留下的伤,也是恢复的很快。
看来,这是他本身就拥有的能力,而且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的多。
但是不是算得上“死而复生”她还不确定。
因为她不能完全确定他刚才死了,也有可能是重伤进入了假死状态,而后启动了自愈能力。
如果她能确认一次他的死亡,再亲眼见到他起死回生,她才能得到肯定的结论。
黎星斓皱了皱眉,虽然知道张云涧后来一定还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她刚才的这个想法到底有些不近人情。
她不期待什么,只能说,等一切自然发生。
黎星斓低头看向小张云涧,他静静睡着,呼吸略显急促,还出了很多汗,凝结着血块的头发再一次被汗水打湿。
他翻了个身,又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钻到毯子下面。
黎星斓将毯子掀开一角,仔细观察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分得清他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做了噩梦。
她只能确定,他现在不舒服,而且全身仍然冰凉。
黎星斓挪了挪,在他旁边坐下来。
果然,小张云涧慢慢寻着她的体温,在潜意识中靠近了她一些。
她想了想,将他抱起躺在自己腿上,用毯子盖着,轻轻拍着他背,安抚着他。
实践证明,这个方法管用。
小张云涧像一只冻僵的小狗,往她怀里缩了缩,但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陷入到真正的深睡眠中。
黎星斓叹了下。
小时候和长大了果然还是不一样。
系统说,除了开局,其他攻略者再没见过张云涧伤到失去行动能力的情况,可见长大后的张云涧从不相信任何人。
而开局那次,她和系统现在都知道了,也是他伪装的,他在戏弄攻略者,配合一场表演而已。
他并没有伤得那么重。
掌控权依然在他手里。
但在山南村里,张云涧显然和之前那种浑身都敏感的状态又有不同。
他对她有很多放松的时候。
这是因为她与张云涧在空间裂缝中建立了一定的信任度。
空间裂缝里的张云涧,确实是伤得很重,且没法恢复。
在这种极度缺失安全感的处境里,黎星斓展现了她的真诚和善意。
必死时刻,她说救他,并且真的救了他。
如果说她有什么目的,她也都告诉了他,其中不存在欺骗。
那么,对张云涧来说,修仙界所有人都对他充满恶意,而攻略者又对他虚情假意,这种情况下,黎星斓确实是不一样。
她分析到最后不免心惊,有些事巧合太过就是“必定发生”。
例如,除了她,时空局无论派谁来都不可能在空间裂缝中救下张云涧,以至于建立信任,获得好感。
原本黎星斓觉得那只是个攻略小进度而已,但经过这次黄粱入梦,她已完全确定,那一步才是最关键的一环。
不在绝境中,张云涧就绝不可能“脱敏”。
而降临到这个世界,占领修仙者身体的攻略者同事们,统统受限于这个世界的天道规则,根本无法在修仙界中见到张云涧身处绝境。
必输局面。
她心念一动,敲了敲系统。
“时空局怎么会想到找我来攻略?”
过了好一会儿,系统才上线。
【纯属巧合】
呵。
“鬼才信。”-
墓室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但黎星斓按照自己的生物钟估算,外面大概已经天黑了。
这期间小张云涧一直在睡,她抽空出去看了眼,他父亲已经又回到了棺材里,并合上了棺盖。
整个墓室静得可怕。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张云涧慢慢清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黎星斓那双柔柔的桃花眼在对他笑。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她眉尾那颗朱砂痣上,似乎有点好奇。
“好些了吗?”
黎星斓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他坐起来,毯子从身上滑落,他低着头,去摸了摸那毯子的一角,似乎很喜欢这种柔软的触感。
黎星斓碰了碰他的脸,又收回去:“嗯,没那么冰了,看来恢复得果然很快。”
小张云涧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星斓,似乎想问什么,但又不知怎么问。
黎星斓见他清醒,便先开口了。
她的问题一箩筐。
“明尊是谁?”
小张云涧那双乌黑的眸转了转,稚嫩的嗓音带着沙哑:“是我爹最爱的女人,他总是通过睡觉来梦见她。”
“是你娘亲吗?”
“我不知道。”
“那你见过她吗?”
他同样摇头。
黎星斓沉吟,他父亲最爱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娘亲的话,那是和谁生下了张云涧呢?
不对……
记得他父亲性情无常时,骂他“杂种”,会有人骂自己的孩子为杂种吗?这岂不是连自己也一块骂了?
于是她问:“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小张云涧眨了眨眼,似乎在想这个问题。
片刻,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问了许多。
但从一个不爱说话的四岁小孩那里得到的信息实在有限,于是只能边分析边整合,去尽量推测出一个比较合理的真相。
当她听到他说他父亲在棺中沉睡一般不会醒时,她当即决定打算下到墓厅查看一番。
在她准备钻出石洞那一刻,小张云涧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望着那双清澈墨黑的眼。
“怎么了?”
小张云涧似乎不知说什么,犹豫了下,对她重复了两句话。
“岛上没有活物。”
“我爹发现你,你就会死。”
黎星斓点头:“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你爹,但是没关系。”
她死在这里,还可以再进来。
她躲着没有用,得不到什么信息。
只是耗时间而已。
他松开手,抱着毯子望着她离开。
头发乱乱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一动不动,像个石膏娃娃。
黎星斓从石梯上下来时神经紧绷……实在太陡了。
好在她虽不会灵力,却颇有些身手,倒也算平安落地。
她先是围绕棺椁走了一圈,那棺椁貌似是某种灵木制成,通体赤红,而地上融化的一滩血迹,并不是血迹,是灵木腐朽的一段。
棺材漆黑,合起来密不透风,触手冰凉,大约是某种金属。
地上陪葬品她也一一看了,都用很明显的使用痕迹,像是人穿过用过的,大概率并不是陪葬品。
之后她又绕着墓厅走了一圈,走近了才看清,石壁上都绘制有一幅接一幅的壁画,还有些字。
她耐着性子全部看完了,才缓缓吁了口气,目光仰起,又去打量上面崖壁上的石洞。
一个大概的故事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很多年前,这座岛并不是个孤岛,与外界是有往来的。
岛上生活着一个修仙家族,族中没出化灵期以上的高阶修仙者,实力不算强。
这个墓地自然是家族墓地。
棺椁中埋葬了一位凝灵期后期渡劫陨落的祖辈。
其他的族人若去世的,就以一副棺材送入凿开的石洞中,陪着祖先长眠。
所谓靠海吃海,这个家族的凡人主要依靠捕获这片海域的鱼类生存,海底也有低阶妖兽,但大多灵智未开,偶尔族人会合力斩妖拿了妖丹去岸上卖,再给族中置备资源。
天降横祸。
一只强大的妖路过此地,决定栖息,便一夜之间屠了其满族,一个人也没逃出去。
妖不吃凡人,但吃了修仙者。
顺便撬开墓地,将主人的遗骸弃了,自己做了个窝。
显然,这个妖就是张云涧的父亲。
小张云涧说,他爹有伤在身,经常头疼,需要听闻歌的鸣叫才能缓解,于是囚了只闻歌鸟在海域附近。
闻歌鸟出不去,又不敢靠近森林,便将这片海域的活物吃了个光,包括妖没吃的企图逃往海上的凡人。
所以这片海域就死了。
小张云涧也没得吃。
但妖可不管这个。
闻歌鸟雌雄同体,吃饱就会产卵,卵埋在沙子底下,会孵化出蛇形幼年体。
小张云涧便去沙滩以血为引,挖了闻歌鸟的幼崽来吃。
她那会儿问:“生的不能吃吗?”
他说:“生的咬不动,直接吞会死。”
他说的轻描淡写,黎星斓却暗暗心惊。
听起来他已经试过了。
冷冷幽光中,黎星斓再次看向那具棺材。
张云涧是人,他父亲既然是妖,那必然不可能是他的生父。
因为修仙界中人和妖结合无法孕育生命。
他口口声声念着的明尊大概才是张云涧的母亲。
因为张云涧显然与明尊容貌相似,才会被他当作替身聊以慰藉。
母亲与孩子相似是合理的。
虽不知小张云涧是如何被他掳掠在此,同他一起生活,但显然小张云涧为了不饿肚子,已经学会了配合他的表演,来换取他微末的帮助——将那妖兽烤熟。
这样的日子,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不知用了多久才习惯,又是怎么习惯的。
妖即便开了灵智,能够化形,也与人的本性不同。
它们更加暴戾无常,凭着本能做事。
它们所谓的“爱”或者说一切感情,也都出自本能,没有受过道德文化教导,离开了本能就很难被好好处理了。
基本会变成“嫉妒”“占有欲”“偏执”“疯狂”“冷血”等极端表现。
这样看来,张云涧真的深受影响。
黎星斓正想感叹一声,原生家庭果真很重要时,那棺材盖忽然打开了。
她倒退两步,与那棺中坐起来的妖对上了眼神。
凸嘴,塌鼻,针孔大小的瞳仁,羽毛般的眉,以及一头乱糟糟的粗硬的发。
让人不堪多看一眼。
黎星斓清了下嗓子,在妖有所动作之前,抢先开了口。
“我说我是明尊派来找你的,你信吗?”
第52章 现身“不要太得意了张云涧。”……
黎星斓抱有侥幸心理。
她想,妖虽开了灵智,到底也不如人聪明,或许能骗到它。
果然,“明尊”两个字像是触发了关键词。
在她还未看清时,那只妖已瞬间出现在她面前,离她十分近,几乎能看见他细小瞳仁那有节律的收缩。
骤然放大的这张脸实在堪比惊悚片突脸环节。
“明尊,明尊,明尊在哪里?明尊在哪里?”
宛如金属刮擦着耳廓。
黎星斓头往后一仰,庆幸自己幸好胆大。
“别站那么近。”
她又退了半步。
他根本不听,又逼近了半步,那属于墓地特有的腐烂味道弥漫出来。
“明尊呢?明尊呢?明尊呢?”
他像个机器似的在那不听重复这个名字。
他这么一动,黎星斓也总算看清了他腹部的支点,不由眉尾微挑——那里是一双鸡爪,或者鸟爪?
看来还是个鸟类的妖。
她不得不再次后退:“明尊……”
“你是谁?你和明尊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不来?她让你来跟我说什么?”
“我……”
“明尊现在怎么样?她在哪里?她是不是被那个魔修关起来了?”
“她……”
“她还记得我吗?真的记得我吗?她一定是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所以才会认不出我,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好了!”黎星斓冷喝一声。
她已经快退到墙壁那儿了,他还在逼近。
妖一愣,眼珠子死死盯着她,倒映着夜光石的幽幽冷光。
回响的笑声飘忽不定,一切诡异得很。
“老打断别人说话干什么?”黎星斓直视他,故意板起脸,“一点礼貌都没有,明尊可不喜欢没礼貌的男人。”
他似乎在消化这话。
黎星斓便趁机转了个身,往石梯那个*方向退。
“明尊说她很久没见到你了,托我来拜访你一下。”
她开始瞎编。
边编边退。
她对明尊这个女人了解甚少,对他们的故事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也不知能编得几分真。
“她说她很久没见到我了?”
妖转头,嘴角咧开,但因为是凸起的吻部,所以看起来笑得很古怪。
黎星斓再次看见他身后拖着的不是布条,而是几根长长的尾羽。
又是鸟爪又是尾羽的,是人形没化好还是因为小张云涧提到过的他受伤了?
黎星斓迅速掠过一些念头,嘴里还在胡扯。
“是啊,你不是也说很久没见到她了吗?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她生气了?你有什么话相对她说的话,我可以负责带到。”
“做了什么事惹她生气……”妖站在原地喃喃,似乎陷入苦恼。
黎星斓说着,当啷一声,踩到什么。
她低头一看,是个金色的镯子。
妖的视线扫了过来。
他笑得更大声:“捡起来!快!捡起来!”
有句话说什么来着,不怕鬼哭,就怕鬼笑。
他纵然是妖非鬼,却也差不多了。
黎星斓怕她一弯腰遭到偷袭,便用脚一勾,踢起来稳稳接住。
“戴上!戴上看看!”妖眼里凝聚着疯狂和期待,“我惹明尊生气了,就送她镯子哄她,你也是个漂亮女人,你戴上让我看看!”
智力不祥,审美正常。
黎星斓佩服自己还有空在心里揶揄一句。
她看了眼镯子,有氧化迹象,就是个普通的镯子,雕刻有花纹,因为金子软,被她一踩一踢倒有些变形。
“戴上!戴上!”
妖越来越大声,近乎嘶吼。
也因此整个墓厅都是他刺耳的回响。
简直发癫。
黎星斓不太想戴,这纵然不是陪葬品,大概也是死者的东西。
但此时不宜惹怒他,她还是缓缓往手腕上去套。
一只纤弱苍白的小手把那镯子拿走了。
黎星斓一惊。
不知小张云涧何时下来的。
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这只鸟妖身上,竟然都没察觉。
“不要戴,死人的东西有毒。”
小张云涧说着已戴上了自己手腕,转身望着妖。
“爹。”他举起手,镯子宽宽大大,一下滑到臂根处,“我戴这个,穿红衣服,好么?”
妖的目光移到小张云涧身上。
黎星斓屏住呼吸,不久前,他还亲手“杀了”他,这次呢?
出乎她意料,妖脸上的戾气一扫而空,变得温和慈爱,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吧,孩子。”
小张云涧抬脚过去,黎星斓想阻止,但忍住了。
小张云涧走近,被妖伸手一下抱在怀里,然后放到那堆衣服首饰上。
他又开始哼起了曲子,先将那镯子捏变了形,贴着他的手腕,然后捡起一件红衣,亲手给小张云涧穿。
“乖孩子,抬手。”
“嗯,听话,不错。”
“好了,转过来。”
他从地上捡起根簪子,将小张云涧的长发挽起来,但试了几次,簪子都从他顺滑至极的墨发间滑脱。
他渐渐没有耐心了,将簪子往地上猛地一摔,簪子四分五裂!
小张云涧转过身看着他,像是安抚他的情绪。
“我爱你。”
妖立即愣了愣,眼中的怒火平息下来,转为痴迷与温柔。
“明尊,你说什么?”他轻声问。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妖露出笑,捧住了他的脸,慢慢凑近。
“你从前也喜欢这么说,不是我问了你才说,是你自己要说给我听的,明尊。”
“亲亲我,快亲亲我。”他说。
小张云涧不说话,但身体出现了本能的抗拒。
妖闭上眼凑得越来越近,恶臭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嘴几乎要挨上小张云涧的嘴巴。
小张云涧下意识偏头,却挣扎无果,因为他两只手箍住了他的脸。
在那张嘴挨上来的一瞬间,他一口咬了上去,将他嘴唇咬出血。
妖吃痛之下,眼睛霍然睁开!
他毫不犹豫一巴掌扇了出去,小张云涧的身子砰得一声,被甩飞了。
这次黎星斓赶得及,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稳稳接住了他。
她望怀里一看,小张云涧苍白的脸上已经红肿,嘴角不停溢血,抽搐。
她看向妖,见他双目发红,身上冒出明显的妖力波动,黑气隐隐。
完了,他被惹怒了。
他尖锐的声音高亢无比,几乎炸得人头皮发麻。
“去死!去死!去死!”
黎星斓眼前一黑,只觉腥风阵阵,下一刻便离地而起,被什么抓住。
她费劲睁眼一看,妖已显出本相。
一只黑翅红羽尖嘴灰眼的大雕,爪如金钩,正紧紧抓住她腰肢,冲出了墓厅,飞上高空。
锐利的爪子深深勾进她肉里,不用说,一定会留下好几个血洞。
但她一时半会竟感觉不到疼。
外面天黑透了,今夜无星无月,海风潮凉,还带着咸味扑面,她的耳膜被风刺得很痛,海浪声越来越大。
然后她被扔了下去,失重感猛地袭来——
砰得一声,她砸进了冰冷的海里!
她原先紧紧抱着小张云涧,也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脱力松了手。
冰冷发苦的海水灌入她的耳朵,眼睛,嘴巴,几乎要闯入肺腔。
她闭上眼,让自己保持冷静,奋力往上游。
幸好妖不吃凡人,只吃修仙者,她还有挣扎的机会。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海底和海平面的方向。
若是掉入湖里,还能通过调整姿势和呼吸漂浮上去,但海里风高浪急,她感觉自己像一粒浮萍,随浪不停颠簸。
体力耗尽的太快,算了……不挣扎了……
黎星斓心想,死了再进一次吧。
反正这次已经得到很多信息了。
她睁开眼,任由自己身体往下沉去,周围是黑沉沉的一片,没有半点光亮,像一块湿透的幕布裹紧了她。
骤然,一束光如利剑般,直直刺穿海底。
幕布成了玻璃,黑暗退潮,剩余不多的空气在肺腔中逐渐消耗。
黎星斓看见有人坠入了海里,乌黑柔顺的长发宛如丝绸飘拂,身形拢在黑袍底下,却像一只人鱼一样灵动轻盈。
他向她而来,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往海面之上。
黎星斓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几乎瞬间确定了他是谁。
她嘴角弯了弯,有些推测看来是正确的。
不过在上浮的过程中,她看见了如同被丢弃的玩偶般,在水中浮浮沉沉的小张云涧。
模糊的光影摇曳在他脸上,他苍白,纤弱,随波逐流。
黎星斓几乎毫不犹豫地挣开了黑衣人的怀抱,径直游向他。
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但在意识下沉前,她还是碰到了他,拽住他的手腕。
镯子滑脱,沉入海底。
她看见他惨白的手腕上有一圈刺眼的红,如同火燎的水泡。
黎星斓心下一软,但来不及有其他念头,她已做不了什么了,只能在他被海水吞噬前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对张云涧来说,可能是无用功。
但对张云涧来说,也或许不是。
真心归真心,技巧归技巧。
又不冲突-
黎星斓睁开眼看见蔚蓝的天空前,想的是大概率已经从黄粱梦境中出来了。
没想到,她还在这里。
她转了转头,泛着炫彩的沙滩梦幻般的映入眼帘。
有风,只是微微拂过脸颊,轻柔的,带着暖意。
她听见海浪的声音,不过很小,大约和她刚来时看见的那样,一条细细的白线,只够冲上沙滩的一小段距离。
“既然醒了,为何还不起来?”
