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涉幽阴翳
◎计中之计◎
仙门中有个说法,大能的容貌会停留在初次筑基年岁的模样,而一旦显出老态,十成十就是寿元将近,不出几年便会迅速凋零。
玄衍上人作为东界之主,更是天道宫的掌门,一直维系着少年人的皮囊。传言说他修为奇高,在当世大能中稳居首位,只要他认为时日已到,随时都能羽化登仙。
大多修士崇尚力量,终极目标不过飞升一途。有关玄衍上人的传言早已有之,认为他刻意压制修为的不在少数。
故而有人猜测他在此界仍有执念,或是为了所谓苍生大义,又或是单纯的权欲熏心。毕竟,如果不是天道宫前任掌门的离奇失踪,这位玄衍上人能否当上掌门,仍是未知的。
然而玄衍本身并不关注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孤身站在崖尖上,身后偌大的殿宇中只悬着一只蜡烛。
他垂眸看去。
山下,整个天道宫被不计其数的法器映得通明,不少弟子正穿梭其间修习术法。如深渊一般黑沉的夜幕下,半山的云霭在风中流动,近山一侧染上光蕴,像是透明如琉璃质的火焰。
平和安定。
天道宫向来以拱卫天道为己任,每一位弟子在自立峰头之前都要独自游历天下,求索自己的天道。
玄衍也不例外,他见过雾泽灵洲的猩红骇浪,海兽与人生生世世撕咬不休;见过放逐之地高耸入云的伪魔域,亡命徒凶恶,巫与妖傲慢冷漠;见过朔风冰域的荒凉死寂……
彼时人命如蝼蚁,万物如刍狗。
这便是天道吗?玄衍不认同。
遍阅人世苦弱,便知安定可贵,方成守护真意——天道须得有慈悲。
烛火闪动了一下,该有人来请他了。玄衍上人一振衣袖,消失在原地。
两个身影走进了天道宫气派的主殿,他们是一起从西界边陲来的,面色严肃。回廊很长,两人却没有交流,只是埋头走着。
脚步声听得很清楚,“踏踏”的,一声一声击在石板上。两人走得急,杂乱的回音填满了整个空间。
焦躁。
回廊尽头是一扇门,两人定了定神,门却自己打开了。一股沉郁的古木香迎面扑来,两人只觉得那股难以言说的压抑得以缓解。
月白长袍的年轻弟子道,“两位前辈先进来吧。”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到门内站着许多修士,乌泱泱的一大片。殿内安静却不压抑,上首已经坐了很多大人物,玄衍上人就在其中。
见状,两人明白天道宫会介入,袖中紧握的拳头兀得松了劲,一种安全感从心底升起。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天道宫傲立一方,总能想到办法的。
“我等此次前来,是为涉幽宗一事。”远处的一个修士说。
不知道从何时起,一种叫除妖剂在放逐之地流行。这除妖剂大多呈红褐色,对一些低级的妖兽有奇效。那些修为低微的、几乎未开灵智的妖兽,只要闻上一口就会皮肉消融而死。
此时有人呈上除妖剂,两人望托盘上一看,都是些红褐色结块的粉末,四周用封魔印圈着,看得出得到此物的修士对其十分忌惮。
端着托盘的弟子绕着殿内走了一圈,又有更多修士十分笃定地说见过此物。
众人纷纷掏出自己带来的物证,那些粉末颜色各不相同,从红褐色往紫褐色转变。
那粉末的能力效用更是逐渐增强,从未开化的妖兽到有一定修为的妖族修士,二者之间有着天堑一般的差距,却都能被这邪乎的粉末拿捏。
从西界边陲来的两人一怔,结块的粉末逐渐变成了他们熟悉的样子。
于是两人即刻示意,呈上一个封印完好的琉璃盏,盏中的粉末是紫色的,泛着不详的冷光。
其中一人站起身,“此物名为极乐粉,我等普通修士,有此物可……越级击杀妖族大能。”
“这怎么可能!”全场哗然。
玄衍上人眉峰微皱,虽然先前已经在涉幽宗安插了人手,甚至还出动了凤君黎景衡和大阵师肖崇云,但是现在极乐粉的事情暴露太早了,打乱了节奏……恐怕会对后续的安排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极乐粉一事迟早会暴于人前。能引起这么多门派的恐慌,怕是涉幽宗又有了什么大动作。
然而玄衍上人没注意的是,门内代表轩辕城出席的弟子轩辕长庚,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轩辕长庚摩挲着铜绿剑穗,眼神有些飘忽。他想起那个给他剑穗的女人,诱使他利用剑穗中的紫色粉末,说是这样就能完成他的愿望——无非是把秦家的海市吃到嘴里,再迎娶姜氏,把握住财力与权势,站在此界的顶端。
现在看来,这紫色粉末和那角落两人呈上来的东西似乎别无二致。轩辕长庚承认,当时他色令智昏没能抵住诱惑,毫无防备地服用了这个名为极乐粉的东西。
他原以为这就是普通的妖丹粉,服用之后可以增强体内灵力,用来增长修为的,除了几次没能按时服药灵力几乎不能使用有些奇怪之外,其他没有异常之处,他也的确感受到了自己在变强。
至于为什么没能问清楚……他想起那女人鹰隼一般的眼睛就觉得心里打颤,连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所以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玩意叫极乐粉,甚至还能除妖。
那边西界边陲的修士正要把他们的发现毫不隐瞒地说出来,玄衍上人却选在这个时机发话了。
“我等人修,万万不可利用此物。此物邪异,有伤天和,有悖天道。今后凡发现此物者,皆以封魔印覆之。有违者……放逐。”
轩辕长庚一惊,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放逐在鸿元大陆可是大罪,去了伪魔域就等于回不来了。看来,他得死守这个秘密。
“玄衍掌门,还请听我一言。”
玄衍摆了摆手,那修士却很迫切。
“这极乐粉是在十方台流出的,那里已经归化在涉幽宗门下了!巫妖两族狼狈为奸,对十方台视而不见!若是不管,必成大祸啊!”
“您知道极乐粉如何制得吗?”那修士往前走了两步,桌子被撞歪。
“有关此事,天道宫将仔细核查,您说的这些还需要证据。”玄衍上人身侧的弟子喝住他。
听了这一声,那人如遭雷击,众人只见其身形晃了晃,额间闪烁的心魔纹迅速淡化。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听见那弟子的传音。
“尊上邀您一叙。”
此时大殿里议论起来,其余修士提供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线索,但议论更多的还是涉幽宗。
对于正道修士来说,这是一个有污点的宗门。涉幽宗,在魔火之乱中为了保全自身直接向魔帝倒戈,可以说是斯文扫地,一点气节也无。然而涉幽宗以培养药师为己任,战力根本不足以与魔军对抗,某种意义上也算情有可原。
如今,所有人几乎都要遗忘的角落里,涉幽宗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得出门道的就知道那极乐粉绝对不止除妖这么简单,涉幽宗的药师道统从未断绝,放眼整个鸿元大陆都找不出与之匹敌的存在。
在鸿元大陆边陲的修士,多多少少都发现了凡人或是修为低下的修士服用极乐粉的行为。凡人从未拥有修道的能力,而服用极乐粉之后却出现了奇怪的力量,有的甚至可以比肩弱一些的修士。
而那些无甚天资的修士,或许终生都不能使修为精进半分,寿元将至之时,也有一部分铤而走险,去尝试了极乐粉。
这些弱者在高高在上的修士眼里并*不能掀起水花。只是,那些服用过极乐粉的人逐渐在辖区内消失了。
说要去十方台朝圣,做神祇的信徒。
很不对劲,但是毫无头绪。撞上难得一见的论剑大会,各方势力都会齐聚东界,这些感受到不安的边陲修士,只能纷纷来到天道宫求助。
玄衍上人坐在上首,殿内纷扰的交谈声并不能影响到思绪。稍候便是他安排黎景衡与一众还没离开的尊者进行简单透底的例会。巨变之前,需要安排好过后种种,若是瞒得太死,总容易让人方寸大乱。
还得弄清楚这个西界边陲修士到底知道多少……玄衍上人捏了捏眉心。突然,他动作一顿,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地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一道带着黑火的剑气直冲云霄,在场修为较低的修士只觉得胸腔像是被什么碾了过去,不由自主地惊惧起来,其中不乏膝盖一软就跌坐在地的。
“这是什么?”
“是——魔压!”
“哪里来的魔族?!”
轩辕长庚像是如梦初醒,但他想起先前细长眼女子说的只言片语,立马站直了身体。
“是归一门的方向!”马上有人探明了源头。
轩辕长庚遮住嘴角,只暗暗地想,“戴月,我看你这次还能不能有那么好运!只要沾上魔族……十个归一门都保不住你!”
手持神剑的戴月如虎添翼,她没有过多纠缠,抄近道一路杀到荆棘神殿。祁望舒没有出过手,身旁的辛如林护着水玲珑紧随其后。
“师姐,不是让你休息吗,你怎么来了?”明霓夜有些慌张。
戴月咧嘴,“我怕你应付不来。”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明霓夜小声咕哝了一句。
戴月正要披上之前置办好的“上弦”行头,然后站到姜濯筠旁边去。
水玲珑却问了一句:“戴月,这东西我没有吗?”
祁望舒顺势道:“她没什么修为,不如借她一套,好让那些妖族看不出虚实。”
戴月没多想,顺势把手中的赤铁面具和深红斗篷递给了水玲珑。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会比较复杂,如果忘记了可以去看
第4章 和第18章前半部分。写完这个计谋就换地图了,开启二人冒险。
之后会多更一些,啊啊啊,前几天上班好累,新来的加上是本地人所以没有年假,谁懂……感谢在2023-01-0403:59:29~2023-01-3001: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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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异界余毒
◎戴月的任务◎
“我涉幽宗,以药入道,把神灵的赐福做成极乐粉并不是难事。”严决明说话总是很温吞,做事也是慢条斯理,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失态。
肖崇云站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在大多数修士的认知里,飞升上界即为成仙,功德圆满离世则有小概率被天道认可成神。
然而不论是神还是仙,都不应干涉人间的因果,这“神灵赐福”又算什么呢?
都是招摇撞骗的把戏。
他先前并不信任所谓的神灵赐福,直到有一天,严决明带他去了地下。
肖崇云在那里看到了神迹。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那边的世界巨塔林立,神庙就在巨塔之中。那些巨塔从地下拔地而起,如同撑起天幕的支柱。
幽绿色的天穹上挂着三只紫色的火球,信徒匍匐在地上,渺小如虫豸。
那个世界没有修士,所有人都是信徒,信徒之间并无不同。人人皆因为一种信仰凝聚,呈现出一种同质化的平等。
就好像……尸体。
肖崇云悚然,在死亡面前,的确是平等的。这神明,是执死之神。
然而,在那个世界死亡并不是终结,死后若是被收回了“死亡”甚至可以复生。
信徒长袍之下不论是支棱的白骨还是孩童新鲜的血肉,都安宁地臣服在巨塔的阴影之下,接受庇护,献出虔诚,如同顺从的羔羊。
“……”
肖崇云没有出声。
在涉幽宗掌控的土地上,众人已经从修习邪术转变为吸食极乐粉了。被仙术和灵气抛弃的躯壳,哪里有修者坚毅的道心去沉淀别的术法?
不劳而获,这种有悖常理的馈赠,更像是他们所追随的天道——或是神意。
肖崇云始终觉得,这不是正道。
严决明望着远处的伪魔域,“肖尊者,极乐粉对于你们这些生来具有修行资质的人上之人眼中,不足挂齿。”
“可是,孱弱的凡人依靠此物,能在崇尚强大力量的修真界中挣得一线生机。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活着的,难道不配像你们一样有选择的机会吗?”
严决明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
久到肖崇云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终止。
“因为弱小,只能靠着你们自以为是的怜悯与慈悲,苟活在残酷的土地上。我涉幽宗,风光过吗?当年天下医修心驰神往的圣地,在魔帝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白纸!
我那冥顽不灵的掌门师父,甚至连魔帝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当场诛杀,我一生钻研药性的师兄,被强行押进魔宫,再也没有回来。
肖尊者,我对你另眼相待,不过是因为当年我涉幽宗向鸿元各宗门求助时,唯有你归一仙宗愿意伸出援手。
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归一仙宗也不复当年。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鸿元大陆各仙家心怀鬼胎,归一仙宗迅速败落……你师门一如既往刚正不阿,与魔帝抗争到底,我很敬佩。
因为我涉幽宗除了屈服,别无选择。
可是后来呢?你们宗门败落全是因为魔帝吗?
