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无心人(四)


    ◎做个恶人更加容易些◎


    祁望舒自从魔宫覆灭后,没有过一天轻松日子。虽然剑灵对她的恶意深重,经常唆使试炼秘境中的各种人来找她的麻烦,甚至鼓动戴月将她除之后快,她仍然觉得这段生活难得平和。她待在尚未“醒来”的戴月身旁,即使死期高悬,难以理喻的安全感依旧环绕着她。


    冬去春来,这天日头正好,她们躺在草地上。戴月的双手枕在脑后,“小奇,偶尔也要这样小憩一会儿。”


    祁望舒并没有理会这个无聊的谐音,但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湛蓝天幕上划过几道流云,它们随风而去,卷了又舒。草有些扎人,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油亮的绿意。祁望舒把清风拂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戴月背对着她,出奇的安静。


    往常小憩的时侯戴月的话总会很多,冬天要抽出时间烤红薯,夏天嫌热,一直要拖到晚上才肯练,秋天要去赏万寿菊,登高看彩叶……近年来活动颇多,戴月也不急着带她练剑了,每次都得她催。真是……不知道谁才是师父。


    这次戴月似乎没找到好的理由来敷衍她。祁望舒不由得朝她的方向看去,只见戴月双眼阖着,已经睡得很沉了。是了,这十数年来戴月总是毫无缘由地睡去。这像是一个警告,昭示着戴月其人之寿已所剩无几。


    祁望舒没来由地有点烦躁。


    她恰好不是那么愚蠢的人,按照戴月的秉性,她大致能猜出来对方的想法。她其实有种想要摊牌的冲动,大肆嘲讽对方拙劣的演技。她想告诉戴月她知道渡舟的计划,她不需要戴月自以为是的保护,这些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她不知道好坏,她觉得戴月愚蠢,所以戴月一定是个好人。好人,又是好人。仿佛自己殉道了,被拯救的人就会按照她所期望的那样,也成为一个好人。她最不可能这样,她是魔,她只关心自己,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她势必会让好人失望。可是为什么,这些好人总是自顾自地把血溅到她的脸上,为什么从未想过她是什么东西。


    然而每当这些恶意涌上来,总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阻止她,告诉她如果这么做,戴月会伤心。这声音很稚嫩、很熟悉,像是“小奇”的声音,又像是年幼的她自己。


    那声音响起时,本该空洞的胸口仿佛有什么在跳动。祁望舒讶异,如此鼓噪的声响竟是源于她自身。这颗凭空出现的心脏,使她莫名其妙地拥有了一个弱点,叫她知道了痛,叫她再也不能高高在上地俯视七情六欲。从前她看向那些哭着笑着的人,总觉得像是隔雾看花,看不分明,更谈不上理解。


    如今雾散去了,那些往日不曾懂得的情绪直直扑向她,如同附骨之疽再也无法甩脱。


    可惜无人教她,唯有爱能催生出一颗完整的魔心。她只知道这颗心是魔族的死穴,若是被旁人针对这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她把手轻轻压在那个弱点上,无端地想,这真是一个无解的诅咒。


    戴月睡得并不安稳,她手上的黑色符文隐隐地闪烁了一下,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对着她笑。


    她似乎很早之前就与她相识,女人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那个孩子,其实小时候很爱哭……但她不是坏孩子。拜托啦,麻烦你多多照顾她。”


    戴月的眼眶发酸,她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没来由地,她感觉到这种温柔之下难以隐去的苦涩。


    明明该是恨的,为什么在笑呢?


    “好吧……”戴月说,“我答应你。”


    再次转醒时,日薄西山,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沉入琥珀中,带着昏黄的暖光。戴月揉揉眼睛,发现小奇坐在她身边擦剑,晚风把她的发丝吹起,而她十分投入似无所觉。


    “小奇,你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长大以后……?


    祁望舒心里嗤笑一声,小奇还有以后吗?


    “我不知道。”


    小奇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戴月读不懂她的情绪。


    “若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去成为剑主吧。”


    祁望舒抬头看过去,或许是暮色过浓了,戴月看上去有种罕见的温柔。


    这种温柔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使她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安,但是还没等到她想起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天色就暗下来了。


    晚风甫起,归一仙宗的照明法器开始运作。


    戴月缓缓起身,“这一处,每月上旬,没有巡逻弟子会来。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夏天用来观星再合适不过了。”


    “像我从前,闯了祸想不被抓着,就会御剑从这里过,然后往那边走,半盏茶功夫就溜出宗门了。”戴月一边比划一边说,谈兴很高的样子。


    祁望舒看着她比划的路线,的确,晚上用上照明法器后,整个宗门的布防就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比划的路径里,几乎都是守卫薄弱之处,也不知道她……近乎凡人之躯的她,要琢磨多久才得来这么一条路。


    但是戴月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呢?祁望舒隐约有一个猜测,但是她并不相信会有人做到这种地步。