有人问她,声音就在耳畔,离得不远。
黎星斓向右转头,原来右边有个人,裹在黑袍下,兜帽一待,连面容都遮去了。
黎星斓躺着没动,只是摸了摸腰间,被鸟妖利爪刺穿的衣服破洞还在,但是皮肤上没有伤,不知道是不是被处理过了。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不想起,好舒服,再晒会儿太阳好了,反正这里的太阳应该不会把人晒黑。”
她将手臂蜷曲,枕在脑后,悠闲模样倒像来度假的。
“你就不怕闻歌鸟来吃你?”
“沙滩上有闻歌鸟,岛中心也有大妖,逃无可逃,还怕什么,吃就吃吧。”
那人缄默片刻,又问:“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黎星斓说:“不好奇。”
的确不好奇,都知道了有什么可好奇的。
他嗓音透着若有若无的笑:“真没礼貌啊,我昨晚救了你,你好像一点都不感激呢。”
“谢谢你啊大恩人……”黎星斓敷衍了句,扭头看向他,问,“昨晚那个小孩呢?”
“死了。”
“死了?”
“昨晚掉在海里就已经死了,谁会像你这么蠢,为了救一具已经凉透的尸体,差点把自己的命丢了。”
他大概也在看着她,但黎星斓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感觉到。
他在好奇。
黎星斓想了想,叹了口气。
“即便是无关紧要的陌生小孩,也是又可怜又无辜,我不想他这般被抛弃在大海里,何况……”
“何况什么?”
黎星斓笑了笑,语气认真:“何况并不是无关紧要呢,他可是我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嗯——”他顿了顿,才笑问,“那你爱他吗?”
黎星斓用手背遮住眼,忍不住笑。
“他才四岁,我又不是什么变态……一定要说爱的话,那就当做是母爱吧。”
“……”
没听到他有什么反应,黎星斓更想笑了。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她理所当然,一本正经:“他是我儿子。”
“……”
“哈哈哈哈……”
黎星斓坐起来,柏枝簪大约丢在海里了,如瀑青丝披散下来,随风飘扬。
她抓起一把沙朝他轻轻丢了过去,笑问:“张云涧,怎么不笑啊?不好笑吗?”
在她喊出他名字的一瞬,他明显一愣。
黎星斓已挪过去,掀开他的兜帽,露出那举世无双的眉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张云涧望着那双月牙弯弯的桃花眸,眨了眨眼,竟有些懵懵的,和小张云涧有些像了。
“黎星斓,你为什么一下就能认出我?”
他遮敛了外貌身形,连声音都刻意变了。
她又没有神识,何况这里还是他的梦境。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我是为你而来的攻略者啊。”
大概是因为小张云涧,所以黎星斓对眼前的张云涧感觉也发生了变化,觉得他既可爱又可怜。
黎星斓忍不住上手,捧住他的脸,忽然又想到他的养父,那只鸟妖也爱这么做,不禁迟疑了下。
张云涧却按住她的手,唇角微弯。
“原来是这样啊。”
他扬起一抹天真的笑:“黎星斓,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呢?”
亲眼目睹了他不堪的肮脏的过去,那不是仅通过语言描述的回忆可比拟的,他应该在她眼里像个怪物才对。
被一个那么丑陋肮脏的妖养大的不爱说话,不爱笑,脏兮兮的,吃妖兽肉,死了还能活的小怪物。
何况,这只占他过去极小的一部分。
凡人的逻辑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不过因为是攻略者,所以大概会与众不同。
张云涧想,黎星斓接下来总该要说那些攻略者的台词了吧。
说她一点都不讨厌,反而很心疼他,说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是无辜的之类的。
最好再给他一个拥抱。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但到底期待的是黎星斓的表演总算如他所料呢,还是期待黎星斓的抱抱呢。
他好像也不知道。
黎星斓却说:“张云涧,你这就很不讲理了,如果不是你故意放我进来,我是进不来你的黄粱一梦的。你既然想让我看见,那到底是希望我看见之后讨厌你,还是心疼你呢?”
她竟然把问题抛回来了。
张云涧每次都猜不到她要说什么,又情不自禁被她引起兴致。
他笑吟吟:“黎星斓,你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让他猜不到,真的很好玩。
她捏了捏他的脸,问起正事:“张云涧,你是故意让他们用黄粱侵蚀你的对吗?”
他点了点头,笑问:“你不觉得这里很有意思么?我也是第一次来。”
侵蚀别人的梦境,可比搜魂有意思多了,哪怕是自己的梦境。
黎星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环顾一圈,风平浪静,晴空万里,若非经历了一遭,这里真是个旅游的好地方。
她低下头看他:“你愿意来自己的童年记忆里,看来那时的经历不足以给你留下痛苦。”
只是塑造了他性格的一部分。
张云涧学她刚开始那般,在沙滩上懒洋洋地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
他好奇问:“黎星斓,痛苦是什么感觉?会让人想哭吗?”
黎星斓想了想,颔首:“会的,人的眼睛是灵魂的出口,情绪会通过眼睛流露出来,伤心痛苦,感动惊喜,都会化作眼泪。”
张云涧闭上眼,唇角微掀:“嗯——看来,眼泪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黎星斓低着头,就这么安静看他。
从小就不会哭的张云涧,大概也没有灵魂的出口。
无论是身躯上的疼痛,还是情感上的苦痛,他都经历过极端的情况,甚至次数多到数都数不清,所以灵魂深处早早建立了防御机制。
在那个机制下,他的情绪被束缚得很平静。
黎星斓在他身旁坐下来,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竟觉得有些安逸。
浅浅的呼吸声,风声,海浪声。
阳光那么好,连沙滩也是彩色的。
可惜这样美的地方,竟然孕育的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她偏头看着张云涧,他阖着眸,睫毛长而密地覆着,在眼下投下阴影,似乎睡着了。
她忽然觉得,在石洞里睡着的那个小张云涧和此刻的张云涧重合了,他其实根本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吧。
她在他旁边轻轻躺下,又转身揽住他,贴近。
她的气息一下一下有节律的,带着温热清香,扑在他颈间。
“黎星斓。”
“嗯?”
“你在做什么?”
“抱你。”
她听见一声轻笑,像只蚂蚁酥酥麻麻地爬过耳垂。
她说:“不要太得意了张云涧。”
张云涧睁开眼,眸子倒映着浩瀚无垠的蓝天,使深潭成为大海。
他笑了笑,心情愉悦得要命。
他现在,就是很得意啊。
第53章 想法可是他只想和她谈情说爱啊。……
黎星斓感觉自己躺了好久,沙滩柔软,海风温和,身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适合睡觉。
但她没有睡意,大概是一个意识体进入到这样的梦境空间,是不会二次做梦的,所以她只是短暂地放空了自己,什么也没有想,权当休息了。
张云涧也没有动,下巴轻抵着她头顶,几不可闻的鼻息扑出微凉的铃兰香气。
黎星斓睁开眼,先窥见的是他黑袍下的一抹红。
她心念一动,不由笑笑。
“张云涧。”她喊。
没人应她。
黎星斓也不管,直接坐起来,扒开他那件黑色的外袍,露出里面那件残破染血的白衣,与肩上的红发带。
张云涧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语气慵懒含笑:“黎星斓,你怎么又脱我衣服呢。”
“对,我就要脱,张云涧,你坐起来,躺着不方便脱。”
黎星斓拽他手臂拉他。
他却一坐起来,就伏倒在黎星斓肩头,耍赖一样:“不想起,好舒服,再晒会儿太阳好了,反正这里的太阳不会把人晒黑。”
又学又学。
张云涧真该给她交学费。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灵石还真交给她了。
“还不如晒黑点呢,看着健康。晒了这么久,身上却还凉凉的。”黎星斓摸了摸他头发,把思路扯回来,推他肩膀坐正,顺手褪去他的黑袍斗篷。
她仔细去看他白衣的血迹,沉吟:“看来在这里什么样,取决于进来时什么样。”
她一抬眸,就撞上张云涧的目光。
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脸上,爱观察她思考时所有的微表情。
她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下,他眼睫一颤,无辜地望着她。
黎星斓失笑,问:“痛吗?”
张云涧眨了眨眼,仿佛后知后觉,眼眶微微泛起红,雾气从深处弥漫上来,紧抿着唇点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哈哈哈……”
黎星斓直接笑出声。
哪有人被人提醒了才知道痛,才知道要哭的啊。
太可爱了。
“黎星斓。”张云涧捏住她脸,有些不悦,“是你说的痛了就哭,哭了就抱的,怎么不算数。”
看她笑得这么没心没肺,也不像是心疼或者同情他的样子。
他的眼泪失效了吗?
“好了好了。”黎星斓张开手抱住他,“没有不算数,但你也得保证,不能装疼,不能装哭,否则次数多了也不奏效了。”
张云涧满意地在她发间蹭蹭。
“好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黎星斓刚准备松开他,却被他用怀抱锢住。
他手收紧,将她往自己怀里更深地按了按。
……好香。
柔软,纤细,温热。
让他欲罢不能。
他埋在她颈间,梦呓般:“黎星斓,你们时空局真是很高明,知道怎么对付我,所以才把你派来了。”
可他们到底要什么呢,要他的命吗?
他不在乎这种廉价的东西,也早已丢失过无数次了。
黎星斓被他的话说得一怔。
她也在想,时空局派人攻略张云涧的目的,本质上是为了阻止他的灭世行为,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才让她来。
时空局绝不是看中她的攻略能力,因为她之前就有过攻略失败的经验,但若为了她的空间修复能力,又为何要她攻略张云涧?
可以直接告诉她,让她介入到修仙界的修复中。
她暂时还不能确定时空局真正的目的,但维持这个小世界的稳定一定包含其中,否则在宇宙的因果里,时空局将为这个小世界的毁灭承担巨大的责任。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给予他肯定回答。
“的确是时空局派我来的,但我拥有独立的灵魂,并非他们操控的傀儡。张云涧,无论你听到看到或猜到什么,但有怀疑,尽管问我,我对你永远说真话。”
我从不骗你。
我对你永远说真话。
……
她说了很多次了。
张云涧问:“黎星斓,你爱我吗?”
“……”
第一句就问这个?
黎星斓还是如实说:“爱情嘛,还算不上。”
张云涧便低低笑着:“果然都不愿骗我一下……”
黎星斓诚恳道:“这种事情不能骗人。”
越深的感情,在颠覆的一刻,伤害便越大。
她一直认为,如果将灵魂看作系统,那么情感就是程序,情绪就是代码,而爱诞生其中,如同π一样,比宇宙广阔,没有尽头,无法计算。
爱让人幸福,也让人痛苦,让人强大到坚不可摧,永远不屈,也让人脆弱到灵魂崩塌,一蹶不振。
很多人分不清感动与心动,同情与爱情,讨好与付出等,轻易说“爱”,便也很容易得到与失去。
情绪与情感实在太近,往往是情感的伊始,也会成为情感的幻影。
所以,人常常被情感裹挟,不知所措,分不清爱不爱,什么是爱。
不过这个命题太大,没有唯一答案,她也并不能完全说清。
只是对她自己来说,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都要清晰并存,制定计划,完善计划,再一步步验证和实施,才可能拨云见月,得到她要的结果。
有情感成人,有理智成事。
然后再加一点点的……运气。
夕阳渐隐,沙滩的彩色消失,变成金色,大海也更为深沉,蓝得发黑。
黎星斓觉得好像过于安静了。
她问:“张云涧,你是不是还在这里做了别的什么事?”
张云涧的目光投向无垠海面,额发被微风吹动,风轻云淡地笑着。
“只是嫌烦,清场了。”
清场?
黎星斓诧异:“你不会是说把闻歌鸟还有你那个鸟妖养父杀了吧?”
“是啊。”
“那小时候的你呢?”
“丢海里了。”
“……干嘛连自己也丢?”
“有点碍事。”
黎星斓不语,一般人回到这种“可以改变的过去”,通常会分外心疼怜惜处于困境中的过去的自己,到张云涧这里竟然是相反的。
张云涧转头看她:“你这么在意他?”
黎星斓坦言:“漂亮又乖巧的小孩,谁都喜欢,何况是你,所以更加在意。”
张云涧看了她一会儿,扬起嘴角:“原来如此,那你可以多等一段时间,或许还能见到他。”
“要等多久?”
“谁知道呢。”
张云涧噙起淡淡的笑:“以前我爹惩罚我,会将我扔下去,有时候几天就上来了,有时候几个月,他想起我时,会主动捞我一下。”
他语气平静极了,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黎星斓起身,凝望着在海面上逐渐下沉的夕阳,一道残红在水面铺开,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她想,那个四岁的小张云涧,现在沉在海底,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但他还会醒来,努力往上游,直到力竭而死,再次往海底深处沉去,如此周而复始。
小小的身躯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游不上来才是常事。
但运气好的话,或许会在某一次醒来时,被海浪卷上岸。
黎星斓闭上眼,回想不久前落入海中的感受。
又苦又咸的海水浸入鼻腔,耳道,喉咙,再到肺腔,想咳又咳不出来,一张嘴便灌进海水。
巨大的黑暗一点点吞噬着肉/体和灵魂,这片连鱼都没有的死气沉沉的海,简直比太空还要孤寂。
她因为知道不会真正死亡,所以不至于绝望,但生理上带来的难受与紧张也难以避免。
那,当年那个小小的张云涧呢?
她想象着自己此刻冲入海底,不管不顾地找到他,将他救起,等他醒来,柔声安慰他,给他温暖。
然后呢?
然后没了。
这一切都太无用了,无用到让人无力。
因为是在梦境里,所以她无论如何改变,都是假的。
过去的从未过去,过去的永远不死。
她转身,静静垂眸望向身边的少年。
他屈腿坐在沙滩上,海风将他的发吹得飘起,他仰起头,接住她目光,浮起清浅笑意。
最后一丝余晖落在他眉眼上,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他漂亮得不可思议,让人难以想象到这样的绝望曾无数次地降临在他身上。
她应该跟他说什么呢,语言的力量真够苍白的。
面对这种过去,任何安慰都变得轻飘飘。
她说:“张云涧,海水难喝死了。”
张云涧笑了笑,说:“是啊。”-
黎星斓有个想法——
她想要搞清楚,黄粱,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她现在身处黄粱的幻境中,这里由真实记忆构建的空间,能被外来者闯入,改变,却又不能真正影响已经发生的过去。
有些类似平行时空,但却比那低端的多。
苏一尘让她进入张云涧的梦,等她出去后,他必会通过搜魂来得知他想要的。
她的秘密,简直比张云涧的还惊世骇俗。
不能让他知道。
张云涧眸子发亮,向她提出建议:“黎星斓,我带你离开凌天宗吧,这样,他们就没机会搜你的魂了。”
带黎星斓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做很多事,想想就让人兴奋到颤抖。
黎星斓摇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需要切实可行的办法。”
凌天宗既然是上等门派,那么对修仙界的了解必然是充足而详细的,比系统有用,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程。
但想要留下来,首先是不能被搜魂。
真可惜啊……被拒绝了。
张云涧发出遗憾的喟叹。
过了会儿,他才说:“黎星斓,没有人能搜你的魂。”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一道银河清晰浮现。
人站在天空下,似可举手摘星。
“为什么?因为我的识海是一片荒原?”
黎星斓觉得有些冷了,自然而然地坐到张云涧怀里去。
头顶沉默了会儿,响起一声笑。
“黎星斓,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怪不得她不好奇,她总提前一步就想明白了。
张云涧故意叹了口气,拉长音调:“唉——”
黎星斓笑道:“是因为你提到过,不是我自己凭空想的,谁说我不好奇呢,我提起这事,正是打算仔细问你。”
张云涧不说话了。
黎星斓回头,他们离得极近,发丝与气息几乎同时编织在一起。
“张云涧,说呀。”
张云涧真不想说,他本来觉得这是他一人独享的秘密。
一想到别人可能也会发现并来到黎星斓的那片荒原上,就好像是染指了自己的东西一样,他十分按捺不住烦躁和杀意。
要是把他们都杀了就好了。
手心酥酥痒痒的,犹如有蚂蚁爬过。
他低头,是黎星斓挠了挠他的手心。
她的手总是暖暖的,携着令人舒适的体温,十指也细细的,嫩葱一样。
他捉住她乱动的手,笑了声,一下就将方才起的杀人的念头抛至脑后去了。
“第一次见面,我就进入过你的识海,那里什么也没有。”
张云涧说,他也进入过其他攻略者的识海,但她们和普通修仙者是一样的。
只有黎星斓,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除了穿透神识的风,什么也没有。
黎星斓“咦”了声,细细思量半晌,推测出了一个荒诞又合理的可能。
文件格式不匹配。
她冒出这个想法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声。
但能讲得通。
她本来就不诞生于这个世界的天道规则之下,故而她也无法吐纳灵气,积蓄灵力,运用神识。
神识与识海是修仙界的产物,她虽然有,但严格上不能算作一个东西,就像汉堡和肉夹馍。
因此,来自修仙界的神识进入的识海,并不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只是一个空白文件夹。
差不多是这样。
她这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一时还有些小得意。
呐,这就叫专业。
“黎星斓。”张云涧一脸不高兴,“你要放任执法阁搜你的魂?”
“不行。”黎星斓说,“让他们发现我的识海是一片荒原,那他们还不得像对待你一样对我啊?”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面对着他,借由星光扫过他一身的血迹,伸手攥了攥肩上的发带,正色。
“我很怕痛的,张云涧,我不能被严刑拷打。”
张云涧唇角扬起:“所以,还是跟我走比较好嘛。”
“也不行。”黎星斓在他脸颊上戳了下,“怎么老想过二人世界,我是来工作的,不是专门来谈情说爱的。”
是么?