那些在背后嚼骨啖肉的小门派不比魔帝可恶?你们守护的,真的值得守护吗?”
肖崇云心底涌起一个不妙的猜测,严决明不但在试探他对“邪术”的态度,更是想探明他的立场。
按理说严决明不该怀疑,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可是这一字一句皆是策反之言,很难不让他多心。
肖崇云正想着说些投诚的话糊弄过去,先前被祁望舒穿透的胸口猛烈地传来刺痛。
识海里像是有上百根针在四处戳,肖崇云视线模糊起来。四周的物件像是被熔在油锅里,油温高到极致,突然一滴水落在里面,挤在一团又忽地炸开。
“轰隆”如雷的巨响。
他听见严决明叹了口气:“看来恢复得并不好……把他带去新界休养吧。”
严决明又恢复到那种端着架子的冷漠,像是拙劣地模仿者,散播自认为的悲悯。可是太不像了,他确实成了这片土地的主宰者,然而骨子里还像个弱者,一直在斤斤计较过去。
被突然毁掉的整个“过去”。
他放不下陈年旧事,所以不可能成为圣人。他想讨一个公道,所以处处都是无法遮掩的恨。
“肖崇云,难道你能放下吗?你能原谅吗?你能替你的师门原谅吗?”
视线完全黑下来之前,肖崇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希望你好好看清楚这个世界。”
耳熟到他不敢相信,只是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戴月,摆在你面前的是必死之局。”
戴月刚把上弦的行头递给水玲珑,先前沉默下去的声音冷不丁地突然出现了。下意识想无视这个声音的戴月,手只是颤了颤。
姜濯筠眸光微动,轻轻抚上了戴月背上勉强愈合的伤处。
“……还疼吗?”
戴月忙说:“希聆,皮外伤而已,已经没事了。”
冰凉的灵力缓慢地附在戴月的伤处,有些拘谨地修复起来。
戴月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又听到识海里的声音凉凉地说:“你真的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吗?”
戴月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去面对。就算是傻子也应该明白过来,识海这种最高警戒的区域能被一个个自说自话的“东西”毫无阻碍地进出,一定是有问题的。
从桃色方块迫不得已选择她之后,这种怪事就接二连三地出现,现在这个声音……又是谁?或者说,又是什么东西。
戴月闭了闭眼,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解决清源峰那几百只妖的问题。
然而外面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消散了,有点像那位“明姬”法宝的效果,但是不太一样。戴月反应过来,这是因为识海里的玩意强行找她谈话。
“……”戴月沉默半晌。
“我调整了你的时间,我们需要聊聊。”声音不像前几次癫狂,变得冷静且稳定。
“你,到底是谁!”戴月咬牙切齿地问,她突然很烦躁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声音说:“我是你。”
“不,你不是我!”
“呵,”声音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你记得多少?”
“我不记得——我只知道,我但凡记得什么,都是违律的!”戴月想起心魔幻境里一闪而过的白大褂,她不敢深想,只是记住了她的话。
“你说的没错……那你记得你是谁吗?”
戴月一滞。
她想起来很多画面,她加班,她穿书,她重生。然而许多画面模糊不清,仔细想来,连一个具体的细节都没有。
像假的,只有碎片的画面。
戴月回头看了看姜濯筠,又看了看明霓夜。
她讷讷地嘟囔了几句,又说:“我是……戴月。”
“是吗?那你记得你看的书里她们都是什么结局吗?”
“师妹死了……在轩辕府上,希聆,她,她郁郁而终,白荼被系统吞噬,祁望舒被贪功处决……”
“那你还记得,你……或者说,「戴月」的结局吗?”
这是什么意思?戴月努力回忆,如果说的是那本小说里,「戴月」的结局是被诬陷为魔族,然后被气运之子轩辕傲尘斩杀。
见戴月沉默,那声音嬉笑着问她,声音很尖,“那你还记得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吗?”
她不记得了,就算是“这辈子”,她的记忆也是从秘境历练开始的。死亡这种刻骨铭心的恐惧,不可能想不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戴月只觉得胸腔像是被人砸了一个深坑,陌生的悔恨与酸楚、不甘与遗憾就像黏稠冰冷的黑水,从被砸开的深坑里汪出来,最后把这个躯壳层层包裹起来。
她无法自抑地佝偻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头涨得发痛。
嘴里都是铁锈味,戴月的心很乱,一张嘴都是些颠三倒四的话。她后来紧紧握住神剑的剑刃,靠着疼痛强行冷静。
“我只想,让她们每一个人都能有好的结局。如果我知道后续的发展,我有能力改变和挽回她们的命运,我就要为此行动。
我觉得,既然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我丢在这个世界又不加干涉,那么按照我意志行动,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你啊,”那声音听了戴月的答案并没有特殊的反应,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知道的,但是你失败太多次了,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没有介入,你这一次还是会失败。”
“我次次失败你都没有放弃我,是否说明,我的做法是正确的。”
“……”
“你在我失败前想要给我提示,是否说明,你要给我放水。那请你告诉我,我这一次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我没有那么大的权限。但是我能告诉你,你会被当成魔族,当众处刑。”
戴月看着手中漆黑的神剑,心里一沉。
“时间快到了,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拯救……你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担负不起那么重的责任。”
“你的做法或许没错,但不一定是对的。按照……他们的算法,把「她们」都杀死,这个世界得到拯救的概率有六成。”
戴月打断声音:“那她们都好好活着呢?”
“十万分之七,与异界的通道会被彻底关闭,这个世界得以保全。剩下的可能性里,这个世界会被异界彻底污染。”
“你当初答应参加项目,也是为了成功吧,这样你就能让他们兑现你的承诺,从低维跃升到顶点,成为高维世界不可触碰的存在。”
“我问你,项目成功的可能性,六成和十万分之七,你选哪个?”
那声音说得很恳切,对于陌生人来说,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可它没想到,戴月显然不知好歹。
“这个世界能循环到我这一轮,她们是不是已经被杀死很多次了呢?”
“为什么没人在意她们的人生啊?”
“你们这么厉害,却不能直接干涉这个世界,只能指望我这种低维喽啰为你们奔走。”
“是不是有限制啊?”
“……”那声音沉默了。
“如果不想我失败,你最好想办法帮我。”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大项目,忙到飞起!!!!!!啊啊啊啊放我回去写文吧!!!!感谢在2023-01-3001:52:48~2023-03-0401:3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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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魔压
◎圈套之中◎
“我的确有办法。”那声音却没有藏着掖着。
戴月下意识有些不安地握拳,“什么办法?”
“换命,用你的命换她们的命。”
戴月背后毛毛地洇出一层汗,对于死亡,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突然有点愤怒,却不知道怒火该往何处发。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开始她就想着保命,想着好好活下去,想着带所有人一起走向美好的未来。明明她已经殚精竭虑地避免掉一切原著的灾难,明明注定会死的人现在都好好地待在她的身边。
现在这个可恶的声音突然告诉她,想要别人幸福必须牺牲自己。
“没必要去救,你知道吗,她们本来就是注定要为这个世界牺牲的。她们……她们就是这么设计的。龙傲天没了可以再塑一个,只要她们把自己身上的好东西都献出来,交到同一个人手里,她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任务完成,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那声音笃定戴月知道这个方法以后必然会被唬住,又急急道:“这是天意!若你等到成功升维的那天,你就知道按我说的做才是对的,你会感谢我的。”
戴月感觉吸进身体的气都是冰冷的,她战栗着转过身看了看明霓夜,她坐在王位上已经有了几分妖皇的风采。明霓夜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戴月下意识地想,这之中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巫妖两族对她的态度,是不是刺伤了她的心呢。
戴月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姜濯筠的脸上,她还没有跟她表白。明明她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难道最后却是一个生离死别的结果吗?
她想过,等待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就问问姜濯筠自己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她甚至想过,破坏了姜濯筠的道侣大典,要赔一个更盛大的给她。原本只能仰望的人,这辈子离她这么近,好近好近,近到她身上的光环刺得她想要流泪。她多想再靠近一点,她几乎要成功了,可是现在,更进一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声音兀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天意,你明白吗?”
“天意。”戴月声音闷闷的,“天意,就是让她们大义凛然地牺牲吗?”
明霓夜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的价值是血脉,以及一颗爱得纯粹的心。姜濯筠是如高天孤月的神女,她的价值是家族,与背后的滔天权势。白荼是锋利的刀,她的价值是忠诚,能够料理一切阴私的脏事。祁望舒是有把柄的野心家,她的价值是谋算,功成之后能轻易取而代之……她们被辜负被欺骗被背叛了一遍又一遍,谁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永生永世在泥淖里挣扎,最后只是沉默地隐入沼泽里。
难道,自己迄今为止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吗?所有人都会按照既定的轨道永不回头?
戴月看了看明霓夜与明姬相似的眉眼,那已经没有往日的不谙世事了。
——不是的。
虽然戴月自己没有几分把握,但还是升起了微弱的自信——她们已经和当初的她们不一样了。
“还坚持你那愚蠢的看法吗?”
戴月长吁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来。
“天意?你知道龙傲天最喜欢说什么话吗?”
那声音只觉得戴月在发疯。
“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声音也被气笑了,“非得选一条死路,神仙也难救。”
“看在你目前还能听见我说话的份上,我提醒你,小心祁望舒。”
时间恢复正常,此时荆棘神殿的大门被破开,浑身紧裹着细白绸缎的女人就站在门口。
时近日落,血色夕照从王座背后的荆棘疏漏中透出,显得王座上的人与侍立两旁的红袍使者多了几分不可窥探的诡异与神秘。
白绸女人看清明霓夜的脸之后竟是震撼不已,“明缈,你!”
明霓夜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心里不安,但她面上维持得很好,甚至没给对方一个眼神。然而落到对方眼里,这就是彻彻底底的无视,白绸女人裹到头顶的绸带似有生命,一圈一圈滑落,堆积在肩膀上。她睁大她那双没有瞳孔的青白色眼睛,一张妖冶的脸上满是气急败坏。
“明缈,你竟敢无视我!”
她尖利的声音刺得在场众人一阵恍惚,“明缈”二字更是说得咬牙切齿。一旁的蛇族曲曼青暗道不对,就见白绸女人祭出那只邪门的三足金乌晷,不管不顾地催出致命一击。
这下糟了,若是被轰个稀碎,龙神血可怎么取啊!曲曼青急得手脚发麻,又不敢出手阻止。她不禁十分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看一张脸就能疯成这样,这代明姬也不像是有脑子的。
天阶法宝以上的攻击,只有更强悍的法器才能接住。戴月眼见那惨白的邪门招数就要往明霓夜的面门招呼,当即提起神剑抵挡。
然而,短兵相接的那一刻,戴月却觉得很不对劲。挡下这招实在是太容易了,迄今为止所有事情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目的是要她挥出这一剑。
荆棘神殿在归一门旧址上,四处都是游荡的魔气,归一门战后没有资金去修补,只能一直闲置着。积年累月,那些魔气早已深入地髓,这几年归一门倒是有余力清理了,然而总是收效甚微。
戴月虽说是剑主之一,实力也才元婴,这一剑挥出去后却仿佛牵动了方圆数十里地髓中的魔气,那些魔气好像活了一样,从旧址碎裂的地面喷涌出来。荆棘神殿因为地基不稳,穹顶的砖石被震颤倒地,露出里面的暗红结构来。
在场的外来者多数来自于放逐之地,对这一幕很不陌生。魔气就如同深黯的云翳,一部分随着戴月挥剑的姿势,被消解在惨白术法之中,剩下的如同地心蹿出的火焰,冲向戴月手中紧握的漆黑神剑。
就好像是,伪魔域。遮天蔽日,吞噬万物,是放逐之地经久不散的梦魇。
吸收了大量熟悉的魔气,那把剑嗡鸣起来,就好像有什么要苏醒一般。戴月站在中心没有感觉,在场众人却纷纷捂住耳朵,膝盖下弯,似乎在承受重压。
那剑无端向上空劈出一道剑气,戴月只听“咔啦”一声,白绸女人身侧的古怪圆环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这也就意味着,入侵者造出的隐蔽空间不存在了。
魔压冲破阻碍,像一条桀骜的黑龙,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势迅速往上飞。在场双方脸色都不好看,有结界护着,不论输赢都不会牵扯到外人。一旦事情败露,非但这些不速之客要被处理,她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也要被兴师问罪!