    戴月走在前面,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顺手挽了一个剑花。


    相处十数年,祁望舒知道这是要偷袭她的征兆。她看也不看,反手用剑鞘一档,树枝的尖端恰好被剑鞘挡下,但是枝头柔软的花瓣散落了她一身。


    戴月替她拍去那些花瓣,对着半大少女说:“这一次,还不错。”


    祁望舒想起从前戴月偷袭她的情景,当时她技不如人,总是很狼狈。那些树枝或者木棍劈来的时候,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最后却只是轻轻点在她的心口。


    然后戴月就会说:“不行啊,要超过我还得再练一百年呢!”当时她还不服气地想,归一诀一招一式都是戴月教她的,她怎么可能赢得了。


    “所谓剑修,就是要时刻保持警惕。若有人想要取你性命,势必不能手软,你可听见了?”戴月例行教育道。


    “我知道的。”祁望舒漫不经心地答。


    日子一天天过去,饶是戴月百般拖延,小奇的第五层也已大成。渡舟仙子的传讯符亮了亮,催促戴月今晚动手。


    “明月乖徒儿,今夜便取骨吧。若是不换回你的剑脊骨,为师担忧你大限将至。”


    渡舟向来不会在徒弟身上花太多时间,今天这个提醒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她也觉得自己奇怪,她什么都能舍弃,这回怎么就有点不舍得了?


    “就算是养条狗,这么多年也会有感情的。”渡舟皱眉,想起了小小的明月。好像当年也是在这个地方,明月含糊不清地喊着“师父”,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


    她当时好像把她拂开了。


    一边是把她抚养成人的师父,一边是她亲手拉扯大的弟子,戴月苦笑,她都不想辜负。


    终于,她闭了闭眼睛,“是,师父。”


    戴月换上她原本亲传弟子的形制,惯用的佩剑握在手里。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恍惚了一下,仿佛她还是原本那个不曾忧虑的剑痴。


    现在做选择的时候到了,只要取回剑脊骨,她就能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眉间郁色、两鬓风霜皆会一扫而空。


    她蒙上面,趁着夜色径直往山坡走。


    如今已是夏末,小奇仰望天空,但见星云璀璨,此处确实是极好的天然观星台。突然,浅淡的杀意逼近,杀意隐藏在夜风中,带着一丝彻骨的冷。


    倏忽之间,小奇的剑已出鞘。


    “哧”的一声巨响,两人的剑摩擦出火花,在夜幕中尤为明显。应对偷袭的手段,小奇已学了千百招,挡下这一击并不难。


    祁望舒知道来者是谁,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等着这一天。只有一个人能得到魔剑的承认,无论对手是谁她都不能让步。哪怕是戴月。


    戴月的剑很快,一旦真正对上,就能感觉到杀意之充沛,仿佛她是戴月最为怨恨的宿敌。祁望舒越战越觉得艰难。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剑意在战中竟然愈发精进了。千锤百炼后第五层归一诀的力量难以估量,但是对上近乎剑主的存在,还是独木难支。


    同时,她在这一刻意识到,戴月是真的想杀了她。


    那么先前戴月算计好的路线,是用来给自己逃跑的吗!祁望舒心底涌现出一股怒意,虽然一开始就是假的,但是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小奇在戴月心里居然是可以随意抛弃的存在,连那些回忆都是假的吗?她不甘心,难道戴月没有心吗?


    如今是上旬,并没有巡逻弟子前来打扰。


    故而,她们必须死斗。


    数百招后,眼见戴月体力不支,祁望舒的剑刃直直朝着戴月的心口攻去,没有丝毫犹豫。她的剑意在恨意之中淬炼出难以匹敌的锐气,取人性命在这一刻无比轻易。


    既然你想杀死我,那么你会死在我手里也不奇怪吧?


    这一瞬间,她们离得很近,她看清了戴月的眼睛,那里没有错愕与厌恶……


    她居然在笑。


    祁望舒猛地怔住。


    但是剑招比思绪更快,在她意识到后悔的那一刻,锋利无比的剑刃轻易穿透了对方的身体,在她胸前绽放了一朵血之花。


    如何两边都不辜负?这就是戴月给出的答案。


    她仿佛要睡去了,隐约看到师父宴请宾客,茶室里咕嘟咕嘟煮着清泉水,闲聊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她刚刚练完剑,累到睁不开眼睛,想在矮塌上眯一会。


    突然感觉到她被师父抱起来了,“我先把她送回弟子居。”


    又看到她给小奇捏的兔子,真是的,明明是兔子,小奇怎么也猜不对。算了,祭灵节要吃生肖的包子,小孩子获得神灵赐福,就能平平安安长大。


    小奇,你会好好长大吗,原谅我,有些话……有些话,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啦。


    剑柄护手抵在戴月的胸前,戴月的手耷拉着,远远看着好像小奇细瘦的身躯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小奇却浑身颤抖起来。


    “别装了,不是说我要赢你还得练一百年吗?”