张云涧眸光沉静,笑意若有若无。
可是他只想和她谈情说爱啊。
她总是拒绝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提议。
要是想个办法,将她关起来就好了。
哪也不准去,谁也不准见,就他们两个人。
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关一辈子-
黎星斓敲了系统,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系统给她的回应。
【苏一尘不在执法阁】
她心下微松。
不过也是,张云涧的记忆跨度十几年,她入了他的梦境,想想也知道不会很快出来,所以苏一尘这种阁主大忙人也不可能一直在深渊外盯着她。
她握紧张云涧的手:“我带你先离开黄粱梦境,等会儿听我安排。”
张云涧笑了笑:“好的。”
黎星斓启动了空间系统,强制打开了空间通道。
她睁开眼,又回到了深渊下的囚笼里,姿势都没有变,张云涧靠在她怀中昏睡。
周围还是水一样,但和她初次下沉时,感觉又不一样了,这次更为清晰一些。
她和张云涧的衣带、头发同样漂浮着,但她伸手触摸到的,是像全息投影一般的光影感。
她晃了晃张云涧,张云涧眉头蹙起,半晌才缓缓睁开眼。
他神识固然未受影响,但执法阁手段太狠,他受的伤太重,依旧虚弱。
黎星斓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又指了指囚笼的门。
张云涧懂了她的意思,但他全身上下的经脉被封,无法使用灵力。
他想了想,动了动手指。
黎星斓会意,伸手与他十指相扣,张云涧将灵力渡给她。
张云涧不是被笼子关住的,是被封住气穴经络,所以这个笼子不难打开。
她借助灵力,拉住门,稍微用力就开了。
黎星斓立即钻了出去,又回身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自己要去深渊底下。
张云涧想与她一起,但刚动一下,那洞穿他琵琶骨的锁链便锁住他四肢。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
黎星斓扒住囚笼门框钻进去,捧住他的脸,在他额上亲了下,以示安抚。
张云涧怔愣了下,眼神懵懵的。
黎星斓见状轻笑,毫不犹豫地飞快游入深渊下。
黄粱,不知其来历,不知其形态,千万年不动,不停吞吐梦力,编织梦境。
受其影响则会入梦,旁人可以窥探。
它貌似不强,因为不会杀人。
除非甘愿沉沦梦中,任肉身老死而死。
一般情况下,它更能影响的是凡人,凡人要睡觉,睡觉就会做梦,但天亮鸡鸣,又会醒来。
而修仙者,大多已经摆脱睡眠,通过打*坐吐纳来休息恢复。
执法阁的这只黄粱,据说为大能捕获,锁在深渊,又布置阵法,取梦力而用。
黎星斓觉得不对。
要是黄粱能被捕获,又怎么会“不知其形态”。
保不齐是黄粱本就在此,是凌天宗的那位大能发现了,才据此修建了执法阁。
之后才再以法圈住梦力化为己用。
若是不将梦力圈住的话,梦力则会散入天地间。
这么多年来,深渊已蓄了一池的梦力,浓郁的如同水影一般。
正因如此,才能对修仙者的神魂也轻易造成影响。
不过张云涧的神魂异常强大,所以他是甘愿入梦的。
他只是对黄粱感兴趣而已。
黎星斓一路往下游,越游越深。
所谓的“梦力”,凌天宗的修仙者们不知其原理,她却知道,严格上说,类似于空间气泡。
所以她用空间系统进行屏蔽,不会受其影响。
又游了一会儿,她踩到了底。
在上面时,是能看见一束光从深渊底下探照而上,宛如天空与水面颠倒。
她往下游时,便也是寻着光的方向。
所以不会迷失。
深渊底平平无奇,是一片光秃秃的碎石滩。
她踩过碎石,朝那光源走去。
入目是一团变幻不定的光,绚丽多彩,类似星云。
黎星斓伸手感受了下,总觉得有点像意识集合体的维度投影,黄粱可能并不是某种“生命”,只是一种存在形式,或者说自然现象,类似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
但只要与空间相关,就是专业对口。
……
一刻钟后,光影渐渐缩小,坍塌,如同被装进一个盒子里,竟真露了个形态出来。
——一个枕头。
元磁州窑白地黑花山水图枕。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疑惑:【黄粱不是没有形态吗?这个枕头似乎也不属于这个修仙界】
黎星斓莞尔:“当然,因为这是我给它赋予的形态。”
黄粱没有固定形态,随人的思维改变。
黎星斓在某刻时刻,忽然想起了曾经逛博物馆看见的一个瓷枕,于是真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了。
黎星斓伸手落到瓷枕上,它消失在她眼前,被收入了她的空间系统中。
系统不解:【七号攻略者黎星斓,你收服黄粱是为了什么】
黎星斓说:“为了在空白文件夹里放一个虚拟文件。”
她纵身往上游,同时给系统下达指令。
编造一个合理的故事,从她两三岁开始,何年何月,出生何地,父母是谁,如何如何成长,又如何遇见张云涧,最后来到凌天宗。
“弄好了我来润色。”
系统大数据生成这种文本是极快的,等她再次回到囚笼中,系统已经给了她编造了一个全新的在修仙界中的成长史。
黎星斓飞快浏览了一遍,对上张云涧亮晶晶的眼,忽而轻笑。
“你好,我那从小父母双亡,被我家收养四年,后来天赋异禀踏上修仙之路后仍对我一往情深,执意回来找我这个凡人结成道侣的……青梅竹马。”
第54章 很会骗人“执法官大人,看来您也是好……
苏一尘望着面前的少女。
一般来说,修仙者不太重视皮相,但眼前是个凡人,他也难得多看了两眼。
一袭青衣,青丝半挽,眉似远山,眼若桃花,肌肤胜雪,既清纯又艳丽,却又点到为止,多一分则俗,少一份则淡。
这般容貌气质,便在修仙者中,也是难得。
此刻,她正认真回望着自己,眉尖微蹙,眸色轻忧。
她藏起的小心思在他眼里倒是昭然若揭,令他忍不住想笑。
“要问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的。”
黎星斓深吸一口气,掩住紧张。
苏一尘还未说话,她又问了句:“搜魂会对我有影响吗?我听张云涧说过,搜魂貌似有可能把人变成傻子,我可不想变成傻子。”
她脸色都变了,似乎真的很害怕。
苏一尘笑了声:“别装了,我看你胆子很大,没有表现出的这么紧张。”
黎星斓定了定神,叹了口气:“唉,看来果然瞒不过你们修仙者啊,其实我还是紧张的,我只是相信你而已。”
苏一尘有些诧异:“相信我?”
黎星斓点头:“相信你这么厉害的人,一定很讲信用,而且你实力很强,所以对我一个凡人搜魂,肯定轻轻松松,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摸了下脖子,诚恳道:“毕竟,上次你说给我治伤,就真给我治了。”
苏一尘更有些意外,这个凡人的想法倒是出乎他所料。
黎星斓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语气却很坚定:“来吧,你尽管搜我的魂吧,放心我不会反抗的,请不要对我严刑拷打,我和张云涧不一样,我细皮嫩肉又怕疼,保证知无不言。”
苏一尘微微一笑。
“你知道就好。”
不过执法阁还真没什么好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凡人,她太过纤细脆弱,碰一下非死即伤。
他想起这个少女上次对着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不由轻微出神。
修仙者甚少有性子软的,能踏上这条路,首先修的就是心性,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狠的,冷的,强的,才适合生存。
他步入化灵期已有多年,刚踏上修仙路更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凡人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模糊成一个记号,他没跟他们有过什么接触,都忘了凡人是什么样的了。
他眼睫掀了掀。
一转眼,他将她丢进黄粱深渊十天了。
她总该看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吧。
苏一尘闭上眼,眉心发着微弱的光。
黎星斓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压力笼罩了她,但并不让人难受,只是心理上有些不太舒适。
有点类似独自坐在房间,门没关好,总觉得门缝外有人窥探自己,但转头看过去又没人。
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她就这么坐着,良久,见苏一尘缓缓睁开眼,面色平静,不起波澜。
他这种人,大多喜怒不形于色,她也观察不出什么。
于是她调了下晴雨表。
雾。
雾是什么意思?
她还在出神,苏一尘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惊断了她的思路。
他淡声问:“你去他梦境里怎么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搜魂是损耗神识的,他对黎星斓一个凡人的经历不感兴趣,自然一扫而过,主要查看的是她记忆中关于张云涧的部分,但实在没看见什么有用的。
黎星斓反问:“那我应该看什么?”
她小声道:“你也没说让我看什么。”
苏一尘微怔。
他的确没特意告诉她应该看什么,但她的关注点过于毫无价值了。
“……我就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别的姑娘啊,凌天宗那么多漂亮的女修士,万一张云涧在这里已经有相好的呢?”
黎星斓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还拨了拨头发,完完全全是少女心思。
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张云涧如何斩杀妖兽,也没与张云涧一起同行的其他三人的下落,更没有掉进空间裂缝后如何生存,如何出来的。
每到关键时刻,总是一片黑暗,之后又从下一段续上。
这是主人失去意识的表现。
苏一尘不禁皱眉。
这样不行,太慢了。
黎星斓大大方方地观察他,同时也在观察晴雨表。
阴天起雾,虽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但大抵没有很高兴就是了。
他不高兴,她还挺高兴的。
苏一尘起身道:“我会再将你关进去,你需要给我看清,张云涧为何拥有妖力,以及带你进入空间裂缝之后你们又是如何安全出来的,三天后我再问你。”
黎星斓一口答应,态度积极:“没问题,我也希望尽快帮你们解决问题,救张云涧早日出来,他伤得不轻,我很心疼的。”
她这么配合,苏一尘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临走时,他迟疑片刻,只说了句:“不要再看什么儿女情长了,除你之外他没别的道侣。”
“是吗?喔。”
黎星斓想笑。
她又回到深渊下的囚笼里。
苏一尘静看了会儿黎星斓将张云涧拥在怀里闭眼入梦的样子,转身离去。
黎星斓睁开眼。
深渊下梦力仍在,所以执法阁不会发现黄粱不见了,何况也发现不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黄粱是什么。
她开始用黄粱的梦力继续编造记忆。
“凌天宗三人以张云涧为饵,不顾同门生死,引诱水餮兽,欲合力斩杀,却反被水餮兽所害……”
不行。
黎星斓觉得张云涧的作用不会这么小。
她作了修改。
“三人与水餮兽两败俱伤,张云涧渔翁得利……”
嗯,比较符合他的性格。
“张云涧与她一道进入空间裂缝后,她就失去了意识,张云涧在空间裂缝中重伤濒死之际,忽然看见一个女子,身披七彩霞光,踏着七彩祥云而来,救他逃出生天……”
黎星斓抿了抿唇,把自己编笑了。
她想起张云涧跟苏一尘提过“攻略者”这个词,索性就把这个也编进去。
写张云涧重伤濒危,意识迷离,只隐约听女子说起她是攻略者,其他一概不知,醒来便在山南村的山里,与黎星斓一起,为山中猎户所救,于是便在凡人村落养伤。
她有些不需要修改,比如张云涧抢东方青人的玉竹箫,就是为了教她吹箫。
但有些要稍微改动。
至于抢的那颗妖丹么……
涉及非专业的东西,还真不好编,若是太离谱,苏一尘肯定不会信。
她停下来,低头问:“张云涧,为什么你能直接炼化妖丹呢?”
张云涧依然是那个被铁链捆绑的姿势,靠在黎星斓怀中。
听到她问,他才懒洋洋地开口。
“不知道,从小就能,妖气灵气对我并无分别,只是吸收太快的话,妖力会更不受控制一些。”
“那就是天赋咯。”
黎星斓想了想,这条不改,如实编织。
天赋是别人模仿不来的。
至于为什么独独张云涧有,问就是天才与人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黎星斓将这些用黄粱之力编织成记忆,整合放入自己的脑海中。
黄粱是修仙界存在的东西,所以修仙界的神识可以探测到它的力量,也因此能识别到这些记忆。
弄好后,她又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
张云涧安安静静地伏在她肩窝处,不像在受难,像在享受。
实际上,抛开那些对他不值一提的痛楚,他的确很享受。
毕竟这里只有他和黎星斓两个人,没有人打扰他们。
他们贴得这样近,已经十几天了。
他甚至还希望更长一点,或者,这样关一辈子倒也不错。
黎星斓低头看他,他气息均匀绵长,似乎睡着了。
这些天他这样被锁着绑着,因为无法恢复及运用灵力,浑身的伤依然维持原样。
她的晴雨表上,小雪不停。
但张云涧的心情却始终艳阳高照。
黎星斓真是诧异,他似乎一点不急着出去,倒享受起来了。
享受什么呢?
和她独处?
“张云涧。”她轻声喊。
“嗯……”张云涧声音惺忪,闭着眼在她颈侧蹭了蹭,她散落的发便垂在他脸颊旁,几乎同他的混在一起。
他不能打坐,便只能睡觉,也乐意睡觉。
在梦力中,睡眠更容易,也更轻松。
尤其是在黎星斓身边。
实在过分惬意。
黎星斓将落发拂到耳后,小声问他:“张云涧,你的记忆我才看了一点点,下次可不可以还让我进去呢。”
黄粱被收入她的空间系统,可以随时入梦。
这真是天大的好处。
但前提还需张云涧自己愿意,否则他根本不会受黄粱影响。
张云涧安静了会儿,嘴角挂起笑。
“为什么?……你就这么想见到从前的我?”
“想更了解你一些。”黎星斓如实道,“对研究对象的资料收集当然越全面越准确,关于你之前问我的问题,答案或许要从你的过去才能找出来。”
张云涧缄默片刻,闷声:“黎星斓,你只需要说‘是’。”
黎星斓顿了顿,毫不犹豫:“是。”
是,很想见从前的你。
她知道了,他要这个答案。
张云涧这才满意。
“那我要和你一起。”
她笑了笑:“当然欢迎。”-
苏一尘再次搜了黎星斓的识海。
关于妖力,在黎星斓看见的记忆中,张云涧是很小的时候,因一次意外误食了妖兽的肉,在妖力刺激下,险些死去,后来挺过去,竟发现之前的妖力转化为了灵力留在丹田,正是这次机缘助他觉醒了灵根,踏上了修仙之路。
这算什么?天赋?
苏一尘皱眉。
黎星斓的确很聪明,理解了他的意思,看了该看的记忆。
所以水餮兽那段以及东方青人那段他也知道了。
两颗妖丹,都被他缓慢炼化,炼化的妖力会化作灵力在体内留存,故而他体内没有魔气反应。
他想起,洛书宗那边也提过,张云涧使用妖力,但并未提过半点魔力。
看来果真如此了。
人的天赋本来就有无数可能,什么稀奇的天赋都有记载,这种……也未尝不存在。
苏一尘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至于空间裂缝么……
攻略者?女子?
这简直令他难以置信。
甚至在张云涧的记忆里,都没看清那个神秘女子的长相,只有模糊的画面,似乎笼罩在七彩霞光之中……
会是半步飞升的大能吗?
亦或是……已经飞升的仙界前辈?
这个问题想必一时半会很难有答案了。
他不由想起刑罚张云涧时,他的两个回答。
“就是这么炼化的。”
“因为攻略者啊。”
竟然……没撒谎?
他回过神,望向面前脱俗的少女。
她正圆睁着眼,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眼神亮晶晶的。
她看起来憔悴了些,显然为了侵入梦境,耗费了很多精神吧。
她倒的确很配合,也很卖力。
苏一尘面色温和起来。
“我要得到的俱已知晓,是执法阁冤枉了张云涧,今日便会放了他,送去医堂疗伤,另外,他已至凝灵期,可以在宗内挑一处独立洞府,该有的补偿亦会送到。”
黎星斓看起来松了口气,笑容明媚:“太好了,我就说我们都是好人吧,执法官大人,看来您也是好人。”
他?好人?
修仙界中不会有人习惯用好与坏来形容同道。
凡人果然是凡人,天真,幼稚,愚蠢。
她难道没想过,他既得到了他想要的,也有可能直接抹杀掉她的存在吗?
甚至连一根指头都不需要,捎带的事。
还有,执法官?这是凡人之间的称呼?
听起来有点新意。
苏一尘心思百转,也不过一声轻笑:“在凌天宗,少有人不怕我,你是第一个说我是好人的。”
黎星斓神情万分真诚。
“执法官大人,您主持公平,还我们清白,是正义所为,自然是好人,何况说给我治伤就给我治伤,说不杀我就不杀我。”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仿佛仍心有余悸。
“现在又要放了张云涧,给他治伤,给他住处,还给他补偿呢。”
苏一尘的目光顺过去。
她的脖子修长,瓷白,落了几缕乌发,与纤细的手指相得益彰。
他收回目光,微笑点头。
“当然,执法阁说一不二,明日你就能和他离开这里了。”-
布置在深渊外锁住黄粱梦力的阵法,再次被关闭了。
苏一尘站在深渊前,还在思量搜魂得到的信息。
凌天宗宗主宿常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结束了?”
苏一尘转身行礼:“嗯,结束了。”
他难得露出无奈的笑,叹道:“还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然有天生炼化妖力的本事,真令人惊叹。”
宿常挑眉,那面上银色云纹便也跟着动起来,似云气流转。
“只是天赋?”
“只是天赋。”
“空间裂缝又是怎么回事?”
“被一个神秘女子救了……”苏一尘斟酌,“这个神秘女子的护体灵光竟是七彩的,我怀疑她是某位半步飞升的大能,又或者……”
他及时收住,但是宿常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了想,皱眉:“如此简单?”
怎么这么难令人信服呢。
苏一尘笑了笑:“不得不承认,或许有时候的确是我们想得太多,真相往往就这般简单。我正要放人,那凡人还在执法阁,你不信可以亲自搜魂。”
宿常摇头:“那就不必了,搜魂之下无法作伪,除非是你骗我,否则结果都一样。”
苏一尘问:“你觉得我会骗你吗?”