白绸女人和妖族显然对法器十分有自信,他们也没想到会有败露的可能,所以并没有派出很强的战力,两个准家主实力加上一大堆附庸掳走一个人实在是绰绰有余。
在正道的地盘上凭空出现这么多妖族,而他们是为了擒拿另一个组织的头目出现的,甚至这之中还有魔族。偏偏选地好巧不巧在天道宫附近,甚至在死狱来使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多么荒谬啊,这不是在维持秩序的仙家面前狠狠挑战底线吗?
这组织里还有来自各大宗门的弟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魔火之乱时各宗门叛徒频出的场景。戴月反应过来,她好像就是那个猎物……现在被收网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一个人挑出来说她是魔族,她根本百口莫辩。
白绸女人才没有这些顾虑,她当机立断直接发动攻势,掳走明霓夜之后迅速离去就能从被动里抽身,剩下的烂摊子怎么也算不到她身上。
魔气还在熊熊升起,戴月有心阻止却又怕横生枝节,再挥剑不知道还会引发什么动静。她只能说:“各位,四下撤了吧,若是外面来人……”若是外面来人那可说不清了。
然而这时上空出现了一艘飞舟,是先前应承要来觐见皇女的朔风妖族。掌舵的蛇妖先是盘桓不定,找不到皇女的所在地心急如焚,所以一看见冲天的魔压才知道原来是皇女被关在结界里了。他们哪敢耽搁,当即直转而下。戴家魏家两位家主落地还没站稳,就发现皇女即将受到妖都一方的攻击,也顾不上寒暄,甫一露面便要加入战斗。
场面越混乱,戴月的心就越凉,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
曲曼青此时已经萌生退意,如果正道那几个掌门人赶到此处,他们带的人根本不够死的。这么多人折在这里不值当,若是被俘,妖都和鸿元大陆并不对付,要妖都来把他们引渡回去,她曲曼青可丢不起这个脸。
“明姬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不如我们……”
“何人在我东界撒野——”
戴月听到空中传来一声怒喝,她闭了闭眼,这是天道宫司刑使邹乱的声音。这威势比起先前遇到的喽啰强上百十倍,还在缠斗的妖族当即退开,守在自己的主子身侧。
先前从飞舟上赶来的家主毫不迟疑地站到明霓夜周围,等候她的发话。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都是从天道宫方向赶来的,其中不乏熟面孔。他们踩着各色法器,在归一门旧址上空围成了一个圈。东界陡然出现如此多妖族,这是要突袭鸿元大陆吗?但是为什么这两边的妖族好像在交战的样子?
当然真正吸引他们前来的还是先前骇人的魔压。一百个妖族都没有一个魔族要紧,毕竟魔族是真真切切在这片土地上犯下恶行,让整个鸿元大陆流血流泪的种族。有眼睛的都能看见,那个没戴面具的女剑修拿着一柄魔剑,那魔剑通身的煞气引人侧目。
天色暗下来了。
轩辕长庚踩在佩剑上,他举着照明法器,居高临下地睨着戴月。
“原来,论剑大会的魁首竟是魔族,还跟妖族狼狈为奸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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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相似
◎为什么当年不可以◎
“归一门戴月,你……”
邹乱是认识戴月的,他甚至颇为赏识。或者是说,只要是剑修,就很难不在论剑大会之后忽视戴月的成就——作为普通修士面对凤凰血脉以弱胜强,最终赢得传说中的神剑,这经历看上去越光鲜越顺利,就越能想象这一路走得到底有多难。
为什么一个风头正盛的准剑主要作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来?
戴月只觉得外面的声音都模糊得厉害,祁望舒就站在她身侧,不到五步的距离。她看过去,对方脸上的赤铁面具把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
祁望舒对戴月的目光无动于衷,她正整理着明霓夜的头发,先前明霓夜摘下的赤铁面具也被她好好地戴回去了,在深渊字符的加持下,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明霓夜。
那双手离明霓夜的脖子那么近。
戴月喉咙堵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前看来除了她,其他人都没有暴露,但是只要她做了多余的事,明霓夜的安危怕是不能保证……这就是祁望舒的态度吗?
这个锅她不得不背,这样的话,所有的损失只会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只要她戴月背了这个锅,大家就会没事,对吗?
“归一门戴月,见妖魔不及时上报,意欲何为?”邹乱头疼不已,扯上魔族,戴月只要说错一句话就能被轻易否定一切。
人越聚越多了,张张面容融进夜幕里,瞧不明白。他们乘着法器高悬在半空中,只要能说话,就具有审判的能力。戴月不知道接下来落到她身上的会是什么样的刀,她只知道她一定得受着。
云不厚不薄,笼住月亮,阴恻恻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邹长老,此言差矣,”轩辕长庚知道时机已到,当即站出来道,“我能理解您的惜才之心,然而魔族面前惟有立场,您这是要包庇一个魔族吗?”
停留在不上报怎么可以?这罪名可不够。当然是一棒子打成魔族才好,轻则流放伪魔域,不可踏入鸿元大陆半步,重则择日处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是魔族?还不把她处死?”
“怪不得,若是魔族的话,赢了凤凰后裔倒是正常……区区归一诀,怎么可能翻得了天。”
“做了这么多恶事,就是为了谋算天道宫的神剑吧?要我看,应该尽快把神剑收回,留在归一门手里怕是养虎为患!”
“……”
“归一门包藏祸心,衰败这么多年还没服气么?魔火之乱就在背后捅刀,现在干脆养了魔族在门中!实在是令人不齿!”
听到这句话,祁望舒的头稍微抬了抬,直直地望向说话的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明明是她一手造成的局面,她突然有点好奇戴月的想法。祁望舒站在戴月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这很罕见,从一个势弱的幼年魔族到如今的模样,她从来没有好奇过一个棋子的想法,她没有那个闲心去关注别人,她向来只关心结果。
「她当年也是面对这样的场景吗?」
这个念头像蔓草一样在祁望舒心底疯长,从记事起,那个人面对她的时候就没有笑过了,那个人的眼里从来没有她。她突然想起那天,她提着裙子在长廊上狂奔,黑与橘色的壁画震颤着晃眼异常,最后她看见那个人把剑横在自己的身上,殷红的血珠如雨,下了整夜。
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沾满了雨水,温热发黏的,不受控制地朝四处涌去,她留不住啊。
她想不通,为什么所谓使命无法拒绝,又是谁把枷锁强加在那个人身上。就是这些人吗?把她高高捧起,到死都要被当成一个靶子,只要竖起来就能让松散的势力往一处使。
来啊,都来恨这一个人,是因为她,你们才会落得这个境地!
多么划算的买卖啊。
她来讨债,应该不过分吧?明明是这个世界先欠那个人的!
“祁望舒。”
戴月对着她做了个口型。
“我答应你,但你要保护好她。”
祁望舒手猛地一顿,在这一刻她明白过来,王座上坐的哪是明霓夜,分明就是她自己。只不过她不清楚,那么冷漠的人会不会也有一瞬间想过她以后要怎么办呢?
场面胶着,两方都不能轻举妄动,若是处理不好就得有一场恶战。
戴月偷偷确认姜濯筠脸上的面具,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一切也不是那么难接受。然而对方下一秒施施然把面具解开,往前跨了一步,站到了戴月身边。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是……姜师姐?!”
戴月惊得指尖都有点发麻,她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最怕的就是把姜濯筠扯进来。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或许要换命的解决方法,但是她唯一所求,就是让姜濯筠光明正大且自由地活着。
然而这一幕狠狠刺伤了轩辕长庚的自尊,“姜濯筠,你这炉鼎之身竟选择和女人厮混,真是自甘堕落!”
“炉鼎就是天生用来被我等采补的,你天资优异,若弃暗投明,杀了此魔将功赎罪,我以轩辕城为聘,保你衣食无忧。”
姜濯筠的炉鼎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此言一出,多方肆意打量的眼神就向她投注而来。炉鼎哪里算人?长垣城和天道宫金尊玉贵教养成才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不堪的玩意儿?
如果只是摘了面具,戴月还能指望长垣城兜底,但炉鼎身份被拆穿,这叫姜濯筠怎么回头?戴月怒从心起,轩辕长庚是要毁了姜濯筠的名声!
为什么就容不下她呢!
“轩辕长庚。”
戴月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尚能保持沉默,但是现在她已经起了杀心!
“你该死!”
她正要出剑,袖子却被姜濯筠拉住了。
“轩辕长庚,就你这样的还是算了吧。”
戴月听到姜濯筠说话,一时反应不及,愣愣地转头看她。
姜濯筠扯开一个笑,还是那张玉雕神女的面庞,此时却邪气横生。那个最是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标杆修士,在她身上已经无影无踪了。戴月无端地想,若是任人摆布的偶人生出了活人气,或许就是这样邪异吧?
想到这里,戴月莫名有些高兴。姜濯筠能为自己着想了,至少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大义处处牺牲自己,她早该这样活着,为自己而活。
姜濯筠看着轻松,心里却有些忐忑。她拿不准,那些往日桎梏她的一切,类似家族荣耀、宗门风骨,她统统抛在脑后了。她只知道她现在不想和戴月错过,哪怕受罚也要待在一起。
但是这样的她,还会被爱着吗?除了那些闪耀的名头,她还剩下些什么呢?炉鼎资质处处受制,天才是假的;并不是长垣城主之女,身份是假的;靠着邪门歪道才能堪堪升上化神,连修为都是假的。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她又为什么要追逐一些注定要离她远去的东西呢?她只有想留在戴月身边这个念头,这个微不足道的念头,是真的啊!
她轻轻地握住戴月的手,有点冰。戴月深吸一口气,没敢再回头看她。姜濯筠低头,她与她十指紧扣的地方慢慢回温,仿佛戴月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是暖的。
戴月环视四周,她换命是为了救自己在乎的人,为了让在乎的人生活在安定的世界上。如果未来会顺带把这些指责她的人也救了,她总觉得自己吃亏了。她哪有那么伟大,她只想平静地活着。她有什么?一个残破的系统,时而上线时而失灵,给出的提示全都语焉不详。她又要做什么?拯救世界?这太荒谬了。被简单设局就差点爬不起来,虽然她不信天命,也难免觉得无力……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个局面呢?
“我乃焚川鳞主之女……玉京。”
荆棘王座被白荼编织得很宽大,狰狞虬结的暗红色骨架上,明霓夜的身形稍显瘦小。然而她的赤铁面具上刻着寻常修士从未见过的黑色纹路,看不出深浅,两侧侍立的赤袍人更是散发着惊人的气息,几位露面的家主每一位都在化神以上。
她陡然开口,场面迅速沉寂下来。
“至此地,遭妖都算计,幸得戴真君出手相助。然此剑殊异引动魔气,实非她所愿。”
听了明霓夜这番话,场上最吃惊的反而是戴月——明霓夜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吗。
明霓夜心里只想着保住师姐,没有注意到旁人的讶异。她生平甚少产生过紧张的情绪,这次发言并不在事先排练好的流程里,贸然出手只能赌一把了。
焚川鳞主是近百年唯一飞升的妖族,在鸿元大陆也享有盛誉,至少朔风冰域在他治下并没有动荡。身为高等妖族,还是有人卖她几分薄面的。只是妖族内斗可以不追究,魔族的嫌疑仍然没有洗清。
“玉京鳞主,寻常修士不可能触发魔压,您敢保证她是我人族修士吗?”有人扬声问道。
又有人举起手中的法器:“我有一物能验明正身,若非我族类,势必不能在此镜中显出真身!”
轩辕长庚也拿不准戴月是不是人族,在归一门数年没被发觉身份……应当不可能吧?他于是说:“若是人族,能引动魔压,也有通魔嫌疑。我等不可如此武断,还是就地搜魂上佳。”
邹乱一听搜魂,眉头紧皱,当即转向那个手持法镜的修士,“这位道友,你那法器有几分可信?”