    “我的剑招都是你教的,你怎么可能打不赢我?”


    “戴月,我不允许你死。”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里用了不同的人称(不是我写得乱啊!),小奇=祁望舒。这么设计是为了给大家看谁眼里的是谁,意思是在此时的戴月眼里,祁望舒只是小奇。


    第102章 无心人(完)


    ◎在你眼中我是谁◎


    对于修士来说,凡人的肉身很脆弱,几乎一触就破。瞬息之间的那一剑,祁望舒根本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后悔的。


    她现在在她的怀里,血液黏腻浓稠,却很温暖。戴月似乎想和她说话,但是嘴里“嗬嗬”地响,无从辨认。祁望舒浑身抖得厉害,像是有些脱力,她慢慢跪在地上,像是想要把戴月下滑的身躯托起来。


    可是这个时候下雨了。


    下雨了,天特别黑,雨不大,但是足够把温度一点点抽走。明明事已至此无从补救,祁望舒却像看不懂一样,把全身的修为往戴月经脉里输。无处可去的灵力逸散在空中,创口处的雨丝微微发亮,即使是这样不要命的输法,也是杯水车薪。


    全身的经络因为过度榨取剧烈抽搐起来,祁望舒疼得双眼发黑。再这样下去,折损的就是她的寿元。无比惜命的她这时候好像不在乎起来,可是就算这样,戴月的“嗬嗬”声依旧微弱下去。


    她闭了闭眼睛,雨水成股流下。她看着戴月煞白的脸,不由得放低声音哄道:“师姐,你总要告诉我原因吧,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为什么要来杀我呢,我知道你平时最疼我了。”


    “小的时候你怕我睡不着,带我去山坡上看星星,你说我的母亲看见我没有好好长大会难过……其实我骗你的,她根本不在乎我,我永远是被她抛弃的那一个。”


    “师姐,我真的很可怜。你难道也要像她那样吗?像她那么残忍地抛弃我吗?就算真的是因为恨我,想让我死也没关系……你会告诉我为什么的对吧。”


    “其实我都知道,你是被逼的对不对,可是不对啊,死的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你什么都没错却要代替我去死呢?我这样狠毒的人,难道要代替你活下去吗?这个世界太糟糕了,糟糕透了,师姐,你看看我,你放心吗?你真的安心吗?”


    祁望舒想说些什么,让戴月提起精神回应她。但她实在太不从容了,居然越说越语无伦次。


    戴月先前做过的心理建设被一一推翻,真正面对的时候,死亡的恐惧让她难以言说。


    她只有一条命,她真的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决定牺牲自己不难,动动嘴皮就能完成无比遥远的虚幻承诺。真正到兑现的时候,又发现代价太大了,大到承受不起。


    她怎么可能不想好好活着,她也是人,也会软弱,也会后悔。她又不是大人物,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一生苦苦追寻剑道,又在某一天骤然失去所有。然而绝望之时又有微弱的希望,有人告诉她只要除去这块天降陨铁,砺石便不再有损耗,明明一切都能拨回正轨!


    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当做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她不能让一个孩子无声无息地死去。


    小奇那么小,该多害怕啊?


    戴月于是说:“今日如此,不过是我……技不如人,竟死在……你这个鼠辈手里。”


    祁望舒听见她说话,慌忙定神去看她。


    即将扬起的喜色猛地凝在脸上,显出几分滑稽。极短促地,她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隆声,似乎天地顷刻间崩塌,周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听不见了。


    她仰天,又闭上眼睛,雨水在她眼窝处滞留出一个浅洼。她又睁开眼睛,看她,最后却只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这是在秘境对吧,可是时间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好像她真的是小奇,真的作为小奇过了一辈子。她发现自己错了,把明月当成仇人恨了这么多年,她明明应该对她好一点。


    就算明月是戴月又怎么样呢?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和几千年后的祁望舒有什么纠葛。她只知道自己是明月啊,那些好不是讨好祁望舒,不是想从祁望舒身上获利,她只是单纯地对小奇好。


    她明白得太晚了。


    她无措得像个孩子,下意识想起楚铮,好像有什么问题,问娘就好了。


    她喃喃,「娘,我该怎么办啊?」


    她又想起来,如今她的年纪已经超过楚铮许多了。


    为什么自己还是如此无用,不断害死对自己好的人呢?


    她想到明霓夜,明明她的处境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那双眼睛亮得就像从来不会有阴霾一样。


    明月的小奇,应该会是明霓夜那样吧?


    祁望舒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在秘境放纵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若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去成为剑主吧。”


    “为什么保护你……?我是你师姐啊,这还用说吗?”


    祁望舒想起戴月从前同她说的话,她发现自己误会了,戴月不是在骗她,她真的有未来,她也真的在保护自己。


    那个时候的明月是不是也梦想着成为剑主呢?