宿常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不会。”
苏一尘但笑不语。
宿常的目光落向再次恢复至幽深不见底的深渊。
“既是个千年难出的天才,那便好生培养吧。”-
张云涧被送入医堂。
他虽未伤及根本,伤口却也实在太多太重了,看着触目惊心。
医堂位于某座山头,他们乘着灵舟过来,抵达时,黎星斓站在门口,吹着山风,望着云舒云卷,漫山林海,恍若新生。
执法阁那种地方果然不是人待的。
阴暗,逼仄,充斥暴/力。
黎星斓本想看看风景,纾解一下刚从繁重工作中解放的情绪。
奈何张云涧伤重至不能动,被送进医堂大门时,还一直扣着她的手,喊她名字,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小狗样。
真演上了。
不知是凌天宗认识张云涧的人从未见过他这般情态,还是黎星斓作为宗内唯一的凡人很罕见,总之,他们引来了许多目光。
惊奇,揣测,打量。
议论纷纷。
黎星斓反握回去,深情款款,情难自抑:“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陪你治好伤。”
张云涧眼底浮出笑。
黎星斓真的很会骗人,连化灵期都骗过了。
恐怕给她一点时间,她能把整个凌天宗都骗了。
医堂很大,人也很多,之前那些被张云涧一剑斩伤的执法阁弟子,还未痊愈离开。
见他这般遍体鳞伤进来,他们心里倒很痛快。
天才又如何,落在执法阁手中,还不是脱层皮。
大堂草药味儿弥漫,阵法流转,灵力光芒各处闪烁,许多凌天宗弟子进进出出,拿了药就走,脚步匆忙。
张云涧被送入一间阵法笼罩的医室,先治疗外伤。
黎星斓不便跟着,便留在外面。
但她也不能随便走动,索性就坐在大堂,迎着来来去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思考起在凌天宗的下一步打算。
但没多久,她的思考被中断了。
黎星斓睁开眼,看见她旁边坐了个男修。
是凌天宗常见装扮,一身白袍云纹,束发高马尾,面容较年轻。
他目光惊异:“你果真是……凡人?”
黎星斓礼貌回:“是,地地道道的凡人,请问你是?”
“我叫南宫缘,我姐姐南宫锦,与东方家现任家主东方天朗是道侣。”
所以呢?
观黎星斓反应,他皱眉:“你不认识东方天朗?”
不认识,但扫资料的时候掠过一眼。
隐约有印象。
黎星斓:“他很有名?”
南宫缘盯着她:“他是东方家最强大的修仙者,目前已至化灵后期,东方青人是他的第四子,张云涧竟欺负他,抢了他的灵器和妖丹。”
这人来给自己外甥护短的?
黎星斓似乎听出些威胁的意味。
她抱臂轻笑,淡淡回怼过去:“你不认识张云涧?凌天宗最强大的天才,十七岁就已至凝灵期,我是他最爱的人,你现在想欺负我,抢回我的玉竹箫吗?”
第55章 好疼我又怎么能任由别人欺负你呢
南宫缘怔愣片刻,笑起来:“你?你只是一个凡人,你知道修仙者和凡人的差距有多大吗?修仙者怎么可能会将凡人放在眼里?”
他摇头,仿佛眼前坐着的是个失足少女。
“空日城不乏凡人,凡人中当然也有长得好看的,修仙者根本不用像你们凡人男人那样花言巧语或者用什么手段,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凡女死心塌地的追随,毕竟谁不想和修仙者在一起呢?这情况我见得多了。”
这话黎星斓是信的,修仙者要想玩弄凡人,简直易如反掌。
修仙者是傲慢的,对凡人不屑一顾,但二者并不冲突,只是对凡人来说,后果难以预料。
空日城属于修仙者与凡人混居,四大家族镇守城中,族中也会有没灵根的族人,和修仙门派这种纯修仙者聚集的地方不同,来自四大家族的弟子多多少少有与凡人相处的经历。
南宫缘继续说:“……凡女总以为遇见真爱,想修仙者可以与修仙者结为道侣,又怎会爱上一个凡人,既爱上了,那一定是真爱,所以尤为自信,甚至幻想自己也能从此踏上修仙大道,与道侣长生不老,双宿双栖,但最后无一都很惨。”
末了,他来了一句。
“就是你这样的。”
黎星斓想笑。
她有点分不清这人到底来护短找麻烦的,还是来苦口婆心劝她一个凡人“从良”的。
她顺着他话说:“我不一样,他对我很好的。”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每个凡女都这么说,都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但在修仙者眼里,凡人都一样,弱不禁风,听话时是个玩物,不听话时只能成为累赘,顺手就弃了,运气好的还能有条命,运气不好嘛,呵。”
黎星斓认真问:“你觉得我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南宫缘难得有些同情:“你啊?运气不好。”
他摇头:“而且是非常不好!”
“为什么?”
“因为你碰上的是张云涧,他来凌天宗时间短,但很少有人不知道他,虽然当初只是元灵期,却已经闹出过不少事了。”
黎星斓来了兴趣:“细说。”
南宫缘看了她一眼,说:“先前北辰家的两位道友被妖兽围困,北辰家向凌天宗发出求援,张云涧正巧在那附近,便接了任务去,他只顾杀妖兽,不顾及人命,险些导致两人陨落,其中一位正是北辰铃,北辰家的七小姐,出了名的美貌,可他也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事后宗内要他向北辰家致歉,他也没去,因此被北辰家记恨上了。”
黎星斓想,不愧是张云涧,真是到哪都招仇恨。
南宫缘还在发挥:“还有件事,张云涧刚入宗时,天赋强,性格冷,却又容貌极好,因此很受女修喜欢,有意跟他走近,但他对谁都很冷漠,丝毫不给面子。有次任务三人同行,其中有一位正是爱慕张云涧的女修,可他只管任务,在她遇见危险时冷眼旁观,还好有另一位同门搭救,否则……此后这位女修便彻底心死,转爱为恨,一心修行,前不久竟突破了境界,进入凝灵期,对了,她如今……”
南宫缘左右张望了下,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还是医堂的执事弟子呢。”
“还有这种事?”黎星斓感叹,“化失恋为修炼动力,因祸得福了,真好啊。”
南宫缘语滞半晌:“你真是我见过最天真的凡人。”
合着他这半天都白说了。
看来又是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那也只能自讨苦吃了。
黎星斓提醒他:“你是不是偏题了?”
“什么?”
“偏题了,你不是来帮你外甥讨要玉竹箫的?”
哦对。
南宫缘脸挂下来:“是啊,玉竹箫呢?”
黎星斓摸了摸空间戒指:“刚开始就告诉你了,张云涧抢的,要找张云涧要,找我一个凡人做什么?”
“那你一个凡人怎么戴空间戒指?”
“好看啊。”
“……”
南宫缘感觉自己第一次在一个凡人面前吃瘪,以前哪个凡人在修仙者面前不是小心翼翼,恭敬有加?
这人一定是脑子坏了,以为有修仙者撑腰,便可为所欲为了。
“我虽打不过他,可他最好也别落单,不在凌天宗范围内,可是生死不论的。”
“我懂。”黎星斓点头,笑道,“弱肉强食,各凭手段嘛,我要是死在谁手上,我也不抱怨。”
南宫缘讥嘲:“是吗?要是你死在张云涧手上呢?”
黎星斓深情发言:“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我认了。”
南宫缘:“……”
这话他彻底接不下去了。
转身就走。
黎星斓笑笑,坐在原位上,继续之前的思考-
“送来的伤者是谁?”
有人站在门外问。
吴枫正配着灵药,闻声抬头,向门外看去,是一位女修。
他停下手礼貌笑道:“月之师姐,你回来了?”
“嗯。”月之跨进来,手上储物戒一晃,顿时桌面上多了一堆药气四溢的灵草,“任务还算顺利,就回来的早些。”
她目光又落向里间医室:“伤很重么?都用上聚灵阵了。”
吴枫点点头,说起:“是太关峰张云涧师弟,从执法阁出来的,伤的不轻,不过未伤及根本,聚灵阵是助其稳住伤势,方便治疗。”
月之颔首,执法阁的手段她了解,不要命的话就以折磨人为主,伤比寻常的伤更加难好。
她扫了眼吴枫在配的灵药,镇气散,凝血止疼的。
她说:“你去把我带回来的草药收拾一下,我帮你配吧。”
吴枫愣了下,应声去忙:“那麻烦师姐了。”
“不麻烦,顺手的事。”
吴枫将灵草装在竹筐里,出去了。
月之看了眼医室,阵法阻隔,灵气浓郁成雾,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张云涧——
她低头看向药臼,挑出其中一味关键药材,用另一味药替换了。
只是刺激经脉,死不了人,更疼而已。
以他的性子,应该不会喊。
他受得住,就不会有人找她的麻烦-
不知是张云涧的要求,还是治伤暂告一段落,黎星斓被允许进入医室。
她感觉就像在医院探病似的。
形式不同,原理倒也差不多了。
医室墙壁发青,是一种特殊灵木建造的房间,其上铭刻阵法纹路,据说有七八种针对治伤疗伤的阵法,聚灵阵为其中一种,短时间内聚集起大量的天地灵气,辅以特制灵药,药效则会随灵气快速融入经脉,帮助伤势加速愈合。
黎星斓走进来时,只觉屋内薄雾弥漫,药味浓郁,宛如走进正在熬药的屋子。
张云涧似在昏睡,依旧穿着那件料子普通的白衣,不过衣上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唯有肩上一抹红。
黎星斓走近床边,看见少年阖眼侧躺,容色苍白,唇色浅淡。
他头发散着,几缕乌发和右手一齐垂在床边。
她在床边坐下,将他手拿上来放好,又将他的发理了理,在枕边抚顺了。
她打量起医室,有门,有窗,窗外是绵绵远山,玉带环绕,窗边摆着个精致香炉,正有一线白烟袅袅升起,屋中浓郁的药味便是从其中散发出来的。
环境真是不错。
黎星斓重新望向张云涧,她知道他治伤时肯定没有真睡,晴雨表上能看见他的情绪,在她进来的那一刻,飘着小雪的天,多云转晴了。
她正寻思说点什么,门被敲了两下,随后有人推门而入。
是个男修。
吴枫拿着一个瓷罐进来,看向她时,犹豫了下,似乎不知怎么称呼。
黎星斓主动开口:“请问什么事?”
他递给她:“这是给张师弟配制的灵药镇气散,有凝血止疼之功效。张师弟身上其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这是敷在锁灵钉以及锁魂链造成的伤口上的,每日两次,直到不再流血。”
“谢谢,麻烦了。”黎星斓礼貌一笑。
吴枫晃了晃眼,也笑了下:“不客气,应该的。”
他转身走了。
黎星斓拿着药坐回床边,打开闻了闻,草药味她也闻不出什么区别。
她将药先搁在一旁,看向张云涧。
锁灵钉和锁魂链造成的伤口么……她上手扒开他衣襟,露出其苍白瘦削的锁骨。
左右锁骨的上下两侧,都有一个血洞,深可见骨,缓缓往外渗着血。
伤口显然已经做过处理,血流出来就被裹住伤口的纱布吸收,不至于弄脏衣裳。
她掀开衣裳,连同贴合的纱布一道掀开了,便能清晰看见血珠一颗颗渗出来,在伤口边缘排成一圈,宛如镶嵌的红色碎宝石。
她捻起些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
少年眼睫颤了颤。
黎星斓手一顿,没再继续。
“张云涧?”
她轻声喊。
张云涧没有反应,仿佛真睡着了。
黎星斓看向伤处,血慢慢不再流了,看来药没问题啊。
她不再说话,继续上药。
等将锁骨处的伤上完了药,血果然都不再流了。
只是少年虽依然脸色苍白,眉眼平静,额上却有细细冷汗冒出。
黎星斓感觉不太对。
她看了眼晴雨表:雪更大了。
怎么回事?这药不是止血止疼的吗?
怎么只止血不止疼呢?
她拨弄了下少年的额发。
“张云涧,是不是很不舒服?”
他睁开眼,眼尾渐渐绯红,睫毛也挂起露水,而后扬起笑来:“黎星斓,这次没有装,是真的疼。”
黎星斓一怔,刚将手中瓷罐放下,他便已主动抱了上来,像一只委屈小狗窝在她颈侧,乖巧又惹人垂怜。
“真的好疼啊……”
黎星斓诧异:“药有问题?”
“我不知道。”张云涧将脑袋埋得更深,有理由抱黎星斓他还挺开*心的,但说起话来却语气低落,“就是伤口疼,很疼。”
看来药有问题,虽能止血,却不能止疼,反而让人更疼。
这倒不能说在害人,但一定算得上恶意。
“那就先不用了。”黎星斓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表示安抚。
“很疼么?我去想办法。”
她打算起身,却被张云涧抱着不放。
他说:“不用,抱一会儿就好了。”
什么程度的疼他都早就习惯了。
黎星斓也知道此点,但张云涧愿意在疼痛的时候告诉她,向她释放出这份情绪,她觉得还挺好的。
这算得上一种攻略成果。
她便不再说话,任由张云涧这么抱着。
张云涧过于安静,她都怀疑他睡着了。
但很快这份安静就被打破了,那位来送药的男修再次敲门进来,看见眼前情形不由微微一愣。
张云涧瞬间产生被打扰的烦躁感。
黎星斓偏头看向吴枫,笑问:“既然已经敲门了,如果不等里面的人应声再进的话,敲门是为什么呢?”
吴枫僵了下,道:“呃,我是来叫你出去的,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黎星斓点头,拍了拍张云涧的肩,柔声:“好好疗伤,我等会儿再来。”
又伏在他耳边故作亲昵。
吴枫移目。
温热柔软的唇不经意间擦过耳垂,张云涧感觉自己的心脏莫名跃动了下,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瞬间游荡全身。
黎星斓尚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在他耳畔小声说:“别太乖了,就说这疼那疼的,用他们最好的药,最好的照顾。”
张云涧还沉浸在说不出的感觉中,有些怔怔的。
黎星斓奇怪:“怎么了,张云涧?听见我在说什么吗?”
张云涧唇角弯起,目光落在她唇上:“好的。”
……
黎星斓将那罐药拿出去,到了门外,礼貌笑了笑:“请问师兄,这镇气散的功效果真是止血止疼吗?”
吴枫惊讶:“你怎么把它带出来了?”
又答:“当然,这是上好的药,用了好几味珍稀灵草,若非月之师姐带了草药回来,还配不了这么齐全,便是减一味药,药力也是减三分的。”
黎星斓恍然:“怪不得,刚上了药,就见血止住了。”
吴枫有些得意之色:“自然,医堂特配的,药效不但好还很快,否则怎能算得上好药呢。”
“原来如此,那我晚上再来给他上一次药好了,多谢师兄解惑。”
“那也行,张师弟的性子还挺……冷的,不喜欢别人碰他,恐怕只能靠你了。”
吴枫笑了下,他其实对黎星斓的印象还不错。
虽是个凡人,但长得美,说话温和有礼,又不卑不亢,常会让人忽略此点。
只可惜……他心里叹了声。
凡人就是凡人,寿数太短,又是与张师弟在一起,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
黎星斓再次来到医堂大堂,左边有一间很大的医室,是半开放的,之前被张云涧破阵所伤,被送来治疗的几位元灵期弟子都在里面。
他们已疗伤近一个月,原先缺胳膊断腿的,该接也接上了,只等伤口全部愈合,便能回到执法阁,继续执行任务了。
黎星斓走进来,扫了眼。
人挺多的,或坐或站,不止是那八/九位执法阁弟子,还有其他受伤的弟子,基本都是低阶修为。
她一进来就引起无数目光注视,黎星斓注意到有几道目光是明显不善的。
她展开温和友善的笑容。
“抱歉各位,那天在凌天宗门口,其实大家有误会,你们是听命行事,我道侣他也是被迫反击,如今执法阁已证明我们清白,大家的罪算是白受了,所以为表歉意,我特意送了灵药来给各位用。”
她将瓷罐放下,解释:“这是镇气散,止血止疼,医堂的人拿来给我道侣用的,我亲眼见了,治伤极好极快,希望对你们有用。”
镇气散。
那些弟子互望几眼,眼一下亮了。
他们当然不陌生,这名头可大了。
只是用料珍稀,他们这样的身份还不配。
其中一位离得近的弟子主动开口:“如此珍贵的药,你舍得拿过来?”
黎星斓笑道:“当然,我们凡人有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是应该的。”
她将药主动递给他。
那人接过,看了眼瓷罐,又递给另一人:“老三,你看看是不是真的镇气散。”
那人翻了个白眼:“这还能冒充吗?她一个凡人,拿什么冒充?”
黎星斓忙不迭道:“是那位叫做吴枫的师兄亲手给我的,我也给我道侣用过了。”
“你这个凡人倒还不错,懂得做人情,那这药我们就收下了,希望以后没机会再落在我们执法阁手里。”
黎星斓但笑不语,转身出去。
但她没走远,还是坐在大堂一角。
果然,没多久,医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听的人心惊肉跳,不禁纷纷往那看去。
吴枫也被惊动,匆忙跑过来。
“怎么了!?”
有人说:“不知道,好像是用了镇气散。”
“哪来的镇气散?”他懵怔。
那怎么可能是普通元灵期弟子能用得上的好药?
黎星斓走来,似有些不安。
“是我……我给他们的,我想着他们受伤到底受我们连累,就想着表示一番歉意,将师兄你给我的镇气散送去给他们用了,我本是好心,谁知道,他们忽然叫起来……”
吴枫不解,是啊,镇气散是好药啊,他们叫什么呢?