那修士自信一笑,“几分可信一试便知。”
语罢举镜向旁人一照,人修在镜中毫无变化,妖修则在镜中呈现原型。然而照向地上的戴月,镜中却一片空茫,什么都没有。
“她……她不是人修!”众人脸色一变,迅速炸开了锅。
轩辕长庚大呼:“戴月此人竟是魔族,在我正道潜伏多年,属实居心叵测!死狱使、司刑使何在,还不赶紧将她处决!”
“归一门私藏魔族,难道是要效仿卫朗重创我鸿元大陆正道同僚?”
一句接着一句都是要给她定罪……戴月的心沉到谷底,明霓夜争取到的片刻喘息让她有了一丝希望,这半路杀出的修士仅用一个法器就将局势逆转。
是啊,她确实不是人修,她是巫族。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
“何人在我归一门撒野?”这声音有些尖锐,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鱼泠鸢半白的发丝在夜幕下极为明显,她脸庞瘦削,薄薄的单眼皮显得有些刻薄。眼前的场景让她想起了过去,当时也有一个人站在口诛笔伐之下,最后无处可去,只能以死谢罪。而她自己为了保全归一门的基业,自愿投入死狱之中。
没想到她有出来的这一天,也没想到连这种场景都能在她眼皮底下重演。
“我门内之事,还轮不上外人插手,过几日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顾不得旁人的眼神,她提起戴月就走。鱼泠鸢手劲大得出奇,像是铁钳一般不容拒绝。奇怪的是,动作虽然看着凶恶,戴月并不觉得疼痛。
这位师伯很温柔。
她头脑一懵,不远处师父也到了,正和众人说着什么。
然而祁望舒站在原地,那双眼睛冷得骇人。
既然能这么做,为什么当年要看着她死去?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在和单位扯皮离职的事情,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最近才整理好心情。不好意思大家,我更新晚了。
虽然很艰难,但是我下半年要回学校上学了,时间上可能会好一些。以后毕业了找工作一定要记得调查一下工作的地方,希望大家不要碰上不好的工作环境。
然后说一下我对后面章节的改动,因为我没有系统学习过小说写作,回头再看的时候结构有点松散,所以之后我会在叙事方法上修改一下。
目前的写法有点偏向游戏文本,我埋了很多细节在各个章节里,如果一口气读下来可以把这些碎片拼成一个较为完整的配角故事,算是一种探索向的彩蛋。但是缺点是由于我没能好好更新,线索会断,阅读体验不好。
我会认真打磨接下来的剧情的!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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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迟暮
◎是美人更是英雄!◎
鱼泠鸢从死狱离开之后时常做梦。
少不经事,只知追逐剑意,却不清楚过于执着是要被割伤手的。金戈刀戟之气转瞬即逝,回过神来手心徒留鲜红的伤口。
青年时春风得意又突逢巨变,万丈高楼一夕崩塌,她在垭口听了三天三夜的风,没能参透师父临终前为何要她不怨不憎。
有时候她梦见自己死了,倒在死狱冰凉的地上,万般不甘抵不过寿元已尽。百年以来,死狱中驳杂的灵气已经不能让她存续,吐纳间可堪比凌迟酷刑。在偌大的死狱里,只要身为正道修士,就必然会在赎清罪孽之前熬到油尽灯枯。
当然也有人会为了活下去堕入邪魔外道,然而一旦如此,就断送了离开死狱的可能。身为正道,她有不能让步的骄傲。她始终坚信着,自己会有一天能出去,她记挂着一切,她要亲眼看一看人间。她想知道自己的牺牲是不是有价值的,她和她的宗门当初做的是不是对的。
只是这梦啊,往往都在她“身死”之后无疾而终。
鱼泠鸢似有所悟,她并不忧心死亡本身。若是她一定要死的话……
“莲华。”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鱼泠鸢瞳孔微缩,有多少年了呢,很久很久没人叫她这个字了。
“玄衍,这种时候你还有空来寻我吗?”鱼泠鸢轻巧地敛下诸多情绪。
铜镜中,对方风采依旧,而她已然两鬓生霜。
“雾泽灵洲的养魂叶无用,归一门的天池秘境也无用吗?”玄衍一来,对她的状态就了解了大概。世上天材地宝千千万,不是没有回补修为境界的,但是以鱼泠鸢如今的身体,能承受的几乎没有。
鱼泠鸢抿唇一笑,“凡事皆有定数,你也不必再多为我费心。”
“鱼莲华,”玄衍上人一字一顿地叫出她的名字,“对我说也就罢了,同样的话你会对着甘于卮说吗?”
听到他提及甘于卮,鱼泠鸢有一瞬间的怔忪,她勉强翘翘嘴角。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玄衍上人又道:“当年你莲华剑主的盛名更在天道宫之上,若是归一剑仙在世,想必不愿见你如此。”
“无需多言,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就……多加休养吧。”玄衍上人丢下这句话便消失在原地。
鱼泠鸢看着铜镜,拿起了梳子。自己的手不似从前,变得干瘪皱巴,指关节微微突出,皮肉薄处显出层层褶皱来。她轻轻地从上往下梳了数次,圆润光滑的梳齿上截留了五根头发,仅余半根是黑色。
她看了好一会儿。
“回禀师伯,人都已到齐了。”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把铜镜扣在案上站起身,鱼泠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戴月站在回廊边,姜濯筠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默默挨着她坐着。
然而鱼师伯似乎并不只带了她一个人来,过不了多久,原本空荡的院子就塞满了人。戴月粗略一看,都是剑一脉的内门弟子。
人一多便会有流言,戴月不费神听就会有大把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
“这位剑主说是要传授一些剑诀,我看她修为并不是很高,今天这一趟值得来么?”一个年轻弟子乐呵呵地问。
另一弟子立马凑上去,“就是啊,虽说那位是掌门尊上的师姐,可是她进过死狱啊……”
“你们少说几句。”一个些许沉稳的女剑修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开口打断。
年轻弟子见她身后跟着剑脉长老,一时不敢造次。然而那长老越过他们径直往内院走去,似乎是要通报什么,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师姐,您在师父师叔面前都是能说得上话的,门路肯定多些,还恳请您指点我们一二。”
那女修一听,面色也缓和了几分,“看来事出突然,你们师父并没能来得及告知你们那位剑主的底细。”
“你们且看这院中有何不同。”沉稳女修问道。
围在她身侧的几人七嘴八舌道:“院落后山便是峭壁,四处荒凉且艰险。”
“院中建材皆为石料,连一丝木柱、窗棂也无。”
“中庭无木,亦无花草,相比门中各处少了生机。”
那女修听了这一句才微微颔首,“正是。”
“我师父说,那位剑主自带先天金气,刑克万木,更是驭剑能人。年少成名,与天道宫的玄衍上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甚至可以说稳压一头。”
“而这成名过程,更是惊世骇俗。迄今为止无人能如她当年那般骄矜好战,甫一迈入剑主领域便给天下剑修下战书。应战之人如过江之鲫,然她越战气势越盛,气势越盛风头越劲。在归一仙宗内尚无人侧目,行走鸿元大陆更是横行霸道。”
“……竟是如此了得之人!”有人抚掌赞叹。
又有人疑惑,“为何这样的人物会被死狱所限呢?”
若是真如传闻这般强悍,在死狱使者面前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归一门剑修一脉,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秘辛,只是这些话向来是被禁止讨论的。做了师父的三缄其口,现在还是弟子的自然不明所以。
提到这就难免追溯到楚铮,即使她最后完成了她作为卧底的艰巨使命,即使这段被打成叛徒的不光彩历史,在不久之前大白于天下,归一门还是不能大肆声张。
一束光本是无罪的,但是它打在肮脏的角落里,让所有阴私算计曝于人前,它便有了罪。
“往事休提,往事休提。”
戴月跟着接引的弟子来到一处别院,让她没想到的是,祁望舒已经到了。戴月暂时没想到还能和对方说什么,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祁望舒是以“岳代”的身份来的,拜在她师父门下,自然有机会接受召见。
一盏茶后,鱼泠鸢也到了。只不过,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祁望舒,像是在通过她看另一个人。
祁望舒如鹰隼的眼睛狭长锐利,与温和的楚铮一点都不相像。可能有血缘关系存在,鱼泠鸢再怎么刻意忽略,总是会觉得师妹就站在她面前。
“哈哈,”她伸手去拍祁望舒的背脊,“想学剑吗?”
祁望舒其实预想过很多次见面的场景,比如对方会虚与委蛇地攀附一下关系,说起往事或是展现自己的愧疚。她也猜测过对方可能会是冷硬一些的行事风格,毕竟当年飞升之资却甘愿被折断翅膀,这种试图一个人扛起所有的责任心并非等闲之辈能拥有。
祁望舒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她只觉得鱼泠鸢就像那个人一样不会为了眼前的小情小爱停住自己的脚步,永远有更宏大的道要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成全。
她是不会为了渺小的人和事停留的。
祁望舒没想过,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背脊上还残存着她手心的温度,就好像这几下瞬间把她拍回了十分久远的过去。
魔族幼年即背生骨翅,骨翅萌发时,整个背脊疼得快要裂开,通常折磨得她彻夜难眠。可是那个时候,那个人已经断断续续想起了往事,待她也迅速冷淡下来。
她哪里能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在无数个发着高热的午夜无助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却得不到一个眼神。但是她意识模糊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背脊。她想睁开眼睛确认一下,却抵不过汹涌的困意。
再醒来已经是永别了。
她突然有一点后悔。
“我想学。”
鱼泠鸢似乎很高兴地点头,“那真是太好了。”
鱼泠鸢觉得,问这个孩子,师妹有没有怪过他们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想尽自己可能,对这个孩子好一点,再好一点。
“不过我的绝学大概率要让你们之一继承……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收过徒弟,不忍心让它断绝。”
不论戴月现在是否被所有人敌视,不论祁望舒身上是否流着魔帝的血,在鱼泠鸢面前,她们仅仅是师弟的弟子和师妹的孩子而已。
“那么现在!”鱼泠鸢突然打了个响指,转身往后跑去。
她半白的发丝飞扬,归一门的水色长袍随着她的动作剧烈翻飞,就像一条无羁的鱼跃入汹涌的浪潮。好战分子怎么可能会因为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老去而变得束手束脚呢!
四周的建筑剧烈响动起来,鱼泠鸢将要撞上墙的时候,那墙颤动着缩回了地底。她一路跑,周围将要阻挡她的一切墙体石块就像滴入湖中的墨水一样四散消失。
“归一门的徒子徒孙,还不快跟着你们的老祖学本事!”
在院中的,在回廊的,在她峰头任何一个角落的弟子,都听见了她的呼唤。弟子们水色的影子像是浪潮一样朝着崖顶涌去,一呼百应,层层叠叠。
地脉中金气大盛,阴云密布的天也被这金光捅出一个窟窿!正午时分的强光倾泻而下,映照在她的剑上亮如火光,仿佛在嘉奖这位驱散阴霾之人。所有剑脉弟子佩剑都发出嗡鸣声!似在回应此峰主人的大笑。剑气从她身上肆意显露,站在崖顶的她本人就像是顶天立地的一把剑,锋芒毕露!
到底值不值得来?能学到什么东西?
如果身为剑修,还亲眼目睹这一切,就会明白这些疑问是多么愚蠢!
弟子们从四处奔来,戴月离得最近,冲在最前面。身后如奔雷的脚步声,身前耀眼得不似此界中人的剑意,让她无比振奋!
原来鱼师伯是这样一个人!
数双或惊愕或狂热的眼睛盯着她的背影。她孤身立在崖尖上,随即转身扫视一圈,面容年轻得不像话。而后直挺挺向下倒去,嘴里还说着:“跟我来!”
戴月急忙冲上前看她,只见对方将身一扭,脚下踏着一把剑,还龇牙对她笑呢!戴月正要拔剑,祁望舒却比她更快,径直冲了出去。
“真是够疯的。”
【作者有话说】
我五月份阳了!!!真的会谢!!!现在开始我要好好更新!