    此时在观命处。


    归一仙宗的亲传弟子都点了魂灯,这天突然熄了一盏,这可不是小事。观命处的长老急急赶到掌门峰下,却被告知,掌门近日都在观星。


    “陆掌门每月上旬都会去……”


    观命处长老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地方很偏僻,不好找。然而兹事体大,她得亲自去通报一声。


    雨后的青石阶上倒映着星辉,可称得上璀璨,只是长老无心驻足欣赏。这处偏僻的观星台聚集了许多人,连司刑处的长老也来了。


    观命处长老心道,莫非哪个弟子在陆掌门面前犯下大罪了?一般出动司刑处,这个犯事的怕是很难善了了。


    人群在她面前分开,陆掌门站在中间,前面跪着一个弟子。那外门弟子怀中静静躺着一个人,血腥味很重。观命处长老一看,约莫是没了。


    跪着的弟子神态冷漠,有种抽离生气的苍白,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之无关。她挺直背脊似乎说了些什么,陆掌门也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她实在冷静得过分,似乎与死者并不熟稔。良久,有人上前去处理那具浑身是血的躯壳,她却不肯放手。


    失去光彩的眼睛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仿佛要一直和自己对视。水滴积蓄起来,她的影子也开始扭曲晃动,看不清楚了。


    距离戴月死后数十年,某处茶摊中。


    戴月身旁坐着黑袍老者。他们似乎匆匆路过,雨大了一些,只好在此暂避。


    突然,归一仙宗方向迸发出绚丽的霞光,霞光冲散烟云,显出湛蓝的天幕来。戴月感应到,归一诀出了一个新的剑主。


    黑袍老者叹了口气,“如此,试炼算是结束了。你不去看看吗?她能成功,大多仰仗于你。”


    “哈哈,不了吧……”戴月干笑,端起茶喝了一口。


    戴月当然也知道「新剑主」是谁。


    自从她“死后”,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何来此。她可不想回去看看……这一趟试炼明显是为他人做嫁衣,不但尽心竭力教会祁望舒《归一诀》,还给对方充当了数年保姆,连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此人考虑。


    或许是有些残余的记忆作祟,她总觉得自己是把“小奇”当成明霓夜了。她倒不是小气的人,单纯为可怜的孩子做这些事,她根本不排斥……但是这个“孩子”是祁望舒,一个精于算计的无心人,自己就算是死在她面前也不会引起她一丝波澜。戴月可没忘记,进入试炼之前对方还诬陷她认下魔族身份,或许还和轩辕氏有暗中联系。


    戴月很少去怀疑一个人,在此之前脑内的声音不断强调自己会死在祁望舒手上,她还不信。她总觉得剧情已经偏离轨道,也已经和祁望舒建立了不算太差的关系,她甚至相信祁望舒这样的人是不会杀了她的。但是毫无疑*问她错了,祁望舒不是姜濯筠,没有高洁的品行,不是明霓夜,没有纯善的底色,更不是白荼,没有可以触碰的灵魂。她就是她自己,利益至上,无法感化,拒绝变成任何人。


    她的明月愿以身殉道,磨砺出世间最锋利的剑,很可惜“小奇”本就是魔剑,她居然妄图让一把魔剑斩尽天下灾厄,何其可笑啊。


    黑袍老者应该是归一剑的剑灵,按照他的说法,所有人包括剑灵自己,属意的人一开始就是戴月。然而,最后通过试炼的人却是祁望舒。


    戴月颇感头痛,这是她亲手送出去的成全。不过,在明月死后到小奇成为剑主的这一段时间里,黑袍老者带她游历了许多地方,算作补偿。


    “这场试炼,原本的结局可不是这样,你真的不去瞧瞧?”黑袍老者说。


    “那是因为我和祁望舒二人的性格,与你安排我们的身份相去甚远。小奇是善良懦弱的孩子,在葳蕤别庄就已经受尽屈辱,这时候让她遇到目的不纯的明月,自然会把她当做救赎……但是您看看祁望舒,她好惹吗?我就没见过她受欺负。”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戴月在藏经阁翻闲书的时候看过。原本的小奇自愿给渡舟献上了剑骨,明月这个眼高于顶的前天才最后重拾修为,杀了从前欺辱过小奇的世家大族子弟,最后此人当场伏诛,宗门此次不再偏信世家大族。


    当时戴月看的时候觉得明月虚伪愚蠢。说她虚伪,是因为她还是选择了牺牲小奇,说她愚蠢,是因为她明明全身而退,却还要纠缠其中。然而斯人已逝,再多补偿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戴月一手谋划,直接把全貌暴露在观星台陆掌门面前。既能揭发渡舟的阴谋,又能解救小奇。


    如果小奇不是祁望舒的话,她还是很成功的。


    但是小奇偏偏是祁望舒……


    戴月觉得自己能想到的,祁望舒也能想到。但是她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看着明月自我牺牲,最终走上剑主的正道,仿佛没有任何障碍能绊住她的脚步。


    “这个人,我实在是相处不来,我并不想见她。”


    黑袍老者沉吟片刻,没有再劝。


    归一仙宗有那么大的动静,就算是凡人也知晓了。有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仙人没让我进去,但是她们说月生道君终于突破剑主了!”