他立即进去查看-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公开了,闹大了,总要有个说法,有说法就得有人为此负责。
药如何配的,一查便知。
在这样珍贵的药里掺了别的,等同将其他珍稀药材一同浪费了。
因为止血治伤的方法多的是,没必要在忍受剧痛刺激的前提下进行。
几日后,张云涧的要紧伤好转许多,黎星斓随他一道离开医堂,准备去往宗内准备的独立洞府。
刚踏上灵舟,黎星斓便敏锐捕捉到有道蕴含怒气与杀意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她环顾一圈,目光锁定不远处。
那儿正站着位清丽女修。
听说,好像就是那位因为故意错配镇气散而去执法阁转了一圈才出来的弟子吧。
张云涧瞥了眼,笑得玩味。
“黎星斓,你恐怕要多一个仇人了。”
山风中,黎星斓衣裙翻飞,飘飘欲仙,端的是潇洒风流。
她朝他笑道:“那没办法,我们既然是道侣,我又怎么能任由别人欺负你呢。”
张云涧歪了歪脑袋,在思考这话。
灵舟在云雾中飞远,那道视线便也很快消失不见。
等灵舟再次落下时,是停在一座半山腰的平地上,面前不远处,有一座被阵法掩藏的开辟的洞府。
张云涧一路上都没说话。
等两人落下,他收起灵舟,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黎星斓不由好奇:“张云涧,想什么呢?”
少年转过头,肩上明快亮眼的红被风轻盈拂起。
他嘴角微微上扬,笑意春风般和煦。
“黎星斓,我们既然是道侣,是不是应该双修呢?”
第56章 洞府内“再咬重点。”
【绝对不能答应】
比黎星斓回答更快的,是系统的提醒。
低沉的AI音添了些模拟的急切情绪。
黎星斓未回应,它已主动解释起来,还十分“科学”,譬如论性关系与情感联结的建立,性和谐对亲密关系的促进等。
黎星斓懒得听它长篇大论,直接静音了它。
她当然知道系统的意思,一直以来,它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对张云涧投入过多感情,以免攻略结束后无法抽身而退。
系统的目的暂且不论,但黎星斓有自己的计划和分寸,不太喜欢别人的干扰。
说实话,张云涧提出“双修”这个词时,她第一反应没和“上床”画等号。
这个词不是她熟知的性行为中的常用词,脑子里冒出来的反而是各种武侠小说或者影视剧中的片段。
比如男女主脱光了坐在花丛中掌对掌,或者共同修炼某种特殊的功法什么的,由于大众作品的限制,倒没那么“香艳露骨”,不管是描写还是拍摄,还挺唯美浪漫的。
但她是成年人,活了很多年,并非真是外表那般十七八岁的少女,这些奇怪的想法在脑中冒出后又被瞬间摒弃,而想到真正的关键。
她的目光落在张云涧身上。
眼前的少年白衣胜雪,眉眼如画,简直举世无双。
平心而论,无论男女,她再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人。
要是那什么……她也不亏。
但总觉得有些草率。
她在地球真正活的那二十来年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环境,让她的想法还是偏向传统。
对她来说,性行为虽是正常欲望,但她更希望是建立在情感基础上。
而她目前对张云涧的感情么,有,却没到那步。
思虑全了,她也捋顺了自己要说的话。
正要开口,张云涧忽然往她嘴边递了块糖霜话梅。
话梅碰到她的唇,殷红上染了些粉白,还未入口,淡淡的酸甜香味便钻入鼻腔,引动食欲。
她忽然觉得有点饿了,启唇将那颗梅子含住,又甜又酸的味道便在舌尖化开,唾液生津。
她想起,距离那颗辟谷丹,是过去挺久了。
凡人就是这点不好,总得惦记着吃喝拉撒。
张云涧扬起笑,连日光都仿佛明快起来。
“我早想给你吃东西了,却又很讨厌别人打扰,还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黎星斓含着话梅,寻思他这么有兴致,那拒绝的话等会儿再说好了。
“先进去。”她说。
凌天宗给张云涧准备的洞府还是很不错的,有静室三四间,有床,有蒲团,置有山水挂画,还有香炉、瓷器等简单摆件,其中一间还有个小小天然灵泉,一进去便灵气浓郁,很适合修炼。
后方有个院子,修在悬崖峭壁上,不大,多走几步便能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当然,这是对凡人而言,修仙者不用有此担忧。
崖上有多重阵法遮蔽与防御,种了些常见的灵草灵木,一溪山泉从石缝里流出,流到崖下,因水流太小难以形成瀑布,被山风一吹,倒往上飞,晴好时,阳光便在这些迸溅的水珠间,碎成一道虹彩。
黎星斓当即选定了一间静室,从空间戒指中取了两床被子,套了床单被套,又拿了毯子放上去,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的。
可惜,缺个枕头。
这几天,她一直在医堂陪张云涧,还顾不上这个。
她布置时,张云涧就在旁边时不时给她喂吃的,一会儿一块糖糕,一会儿一块卤肉,过会儿又换成梅子饮,乐此不疲。
还真是记着她说的那句话“甜吃多了想吃咸,咸吃多了想吃甜”,再加上糕点吃多了会干会腻,所以要给她喝点什么。
她铺床本就不擅长,总要被张云涧的投喂时不时打断那么一会儿,所以进展更慢,等她全弄好了,也差不多吃饱了。
张云涧兴致很高,见状也不再强求,而是一下扑倒在她床上,抱着毯子蹭了蹭,像只小狗。
黎星斓戳了戳他:“张云涧你干嘛呢?”
张云涧埋在柔软的毯子里,侧过脸看他,大红花样衬得他肌肤瓷白。
他笑道:“黎星斓,我们很久没一起睡觉了。”
谁说的?
黎星斓抿唇,在执法阁他们也算天天睡在一起吧,还是抱着的呢。
不过前不久才提了“双修”,这会儿张云涧一说到“一起睡觉”总会让她联想到那方面去。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有张床……她脑中蓦地跳出些奇奇怪怪的幻想……
黎星斓眨了眨眼,直接问:“张云涧,你说的双修具体是指什么?”
“嗯——”他认真想了想,语调不长不短的拖到尾音上扬,“具体不清楚,但我知道有双修的心法,找来看看就是了。”
他说的简单,似乎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黎星斓凑过去,捏了捏他脸,看他一脸单纯无辜模样,心想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吧,实际上张云涧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性行为?
毕竟之前的攻略者连亲亲这一步都没到呢。
于是她说:“我是个凡人,不能修仙,双修大概也不可以。”
少年翻了个身,将她手捉在手里,放在脸庞蹭蹭。
“不一定。”
说罢,他仰头问:“黎星斓,你想跟我双修么?”
黎星斓垂眸,与他对视,觉得他眼睛亮晶晶的,笑散成星星弥散其中。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斟酌用词:“若指简单的性行为,暂且不想,若指双方共同修炼促进修为的某种心法,可以一试。”
这么说,算是既诚恳又不失严谨了吧。
张云涧微微勾唇:“黎星斓,什么是性行为?”
真不知道?
黎星斓有所怀疑。
他的眸黑白分明,总显得澄澈,干净,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是他的天赋,长有一张叫人分不清伪装与真实的脸。
按理说,正常情况下,这都是一张让人不生戒备,极易亲近又喜欢的脸。
现实却偏偏相反。
荒诞到令人难以置信。
黎星斓慢慢贴近他,迎着他纯洁,无辜,乖巧的笑,朝他睫毛轻轻吹了下,见那长睫蝶翼般扇动,她笑起来,透着狡黠,机敏。
“自己想吧。”
……
凌天宗差人送来了给张云涧的补偿,包括丰厚的灵石,丹药,灵器,符箓等,还有一身新的凌天宗弟子服饰。
来人站在洞府外,黎星斓拿着阵法令牌,出去拿了再进来,阵法一关,洞府俨然自成天地。
黎星斓将小储物戒交给张云涧,他一晃,里面的东西便都在出现在地上。
黎星斓首先便捧起那套新衣服:“张云涧,把你的衣服换了吧?”
他那套白衣还是山南村时,她托穆卓买的,虽说是普通布料,但款式倒还不错,她觉得很适合张云涧。
但经过执法阁受刑,这套衣裳已经破了好几处,多少有些褴褛,根本不适合再穿。
医堂时,她就跟张云涧说,等凌天宗服饰送来他就换了,张云涧说不换。
果然,她拿到他面前了,他还是说不换。
“这衣服都破了。”
“破了也能穿。”
张云涧对衣服毫不感兴趣,反而将里面的符箓灵石全部挑出,放到她面前,还有件中品防御性灵器灰羽甲,贴身穿的,能自动护主,他也毫不犹豫给了黎星斓,其他的杂七杂八的,他便一股脑收了起来。
做完这些,他便坐好,托起腮看她,还催促。
“黎星斓,把这件灵器穿上,其他的命名收好,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办正事?
完了,黎星斓脑中又是那一出。
她尴尬地捋了下头发,仿佛要将那些荒诞不羁的想法梳出去。
好在心里黄沙滚滚的,神情不显。
她面不改色地将东西收好,只留了那件小甲在外面。
说是小甲,其实更像是件背心,月白色,质地软弹,触手生温,若非知道是件防御性灵器,她会以为只是材质特殊的衣服。
她拿着灰羽甲准备出去,被张云涧眼疾手快拉住:“去哪?”
黎星斓莫名其妙:“出去换衣服啊,这不是贴身穿的吗?”
张云涧说:“黎星斓,你都脱了我几次衣服了。”
黎星斓笑了声:“所以呢?你也要脱我的吗?”
她眼神坦坦荡荡,既不害羞,也不紧张,反倒看的张云涧松了手。
没意思。
张云涧百无聊赖地栽倒,心里有些希望黎星斓扭扭捏捏,面红耳赤,紧张害怕地不敢看他,边后退边说“不要,不要这样”。
他想象着这个画面,嘴角不自觉扬起。
那肯定很有趣。
不过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更没意思。
那就不是黎星斓了。
他闭上眼,沉在浸满她味道的被子里,什么也不去想。
“办什么正事?”
黎星斓很快就回来了,见他懒洋洋地把自己埋在床上,墨发散乱,不禁有些想笑。
张云涧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轻轻一拽,黎星斓猝不及防跌在他怀里。
黎星斓第一反应便是,完了,不会真是自己想的那个正事吧?
但很快她放下心。
因为张云涧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她,在她发间蹭蹭。
“怎么了?”她轻声问。
张云涧闭着眼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抱她躺着了会儿。
他的神识蛛丝又开始故技重施了。
沿着黎星斓的纤细温热的手指,慢慢爬上她手臂。
她真是太瘦了,他似乎从未想过,一个人原来会这般轻,这般细,脆弱到像根新生的竹,一折就断。
蛛丝继续爬,爬到肩上。
她的锁骨玲珑精致,煞是好看,他抱她时,很喜欢靠在这里。
他嘴角微微一翘。
神识蛛丝沿着她颈侧往上,她的脖子修长白皙,时不时粘上几根轻盈的发丝,又被风吹去。
下巴,然后是嘴巴……
嘴,每个人都有嘴,为何黎星斓的嘴格外诱人呢……
张云涧有时候真是不理解,自从空间裂缝出来,他便一直有这个问题,并且一直未得到解答。
黎星斓只是告诉他,喂药和吻的区别,却并未向他解释,他为何因此产生害羞的情绪。
如果是他主动,他也会害羞么?
他想试试。
真想试试——
黎星斓有些诧异,因为这会儿她听见了张云涧的心跳声。
微弱,但比平时快。
但她没问,也没动,暂时不去打破这份安静。
她想起自己还将系统静音的,便解除了。
系统沉默半晌,发出一声低沉轻笑。
【七号攻略者黎星斓,看来我无须对你有额外担心,你在这种极端感性的情境下仍在理智思考,足以证明,你并不会轻易为感情沉沦】
黎星斓:“……”
小嘴叭叭叭的。
她寻思说两句什么,落入的怀抱却更紧了紧,让她的神思不得不集中到张云涧身上。
少年抵在她耳畔,声音温柔而好奇:“黎星斓,为何我总想咬你一口呢?”
黎星斓:“……”
这一天天的,打工人不容易啊。
两头应付。
累了。
黎星斓破罐破摔地伸手拉下张云涧的衣襟,他白皙的肩便露了出来。
她仰起头,毫不犹豫咬了一口——
稍微用了点力,尝到淡淡的铁锈味才停。
按理说,凡人不可能会修仙者造成伤害,但张云涧对她毫无设防。
她也没想真咬多重,就是试图阻止他咬她的想法。
所以点到为止。
谁知她这边刚要撤退,张云涧却按着她脑袋不放,他微微战栗,压着笑:“再咬重点。”
“?”
“最好咬下一块肉,喝上一口血。”
他这充满期待的语气让黎星斓重新想起张云涧是个病娇,跟他待久了,她竟逐渐习惯了他的日常行为模式。
“……张云涧,我不吃人肉的。”
她抿了抿唇,抬手覆住那个齿痕。
张云涧放开她坐起来,主动将另一侧肩膀的衣服扯下来,充满兴奋:“黎星斓,那这边也给你咬。”
黎星斓望着他真挚而炙热的眼神,忽然觉得攻略这件事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她拿起毯子一抖,将他整个人兜头裹住。
“咬个屁!”
张云涧沉默几秒,在毯子下笑起来,笑个不停,仿佛颤抖的不是毯子,而是他的灵魂。
黎星斓:“……”
坏了,不会意外觉醒他什么xp了吧。
但转念一想,她咬他也总比他咬她好。
毕竟她怕疼。
她将毯子一把扯下,张云涧的发便乱乱飞起,糊在脸上。
黎星斓伸手忙着拨开他散乱的发丝,便听他惋惜叹气。
“黎星斓,你怎么不吃人肉呢,好想让你吃了我啊。”
第57章 秘法阁“不死不休啊。”
洞府内静室好几间,黎星斓特意选了间不那么适合修炼的,显然那个拥有小灵泉的静室才更适合张云涧。
但他不去,人已经躺在她的床上了。
黎星斓站在床边,阴恻恻问:“张云涧,谁跟我说修仙者不需要睡觉的啊?”
张云涧回:“谁啊?”
黎星斓:“不知道啊,小狗吧。”
张云涧侧拉下衣领,指了指肩膀:“黎星斓,谁是小狗?”
黎星斓:“谁喜欢被咬谁是小狗,反正正常人肯定不喜欢咬人,也不喜欢被咬。”
张云涧笑得开心。
他怎么这么喜欢听黎星斓说话呢,尤其是拿腔作调,阴阳怪气的时候。
她抬手拿下柏枝簪,一头青丝便全散下来,几缕微卷,轻轻晃动着,发尾像勾人的蝎尾。
“我要睡觉了,这是一张单人床,太挤了,建议你换一间,免得影响我休息。”
黎星斓打了个呵欠,她真的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不管在执法阁还是医堂,躺也躺不好,心里上也放松不了。
她急需一场彻底的睡眠来补充耗费的神思。
张云涧往里挪了挪,背贴墙面:“我不会挤到你的。”
黎星斓看了看他,他把自己挤在角落,倒显得可怜兮兮的。
她有些想笑:“我怕你等我睡着了,偷偷咬我一口。”
张云涧蹙眉。
俄而浅笑:“黎星斓,如果我要咬你,一定会在你醒着的时候。”
什么话这是。
就不能直接放弃咬她的念头吗?
他说:“但如果你想咬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没兴趣。”
黎星斓摆手,懒得管了,直接掀开被子躺下,乌发如云散在两侧。
张云涧弯了弯唇,真的只占着一小块地方,安安静静地看她。
片刻后,黎星斓睁开眼,转头与他目光相接。
他个子高,身材匀称,十七岁的少年怎么着也比她占的地方要多,但偏要贴着墙挤着,连手脚都施展不开,自讨苦吃。
她伸手:“张云涧,过来点吧,那样不舒服。”
一片微凉的铃兰清香拢了过来。
黎星斓认命地揽住他腰,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个人贴得近的话,空间倒也绰绰有余。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黎星斓心想,又让他得意上了。
她躺了会儿,身体虽疲累,头脑却还清醒着,很多信息都在她脑海中被反复拆开,分析,串联,一时半会儿忘不掉。
她忽然想,既然张云涧就在她旁边睡着,不如干脆趁机让黄粱编织一个记忆梦境,她再进去看看后来发生的事。
但这个念头只闪了下,便放弃了。
不仅她累,张云涧也累,他不停受伤,疼痛如影随形,又始终维持警惕不安,说来,也的确没有好好休息过。
黄粱梦境的事干脆下次再说。
……
黎星斓睡得一般,她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再次来到那片彩色沙滩,但是天不再晴朗,而是灰蒙蒙的。
她一路循着记忆穿过森林,来到墓厅。
那具黑红的棺材下,小张云涧穿着宽宽大大红色长衫,一双不合脚的鞋子,他的头发似乎比之前还要长,没过脚踝拖到地上,与身上的红衣极为相称,乍一看宛如另一具小一点的棺材立在边上。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双臂也软绵绵地垂下来。
黎星斓喊了他几声,他都没什么反应,便急急跃下石梯过去。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
小张云涧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涂了通红的胭脂,嘴也涂得猩红,一双黑色的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嘴角咧开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她还未来得及诧异,他的双臂便朝她僵硬伸出,乖乖地说:“抱。”
黎星斓一愣,忽然发现他手臂上绑着银色丝线,透明得几乎看不出来。
再仔细一看,何止手臂,手腕,甚至每一根手指都缠着银线,还有背上,脖颈,腰肢,他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连笑也是因为有人扯动了嘴角两边的肌肉。
她顺着银线往上看去,那具棺椁中,坐着那个鸟妖,细小的瞳仁里凝聚着疯狂,目光落在小张云涧身上,脸上却露出温柔而满足的笑。
黎星斓皱眉,正想做点什么,那鸟妖便又操纵起银线了。
小张云涧维持着笑容,踢踏着绣花鞋,在她面前跳起舞来。
宽大的衣袖如同戏台上伶人的水袖,时而上扬,时而旁落。
咿咿呀呀的戏腔,正从鸟妖的口中发出,刺耳得很。
这场景诡异到令人不适。
黎星斓取出小刀,打算割断银线,忽然间,像是惊到了那鸟妖般,他骤然抬头,向她冷笑了声,双手向两侧张开——
登时,有什么四分五裂了。
黎星斓心头一跳,惊醒过来。
静室中是有夜光石的,可随取随放,她睡前只留了一个,此刻便朦朦胧胧的,透着浅碧色的光。
张云涧没在她身边躺着,而是坐在床边,手里似乎摆弄着什么线……
线?