第96章 倒流河
◎时间是一条河◎
肖崇云自从来到涉幽宗之后,所见所闻无一不在挑战他的认知。就像他原本认为,从十方台调离是一件表面“养病”实则流放新界的处置。
前一秒还在忧心任务失败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新界”居然身在伪魔域之中,还绵延数百年之久。伪魔域遮天蔽日,而新界上空却有一个圆形的豁口,阳光雨露出入无阻。若不是土地上还留着魔气侵袭的痕迹,这里几乎与外界无异。
也不能这么说,肖崇云抬眼望去,远处千万丈高的漆黑魔气高墙好似某种围栏,而新界之中的人就像是所谓神祇豢养的家畜。听涉幽宗的信徒说,这样的“围栏”还有数个,分布在伪魔域的各个角落,互不联系。
对于鸿元大陆的修士来说,放逐之地就是蛮荒之地,除去巫族祖地和妖都之外,剩下的实在乏善可陈。噬日王朝倒塌后,残余的魔气逗留在原地,积年累月凝实了不少,成了各方无从下手的烂摊子。只不过这玩意儿几乎没有外扩的能力,除了放逐之地原住民看着不爽,也没有别的威胁了。
进入伪魔域的修士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由着这个特性,鸿元大陆逐渐也有了流放这一惩戒。然而肖崇云时常见到涉幽宗那位不能言说、不可直视的圣子,以及涉幽宗信徒自由出入此处,想来魔气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构成威胁了。
一般来说,对方主动让步显露出一些隐秘,是对他有信任的表现。肖崇云暗自思忖,自己到底是凭什么得到了严决明的信任呢?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在伪魔域之中,有座漆黑的高塔。它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静静地伫立着,与十方台的白塔遥相对望。信徒并没有约束肖崇云的行动,肖崇云总觉得这是严决明刻意想让他发现的隐秘。
入塔的机关是个颇为复杂的法阵,但对于肖崇云来说,这个法阵无比熟悉。他凝视着法阵中央灵气与魔气纠缠的印记,回想起第一次在上古残篇中见到它的场景。复杂精细,想要解开印记的一点点好胜心推开了他学习阵法的大门,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印记叫“门”,解开它就能进入门后的世界。
“推开这扇门就不能回头了”,肖崇云心底蓦地升起这样的念头,然而印记的巧合又让他觉得这是他不能拒绝的天命,仿佛他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推开此门而存在于世间的。
解开阵法的瞬间,黑沉的伪魔域彻底死去一般,魔气不再交汇,原本稀薄处流动的天光被某种不知名能力凝固,就像极北之地太阴寒气侵袭的海,处处都有猛然顿住的浪。围栏中的信徒与人并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有圣子睁开了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
肖崇云看见了苍白的门,门后……居然是他自己的背影?!在“自己”的旁边,严决明正为“自己”翻着卷宗。
“肖崇云。”身侧有人叫他。
肖崇云侧头一看,严决明把卷宗翻开,递到他的手边。肖崇云心里悚然一惊,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想往后看一看自己是不是还站在原地,却被严决明拉住,这只手背上睁开了一只苍白的眼睛。
与这只独眼对视的一瞬间,肖崇云只觉得胸腔似乎被什么狠狠踩踏了,他艰难地呼吸着,眼前却止不住地发白。直到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尖锐的疼痛,他恍惚间看见一丛微弱的黑火,直到黑火把苍白燃烧殆尽,他才回过神来。说来也奇怪,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之后,先前喘不过气的感觉竟然散去了。
“时间是一条无法倒流的河。”严决明说。
肖崇云觉得严决明是在解释阻止自己回头看的原因。
严决明:“肖大阵师,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只是卷宗之中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你当如何?”
肖崇云诧异,“是关于什么事件的卷宗?”
“是天命书写的卷宗,你我都在卷宗之中。我知道你来涉幽宗是在执行任务,我还知道你执行的任务是什么。可惜的是,你最终没能完成,因为过不了多久就会是你的死期……”
肖崇云大骇。
严决明没有把肖崇云即将要催发的进攻法阵看在眼里,他只是缓慢地问了肖崇云一个问题:“你认为天命可以改变吗?”
肖崇云发现在黑塔中并不能聚集灵气,他也摸不准严决明事到如今说这些是不是在戏耍他,于是他有些颓丧地说:“天命,上天注定的命数,岂是我一介修士能够左右的?”
“其实不然,”严决明手背上的眼睛闭上了,像是沉入梦乡,“天命之上还有更高的天命,要改变此界天命,势必要招来新的天命。”
“我严决明的死期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当噬日魔帝从歧渊升起、践踏此界之时,我涉幽宗所有人本该殒命于魔火之中。然而我窥得天命,又引来新的天命,涉幽宗方能绵延至今。”
肖崇云虽然将信将疑,还是迅速冷静下来,他手里的卷宗因为紧张被攥得发皱。
他不赞同严决明的话,“严决明,你并非巫族,为何如此执着天命?我界修士与天争命,其中的抗争乃是磨砺道心、坚实体魄的必经之路,岂是你一介逃避命运的懦夫能领会的!你口中的绵延,不过是苟且偷生,如今的涉幽宗哪还有半分药宗的样子?”
严决明挂着诡笑:“我宽恕你的无知,如果你并非一无所知,那我接下来提及的事实将毫无意义。”
“若我告诉你,你的死亡,或是我的死亡,或是几代人不计后果的牺牲,都只不过是天命之子的垫脚石,你还会拥护这不平的天命吗?”
肖崇云知道一些谶碑的事,他临行前甘于卮似乎是说了一些关于“气运之子”的传言,即使他不想承认,他还是略微相信了严决明的话。
“肖大阵师,我今天同你说这些也是想告诉你,天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借助紫焰瞳神的能力,只有它能与可笑的天命抗衡。此界天命,尽在卷宗,此物乃是瞳神所赐,具有生机。比之昆仑谶碑或是巫族预言一类的死物,更加可信。”
“瞳神赐福信徒,使之不受妖魔侵袭,而涉幽宗作为药宗,更是把赐福化为极乐粉趋避妖魔。伪魔域治下,信徒安居乐业,比之此界天命安排更完满。肖大阵师,鸿元大陆修士向来锄强扶弱、心怀慈悲,我所做所为亦是暗合此道。若你认为这是逃避天命的懦夫行为,便让我独自承担骂名吧。”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肖崇云哑口无言,随即看起了手上的卷宗。
祁望舒正在下坠,周遭传来破空的声音,她扭头一看,戴月踩在寒酸的弟子剑上追了上来。她没有继续看戴月,她会站在这里,只是听说神剑原定的人选是鱼泠鸢。她只想学会传说中归一门掌门才会的归一心法而已,凡是不能达成她目标的,她绝不会浪费时间。
如果时间是一条河,她反而能松一口气,只要她移山填海,只要她把此界颠倒过来,这条河就能倒流了。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别人能怎么对待她,此界生灵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只是想回去罢了。
严决明说过,瞳神能穿梭于时间的各个角落,只要能恢复实力,作为交换,让她这个飘零的孤魂去到想要改变的时间点想必不是难事。
她在被诅咒的爱意之中降生,她的母亲是一柄淬毒的祭品。很长一段时间,她憎恨过母亲的无情,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恨意逐渐被理解消磨。她算什么呢?对于鸿元大陆修士来说,她是英雄的遗孤,同时也是强敌的余孽。但对于她的母亲来说,她又是什么呢?是珍爱的孩子吗,还是执行任务时节外生枝的变数?
她走在母亲踏过的土地上,母亲的脚印安静而勇敢。脚印里有苍生,没有自己。
祁望舒找不到自己要去的未来,她只想回到过去,回到楚铮死前的任何一天,让她不要活得那么辛苦。她不用封闭自己,能尽情说想说的话,不用承受自己注定献祭的命运……她会有很多朋友,比现在还多得多,她会一直活下去,她的朋友能永远记得她。
严决明警告她,如果这样做自己也会消失。
祁望舒其实觉得这点是最无关紧要的,她已经成为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她应得的。
不知道往下落了多久,终于到达地面。众人不由得抬头,鱼泠鸢选的这处峭壁与旁边的高山形成了一处夹缝,广阔的天在此处不过二指宽。
鱼泠鸢一摆手,地面耸动,数堵土墙升起,似乎要把人群分割成更小的单元。戴月心道自己没有大度到能和祁望舒组队,第一时间就想离开。祁望舒也是如此,于是两人一人往东南,一人往西北,迅速撤开。
不过随着动静停止,土墙形成了单间。
得了空,戴月一时间有些担忧,鱼师伯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不知道会承受何种指责。
“无论如何,既然我已身在此处,一定不能辜负鱼师伯的苦心,尽力争取。”戴月如此想着,把弟子剑收回剑鞘中。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戴月身旁土墙上亮起了传送阵的符号。
戴月啧啧称奇,又是土墙又是小型传送阵,不知道的还以为肖崇云师叔也来参加了。只不过出现的传送通道非常小,戴月几乎是跪趴着蠕动过去的。她一边爬一边想,她现在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肖崇云师叔刻的——这小型传送阵简直像是小孩子的习作……一个体型正常的成年人怎么能体面地通过这里?
然而她站起来的瞬间看见了祁望舒,对方抱臂站着,没有给她眼神。传送阵关闭的瞬间,面前的门缓缓打开。
戴月:……
孽缘。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不知道我会这么快进组,明天我要去边境城市出野外,希望我能安全回来感谢在2023-06-0423:05:54~2023-08-1601:4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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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羁绊者
◎你与我是不同的吗?◎
祁望舒看着地宫的构造,一时间有些恍惚。整个地宫有些粗糙,甚至有的物件分布像是孩童习作,但这些并不能掩盖地宫像是陵寝的事实。
土墙上的刻痕有些稚嫩,不同笔触之间混杂着巫族文字,像是晦涩的祝词。祁望舒能想象到刻下这些文字的是谁,只是她看不分明。她正欲一探究竟,身侧的阵法低低地嗡鸣起来。来者戴月——祁望舒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是因为失望于对方并不能替她解读墙上的巫族文字,还是讶异于对此人丧失了应该有的警惕呢?
祁望舒站在原地,没有交流的欲望。如果她的推测没错,戴月会分到她身边多半是因为巫族印记,那是给予她生命之人留在戴月身上的印记。
戴月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圣人,被陷害后还能心平气和地与罪魁祸首寒暄。更何况在原定的世界线里,她还被这个人杀害了。她只觉得自己倒霉,要得到鱼师伯的剑,明显需要组队合作。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队友是祁望舒。
只是两人之间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只听“吱呀”一声,面前的门缓缓打开。门内是个石室,一柄漆黑的剑悬在石室中心的青玉台上,显然是归一神剑。
戴月与祁望舒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石室,这石室中有许多新鲜的痕迹,似乎不久之前也有许多人来到了石室中。只是……两人环顾四周,这些痕迹光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就像那些先进来的人凭空在神剑前消失了一般。
祁望舒心里清楚,噬日魔剑无法认主,只有得到它承认的剑修才能发挥它真正的实力,届时改天换地不在话下。然而这柄漆黑铁剑,在她手中毫无回应,说明这剑根本没有剑灵!她要如何得到死物的承认?何其荒谬!然而凭借“死物”,戴月一个外族人能引动魔气,鱼泠鸢如此将死之人能改换一峰天地,证明这剑还是有可乘之机的。
如果上一代魔剑选定的继承人是鱼泠鸢,这一代很可能是戴月。她要夺回魔剑,只能让戴月失去资格,再得到鱼泠鸢的肯定。这就是她应该做的事,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祁望舒:“此间异象,应是鱼师伯对剑门弟子的考验,你我当前行。”
戴月也想到了此处关窍,然而她没有多话,只是径直往前走了。
祁望舒并不在意,旋即跟上。
一股吸力传来,二人消失在原地。
祁望舒下意识往上看了看,朦胧间,五盏魂灯在风中摇曳,两盏明两盏暗,还有一盏如风中残烛,差一口气就要熄灭了。祁望舒于是猜,上一次通过考验的条件是羁绊,于是这次将已羁绊为条件进入新的选拔。
归一剑,你究竟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把最后一个弟子送*入神剑试炼后,鱼泠鸢也有些乏了。她想起从前师父讲起的试炼故事,每一代能得到承认的剑修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这原本是归一门的传统,可随着神剑的消失,这传统也就被迫中断了。
神剑之内自有乾坤,接受试炼之人将会被送往神剑的回忆中,根据试炼者之间的相性,每段回忆会有所不同。让鱼泠鸢好奇的是,戴月和祁望舒两人相性有些差,不知道会被送到哪一时期的归一门。
不知过了多久,戴月感觉到自己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她有些茫然。她艰难地回忆起,今天似乎是宗门采买的日子,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是因为师父看中了一个好苗子,她得采买物资照顾她。
“师姐,你怎么了?”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
戴月低头看着抓她袖子的小娃娃,对,今天小师妹也跟着她下山了。只不过这个师妹年纪虽小,却不闹腾,安安静静的,一双凌厉过分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无事。”
日头有些晒,小师妹双颊有些发红。戴月左右看了看,牵起小师妹的手去了茶摊。她掏出绢布为小萝卜头师妹擦了汗,“以后热了可以和师姐说,无需忍耐。”
“嗯……”师妹有些讷讷的。
不过此时,隔壁茶楼叫好声迭起,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只见一个通身漆黑的说书老人,摇着一把折扇,然他一抚尺四下又静了。
“……那舞姬本是敌国刺客,献身国君只为取他项上人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老翁,每次说到尽兴处便来这么一回。”
“嗐,你我本地喽啰,左不过明日再来,那些个他乡客,听后事可难喽。”
“可怜可怜……”
风言风语飘入戴月耳中,她不禁有些好奇,这老人家说书当真如此有趣么?她低头看着师妹,师妹一侧的发髻散开了些,于是她顺手把那些头发盘了回去。戴月盘发的时候只觉得十分熟悉,仿佛她从前做过许多次,然而这种熟悉感源自何处却无从得知。师妹似乎是怔愣了一会,盯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戴月这才想起好像有什么人叮嘱过她,师妹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或许师妹的母亲也曾这样为她梳发髻吗?