    “太好了!恩人终于得偿所愿了!”


    “谁说不是呢。”


    月生这个道号,戴月并不陌生,和剑灵游历途中也会听闻她击杀魔修护佑凡人的名声,可谓是声名显赫,几乎没有人觉得她不好。


    月生和祁望舒是同一个人……吗?戴月思维停滞了片刻,觉得实在难以接受。


    “她又在搞什么……”


    不过,还没等戴月细想,试炼秘境就开始动荡起来,这是秘境即将关闭的预兆。戴月坐定,准备和剑灵告别。


    然而在归一仙宗中,刚刚晋升剑主的祁望舒独自来到一处冰窖中,向那个不会再醒来的人长长作了一揖。


    熟悉的眩晕后,戴月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在秘境中死过一次,她的神识受到了比较大的影响,还不敢贸然行动。等她稍微缓和了一些,石室中的烛光又有些晃眼,刺得她眼睛酸痛。她不甚在意地揉揉眼睛,旁边却有人递上了绞干的帕子。她接过来擦了擦,“嗯,嗯?……谢谢了。”


    再睁眼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人了,石室外有许多脚步声,想来大家的试炼都已经结束了。戴月缓了缓,于是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现在应该能保证月更,如果这个月不是身心俱疲的话我尽量早点


    第103章 提线木偶


    ◎这样,别的女孩就不必哭了◎


    祁望舒是最早离开秘境的,噬日魔剑到手的瞬间,许多传音涌入了她的识海。严决明虚伪地恭贺了几句,剑灵的承认似乎带着不甘愿,轩辕长庚请示她下一步计划,还有“新界”的琐事……一路上她顶着“岳代”的虚假躯壳,从归一门剑修们带着兴奋的吵嚷声里掠过。这种热闹带着一股潮气,快要扑到她身上的时候又无形之中被挡开了。


    得到噬日魔剑之人能看到一条线,那条线一直延伸到天上,而连接线的人就是天道的提线木偶。天道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所有一切看似偶然的安排,其实都已经注定。如同落入蛛网的猎物,命运早已被写好,就算拥有挣扎的时间,却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挣扎至死都无法逃脱。


    就像鱼泠鸢知道楚铮身上有那条线,她也看见了线,那条线连在戴月身上。她顺着线往天上看去,时近正午,天光大亮,刺得她双眼涩然。她手中的剑,拥有斩断一切的威能,不论是时间还是命运,只要一剑,被困住的人就会自由。但是这种威能一个人一生只能斩一次。


    她望着戴月身上的线,“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她久久凝视着,久到难以揣测她在想什么,但她最后什么都没做。


    神剑试炼结束之后,鱼泠鸢的阵法开始崩塌,在归一门外待命的死狱来使像是要进去搜捕戴月。


    方才兴奋的人群变得有些惊惶,天道宫还在谈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玉京鳞主的事。事情太多了,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她拿出一包紫色的药粉点燃,熄灭之前,她和那把抢来的剑就已经到达了歧渊之下。


    紫焰瞳神悬挂在空旷无边的歧渊中,圆浑的球体上布满了眼睛。祁望舒到达的时候,除了中间那只主眼,其他眼睛全都睁开了。


    祁望舒的身影倒映在密密麻麻的瞳仁中,形成无数个扭曲的人形。似乎在被注视着,那些视线似乎有实质,就连剑灵也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窥伺。


    站在世界法则边缘的剑灵敏锐地察觉到,这团火并不是此界之物。这个外界邪魔竟是想污染修真界吗?


    剑灵身为器物之灵,想不起自己的来历,但它无端地知道,修真界并不是第一次被觊觎了。而这歧渊就是一个豁口,或强或弱的世外邪魔都想着能从此处爬出来,侵吞修真界这块肥肉。


    可是相比世外邪魔,世内法则孕育出的生灵显得如此孱弱,甚至就连传说之中的龙神也无法幸免,因而命丧黄泉。想要逃避,唯有飞升去往其他世界,才能找到活路。


    剑灵心道,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天命之上还有更高的天命,飞升离去找到的那个世界是否更安全一些呢?


    严决明从阴影中走出来,祁望舒一向不喜欢他那种时刻都笃定的神情,他总是自以为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严决明:“你真的想好了吗?”


    “你又看见什么了?你的卷宗上也有我的死期了?”祁望舒没去回答他的问题,余光瞥向光球。光球安静地悬浮,散发的气息不似活物。


    “没有,一片空白。”


    祁望舒勉强翘了翘嘴角,“是吗?连你的神也看不见吗?”