黎星斓正因那个梦感到诡异,一见张云涧手中的丝线,下意识便泛起几分凉意。
定了定心神,她问:“张云涧,你在干什么?”
张云涧身影一僵,手上动作停了停,才道:“没什么。”
语气也有些不自然。
黎星斓满心都觉得不对劲,索性坐起来,取出夜光石照亮。
张云涧手上已空无一物。
她望着他静默片刻。
张云涧抬眸,侧向她:“黎星斓,你白日扒我衣服时,把发带扯松了,我刚刚在缝。”
黎星斓:“啊?”
她视线移挪过去,凑近看了,果然那发带下又多了一圈歪歪扭扭的线脚,比她的还差。
她愣了一秒,笑出声。
半夜偷偷摸摸地缝针线,怪不得不直说呢。
“哦,这样啊。”黎星斓重新躺下,长吁了口气。
没事就好。
但是梦中的小张云涧又浮现在脑中了。
那惨白的脸,黑洞洞的眼,以及他向她伸出手,说:“抱。”
熟悉的气息轻轻靠近。
黎星斓翻了个身,抵在张云涧怀中,柔声问:“你养父被杀以后,你是怎么离开岛的?”
“我也不知道。”张云涧想了想,“因为那次我也死了。”
黎星斓陷入长久沉默中,然后伸手抱住他,摸了摸他头发。
“好,再睡会儿吧。”-
张云涧没有放弃双修这件事。
翌日,他就去了凌天宗秘法阁。
黎星斓自然跟着去。
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向来是她的最爱。
何况她一直很想通过凌天宗更了解修仙界,这无疑是最好的渠道。
因为系统从总库获取的信息,只构成修仙界的骨架,血肉皮毛部分,它依然知之甚少。
秘法阁位于一处山谷,很不起眼,外表看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七层木塔,内里却大有乾坤。
一走进来,顿觉天地皆宽。
圆形墙上置满了书架隔板,层层垒砌,嵌套,直到抵达几十米高的顶部,每层隔板上摆满了玉简,分门别类,散发着莹莹白光,一眼望去,繁星浩瀚,无有尽头,十分震撼。
整座建筑直上直下,没见到什么楼梯,只有摆满的玉简,以及上方偶尔闪过的光影。
他们进来时,里面还有好几位凌天宗弟子,其中一两位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大部分人则拿起玉简贴在额上,专心阅览。
门边有张再普通不过的木桌,一米长,半米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四角磨损,桌面光滑发黑,很是陈旧。
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坐在桌后,穿着朴素,昏昏欲睡。
张云涧走过去,屈指在桌上敲了敲:“我要找双修心法。”
老头被吵醒,揉了揉眼,也不恼,笑眯眯的,很和善的样子。
“凝灵期的吗?那要二层往上找了。”
他取出一根羽毛,往墙上敲了敲。
面前地上浮现一道阵法光圈。
张云涧朝黎星斓示意了下:“她要和我一起。”
老头看了眼黎星斓,摇头:“不行啊,她修为不够,上不去的,上去了也打不开,我也没办法,不过一层的功法秘籍史料册子够多了,一辈子都看不完的。”
张云涧挑眉,显然没有耐心听他说话。
黎星斓率先开口:“你去找吧,我在下面看看,不急。”
张云涧想了想,点头跨进光圈。
“那你哪儿也不要去,等我。”
黎星斓应了。
见张云涧消失,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推测上方那些晃动的光影就是正在秘法阁上层查阅典籍的凌天宗弟子。
她随手拿起不远处的一枚玉简,翻来覆去看了看,又学着其他人的模样贴在额头上,但什么也看不到。
她没法用神识。
老头笑呵呵地出声:“你是个凡人?”
黎星斓点头。
老头有些诧异,还是笑笑:“凌天宗的凡人可很少见啊,你跟他是道侣啊?”
“对,从小青梅竹马,奈何他修了仙,我没灵根。”
“那,路很难啊。”他叹了声。
“前辈说得是。”
黎星斓将玉简放回去,心想一般图书管理员都是扫地僧,面前这个不会也是吧?
毕竟不管是大学也好,门派也好,秘籍都是最为核心和重要的东西。
能看守这里的,一般也不会是普通人。
像是猜出了黎星斓打量他的心思,老头笑起来。
“老夫元灵中期而已,老的都快死了,哪里当得了什么前辈。”
一踏修仙路,便走长生道。
从元灵期开始,每上一层境界,寿数都会指数级上升,人自然也老得慢。
但若是在某个境界止步不前,慢慢也就老了,还是会*死。
仿佛死亡是天道永恒不变的规则,修仙者只是比凡人晚一步抵达终点,正如凡人之比蟪蛄,一个春秋还是百个春秋,总有尽头。
所以追求长生的修仙者们,每一步都是与天斗,不真正突破飞升成仙,便永远无法摆脱死亡的影子。
老头说他入凌天宗时是刚到元灵期,进来后没多久到了中期,之后一百多年就一直止步不前。
后来被打发来守秘法阁,一守又是一百来年。
两百多年过去了,他渐显老态,寿数都能看到头了。
除了偶尔和来问秘籍的弟子交流两句,他几乎被凌天宗遗忘了。
大约黎星斓是个凡人,在天才遍地的凌天宗让他感到亲切,又因为黎星斓有耐心听他说话,他便拖了个凳子给她,拉着她坐下聊了起来。
对黎星斓来说,这些玉简暂时看不了,还不如陪他说说话,看看能不能听到有用的信息。
老头说:“整个秘法阁其实是一件高阶灵器,所以不担心有人图谋不轨,意图窃取秘法典籍之类的,也不担心有人破坏这里,即便门派遭遇灭顶之灾,还能携灵器逃走,于其他处落地生根,有秘法典籍在,恢复元气是很快的。”
也正因如此,所以给秘法阁守门这件事没什么技术含量,谁来都行。
:=
他笑眯眯地看向黎星斓:“凡人也行啊。”
黎星斓问:“我也行?”
“行啊,怎么不行,只要器灵同意,愿意接纳你。”
“器灵?”
黎星斓恍然,是了,高阶灵器的确会生出器灵,已经有自己的意识了,但这属不属于灵魂,她也说不好。
“每个器灵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就像秘法阁的器灵,和这些书待久了,性子很温和的,像我这样没用的老头多亏了它的接纳,给了我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如何知道它愿不愿意接纳呢?”
“这个简单,你走进了这里,其实它已经在看你了。”
“看我?”
黎星斓环顾四周,并没有“被注视感”。
老头颔首:“它在看每个人,你想,它在这里待着,也无聊不是?所以它闲着无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喜欢的自然有不喜欢的。”
他说着正要给她演示什么,忽有一弟子过来,拿着两枚玉简放到桌上。
“老头,拓印一下。”
声音有点耳熟。
黎星斓抬头一看,果然是熟人。
南宫缘惊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一个凡人来这里做什么?”
黎星斓看老头敲敲墙壁,墙上凭空出现一个暗格,他取出两块空白玉简,和桌上那两枚玉简碰了碰,递给他:“好了。”
然后她才答:“陪聊。”
南宫缘接过玉简,没听明白:“陪什么?”
黎星斓瞥了他一眼,口齿清晰:“陪器灵聊天。”
这个理由也太敷衍了吧。
南宫缘无语道:“器灵又不会说话,跟你聊什么?”
黎星斓朝他伸出手。
他目光随之落下。
这个凡人少女的手指纤细修长,还怪好看的。
“什么意思?”他问。
“我没义务回答你那么多问题,再问就灵石支付。”
南宫缘觉得很荒唐,但脱口先问的是:“怎么付?”
问完后悔,嫌自己嘴快。
黎星斓和善笑道:“一次一块中品灵石。”
南宫缘愣了下,怒道:“掉钱眼里吧你!怪不得抢了青人的玉竹箫呢!”
黎星斓笑吟吟:“现在是我的玉竹箫。”
“你!”
“嘘——”黎星斓竖起耳朵听了听,神情凝重。
南宫缘惊疑不定:“又干什么?”
黎星斓慢条斯理地微笑:“器灵说秘法阁禁止大声喧哗。”
南宫缘两眼一翻,气得转身就走。
这牙尖嘴利的凡人迟早落到他手里哭着求饶。
老头看了一出好戏,等人走了,才笑呵呵问:“他可是凝灵期的内门弟子,还是四大家族的人,你就不怕得罪他?”
黎星斓说:“反正早就得罪了,1和0区别不大,在矛盾爆发前,不吃亏就是赚了。”
老头抬头看了眼:“也是,你那道侣比他天赋修为还高呢,正面对上,他可打不过,就怕人呐,使阴招。”
“阴招阴招,都是阴着来,不使出来之前,谁也没法防,走一步算一步吧,要是死了,就算我命该如此,他会给我报仇的。”
老头乐了:“小姑娘,你这心性不错啊,可惜是个凡人,要是能修仙,指定比我强。我虽天赋不行,在这久了,来来往往看的人也多,修仙一道,说到底就是天赋,心性,运气,三者之间,天赋反而是最不要紧的。”
黎星斓略一思忖,也认同这话。
古往今来,无论哪个世界,有天赋者并不少。
古人说,慧极必伤,真正天赋奇高者,倒有可能早早在倨傲中下场。
而大浪淘沙,胜不骄败不馁,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执着者,往往最能走到最后。
这种人,沉稳得可怕,只要加上一点点运气,便能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附和叹道:“可惜了,我没有修仙天赋,便是心性再好也没用,随便遇见一个修仙者,都毫无还手之力。”
老头“哦”了声:“怪不得你道侣他来找双修秘法呢。”
他说:“双修是两个人的事,一人不行,另一人可以助力。不过天分阴阳,有好就有坏,若两个人差不多,可以互相进益,若差距太大,则是完全拖累另一方了,时间久了,另一方难免生出不甘不愿之心,这时若想要停下来,便是很难堪的局面了。”
黎星斓问:“多难堪呢?”
老头笑了笑:“不死不休啊。”
第58章 代价“你愿意把命交到我手上?”……
老头说完见黎星斓表情没多大起伏,心想这小姑娘到底是心性真的稳呢,还是没听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黎星斓只是讶异问:“谁死,谁休啊?”
看来是没听懂。
老头耐心解释:“弱肉强食,自然是弱者死了。”
他说起这个来了兴致,索性给黎星斓讲得更详细。
他说双修之法,乃阴阳协调,阴阳平衡则更二者更盛,譬如双方修为差不多,那么结合之后双修进益,更进一步则默契到不分彼此,两人如一人,与人对战时,自然也是强上加强,占尽优势。
倘若阴阳失衡,则不是二者相加,而是弱者使强者之力,比如一个元灵期,一个凝灵期,双修之后,元灵期可以发挥出凝灵期的实力,但同时另一方则被消耗,如此来看,强的一方似乎并未得到什么好处,全凭心甘情愿。
黎星斓默默点头:“的确,时间久了,一方始终索取,一方始终付出,感情也难免跟着消耗。”
老头赞同:“是这个道理。但前面提到有好有坏,也就反映在这里了,若要停,只能强的一方来停,而彼此羁绊甚深,岂有那么容易说停就停呢?两人早已如同双手紧握……”
他说着两只手便“啪”的一声,十指相扣合在一起。
“一方不撒手,另一方就只能断其腕。”
断腕,这词听着令人心惊。
老头松了手,笑道:“断腕还是好的,留了一命,一般来说,闹到这个地步,另一方必定是性命难保的,血肉骨皮连同神魂灵力都要统统被对方掠去,才能助其斩断心魔,修为更进一步。”
他唏嘘不已:“你看,两个人当初选择双修,是多么相爱,到最后不死不休,算不得难堪吗?”
黎星斓点了点头:“确实很难堪了。”
她问起:“可是修仙界中各大家族,各大门派,有道侣的也不少,明知双修风险很大,为何还要选择双修?”
老头哈哈笑了几声:“谁说成为道侣一定要双修的?道侣说白了只是一个名头而已,感情在就一起,感情淡就分开,大家各自修各自的,顶多有困难互相帮衬,各大家族和门派则是利益捆绑,真心都不需要。”
这倒也是。
黎星斓听明白了。
老头语重心长:“所以啊,小姑娘,你的道侣既然来找双修功法,你是凡人,他是修士,那你就是弱的一方,他的修为灵力能庇护你,却也能将你生吞活剥,你可要想好了。”
黎星斓神色轻松:“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既是弱的一方,性命本就在对方手中,对方随时可取,还怕最后感情破裂了才到那一步吗?何况我一个凡人,本也不能在修仙界自保,即便不被道侣生吞活剥,也会被别人生吞活剥,和道侣一起,哪怕最后难堪,至少也有一段安稳时期,再说了,人与人不同,也不一定都是兰因絮果。”
“我想……”她顿了顿,才缓声道,“后者之所以听起来可怕,其实还是因为开头太过美好而收场太过凄凉。修仙者说是断情绝欲,实则又没真正到那份上,一旦用情,亦会情深,一旦绝情,也真绝情吧。”
老头露出惊讶之色,觉得这小姑娘看的还挺通透聪慧的。
“年纪不大,怎么像活了半辈子?”
黎星斓笑了笑。
说她年纪不大,是指两百多年吗?保不齐她还真比眼前的老头活了更久。
她谦虚道:“我也不过是嘴上说说,道理都是前人的经验,今日在前辈这里是真的受益匪浅。”
老头摆摆手:“我在秘法阁也不是白待的,受器灵关照,这里头的秘籍我也读了不少,只是没那个天赋,看了也无用,倒生出一堆啰嗦的感慨来,偌大的凌天宗,也只有你这个凡人愿意听我唠唠叨叨了。”
提到器灵,他想起之前没说完的。
便提醒黎星斓:“你把手放到墙上。”
黎星斓照做。
墙看起来也是木质结构,摸上去倒不太像,不冷不热,非金非玉。
不过呼吸间,她眼前似乎闪过一些文字,她心一凛,仔细去看,认出这内容好像是自己前不久拿起的玉简。
她手一离开,眼前的文字就不见了。
她略一沉吟,又重新看向自己拿的玉简,搁置玉简的标签写着“灵植分类入门”的字样。
果然不错。
她没有神识可用,无法“看见”玉简里面的内容,但她刚才眼前冒出的内容,与这个标签却是对得上的。
老头一见她表情,便问:“怎么样?”
黎星斓照实说了。
老头笑道:“看来器灵很喜欢你,知道你看不了玉简内容,就主动给你展示了,你可以看看别的,再试试。”
黎星斓立即起身实践,拿起好几个玉简,手一触碰到墙面,那些玉简的内容就会在她眼前浮现。
她还特意去某位弟子的旁边试了,确认了这个内容只有她能看见,而别人看不见。
黎星斓将玉简放下,回来问:“那我能上去吗?”
老头想了想,说:“这恐怕不行,楼层之间设有阵法,非境界达到是上不去的,即便上去了,也会惊动宗内长老,到时候给你自己惹麻烦。何况,下面的书卷是最多的,楼上都是心法招式,你看了也白看。”
黎星斓抬头扫了眼,暂时按下念头。
她对心法招式并不感兴趣。
她打算先花时间,把所有有关修仙界历史发展之类的资料全看完。
她自己当然记不住,索性丢给系统,让它分析录入,方便检索。
不过一层的玉简浩如繁星,她筛着标签也不过只看完了一个角落。
正想休息会儿,便听到老头在喊她。
她走过去,顺便向门外看了眼,天已黑了。
没想到竟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她又抬头看了眼,上方光影模模糊糊,来来去去。
张云涧还没下来吗?
老头摸着胡子笑道:“小姑娘,老夫还挺喜欢你的,特意帮你问了关于双修的心法,寻到一本很怪的,你要不要看看?”
“很怪?”黎星斓伸手接过,一手顺势倚着墙。
待她看完了心法简介,脸上也难免出现了古怪之色。
老头像是早有所料,笑问:“怎么样?”
黎星斓:“是很怪。”
这个心法怪在虽是双修,但要求其中一方在双修前单独结一个神魂契交予对方手中,相当于被对方捏住命门,紧接着在双修过程中,要始终保持心甘情愿,供对方索取,一旦生出异心,神魂契便会出现提醒,对方可立即杀死相方,相方死后,所有修为则转于一人身上。
好处也有。
被索取的那方,可以集双方天赋于一身,吐纳灵气的速度,受伤恢复的速度都是两个人的叠加,而境界突破的瓶颈却能降低一半。
但这看起来很好,却经不起推敲。
被索取的那方进阶再快,修为再高,神魂契握在对方手中,还不能有一丝异心,岂非全为相方做了嫁衣?
谁会接受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双修?
黎星斓说了自己的疑问。
老头笑道:“对啊,谁会接受啊,所以一直以来,这玉简放在角落里上千年都无人问津。但你知道这个双修秘法最大的窍门在哪儿吗?”
“哪儿?”
“还是感情,要一方心甘情愿,至死不渝,若要始终不生异心,则是对对方绝对信任,相信自己不会被另一方腻烦抛弃,否则难免患得患失,一旦生出隔阂,便是破裂的开始。”
黎星斓摇头:“太天真了。”
她相信世上有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既然海会枯,石会烂,说明总有尽头,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何况人心。
她扪心自问,哪怕自己爱上什么人,也绝不敢保证“生生世世”,连一生一世她也不好说,因为她的一生一世并不短,其中会有很多变故,若是有一日她觉得爱的那个人不值得去爱了,她也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
有时黎星斓也会怀疑自己,是否灵魂中缺少了一些浪漫。
毕竟那些唯美的誓言,在说出口的那一刻的确出自真心,纵然真心也并不永恒,可在那一刻,双方都是高兴的。
老头感叹:“世上的真心难求,不变的真心更难求啊。”
黎星斓看他。
他话锋一转,又笑道:“器灵跟我说,这双修秘法,连创造它的人也没能很好收场,其后也流转于很多对道侣手中,一方可以通过骗取另一方而让对方同意,只要不告诉他后果就是,只要双修开始,就由不得对方不同意了。”
他苦口婆心:“小姑娘,你可是凡人呐,这是最适合你的,你说你们青梅竹马,那你必然很了解他,知道怎么骗他,趁你们现在感情正浓,只要他愿意接受,你这一生就有安稳保证了,哪怕他陨落了,你也能继承他的天赋和修为,百利而无一害。”
黎星斓把玩了下玉简:“骗?怎么骗?”