戴月摸摸师妹的发髻,“喜欢吗?”
师妹轻轻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往戴月的方向看。母亲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这样好了。她喝着甜汤,碗沿上的师姐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她觉得母亲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我们回去吧。”戴月一开口,师妹毫不犹豫地把捧着的甜汤放回桌子上站起来。
戴月忙道:“哎,我们可以喝完再走。”
师妹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再也不往甜汤瞥一下。
“两位留步,”那漆黑衣袍的老人追上来,“我乃归一先生,祖上有些铁口直断的本事,相逢即是缘,不如就让我替二位相一相面。”
不知道是不是戴月的错觉,老人开口的瞬间,周围的路人仿佛都停下了要做的事,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三人。不过还没等戴月细究,先前尚未散去的人潮里传来议论的声响。
“哈哈哈,又是铁口直断。”
“这老头每次说完书都要来这么一遭。”
人群恢复了先前的生气,戴月莫名卸下防备。看这状况应该是不容拒绝了,她只好道:“有劳足下。”
归一先生背手闭眼,“你灵台清明,又身负重担,是砺石之命,最锋利的剑刃会由你磨砺而出。然而神剑铸成之日便是你身死道消之时,此乃你命中一劫,亦是你之功德。”
他又转而看向戴月身侧的师妹,不禁咋舌,“这……这便是天降玄铁,终生颠沛,若是遇上砺剑石定能大放异彩、震慑八荒。”
归一先生紧盯着戴月的眼睛:“无巧不成书,若你二人注定是此消彼长、相生相克的命数,你当如何?此子尚年幼,何不除之而后快?”
戴月最不惧命数一说,“神剑不知善恶,执剑人知。若我身死是功德一件,那神剑必然斩尽灾厄,护佑一方天地,此亦我所求。命数也念事在人为,我且先尽人事。”
归一先生仰天大笑,“凡是劫,必有解,祝愿你我有缘再见。”
围观的人散去了,小师妹握着戴月的手比往常紧一些。戴月垂眸看着她的发旋,又蹲下来与她平视。
“被吓到了吗?”
师妹摇头,摇得有些用力,额前的碎发都飘了起来。她知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她不想让师姐消失。
“老爷爷的意思是,你今后说不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剑修手中的剑,是为了心中的道而拔的。若你成了大英雄,一定维护了自己的道,守卫了正义。真有那一天,师姐只会为你骄傲。”
“至于生死,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的性命担保,怪不到别人身上。大家都是会死的,仙人也会消亡,肉身会陨灭,神识会消散,更何况是我呢?”
“所以师妹啊,不要害怕,师姐会一直保护你的。”
“为什么?”师妹那双比常人锐利几分的眼睛此刻充满疑惑,显出符合年纪的天真来。
戴月一时回答不上来,于是笑道:“我是你师姐啊,保护你还需要理由吗?”
论剑大会后,鸿元大陆又热闹起来。据传数年前飞升妖皇的女儿重现人间,道号玉京。谁人不知妖皇有座行宫,内里珍宝无数,是众妖心中之圣地。
妖都各族听闻此讯心思各异,一山不容二虎,妖都已经有了一个新妖皇,哪怕这突然冒出来的玉京不做什么,也会被视为眼中钉。先前妖都不是没有派过刺客暗杀,除了一个刺客下落不明,其余都一无所获。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玉京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能任人宰割的孤女。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蛰伏隐忍数年,非但在身边聚集各路能人,还收服了朔风妖族旧部……如今想要从她手里抢到焚川行宫,怕是难了。
“明家与蛇族还没回妖都……”
人言可畏,迟迟不回妖都的明家与蛇族同样引起了猜疑,在这个节点上,另投明主不是没有可能。众人皆知,明家是玉京的母族,而玉京本身就是蛇族。
更奇怪的是,先前立场坚定的巫族,态度变得暧昧起来。论剑大会魁首戴月,拥有一个特殊的法相。而这位身负特殊图腾的巫族,似乎在玉京势力之中。
巫族上三姓,明、楚与洛,明是祖巫双眼,窥见过去未来,金印加身;楚是祖巫之心,执掌恨与诅咒,黑印加身;洛是祖巫之血,流淌着巫族本性,爱与慈悲,红印加身。
传说之中,三印如果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人必定有窥视一切的双眼、操纵诅咒的权能和感化天地的大爱。巫族面对她,不能为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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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无心人(一)
◎有爱无心◎
明霓夜鲜少做梦,梦里的焦土密林,密林之中耸入云霄的白骨塔,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在天池秘境修复身体的时候,这个梦反反复复出现,仿佛要刻在她的灵魂里。
这一次她又做梦了,梦里漫天的紫火几乎要燃尽一切,她站在白塔底层,看到一扇向下的木门。一个轻柔的女声说:“霓夜,推开它。”
又是这个声音!
明霓夜不像上次那样害怕,她知道这是梦,只要醒来就会消散。她隐约觉得,门后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东西。这个声音,这个莫名其妙的塔,究竟想要告诉她什么呢?紫火熊熊,木门立在其中安然无恙,明霓夜往前走一步,那木门自动打开了。
她踏进去,面前是一条晦暗狭窄的木梯,一直一直往下延伸,仿佛能垂到无间地狱。她看不清,直到手心突然出现一簇金色的火焰。她想捧起来照明,只是那火焰不听使唤,跌落在木梯上。“轰”一声,那金色的火苗疾驰在木梯上,以迅雷之势涂满了整个狭缝。明霓夜背后冷汗涔涔,她迫切地想要抓住烧毁的残梯,然而只是徒劳。
她开始下坠,在风与火之间。她下坠着,看着木梯在金色火光中寸寸枯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她踩到了实地。
她发现脚下踩着的,是一条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龙。伟岸而黯淡,孤寂地永眠在无人知晓的深渊底。
龙头中心,一截纤细的银色臂骨突兀地嵌在其中,明霓夜只觉得自己额心如灼烧一般疼痛,似乎此时她与脚下的巨大亡骸融为一体了。昔日呼风唤雨的神灵,如此屈辱地死去,心中却没有一丝愤怒,徒留无尽悲伤。这份难以承受的哀恸几乎压得明霓夜喘不过气,她挣扎着醒来,颤抖的手覆在面上,汗与泪混在一起已然难以分辨。
归一门上空弥漫着压抑的阴云,而鱼泠鸢似乎看不懂眼色,行事一贯高调,即使她已经不再年轻。
外面的人要审“通魔逆徒”戴月,鱼泠鸢当机立断开启神剑试炼,装了几乎所有剑峰弟子入内。剑动不得,人也交不出来。两相僵持,竟是没有一丝进展。
此事一出,归一门虽然得以喘息,各峰却对鱼泠鸢颇有微词。沉寂许久的没落宗门,一时间被推到风口浪尖,种种不同之处皆被翻来覆去得品头论足,搞得人心惶惶。
“不是说归一门内处事皆以理为先,鱼泠鸢身为归一门师长,竟做出此等包庇魔族的行为,实在是有违祖训!”
“庙小妖风大,什么以理为先,何其可笑。归一门内,世家子弟连个侍从都带不得,妖魔精怪却能与我等人修平起平坐?这是哪来的歪理。”
“依我看,哪个世家子弟会放着天道宫不去,来你这小小的归一门?”
听到诸多诋毁,性烈如琚瑶也没有出言反驳。现下正是归一门、死狱和天道宫三方审问玉京鳞主的日子。琚瑶作为清仪峰首徒,自然要跟着峰主出席,不得做出有失体面之举。
清淬峰齐稚初见状,不经意道:“天道宫标新立异被各宗奉为表率,其间修行者都自世家大族而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互为脸面。就算天道宫有荒唐事,也会被遮掩,甚至化为美谈。”
琚瑶出身东界琚家,而琚家有一子正是天道宫中弟子,年岁小进益快,超越不受宠的琚瑶指日可待。
齐稚初看到琚瑶眼里的不平之色,心底暗笑,到底是女子,嫉妒心重,再添一把火便可让她修行受阻。
戴月之流,他齐稚初素来不敢挑战,幸好如今此人背下重罪无力回天,实乃天助。
琚瑶性烈冲动,心性不稳,可以徐徐图之。
清鼎峰楚寒星,一介医修不足为虑。
清渠峰卫海真,其师肖崇云行踪不明,固执愚钝,是把好刀……
亲传五人中,唯有他齐稚初离第一人最近,或许又离掌门之位最近。
齐稚初于是佯叹:“相互遮掩,层层包庇,世间之事向来如此。我归一门门规如此不同,实在是逆势而为。世家子弟生来高人一等,驱使仆役又有何不可?”
卫海真不明所以,他不明白齐稚初为什么突然说起仆役的事来,他和楚寒星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加之门规森严,他根本无法想象何为仆役,世家子弟又如何高人一等。
“齐兄何出此言呢?”
楚寒星瞥了他们二人一眼,并不打算搭话。
齐稚初见卫海真一脸茫然,笑道,“海真,若你是世家子弟,便自然而然会拥有仆役。仆役是一群唯你马首是瞻的玩意,许多事情不用亲手去做,自然有他们为你前赴后继地完成。”
齐稚初心想,世家代表权势,痛恨权势之人大有人在,但若给予此类修士权势,那痛恨却又消弭了,究其根本不过是恨自己没有罢了。
“归一门此举代表着此地不可大开方便之门,而可行方便之处遍地都是,世家子弟更不会来归一门。家世普通的修士,资质上佳者如凤毛麟角,归一门的没落必成定局,就像方才,什么人都能踩一脚。”
虽然这番话听着有些道理,卫海真却摇摇头,“不行啊齐兄,这是仗势欺人。我师父绝对不会赞同的,况且,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假手于人呢?”
齐稚初一哽,他没想到卫海真能拆台。
琚瑶扬眉:“齐稚初,你今天废话真多。张口世家闭口权势,我看你所求之道不过如此。”
齐稚初也不恼,“我所说的并不是毫无道理,琚大小姐难道不愿想想归一门与天道宫差在何处?”
“齐少爷既然已经无缘天道宫,就应该秉承归一门门规,一以贯之。”琚瑶又压低声音,“齐稚初我警告你,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在归一门搞你那套少爷作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琚瑶心中不平之事,便是见到权势肆意歪曲事实,把真相玩弄于股掌,然后粉饰太平草草了事。她绝对不想成为这样的人,这才是她毅然拜入归一门的原因。
“门规?祖训?为何数百年前鼎盛时期的归一仙宗并没有这条规矩。”齐稚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假笑,“你可知这规矩是如何立下的。”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清淬峰峰主此时却突然唤了他的名字,“齐稚初。”
齐稚初讷讷。
清淬峰峰主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清鼎峰峰主捻着胡须,乐呵呵打断他,“说说而已,不碍事。”又对几人说:“你们几个小东西,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有些不自在吧?”