    “我的神,”严决明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我的神很讨厌这把剑的气息,你最好早点用掉它,和它一起消失倒也不错。”


    “开始吧。”祁望舒没有继续话题,她看着噬日魔剑,宽阔的黑铁剑上仍然映照不出紫火的光。就像歧渊一样,就算是太阳也无法照进歧渊最深处。歧渊之下爬出来的东西,对这把剑由衷恐惧,她也一样,「神」也一样,是害怕被这把剑杀死吧?


    只可惜她要斩断的,不是现在存在的,天道已经选中了新的木偶。究竟是「神」胜利了,还是天道再次献祭「木偶」胜利了,都和她没有关系。


    「神」睁开了主眼,那是一只硕大的眼球,没有瞳仁,苍白得有些恐怖。祁望舒感觉到一道紫光笼罩住自己,她完成交易了,现在「神」将带她“跳跃”到过去。


    现在或是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即将与她无关,可是这一刻,她想起了戴月。


    她陌生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自己学会的第一种情绪,竟然是悔恨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望舒才有了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祁望舒定神一看,纯黑侧墙上绘满橙红壁画,这些过于鲜亮浓郁的颜色在深夜的烛光下就像流动之火。魇城的壁画像隔着一层雾,看不清楚,但是这里不一样。祁望舒看着低矮的划痕,那是她小时候的杰作,她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她往自己的寝宫走去,才发现魔宫夏夜也会有虫鸣。一个匆忙的身影穿过她,幼年祁望舒抓着枕头跑过去了。祁望舒错愕片刻,想起了这个孩子要往哪去。她远远地缀在后面,彩绘跟着移动起来。母后“生病”以后,她总是睡不着,想去母后寝殿看看。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安慰她,母后不是不喜欢她,只是生病了。


    其实不是的,祁望舒知道母后没有生病,只是不喜欢她。


    小小的身影在房门外来来回回绕,没敢进去。寝殿门扉紧闭,安神熏香从门缝里弥散开,她蹲下来,汲取着一点点熟悉的气味,抱着枕头睡着了。祁望舒也蹲下来,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楚铮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压低声音道,“你……想对她做什么。”


    祁望舒长得不像任何一方,但是仔细看却能发现地上睡着的那个长大以后或许就是这样的。楚铮突然丧失了细看她的勇气,僵硬地把头偏向一边,“你又是何人。”


    祁望舒看着她身上的线,那条线一直延伸到天上。似乎只要轻轻一拉,她就会被抽走。


    侧面墙上挂着武器架,剑鞘和剑摆得整整齐齐,似乎有人精心打理过,每一柄都光滑平整。楚铮没能直视祁望舒的脸,但她静静地看着光可鉴人的剑身。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但是这样的她,又有什么颜面出现在孩子的面前。


    楚铮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你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啊?”


    祁望舒张了张嘴,什么有用的也没说出来。她眼泪淌下来,“你为什么要死啊,你死了……她怎么办啊?”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你死了他们都在骂你,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离开我呢?


    “没事的,没事的,”楚铮拍拍她的后背,“我的孩子会长大的,她很聪明,也很厉害……”


    “难道你没想过,她离开你之后会变坏吗?她是魔族,和你认识的所有魔族都一样,天性残忍。”


    “小祁,不要这样。”楚铮认识那把黑色的剑,“这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


    “我希望你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


    我是罪人,本该赎罪,可是我生下你的时候……我很幸福。


    严决明说过,她只有三次跳跃的机会,如果不能让楚铮心甘情愿递给她那条线,这些年为了斩断线作出的努力就会白费。


    方才去过的时间线里,祁望舒已经出生了,斩线并不会影响她自己的存在。可是那个节点的楚铮不可能活下来,她自己也不愿意活下来。


    祁望舒向神许愿,前往更前的节点。


    这一次祁望舒出现在归一门禁地,此时的归一剑通体雪白,剑身细长,不太像后来的模样。还没等她靠近,一阵簌簌声响起,半大少女拨开草叶前来。朗月高悬,银色清辉映照出她的模样——正是楚铮。祁望舒敛息躲在草木中,只见楚铮双手合十,对着归一剑祈愿。


    楚铮会有什么愿望呢?祁望舒暗自思忖,却发现自己对她实在不算了解,一时间竟是猜不出来。


    楚铮此时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她来归一门已有数年,剑技却不见长进。在修剑这件事上,她完全没有天赋。她不理解为什么族人口中的天命会这样难,但是她早已被告知了自己的命运,她身负救世重担,是天选之人,怎么能在这里折戟。


    宵禁时间,剑台不会来人。楚铮不敢浪费这样好的机会,就算是一点一点磨,也要有所进益。


    只不过,这第三层孤舟羁旅实在是难以明悟。楚铮觉得拜一拜归一剑能有用,现在看来只是徒劳。唉,要是有人能教教她就好了。大师姐应该是出去找人打架了,这个时候又有谁能恰好出现在剑台呢?