老头说:“里面就有说明,前中后都隐去部分,交予对方看时,对方则看不到其中最大的风险。”
最大的风险,自然是指单方面的神魂契。
隐去部分内容后,看见的就是双方共同结契,其实一方为假,一方为真。
也看不见一人陨落后,修为会转到另一人身上。
一旦双修开始,便等于在对方脖子上套了个枷锁,锁链的一头永远牵在自己手上。
“怎么样?”老头问,“不试试?要是失败了就算了,这也确实是不容易的。”
【强烈建议尝试】
【强烈建议尝试】
【强烈建议尝试】
黎星斓还未回答,系统却急促闪烁起来。
【七号攻略者黎星斓,一旦你能控制住张云涧,你的攻略等于直接成功,他若魔化灭世,你便可以直接摧毁他,如此,你的任务便顺利完成了】
【若是张云涧不愿意,你也并不损失什么】
的确是很让人心动的建议。
但黎星斓依然要想一想。
“黎星斓,我找好了。”
一声清越的少年音在不远处响起。
黎星斓转头,张云涧的身影随着光圈出现,向她这边走来。
“费了些时间,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黎星斓问:“你不信我会等你?”
张云涧笑了声:“你不等也没事,我会去找你的。”
他往桌上一扬手,七八枚玉简散落下来。
“这些都帮我拓印了。”
临走前,黎星斓回头:“多谢前辈指点,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自嘲道:“原先是有个名,时间太久没人叫,连自己都忘了,叫做‘不器’,玉不琢不成器嘛,叫不惯的话,你就叫我无名好了,反正名字就是个称谓,怎么顺口怎么来。”
黎星斓不置可否,只笑笑:“成不成器的,不还是玉吗?”
老头怔了怔,目送黎星斓夜色中离去,感叹:“唉,还是凡人好啊,有人情味。”-
回到洞府,第一件事,张云涧就是将那些拓印的双修秘法的玉简,全部摆出来。
刚要开口,注意到黎星斓手中也拿了枚玉简,便好奇问:“你借阅了什么?”
黎星斓低头看:“哦,也是一份双修秘籍。”
“我看看。”
“不急。”黎星斓捏在手里,“你先跟我说你找的那些。”
张云涧点头,便向她都介绍了遍。
黎星斓认真听完,虽然方法不同,但底层逻辑却差不多,和无名说的一样,弱方受强方庇护,向强方索取,但决定权在强方手中。
张云涧再次看向她手中的玉简,指了指:“你这个呢?”
黎星斓想了想,递给他。
张云涧神识一扫,低笑:“这个更有意思,哪里找到的?一层?”
黎星斓略感诧异,便问他看见了什么。
听他说完,才发现玉简中的部分内容已经做了隐藏。
“守门人给我的。”
“既是你选的,不如就这个。”
黎星斓没应。
系统沉声道:【七号攻略者黎星斓,现在不是你感情用事的时候,张云涧自己没发现隐藏内容,不算你在欺骗,你只需顺水推舟,此事便成】
黎星斓在床边坐下,思量起此事可行性。
系统继续道:【你既然对张云涧有仁慈之心,那你可以继续攻略,保证他不出现灭世行为,并不一定要摧毁他的神魂,或许最后走不到这一步,但能在此之前让你有自保之力,一箭双雕,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犹豫的】
【这是你最后一次任务,以自由为代价,你想赌输吗】
“怎么了?”
张云涧见黎星斓沉默不语,便坐到她旁边。
垂下的发带末端被肩膀带动,轻轻拂过黎星斓落在床边的手背。
她回过神,顺着那抹红看向张云涧的眼睛。
那双眼澄澈,明净,如安静的深潭,清晰映照着她。
她说:“玉简里的内容你没看全。”
说完此句,她似乎听见系统在她脑海中低低地叹息了声。
“是吗?”
“嗯。”
黎星斓慢声细语地讲了一遍。
她说罢,又说了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这不太公平。”
而且,开始于欺骗,还奢谈什么真心,那叫“威胁”。
她不认同这种理念,也不认为这叫“仁慈”。
她只守自己的底线。
说了不欺骗就不欺骗。
张云涧却嘴角扬了扬:“我觉得这很公平啊。”
黎星斓便望着他。
他反问:“一方实力虽强,却在另一方掌控之中,有什么不好?”
黎星斓挑眉:“你愿意把命交到我手上?”
他笑:“当然。”
他这般毫不犹豫,黎星斓都要怀疑他爱惨了自己。
但她随后想起,张云涧是不在乎生死的,他即便死了,还能再活,大约便是如此,此事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严重。
于是她对系统说:“张云涧很特殊,他的一条命并不能成为我的筹码,你的分析和建议有误。”
系统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沉默不语。
“黎星斓。”张云涧忽然问,“你为什么要说?”
“什么?”
“我没发现玉简的隐藏内容,你可以不告诉我的,你为什么要说?难道自信我会答应你?”
“不。”黎星斓坦诚,“我是觉得你不会答应我,毕竟这不公平。我之所以告诉你,也是因为我答应了不骗你,即便我没有故意说谎,但引导你相信谎言,也算是一种欺骗。”
张云涧扬起一抹天真的笑,歪着脑袋问:“我为什么不答应呢?黎星斓,我恨不得立即将命交给你,让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将我融入身体里,这样从此以后,我们就密不可分了。”
黎星斓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伸出双手捧着他脸,又用力揉捏,看那极精致的五官在手心变形。
“张云涧,你真是……”
她居然词穷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张云涧笑得无谓,伸手拿下黎星斓的手紧握住,顺势贴近,抵着她额上。
黎星斓感到一点凉意,宛如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泛起细微涟漪,又渐渐归于平静。
他轻笑:“神魂契结给你了,你可以随时杀我,要不要试试?”
黎星斓还有些恍惚,只觉眉心多了些什么,但她有种感觉,只要一动念头,便可以碾碎掉。
张云涧说:“黎星斓,看我。”
黎星斓方一抬头,便被他弯腰抱起。
他垂眸,纤长的墨睫颤着,掩不住细小的疯狂。
“神魂契结了,下一步,就是双修了。”
第59章 御剑“张云涧,我允许你搂着我腰。”……
双修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上,和性行为都关系不大。
只是相对亲密的一种,双人同修方法。
黎星斓觉得这也很能理解。
□□□□,带着爱沉于情欲,自然是为享受的。
若是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分心修炼,这和边听音乐边打工作电话有什么区别。
听起来就很命苦了。
原本这个双修心法的好处是,将弱的一方的天赋等嫁接给强的一方,帮助他快速修炼,但黎星斓完全修炼不了。
“所以,你跟我双修,完全没有一点好处。”
灵气浓郁的静室中,黎星斓盘膝坐在蒲团上,张云涧坐在她对面。
两人很近,是膝盖轻轻碰触的距离。
张云涧笑意温和:“怎会没有好处,之前我只能分一点灵力给你,难以发挥用处,而之后你便可以直接用我全部的灵力了,旁人一看就知,你是我的道侣,你我亲密如同一人。”
想想就很让人迫不及待。
黎星斓失笑:“我是说,我并不能在修炼上助你更快,因此突破瓶颈时大概也不能替你分担,所以是在纯纯享用你的灵力。”
“这不好么?”他似乎认真想了想,却想不出哪里不好的样子,“我本就无须你助益,从前懒得打坐吐纳,是觉得太过枯燥,所以修炼都是靠着猎杀妖兽妖丹,之后依然可以如此。”
妖丹很好用,不但可以换取灵石,他还可以直接炼化,化作磅礴的精纯灵力。
比买有助修为的丹药方便多了。
但此话若被其他修仙者听去想必要气得吐血了。
妖丹自然是好,那是因为太难得到了,往往要几人合力才能斩杀同阶妖兽,陨落于妖兽手下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哪有人会像张云涧一样,将斩杀妖兽说的跟进货一般。
黎星斓将散落的长发拨到身后,用柏枝全挽上去:“行,既然你很乐意,那我也没什么可矫情的。”
毕竟张云涧将这条命都毫不犹豫交到她手上了。
她将双手掌心向上放在膝盖上,张云涧轻轻覆了上去,淡淡的凉意如同流水。
他闭上眼,灵力在二人之间通过掌心互相流转。
双修双修,虽以修炼为主,但到底更加亲昵。
从刚开始简单的肢体接触,而后愈加频繁,到最后完成真正的阴阳相生合一。
黎星斓完整看了玉简。
过程中有些名词,诸如“抵足”“合掌”“贴心”“碰额”都很好理解,但后面什么“长短相形,前后相随”,什么“和光同尘,绵绵若存”就很写意了。
她只能结合前后,来推测后期大概有些类似“接吻”,甚至交合之类的,但那都还早,她暂时也不用考虑太多。
她随张云涧的灵力引导,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也渐渐意识沉沦于某种混沌之中,身心皆放松下来。
仿佛一只小船,徜徉于平静的湖面之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时而微风拂来,掠过阵阵凉意,只是这凉意不叫人发冷,而让人倍感舒适。
不知多久,直至再次醒来,她幽幽睁开眼,晃神间不知今夕何夕。
一双好看的眸子朝她眨了眨,倾下明快的笑。
黎星斓渐渐清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张云涧怀中,不是之前在他对面打坐的姿势。
“怎么……”她试图坐起来,竟然失败了,这让她一愣。
她有种莫名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所以一时适应不了。
就像腿蹲麻了,站起来时,不受自己控制那样。
“别急呀。”张云涧低头笑着,“你还没习惯。”
“习惯什么?”
“习惯感受我的存在,我的气海,灵力,四肢,经脉等,你皆能清晰感受到。”
他这么一说,黎星斓才想起双修的事,灵台算是彻底清明了。
那儿还存有张云涧的神魂契。
她仔细感受了下,确实很奇妙,说不清的奇妙,就仿佛她有两个身体可用,一时半会儿不知道用哪个。
所谓另一个身体,大约就是张云涧的存在了。
但她并不能控制张云涧的活动,只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如同感受到自己存在一样,所以猛然间,会有些分不清。
但她适应得很快,没多久她便能慢慢动起来,先是手。
她用手慢慢触摸,感受到什么,就触摸什么,来帮助自己分辨“无形”与“有形”。
张云涧嘴角噙着笑,很享受她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摸来摸去。
触感帮助黎星斓勾勒出一个独特的轮廓,她便能分清,也能适应了。
于是她第二次很顺利地坐了起来,不用再靠着他。
张云涧惋惜:“黎星斓,你真是太快了……”
黎星斓没说话,坐回原先的蒲团上,闭上眼,感受起另外一些“无形”的东西。
有些是能触摸得到的,譬如张云涧的身体,有些则不能,譬如他的灵力,而这些部分,恰恰是她能试着控制的。
她心念微动,感受存在的某片湖,接近,探了探,凉意蔓延……
她睁开眼,手心处萦绕水蓝色的灵力。
这并不同之前那样,是从她的丹田而来,而是从某处不可描述的幽微明境,忽然出现。
“好神奇。”黎星斓端详着那团灵力,眸子也被映得发亮。
张云涧的气海能被她感知到,也能通过心念共感,取用,她试图用空间系统试探,却发现其并非来自某处真实空间。
张云涧问:“什么好神奇?”
黎星斓低喃:“宇宙茫茫无垠,太多未解之谜,人的两百年,两千年,甚至两万年,对宇宙来说,都渺小的不值一提。”
她修复过很多小世界,偶尔也难免生出骄矜之心,认为自己凌驾于小世界生灵之上。
但失败常源于傲慢,在未知面前,人应常怀谦卑,自省内照,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她总觉得时空局傲慢,没想到自己也快要落入傲慢之中了。
黎星斓长长舒了口气,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面前的张云涧身上。
他乌黑的眸眨了眨,似乎对她方才的话有些不解。
黎星斓笑了笑,伸手主动抱住了他。
“张云涧,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很多事。”
张云涧搂住她,笑问:“黎星斓,过去三四天了,你要不要吃东西?”
三四天了?
竟然这么快。
黎星斓丝毫没感觉到时间流逝。
但她好像也没有饿的感觉。
“……是因为双修的原因吗?”
“嗯,不过你还是可以吃东西,不用担心。”
黎星斓想了想:“但我现在不是很想吃东西。”
张云涧明显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期待起来:“那学吹箫,我教你一首曲子。”
黎星斓笑道:“好呀,张云涧老师。”
……
洞府后山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时闻人语。
“没气了……下次吧,人要学会适度放弃。”
“再吹。”
“不是双修了吗,怎么我没继承到你的吹箫技能呢?”
“……黎星斓,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张云涧老师,我虽然很聪明,但音乐是需要天赋的,学不会也不等于笨,你上次还说我学得很快呢。”
“……继续吹吧。”
“张云涧,我刚刚这遍已经很好了,不准用这个眼神看我!”
“黎星斓同学,尊师重道,不准大呼小叫!”
“……”
黎星斓心想,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玩师生游戏,简直自讨苦吃-
“李来财!”
黎星斓轻喝一声。*
一道银光疾闪,落在她脚下,显出泛着寒气的银色长剑来。
这就是双修的好处,这几天熟练取用张云涧的灵力后,她也能用张云涧的命剑。
黎星斓迟疑片刻,转头看向一旁的张云涧。
“我真自己上去?”
少年懒洋洋地倚着青石晒太阳,唇角含笑:“上啊,黎星斓,你不是胆子很大吗?”
黎星斓向云雾缭绕的断崖看了眼,深吸口气。
她胆子很大,但她有点恐高。
后来也只是和张云涧御剑时才克服了这点,她会紧紧抱着张云涧,也知道张云涧不会让她掉下去。
但她独自御剑,这个心态是截然不同的。
她抬脚踩到剑上,由蹲到站,缓缓起身。
剑身在风中轻轻摇晃了下,她便下意识俯身:“啊……”
张云涧笑得双肩颤抖。
难得见黎星斓这副模样,早知道这般好玩,他应该在遇见她时,就拉着她双修。
黎星斓知道张云涧在笑,但她已顾不得关注了。
她站在细细长长的剑身上,精神高度紧张,一颗心怦然跳动,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人要克服生理上的恐惧,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勉强站稳,想闭眼又不敢闭眼,如此踯躅片刻,索性心一横,朝外面伸手一指:“去!”
李来财骤然向群山云雾间疾驰——
黎星斓的惊叫也随之响起,在山谷中回荡不绝。
在她落入坚实的怀抱之后,她缓了两秒。
叹道:“……失败了。”
张云涧笑得肆意:“黎星斓,怕就不用御剑了,每次跟我一起不好吗?”
虽然刚开始看黎星斓紧张兮兮的很好玩,但她从剑上掉下去的那一刻,所有趣味一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落回地面上,黎星斓从张云涧怀里下来时还有些止不住的腿软。
看来生理上的反应比心理上的难克服多了。
她攀住张云涧的肩站稳。
“和你一起好是好,但万一我们因为意外暂时分开呢。”
张云涧蹙眉:“不会有这种意外。”
“别说的这么绝对。”黎星斓松开手,走了几步,“克服短板也挺好的,御剑又能赶路又能逃命,我一定要学会。”
张云涧道:“若是我们不在一起,你也用不了李来财。”
这倒是。
黎星斓沉吟:“看来我最好也有一把命剑。”
虽说理论上很多灵器都能御,但张云涧习惯用剑,她是借他之力,自然也是剑最好。
不过她现在只与他初步双修,能用他的灵力,还用不了他的神识,所以命剑也不急在一时,最好先把御剑学会。
“那我继续。”黎星斓点头,再次走到李来财边上。
张云涧叹了口气,颇有些委屈:“黎星斓,你学御剑比跟我学吹箫坚持多了。”
黎星斓礼貌微笑:“张云涧同学,找找你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教学方法有问题呢,要因材施教,不要揠苗助长。”
她再次踩上剑身。
黎星斓对于自己执着的事,颇有些孜孜不倦的研究精神。
在张云涧最后一次接住她时,她已经能飞越两座山头了。
并且总结出了一些心得。
一,不要想着脚下是一把剑,要把剑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既然是自己的身体,就不会人剑分离,自然也不会掉下去。
二,不要总往下看,要往前看,就能屏蔽掉绝大部分恐高感。
三,绝对相信张云涧能在她掉下去时来得及救她,她不用怕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只管飞就是。
太阳渐渐向山后滑落,云霞如变幻的油彩,晕成一幅瑰丽画作。
山风裹挟着云雾,自然吹拂着二人飘扬的发,发尾勾勾缠缠,暧昧亲昵。
黎星斓挪到长剑前方,让张云涧站在身后。
“张云涧,我允许你搂着我腰。”
张云涧轻笑了声,依言照做。
黎星斓迎着绚丽云霞,张开双臂,想说一句经典台词,又想了想,觉得太中二,所以没说。
但群山隐翠,玉带环绕,云蒸霞蔚,实在美极。
人总在大自然的艺术造诣前心甘情愿的臣服与流连,生出无限感慨。
黎星斓笑了笑,轻声道:“张云涧,你的世界真好,希望它一直这么好。”
张云涧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微微收紧,他低头,抵在她肩上,将她整个人收拢在怀里。
黎星斓没听到他回应,她心念一动,又柔声说了句。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那我将来带你去我的世界,好吗?”