归一仙宗也曾有个实力过人的女剑修,此人出身毫末为人傲慢,屠戮同门十五人后被当场诛杀。离奇的是,虽然这十五人都是望族子弟,归一仙宗却并没有维护受害者,反而立下了众生平等的门规。望族之怒并不好平息,如果不是魔火之乱,那段日子几乎可以算作归一门的至暗时刻。
“归一门的女剑修,没一个省油的灯。”清鼎峰峰主话里话外都颇有几分鄙薄的意味。鱼泠鸢实在招摇,惹得归一门上下不得安生,不怀好意老家伙旧事重提,总像是影射什么。
归一门掌门只从剑脉弟子之中选出,修习剑法的,不过都是一些莽夫,这规矩早该废除了。清鼎峰峰主年岁最长,是门中老人,熬到如今的资历也不愿谨言慎行,“一个女修,身上没有半点温良恭俭让,反而好战骄矜,真是不像话。”
“剑修之间总要争个高低,什么论剑大会,不过是为了不入流的虚名争得头破血流。如今哪有那么多的妖魔要除,以武为尊的日子何时才能过去,一点也不体面。”
“什么众生平等,无非是那女掌门是非不分种下的恶因,也值得小辈们奉为圭臬?依我看,门中许多规矩也该改改了。”
归一门历代掌门,唯有一人是女修,知道的人并不多,或许她的全部事迹只有那条规矩和宗祠上的名讳——陆千山。
戴月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虽然她只是个外门弟子,但这归一诀对她来说并不难。
“难道我其实是传说中的剑道天才?”戴月暗自窃喜,又想到自己年岁大了些,再不突破怕是要寿元将尽了。她摇摇头:“天才也得有命活啊!”
虽说归一仙宗是个风光地方,弟子众多,然而只有进入内门,才有真正接近大道的机会。戴月的剑技无可挑剔,然而修为却死死迈不过金丹,达不到进入内门的标准。虽然她已经被内门的一位长老看中,却不能在明面上叫她一声师父。
“戴月,你要去哪?”早课结束以后,几个同门叫住她,“今天陆掌门的弟子渡舟仙子要来外门讲学呢!”
一听渡舟仙子,戴月顿了顿,想起来这是她名义上师父的师父……既然能成为掌门的弟子,想必实力更是引人艳羡。
然而她没有忘记师父让她好好照看小师妹的嘱咐,她得回去给小师妹做饭。
她其实明白的,虽然尚未进入内门,小师妹已经是师父十分重视的弟子了。这样天资过人的好苗子,和她完全不一样,注定不会在外门久待。她尽心竭力照顾小师妹,也算是为了回报一二师父的知遇之恩。
“小奇她还没筑基呢,我要是不回去,她会饿死的。”戴月笑着摆摆手。
不过她走之后,也就错过了几个外门弟子的闲聊。
“这戴月,前几年还神神叨叨的,总是一个人待着,我还以为她是孤僻乖戾之人……”
“是吗,我每次问她剑招她都能给我解释,我倒觉得她人还挺不错。”
“你新来的,不知道正常。现在嘛……现在确实不错。以前这人都不拿正眼看我们,仗着自己剑技高明,傲得很……也就是她突破不了,可能是知道自己寿元将尽,想起来积德了吧。”
聊到这个,几个外门弟子心有戚戚,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寿元将尽的那一天。
“说点别的,哎李师姐,这个渡舟仙子什么来头?”
“你虽然刚来,陆掌门你总该知道吧?渡舟仙子就是掌门陆千山的徒弟。”
新弟子点点头,“这个王师姐之前说过了。”
李师姐压低嗓门,“渡舟仙子的首徒明月真人,前几年在秘境伤了根骨,再进益怕是不行了……如果不是这样,哪有我们什么机会。”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得喘不过气,为什么这么累!!!谁来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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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无心人(二)
◎真诚陷阱◎
戴月和小奇并不住在一处,大多数长老都会把提前挑好的弟子安排在葳蕤别庄,等到大采选时一并收入门内。别庄离外门住所有五十里远,戴月每次下完早课,都要急匆匆地赶到别庄做饭。
这几日许多弟子见她剑技高明又为人随和,不知不觉在心里敬佩几分。外门弟子之间有竞争入内门的关系在,若剑道上有独到体会,恨不得死死捂住。而戴月不仅大方分享心得,也会把他人疑惑之处巨细靡遗地讲清楚,使人受益良多。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内门长老爱使唤人干事也不是一天两天,戴月这样辛苦,自然有人看不下去。
“戴月,你不替自己打算,成天做些仆役活计又有什么用呢?那长老不帮你想突破的法子,也不给你承诺,只是一味使唤你,你又何必做得如此上心?”
戴月没想过这些,她摸了摸鼻子:“小奇年纪太小了,又没了爹娘,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别庄,怪可怜的。”
“你这人,”先前替她说话的人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不也无父无母,你可怜她,谁来可怜你啊?”
“这种日子,我过习惯了,但是小奇还没有呢……”戴月摆了摆手,“先走一步。”
然而戴月在做菜上的天赋非常一般,加上她早已辟谷,对于灶台食材之流十分生疏。好在经过几天的不懈努力,她烧灶的时候终于不再把炭灰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往脸上吹了,做出来的东西也勉强可以入口。
小奇向来安静,也不挑食,不论戴月端来的是何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她都一声不吭地吃下。
戴月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很难吃……”
小奇奋力地嚼着碗里的粥,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咔”一声脆响,一颗牙从嘴里掉了出来。
“我觉得不,卟喃呲……”可能是嚼的时候太用力了,小奇说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稚嫩的面容因为疼痛显得有些扭曲。
戴月慌张起来,“哎呀你的牙!”
怎么回事?她做的饭太硬了,把小奇牙崩掉了?她连忙让小奇张嘴,发现血流得并不多,在原先位置还冒出了一个小牙。
她突然长吁一口气,“原来是换牙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来回走了几步,“小奇,我们去院子里,我听说小孩子换了牙要把掉下来牙齿扔到房顶上,后面长出来的牙才会直。”
戴月说:“先前去采买,菜摊子大婶的孙女也换牙了……要不是她告诉我这些,我都不知道。只可惜我用不上,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也错过这个的!”
“咦,你怎么不扔?”
小奇捏着那颗小小的乳牙,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和别庄高高的房檐,“……”
戴月才反应过来,“来来来,我背你飞上去……嘶,她好像也没说这样算不算数。”戴月一边蹲下,一边嘴里嘟嘟囔囔。
气氛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戴月还没察觉到不对,就觉得身上一重,小奇趴在了她背上,像小猫一样轻。
她佩剑出鞘,稳当地踩上去,在离房檐不远的高度停了下来,“扔吧小奇!”
“啪”回应她的是一声轻响,像一粒石子滚走在嶙峋山路,戴月侧耳听了听,没有落地。
“好了,”戴月拍拍小奇的肩膀,“你将会拥有一颗又好又直的牙齿。”
戴月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一样龇牙大笑,小奇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嘴角也上扬了。
夜半时分,小奇孤身坐在宽阔的院子里,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见过周遭的孩子,处事天真,对世界的感知明显与她不同。她怀疑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然而一旦深究这一点,思绪就会分散。
她想起辞世的双亲、覆灭的家门,这种感觉的确是熟悉的。带着任务的舞姬,想要刺杀身居高位的君主,还留下了任务之外的她。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世十分可笑,不论是痴心妄想却能力有限的舞姬,还是痴心妄想能弥补灭族之仇的君主,或者是痴心妄想可以得到爱的她自己。
人心易变,色衰而爱弛,王朝也会更迭,唯有方外之处所得长生,是真真切切属于自己的,不会改变。小奇觉得自己想要的是力量,她要变强。
她听说过涌泉相报,自己内心却没有什么波动,不明白为何有的人如此执着于报答恩情。就算再艰难的处境放到自己身上,她也不会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但是这个奇怪的修士,以她师姐自居,自顾自做一些多余的事。如果是从前她肯定会想,这个人如此对待自己定然有所图谋。但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又能回报什么呢?图她似乎拥有的天赋,未来出人头地可以帮扶她?
她总是习惯于把一切不明朗的疑问从最功利的角度给出解释,她没有猜错过,因为人本自私。戴月在自己最狼狈弱小的时候帮了自己,未来要是挟恩图报,她一定不能拒绝吧?她这么想着,脸上却是轻松的笑意,仿佛她真的在等那么一天。
想到这里,小奇似乎如释重负,不多久就睡去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宫殿起火了,高耸的火焰熊熊燃烧,仿佛要把天烧成血红色。她被偷偷塞到密道的小船上,一路顺着护城河,不知道要漂向哪里。
她在城镇里乞食,可是要不到一口饭,她缩在城墙根,抱着湿冷的木柴瑟瑟发抖,这时天黑了,下起雪来。她其实很怕冷,也很怕黑。她太累了又太害怕了,一路上都不敢睡。现在她终于困了,感觉不到寒冷,甚至觉得身体在发热,就像待在夏天分配不到冰的宫室一样,面目模糊的阿娘总是在哭,阿娘,你为什么要哭啊?
“阿娘,你为什么要哭啊?”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了事?
女人没有理会她。
她的头好晕,就像回到了那条小船上,水是黑色的,天也是黑色的,一路起伏不定没有尽头。她死死捂住嘴巴,冰冷的夜里只有眼泪是滚烫的。
“别怕,我带你回宗门。”有人替她擦去眼泪。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对上戴月温和平静的眼神。风雪好像突然停了,橙红色朝霞划破漆黑天际。她冻得发麻的身体被小心地裹在归一仙宗的外袍中,笼罩着温暖干燥的雪的气味,就算她踩过淤泥的鞋子蹭在她水色的名贵布料上也没有关系。她记得戴月说:“以后你就会有一个归宿了。”
她意识到她会有一个宗门,而宗门是师姐的家。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宗门也会是她的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仙宗采选仅有数月。这天是祭灵节,戴月做了豆沙馅的兔子包。她不会捏兔子耳朵,兔子包圆溜溜的,像个白胖的卵石。戴月想了想,用豆沙画了眼睛,又拔了几片鲜嫩的柳叶插在兔子头上。
她左右打量一番,甚是满意,这简直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白兔。她尝了一口,兔子包蒸的很松软,里面的豆沙绵密清甜,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戴月满意地点点头觉得她的厨艺此刻达到巅峰。小奇听到厨房的动静,往里一看,戴月脸上蹭了一些面粉,站在灶台边十分得意的样子。
戴月抬抬下巴,“你,把那两个吃了。”
小奇无奈,顺从地抓起一只兔子包。咬了一口就有些震惊,她没想到这个面点居然称得上好吃。
戴月神秘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奇看着手里插着柳叶的白色包子,有些发懵。不过她心念一转,今天是祭灵节,一般会做一些生肖面点给孩子吃,讨一个平安顺遂的彩头。
她心里一暖,“这是师姐做的白鼠包吧!真是栩栩如生,还很好吃。”
戴月:“……”
小奇心道猜错了,看着挨在一起两点的豆沙,“哦!是猪!这一定是猪鼻子吧!”
“这是兔子包……”戴月有气无力地回答,“行了行了,晚一点去放河灯吧。”
既然是祭灵节,晚上就要放河灯。巫族传说子时到卯时之间,属阴之水能与冥河相连,如果在祭灵节这一时刻放河灯,故去的亲友就能收到你的思念。
戴月御剑带小奇去河边,夜幕降临的时候小奇有点害怕,站在飞剑上死死闭着眼睛。
戴月放缓了速度,“小奇,你怎么了,很害怕吗?”