    祁望舒好歹也是剑主,楚铮的困惑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还在思考怎么靠近楚铮才不会被怀疑时,楚铮却已经发现了她。


    “你……也是剑脉弟子吗?”楚铮的视线落在她的佩剑上,她不是性情外放之人,但是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熟悉,让她心生亲近。


    “是的,”祁望舒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我刚刚游历回来,师姐可是对第三层有些疑问?”


    楚铮在门中辈分颇高,叫师姐并不出错。


    “说来惭愧,确实是有不解之处。”


    祁望舒想起戴月教她练剑的场景,只不过此时身份发生转变,她是那个引路人。她原本认为,自己最多只能拙劣地模仿,教着教着却发现,她在用学来的爱来爱人。这个认知让她停滞了一下,看着楚铮,她似乎明白了,原来戴月和楚铮望向自己的时候,会是这样一种心情。


    “剑法之中有「势」蕴藏其中,师姐可以把自己当做一叶扁舟,遇上风浪与暗流不要惊惶,避其锋芒顺势而为,就会去往想去的地方。”


    “……”


    楚铮听懂了,她想起自己远离故土也是在船上漂泊,「势」便是掀起的滔天巨浪。


    “我也坐过船呢,离开家的时候,就是坐船的。”楚铮练完一遍,就打开了话匣子。


    或许面对陌生人能更轻易打开心扉,她现在非常非常想和这个陌生“师妹”聊天。从深夜聊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聊巫族祖地,少年时期的朋友,现在归一门不着调的几个同门。


    “但是我清楚,这些都不是长久的,”楚铮说,“我……注定会离开,我不想让他们伤心,还是不要靠那么近了吧。”


    祁望舒看着她的线说:“如果有一个方法,可以摆脱这个命运呢?”


    楚铮顿了顿,“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再奢求更多。我家那边有个说法,这世界上的生灵,从出生到离去,都有自己的位置。我问过朋友,我的位置在哪里。她当时说,我会去很远的地方,因为我的位置很高。我又问她,我在那个位置会不会幸福,她说一定会的。”


    “很多人说过这个,「你的位置很高」。但是我自己并不理解,太模糊了。不像我的朋友,她的位置是「眼睛」,能够看到所有人的未来,族人都要遵从她。族里长辈觉得,我的位置这样模糊,只能看到命中有一个女儿,可以随意处置我。”


    “在我万念俱灰,即将进入妖族部落做一个孕育生命的容器时,我的师父封断念除去了作恶多端的未来夫婿。朋友要我跟着他,这样就能去那个很远的地方。我想往上爬一爬,爬到那个不知道多高才算高的位置。我要等着我的天命,至少现在我很满足。”


    祁望舒说:“那个位置很高,高到他人都无法触碰呢?你也要欣然接受吗?你明明舍不得朋友,如果有一天他们都忘了你,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你还会幸福吗?”


    “不如试试换一个位置……”


    “其实我想见见我命中注定的女儿。如果逃避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了。小时候我总是被要求去恨,恨是我们族人生来就该拥有的力量。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好。”


    “世界不是只有夜晚,太阳是热的,亮的,就像传说中的爱。”


    “我想,如果我见到了我的女儿,我应该会懂什么是爱吧?”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祁望舒开始思考楚铮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次她出现在一个陵墓中,出口有三个人影,她们叽叽喳喳地讲话,听声音像是小孩子。祁望舒想整理一下思绪,可惜处在下风口,孩子聊天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缈缈姐,我真的那么倒霉吗?难道我要去的那个位置的命运,比在全族人中连续十天抽到守祖巫陵还要倒霉吗?”


    明缈把洛枫铃扒拉到一边,“你守夜守得横七竖八的,不怕祖巫大人入梦揍你么?”


    “祖巫大人又不是普通人,”洛枫铃嘴硬,“她老人家要是跟我一个孩子计较,那她也……唔!”


    “楚铮,你捂我嘴干嘛!”


    “……枫铃,我们在守夜,祖巫大人能听见的。”


    “!”洛枫铃捂住自己的嘴巴,又小声说,“话说你的位置还是看不清楚吗?缈缈姐,你给铮铮看看呗。”


    明缈也看不清楚,她作为明家这一代的「眼睛」,按理说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除非铮铮这个屠龙楚氏之后,是千年难见的普通人。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看不清楚「位置」也说明,她的未来已经开始了。


    毫无预兆地,明缈看见了千百年后的枫铃,她的双眼满是恨意,她不断地反抗命运,却被命运压垮。她生来就是众星拱月的命格,所有人都想献给她最真的爱,要燃尽自己照亮她,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挽救这些转瞬即逝的流星。


    明缈看向楚铮,却看见她抱着一个女孩,轻轻地哭着说:“我很幸福。”


    明缈意识到,她们三个人的命运,在这一刻交织了。


    她对洛枫铃说:“你的位置,在海的另一边,你会吃很多很多苦,但是你很勇敢,你会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铮铮,”明缈叫她,“你的位置很高,还会有一个女儿。”


    洛枫铃没有被吓住,她夸张地抱头哼哼了几句,“真要这么惨吗?不会吧……不是吧。”


    楚铮拉了拉明缈的衣袖,“那我的女儿会比我幸福吗?”