第60章 杀他“张云涧,你活着我真高兴。”……
静室里悄无声息,夜光石发着淡蓝色幽光,像一枚小月亮。
张云涧气息极轻,静静躺在黎星斓旁边。
但他没有睡觉,至少除了那次在黄粱深渊里,黎星斓都始终能从晴雨表上查看到张云涧的情绪。
他只是愿意待她身侧,喜欢陪她躺着。
抛却修仙者不太需要睡眠这个原因,根本上还是张云涧从没得到过真正的安全感。
他连睡觉都是在“扮演”。
大约因为双修,黎星斓的精力也充足很多,不再需要每日睡眠才能保持清醒。
正如此刻,她有些睡不着,脑海中转圜着许多事。
白日里她向张云涧说完那句话时,张云涧只是在她耳边轻轻“嗯”了声,当她随口一说,来安慰他罢了。
黎星斓没有过多解释。
她这个人有个优点,轻易不向人许诺,若说出口,就一定全力去做。
但,她也知道,很难。
很难很难,难如登天。
不,比登天还难。
在时空局执行攻略任务的无限岁月里,从未有人能将任务对象带离原来的世界。
她那会儿说完后,系统立即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建议她不要偏离时空局的计划。
看似建议,也像是警告。
黎星斓回复说,是一句随口安慰。
系统沉默良久,也不知信了没信。
但不管它信了没信,作为监管者,它都会将她一举一动如实传给时空局,她一切行为都是透明的。
若不合他们的意,可能还会遭到阻挠。
黎星斓翻了个身,望着屋顶出神,大大的桃花眼中映着幽光,宛如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她越思量越清醒,心想,还是要买个枕头才好。
枕头——
黎星斓转头,床头不远处,一个元磁州窑白地黑花山水图枕无声出现在那里,又仿佛不存在般。
她往张云涧怀里挤了挤,拉过他的手臂枕了上去-
还是那片熟悉的彩色沙滩,天空澄净的宛若蓝宝石,日光和暖,微风清浅,海面静谧得几乎静止。
黎星斓四下环顾,并未见到张云涧。
她想,或许他并不一定每次都会和她来同一个梦里。
有了上次的经验,黎星斓决定这次不再干预事态发展,以便她能照实地观察当年发生的事。
她想了想,去到一开始进入此地的那个礁石洞里躲了起来。
海边依然安静,连风也歇了,海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静静反射着九天之上的太阳。
黎星斓通过洞口望出去,天地都被浓缩成了一块小小的不规则的蓝,静止的,死寂的,看久了令人神思恍惚,油然而生一股不真实感。
一个美到极致却虚假又毫无生气的地方。
会让人陷入某种审美低谷,从而反向衍生出恐慌感,想尽快逃离。
她压住乱七八糟的心思,维持情绪平稳,耐心等待。
这里一定会发生什么。
不知多久,因那片不会流动的蓝,她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海面起风了。
先是一阵潮湿咸苦的海风吹入洞口,紧接着她看见海面尽头,水天相接处,一道巨大的黑影疾掠而来——
闻歌鸟。
黎星斓目光遥遥探出,那巨大的妖禽张开双翅,几乎遮天蔽日,阳光瞬间就被吞没了。
它所过之处,掀起狂风,于是方才还平静的海面,紧随其后,矗立起一道高高的城墙,并向岸边迅速推进。
黎星斓眼皮一跳,才看清那不是城墙,而是高达十几米的巨浪,这番浪头打上来,只怕岛屿都能淹没一半。
她来不及转移阵地,何况也没更好的藏身之处,索性没动,心想若是被逐出梦境就再进一次。
好在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
狂风怒号,巨浪滔天,闻歌鸟高昂的尖啸声穿过阴影响彻天际,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黎星斓不得不捂住双耳,望着那巨高的浪涌上岸的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挡了回去,一叠高过一叠的浪撞在一起,整个海面沸腾起来。
看来是有阵法。
但她并不能就此放心。
闻歌鸟已经看不见了,天彻底黑了下来。
它的尖啸很快转为凄厉长嘶,比浪声还大。
黎星斓心惊肉跳,捂住耳朵也不管用,双耳开始出现尖锐刺痛,摸起来有潮感。
大概流血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刺目的剑光,劈开巨浪,破了阵法,在一声巨响过后,浪向两边推开,瞬间灌满了洞内,将黎星斓冲得七荤八素的,用力抓住凸出的石头,才勉强稳住,没被退潮的浪一同卷入大海。
她浑身湿透,大口喘了下气。
那道令人心惊的剑光后,闻歌鸟的声音消失了,外面重新亮了起来。
黎星斓挪出洞口,探头往外去看,只见遥遥天际,划过很多道遁光,朝此处飞快驰来。
她目光一凝,来了这么多修仙者,看来是张云涧的养父被斩杀那次了。
等那些远方而来的修仙者全部飞到岛屿上空后,她悄悄换了处位置藏身,但她也不敢太冒险,只是露出一点点头。
入目所及,只有那些修仙者的背影,十来人,制服大致统一,看起来出自同一个门派。
而当先那人,处于最前方,她完全看不见,只能窥见一小片飘飞的红色裙角。
很快她的视线移到下方,彩色的沙滩上,坠着一只双翅折断的黑鸟。
闻歌鸟陨灭了。
有人这时喊道:“大妖,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声若惊雷,滚滚回响。
黎星斓不适得捂了捂耳朵,这一趟耳朵真是遭了老罪了。
那人喊完,最前方那人便开口道:“斩杀此妖属你们试炼任务,我尽量不插手。”
嗓音清冷,冷如霜雪。
是个女子。
她说完轻拍了下腰间兽袋,一道白光从中飞出,化作一只可爱毛茸茸的雪鸮,较之寻常所见约有五六倍大。
红衣女子持剑纵身一跃,干净利落地歇与灵禽之上,飞到一旁,果然一副坐壁上观的模样。
黎星斓盯着她的背影,红衣黑发,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是极为鲜明的颜色。
那人似有所感,侧了侧脸,黎星斓怕被发现,忙移开目光,也因此没看清那人长相。
等她再抬头时,那女子已不见了。
黎星斓一惊,忙左右看了眼,生怕那女子出现在自己身后之类的,那可太戏剧化了。
好在她等了片刻,周遭没有动静。
她便不再管了,专心看起热闹。
经过那些修仙者的轮番挑衅,密林之中终于有了反应。
一道黑影自下而上穿出,也未靠前,只是在树梢上站着。
黎星斓眯了眯眼,认出那确实是张云涧的养父,但他并未现出原身,依然维持着人形。
修士们先是一惊,不知谁喊了声“动手!”,紧接着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齐齐祭出,灵力澎湃,招招凶狠,一副势要斩妖于此的架势。
鸟妖喉中发出“嗬”声,似乎被激怒了,与修士们斗的有来有回,以一敌多也不落下风。
他速度极快,腹部那双爪子帮助他在密林之上辗转腾挪十分灵活,修士们纵然人多,却不善合作,反倒渐渐没了章法。
鸟妖见状冷笑,那双细小的瞳仁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一群废物,既然能破我的防御阵法,又怎会只有这点本事?难道是来找死的?”
便有一修士大声回怼:“金翅鸟,你少得意!可还记得是谁一剑断你双腿,叫你人形都快维持不了?!”
鸟妖脸色蓦地一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那人面前,一把掐住那人脖子,厉声喝问:“她人呢!她人呢!她人呢!”
那人一下被他拿住,惊惧之下忘了出招,手脚乱扑腾着。
剩下的弟子纷纷慌了,对着鸟妖掐诀持剑,一时投鼠忌器,却不敢动手。
鸟妖的头转得飞快,来回看,上下看,口中不停喊着:“你出来!你出来!你出来!”
刺耳尖锐,几乎不成人声,反而更像是猛禽长唳。
一道剑光自虚空中劈出,鸟妖骤然撒手,抽身后退,双翅一展,化作鸟身人面。
说是鸟身人面,更像是半人半鸟,因为还诡异地保留着双臂和人首,其余地方则被黑羽覆盖,腹部那双爪子也变大了许多,爪钩锋利,在阳光下泛着金色。
那得救的弟子脸色涨紫,跌落到林中,狼狈不堪。
黎星斓看向剑光而来处,那女子依旧没有现身,只是有道淡漠的声音传出:“不合格,其他人继续。”
听到声音的鸟妖如同被刺了一剑,狂性大发,立即振翅向声源扑去。
“明尊——”
但他未能如愿,因为新一轮更猛烈的攻击朝他袭来,他不得前进半分,只能回头抵挡,双方顷刻间攻势都变得更加激烈,直震得树木摧折,狂风呼啸。
黎星斓被他这一声“明尊”惊了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处虚空。
原来那女子就是明尊?
她之前推测明尊是张云涧的生母,现在看来她与这鸟妖早有结怨,还曾一剑斩断过他化作人形时的双腿,以至于他的下半身被迫以爪子替代。
腹部生爪,拖着长尾,人不人鬼不鬼的。
之前的梦境里,显然这金翅鸟妖虽然被伤,却依然“深爱”着明尊,执念极深,以至于强迫与她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小张云涧去满足他恶俗的癖好。
那么,之前的结怨会是为了张云涧吗?
因为他掳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才一剑伤了他,却又被他逃走,而今带人围剿,她会想找回张云涧吗?
黎星斓思量着,又不由皱眉。
总觉得不太对。
因为明尊露面后从未追问过小张云涧的下落,可能是她根本不知道是金翅鸟偷走了她的孩子。
金翅鸟的实力极强,纵然有伤在身,但也不容小觑。
黎星斓看不出他们各自的修为境界,只能推测金翅鸟的实力大概是凝灵后期。
既是凝灵后期,又是大妖,理论上在人类修士中,同阶是无对手的,奈何他受了伤,所以那些弟子联手对付起来依然非常吃力。
它的反扑异常激烈,而试炼弟子那边也发了狠,祭出压箱底手段,两边都奔着致对方于死地去的。
不同的是,试炼弟子那边以拖为主,更想耗死他,而金翅鸟却越来越没耐心,他一双禽化的眼鲜红欲滴,发疯似的要冲向明尊所在的那片虚空。
最终,被金翅鸟寻到机会,振翅一挥,疾风劲扫,赤黑衔金的羽毛以极快速度纷纷射出,将围攻他的修士们击得七零八落,惊叫着连忙抵挡。
他扑到了那处,两边硕大的翅膀已秃了好些,身上还挂着其他伤,伤口清晰可见,正往下滴血,血珠子一串串的挂下来,像落了场小雨。
倒有些凄惨可怜。
“明——!”
他刺耳的呼喝被红衣黑发女子的现身生生截断,转为情人间亲昵的轻呼。
“明尊……”
金翅鸟丑陋的脸上浮出迷恋的微笑。
他说:“你真的来找我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黎星斓完全看不见女子的神情,只能见到一个高高在上的背影,女子端然盘坐雪鸮之上,嗓音清冷。
“上次让你逃了,没杀的了你,这次你逃不了。”
金翅鸟听这话却也不恼,反倒很高兴。
“能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呢,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谁啊?上次我去找你,就是想叫你把我认出来的,可惜你还没听见我说话,就对我动手了,这次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想说什么?”
“明尊,我是阿乌啊,你最爱的阿乌呀,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吗?还亲亲我,抱抱我,和我一起睡觉……”
话还未说完,女子已亮了剑。
她的剑同她的人一样,通体赤红,宛如烧红的烙铁,张扬,热烈,内里却极冷。
阿乌……黎星斓觉得这个可爱的名字和眼前的金翅鸟形象真的很难对上号。
金翅鸟闪身险避了一道剑光,几乎快要哭了,添了好些委屈。
“你不是最喜欢阿乌吗?你说你最喜欢阿乌,要阿乌长大后给你当坐骑的,现在你怎么换了别的鸟了?”
俄而转为疯狂,大吼道:“一定是那个坏男人!那个坏男人对你做了什么,他让你忘了我!一定是!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转身长翅一展,转身就逃,冲向无垠的蓝空。
女子一怔,大约也没想到它的速度如此之快,若是只逃不战,她可能留不下他。
便开口唤了声:“阿乌。”
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感情。
那金翅鸟已化作天边一道黑影了,却精确捕捉到这一声呼唤,毫不犹豫地掉头回来了,再次落在她面前。
他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明尊……你终于喊我的名字了……明尊……明尊……”
女子执剑而立,一时未应,脚下却已无声无息荡开剑域,同时给其他弟子有条不紊地传音:“金翅鸟速度极快,与之对战前要先布阵截断退路,未免他察觉,范围尽量大些。”
底下的试炼弟子们心领神会,悄悄向四周散开。
金翅鸟或许注意到了那些人的动作,又或许没注意到,他已不在乎了,他眼里只有眼前的女子。
“明尊……”他的眼泪一颗颗滴落下来,哭得愈发伤心,指着她坐下雪鸮,“它是什么蠢鸟!怎么比得上我!我要杀了它,杀了它!”
女子不动声色地收起雪鸮,空气漾起微光,阳光下反射出密密麻麻细针般的光芒,又一闪而逝。
黎星斓屏住呼吸,趴在礁石后一动不动。
被太阳晒了许久,她身上都干了,却又有干结的盐粒子钻在发间和身上,实在不太舒适。
她望着上空的鸟妖与红衣女子,不由在想,小张云涧呢?
为何两个人都没提到他?
他会在墓厅里吗?还是说……
她想起张云涧那晚说的话,他说他那次也死了。
所以,这一刻他是被鸟妖折磨死了还没来得及复生吗?
那太可惜了,他离他的母亲这么近……却没能被发现。
黎星斓这边才叹了声,那边已然动起手来。
女子足尖一点,但见金翅鸟妖附近的空间全部被剑气锁定,他脸色微变:“明尊,你认出我了,还要杀我?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
女子淡声:“疯言疯语,聒噪。”
随她话落,那无数剑气也极快掠去,细如发丝,寒光锋利,毫不留情。
金翅鸟双翅合拢,翅尖金芒流转,坚如铜铁,将多数剑气挡了下来,但有些地方失去羽毛覆盖,便立即被剑气刺穿,鲜血呈泼洒状淋漓而下,看的人心惊胆战。
他仰头长唳一声,深深看了女子一眼,依然并无怨恨,只有凄然。
他转身想逃,刚掠出数百米便被成型的阵法所阻,双翅在空中震颤,拍打得阵法摇摇欲坠。
女子蹙眉,足下剑域扩散开,又是无数雨丝般的剑气绞杀而去。
金翅鸟妖仿佛忽然间想到什么,长翅一展,极快朝密林中掠去,然后一头扎下,没入其中。
女子正要追击,那金翅鸟却又再度出现,黑色的身影飞在密林上空,朝她扬起笑。
“明尊,孩子,我有你的孩子!”
黎星斓气息一滞,盯着金翅鸟。
他怀中正抱着五岁的小张云涧——这只是她根据回忆时间推测的,因为小张云涧看起来并没有长大,依然那么瘦弱,小小一个,被他抱在怀里,几乎淹没了。
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怎样,一动不动,也不挣扎。
黎星斓看见他身上被套了那件宽宽大大的红色长衫,顺滑的黑色长发越过手臂倾泻下来,在空中摆动,像一面招魂的旗帜。
金翅鸟将他举起来,举过头顶,有些神经质地笑。
他大声说:“明尊!你的孩子!他和你很像……”
比太阳还刺眼的剑光骤然亮起——
所有人都不禁闭上了双眼。
金翅鸟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画上了休止符。
忽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安静。
非常安静。
令人不适的安静。
黎星斓心脏狂跳,等再度看清时,上空的金翅鸟已不见了,他所站立的地方只有几棵苍天大树如被削了头般斩断伞盖,倒塌在林间。
女子收了剑,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
她说:“妖丹已得,回宗。”
就这样,所有人很快离开了。
一场激烈的交战竟这样落幕了,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便只余下一片死寂。
黎星斓从礁石后出来,踏上彩色沙滩。
那梦幻般的彩色,不再是童话滤镜,而是死亡滤镜。
这座岛屿真的没有一个活物了。
黎星斓紧抿着唇,朝林中走去。
太安静了。
以致每步落下,枯枝折断的声音都足够吵闹,吵得耳朵疼。
她在那片狼藉的枝叶间看见了金翅鸟妖的尸体,他死了,妖丹也被摘取。
他彻底化作了原身——一只黑翅衔金的小鸟,只有巴掌大小。
黎星斓的目光在它身上定格一瞬,忽然觉得,阿乌这个名字,很适合它。
她目光移开,落在不远处。
苍翠的枝叶下,压着一只惨白的小手。
黎星斓站在原地良久,最终眼眶泛红地叹了口气。
一切已成定局,但一切还未结束。
当她抱着小张云涧走出林间时,天与海依旧那么蓝,太阳高悬于苍穹之上,日光映照,被这片彩色沙滩折射得如梦似幻。
风很轻柔,海浪以一道白线漫上岸边,又缓缓褪去,周而复始。
还未到日暮时分,阳光还是很温暖,但她的怀里抱着的人冰冰凉凉的,没有任何气息。
黎星斓想到第一次来黄粱梦里,第一次见到小张云涧,他真是可爱极了,世上不会再有比他还可爱的小孩了。
如今,小张云涧伏在她肩头安安静静的,似一个发潮的破损玩偶。
她闭上眼,只觉得手上一片黏腻濡湿。
血腥味太重了,重到呛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他是死在他母亲的剑下。
……
黎星斓睁开眼。
她恍惚了许久。
静室里也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她自己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她不喜欢这种安静,她想要听见看见点什么。
于是她轻轻转过头去。
夜光石的淡淡微光下,她看见张云涧在她身边静静躺着。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翼垂落,额发有些乱。
黎星斓看了眼晴雨表,什么也没有。
可见张云涧还在黄粱梦境里,他此刻是真正睡着了。
黎星斓在那个梦里没看见他,他或许坠入了其他的梦境,但对张云涧来说,会有不是噩梦的梦吗?
她不知道。
她坐起来,将黄粱重新收回,结束了他的梦境。
张云涧墨睫轻颤了下,睁开眼,眼里淡淡的,也没什么情绪,直到黎星斓落入其中,平静的深潭才难得漾开涟漪。
他像是从一场寻常的安睡中醒来,有些懒懒的,笑问她。
“你这次看见什么了?”
黎星斓一时不知说什么,她伸手过去,轻轻拨顺他的额发。
她的声音浅而柔和:“张云涧,你活着我真高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