“今天是新月,比眉毛还细,显得星星很亮。它们像灯一样,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也能照亮属于自己的天空。”
“先前我听过巫族的传说,不论是人还是修仙者,是妖魔精怪还是山川草木,终焉之时都会凝聚出魂火,魂火飞往高天之上,成为星辰。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或许他们已经变成了某颗星辰,此时正在凝望我,它们的光,就是投向我们的目光。我小时候也怕黑,但是只要有星星在,我就再也不怕了。”
小奇睁开一条缝,戴月没有骗她,黑夜似乎不是她回忆里那么浓稠压抑的漆黑沼泽。她是深蓝静谧的,流淌着乳白色天河、点缀着琉璃一般星辉的大海。她慢慢睁大眼睛,感觉黑夜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她左右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代表阿娘的星星,不小心往后一仰,看见戴月注视她的眼神。
脚下是个镇子,祭灵节一般比平时热闹,有卖河灯的小贩,也有舞着神兽花灯的祭祀队。暖黄的灯火照在戴月的侧脸,漫天星辉倒映在她眼中。
小奇听她说:“走吧,该去买河灯了。”
到城镇里,说书先生又在讲上次那个舞姬刺客的故事,说到她为国君生下孩子,似要忘却使命。又说她难忘灭族之恨,还是亲手复仇。
这不是一个讨喜的故事,看客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若是做了宠妃,杀了国君族人也不能回来,何苦折磨自己呢?”
“人家恩怨分明,为了大义捐躯,岂是你我这等小人物能理解……”
“她若是真的满心大义,便不会和仇人生子。”
“……”
戴月见小奇听得认真,也驻足等了一会。小奇有点厌倦地说:“我们走吧。”
河边已经聚了很多人,巨大的玄武花灯摆在渡口,照得河边通明一片。她们看着河灯往远处漂去,和不同形状的河灯连成一团又分开。
“娃儿,来世要投个好人家啊,平平安安一辈子。娘亲没有用,没能护住你……”
小奇听到这些话便问戴月,“娘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吗?就算不在她的身旁。”
戴月正要回答,又听她问:“那个舞姬也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吗?”
“肯定会的,”戴月说,“舞姬与国君是隔着血海深仇的异族人,感受到一切快乐的都会让她有负罪感……人非草木,舞姬有心。她既然生下孩子,就说明那个孩子值得她付出代价,她肯定是期望孩子降生的。她想不到两全的办法,因为她注定看不到孩子长大。”
“她肯定也想过,如果自己是普通人该有多好。她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自由,不要像她一样受困于过去,不用受制于人,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听完这些,小奇沉默地低着头,一直到送她回去都没有说话。
戴月赶往外门弟子居所,还有三个时辰就要早课了。只不过回程路上,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渡舟仙子。
“明月*,”她眨眼间就站在了戴月身侧,“往后等我的新骨头到手,就把你的剑骨还你。”
渡舟见戴月有些茫然的样子,伸手一点她的眉心。
戴月只觉得头疼得要裂开,大量陌生记忆像汹涌的浪潮,几乎要把她吞噬。
原来她就是渡舟仙子的爱徒明月,只不过她的闭关并不是因为在秘境受伤,而是渡舟生生剜了她一节剑骨用来填补剑道的不足。渡舟作为掌门弟子,于剑道上毫无天赋。她为了坐稳首位,这些年开始剑走偏锋,死在取骨上的人难计其数。
“是,师父……”戴月心中巨震,这和魔修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不赞同,不过你的想法还不错。那个小奇应该是天生剑骨,如果能取了她这整套好骨头,就再也不用到处搜罗散修了,真是麻烦得紧。”
“明月徒儿,你这份忠心我不会忘记的,若是做得好,拿回剑骨我可助你突破。”
“哈哈哈…”她突然摸了一下戴月的鬓发,“若是做得不好,我还能等下一个,你可就要老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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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无心人(三)
◎“这是小奇欠你的外袍。”◎
戴月一时间有点茫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明明清晰地记得每一招每一式,却根本凝聚不出剑意。她抬手起剑,归一诀第一式是一隙空明,是她最早练习的招式,剑意的流动和灵力的流转她明明都牢牢刻在骨子里。
然而流畅的剑意甫一起,就在背脊的某一处消散了。她轻轻摸上那块皮肤,表面是光洁完好的,内里却深深凹陷了下去。
她的剑脊骨被剜了。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握不住剑。她从没想过自己不能修剑会是什么样的,她在清楚得知道自己要什么之前就已经握剑了,修剑对于她来说就是生活,是她要求的大道,是她的命。
小奇向她走来,不像寻常的孩子,小奇沉稳寡言。与旁人不太亲近,只同她亲近一些。
戴月有一点动摇,只要面前这个孩子献祭她的剑骨,就再也不会有散修死去,她的剑脊骨也能回来。她能继续追寻她的剑道,当最风光宗门的首徒。而这个孩子无父无母,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人追究。她只要当做这个孩子不曾存在,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小奇向戴月伸出袖子,戴月低头一看,她深色的袖子上盛着一小片雪花。那片雪晶莹剔透,延伸出许多精巧的枝杈,或许是因为戴月的靠近,它很快就融化了。小奇仿佛才放下心,她呼出一口白气,松懈下来。
“这片是我发现的,最好看的雪花。”小奇语调平缓,只尾音有些上扬。小奇的眼睛狭长锐利,只要稍微眯起眼睛,就像藏着无穷算计。然而此刻她抬着头,眼尾下沉,澄澈的眸中清清楚楚倒映着戴月的身形。
戴月突然觉得被刺痛了,她扭头看天,天是铅灰色的。拥着雪的云翳比往常厚很多,一点阳光都不能漏出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对小奇并不公平。
是夜,戴月名义上的“师父”,实际上的师妹冒着大雪前来。
“明月师姐,师父让我给您带了话。”
两人站在松林中,四处只有簌簌落雪的声音。
“师父说你的主意非常不错,那孩子的资质让她很满意,采选时她会用计让那孩子留在外门……师姐,师父的意思是,不要让那孩子太出风头,让人留意了可就不好取骨了。”
“在外门期间,师父让您好好传授她归一诀,至少练至五层,也省去师父从头捡起的不便。明月师姐,师父说……您要是早些完成,或许能早些取回剑脊骨。”
师妹瞥见戴月鬓边的白发,“师姐……您,最好还是尽快吧。”
戴月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师妹与这位明月师姐关系并不算好,她看不惯师姐的傲慢骄矜,却也看不下去她如今潦倒落魄、全然没有往日风范的模样。她深深看了戴月一眼,身法迅捷地离开了。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潜藏在松树的背后,眼睫上盈满了霜雪。
雪下得很大很大,小奇的身上都冻僵了,她几乎没有力气抬一下脚。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戴月的时候,也是这么冷。对方为她擦去眼泪,披上暖和的衣衫,那时候风雪停了,天也亮了。再后来,戴月每日为她做饭,她才知道,原来菜刀这种凡铁也是能伤到仙人的。刚开始她的手上总是会出现刀口,端饭的时候她就把手缩在袖子里,或者背在背后,总之就是瞒得死死的。
以前她总觉得戴月很笨,施加给她的小恩小惠要更多一些,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才会更心甘情愿地报答大恩大德。
她现在觉得自己很笨,居然心心念念地想着,如果戴月挟恩图报,她一定要好好回报。
原来那些日子对她的好,全部都是假的呀,全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一定是精心设计过的,才能显得这么真,才能骗到她吧。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这一次,她真的有家人了。
小奇捏着松果,松果油亮亮的,非常可爱。这是她半夜偷偷捡的,最近戴月心情不好,她想送她这些让她开心。
可惜对方要的是她的命。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燃烧,她呆呆地看着一丛黑色的火焰在心口升起。慢慢地,祁望舒把松果塞进怀里,小奇送不出去的礼物,她会送出去。
至于小奇,那个天真的小奇,那个想要报答戴月的小奇,就让她永远留在这个雪夜里吧。
魔族是没有心的,祁望舒这样想着,风一吹,她觉得脸上有点干。
后来她抹了一把脸。
祁望舒站在采选的队伍中,她收敛住魔气,任凭神识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不成,这一些只能留外门。”
她像是被淘汰的残次品,亦步亦趋地随着队伍往外门走。她能确定明月就是戴月,因为她们的样貌几乎没有差别。只不过,她不清楚自己在小奇身上“醒来”的原因,也不知道戴月会不会也从明月身上“醒来”。
既然她进入了神剑试炼,就要趁着机会学会归一诀。现在想来,当初在山下遇到,自称“归一先生”的说书人,或许就是剑灵。剑灵撺掇戴月除掉自己,或许更偏向承认戴月……不过,她提早“醒来”,现在优势在她。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戴月面前。祁望舒掏出松果,面色自然地递过去,“这是小奇送你的。”
如果她还是小奇,应该是送不出手的,小奇肯定会把这个东西丢掉,然后远远跑开再也不回来。但是她现在是祁望舒了,祁望舒眼里只有目的以及达成目的的手段。
戴月脸色有些憔悴,祁望舒想:原来是因为寿元将尽,才急着让小奇当替死鬼。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并不代表她要达成对方的心愿。
祁望舒觉得自己已经平淡地接受了,但是她还是发现自己在观察戴月的反应,仿佛对她还有期待一般。
“师姐,我想学归一诀。”
这不正是你需要的吗,戴月。
戴月把松果揣在怀里,仿佛很珍惜的样子,“好啊,既然同为外门,师姐一定会好好教你的。我们现在就走吧。”
祁望舒突然很快地笑了一下,她真的很久没有相信过谁了,从来都是她背叛别人。没想到难得轮到自己地把信任掏出来,却被对方毫不犹豫地踩碎丢弃。她心不在焉地想,或许这叫报应?
戴月的手牵着她的,像从前那样温暖干燥,祁望舒没有挣开。她看戴月练剑,想起从前也有这种场面。那时候她也很小,她的母亲也会练归一诀呢。
剑修真的很奇怪,丢失记忆也不会忘了剑法。祁望舒不太喜欢回忆过去,但是她并不能控制这些记忆涌向她。母亲在教归一诀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想到父亲藉此掌握了驭使噬日魔剑的方法吧?那个时候她还小……她应该也学会了一点,现在或许还会着,因为那段记忆实在是太难忘了。
“小奇/祁,你看会了吗?”
戴月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她记得严决明说过楚氏巫族生来不会爱人,只会恨意和诅咒。她不信的,她明明感觉到了一点点,冲破天性束缚的笨拙的爱。严决明又说,洛氏巫族带着爱降生,能感化一切,如果父亲碰到的是洛氏巫族,或许结果会有不同。她也不信的,因为魔族没有心,又怎么能被感化呢?
祁望舒接过树枝,第一式她学过的,即使看得随意,也能完美重现。
“你果然非常适合当剑修,”戴月笑得有些勉强,“可不能……骄傲了,我们要低调一点。”
“是,师姐。”祁望舒应得礼貌。想的却是前几天那句“让别人留意了不好取骨”。
戴月看着在自己手中无论如何都凝聚不出的剑意在小奇身上肆意流淌,有些怅然。如果小奇学得这么快,渡舟一定会想方设法早日取骨。至少,在她死之前小奇不能死。她一定要让小奇多学一些,若是成了剑主,或许会有自保能力。戴月在心里暗自想着,等到小奇学会前四式,就和盘托出,叫她快逃。
“接下来几式你要看好了,既然跟着我练剑,你自然一刻都不能松懈。”
这些日子,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没有半分多余的话,小奇的天赋让戴月惊讶。她猛然想起某日下山碰到的说书先生,对方断言此子是天降陨铁,稍许打磨便能大放异彩;而她是砺石之命,注定要日渐折损,为他人作嫁衣。
戴月知道,小奇虽沉默却很善良。她在这一刻仿佛看见了小奇神剑出鞘、斩尽天下不平,归一诀流传后世、广为称道。她心中的郁气消散大半,如果这便是天降陨铁,她怎么不能做砺剑石呢?归一诀能在她手中如此荣耀,为什么要葬送在一个行似魔修的人手中?
死亡固然是可怕的,但若有了意义,便不难接受。戴月裹了裹外袍,天人五衰,她已经很难依靠灵力御寒了。她靠着树坐下,突然觉得很困,眼皮从未如此沉过。修士不需要睡眠,她不由得想起需要睡眠的少年时期,彼时渡舟慈爱温柔……为什么如今会变得这样残忍?
她们在一处雪山谷中,流通的风比往常更为刺骨。祁望舒背对着戴月,催发剑意斩断半坡的雪,那些雪堆叠在一块,堵住了进风口。她往后瞧了一眼,一个身影缩在树旁,似乎睡着了。
没那么冷了,戴月眉头舒展开,睡得更沉了一些。大片雪落下,落在她的发顶,远远看着好像白了头。
祁望舒看着她,又把外袍盖在她身上,
“这是小奇欠你的外袍。”
她的声音很飘忽,消散在雪中,谁都听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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