    楚铮在族里过得并不好,她很清楚过得不好的女孩子会有什么生活。


    “会吧。”明缈把滚了一层灰的洛枫铃提溜起来,“去洗洗。”


    “缈缈姐,你还是那么残忍……”


    随着两人声音的远去,楚铮似乎听见了祖巫陵深处的动静。但是出奇的,她不害怕,她只是揉了揉跪得酸麻的腿,往里走着。


    她看见一个双眼狭长的女人,女人有些颓丧地坐在地上。楚铮愣了愣,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陌生女人问她:“你会有什么梦想呢?”


    族里没人会这样和楚铮说话,让她有些羞涩。她这样默默无闻的人,也会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吗?


    祁望舒看着那条代表天道的线,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明明那么细弱,却柔韧得可怕。


    没有丝线的木偶,只是一件死物,直到枯朽都不能哭不能笑。一旦木偶知道了那条线的存在,会感恩吗?


    “我想让这个世界更好一些,这样的话,那些像我一样的女孩,就不必哭了。”


    会的吧,会感恩的。


    “铮铮,你去哪了?”明缈在出口处叫她。


    “我马上来……”


    转头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女人消失了。楚铮揉揉眼睛,是错觉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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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审判(上)


    ◎一条人命,哪有我归一门的清誉重要呢?◎


    戴月的双手被人粗暴地反剪到背后,扣上了一个冰凉的铁环。领头的死狱使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她的眼睛很奇特,像是蒙上了一层黑雾,带着森然的鬼气。


    “罪人戴月,我等奉玄武圣令,前来羁押。”她手中握着一枚令牌,上刻玄武纹样。


    围观弟子没几个知道四圣使的,只认识被控制住的戴月。但那玄武纹样古朴繁复并非凡物,死狱使气息深不可测,逐渐明白过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人群避出一个圈,不敢靠近了。


    戴月被死狱使架起来,身后土石造就的宫殿此时骤然崩塌陷落,发出轰鸣巨响,一时间大风起,尘土飞扬。戴月眯起眼睛看向架住她的人,这些包裹严实的死狱使,手套与袖口之间露出黄铜一般的光泽,似乎是傀儡。她把“死狱”二字咀嚼了一遍,发现自己对这个组织极为陌生。


    师父呢?鱼师伯呢?她往四周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张张惊惧惶惑的脸。


    祁望舒站在遥远人群的尽头,戴月也看见了她。戴月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想必这个人一开始目睹了她被扣上铁环的全程,毕竟她落到这番田地,都是拜她所赐。魔族是极擅欺骗的种族,就算祁望舒脸上带着诸多复杂情绪,戴月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情绪被引动是因为自己。


    因为祁望舒视线的落点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戴月扭过头,自己站在峰顶,站在祁望舒的角度,除了天什么都看不见。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不论是在试炼中还是现实,你和祁望舒只能活一个。”脑中尖利的嗓音又出现了。


    戴月没理解它的意思,“鱼师伯替我争取到进入秘境的机会,想必是会利用这段时间替我奔走,也就是说,我不一定会死。”


    那声音咯咯一笑,“望舒是月,而你也是月,这世界上的月只能有一个。你这个「代月」,在真正的月出现的时候就该让位了。”


    “是吗。”戴月听得有些心惊,如果是从前,她不会相信这个声音,但是现在她似乎不得不信。


    “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


    戴月好像抓到了什么,迷雾之中露出了一点线索——


    人群外两位陌生修士朝那女人道,“敢问这位死狱使大人是玄武七宿的哪位?”


    “玄武第四宿,危月燕。”


    危月燕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人群不自觉地往两边分开,两个修士立在那里。


    一人身着天道宫的月白长袍,从容淡然,是个相貌颇为年轻的女人,另一个身着昆仑墨蓝劲装,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


    “原来是危宿大人。这个人你现在还不能带走哦。”墨蓝劲装的女孩说。


    她叫危月燕大人的时候看着有些敷衍,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尊敬的意味,让戴月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很快地蹿到戴月身旁,把那四个傀儡的手拍到一边,又轻轻一掐,铁环应声而碎,戴月便自由了。


    危月燕带的四个傀儡修为都在化神以上,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傀儡竟然会一触即溃?她自从成为新一代玄武七宿以来还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一个魔族,如何值得这样的人出面保下?


    她只得冷冷一笑,“贵地是什么意思。”


    月白长袍的女人说:“还请危宿大人和这位……小友,来我天道宫一趟。”


    天道宫修士在前面带路,危宿一行缀在最后,警惕地看着中间的戴月和女孩。


    那女孩打量打量戴月,“你就是戴月?看着有点没意思啊。”


    她又扭头打量危宿,“你更没意思。”


    戴月,“……”什么意思?


    “姬灭前辈,快到天道宫了。”月白长袍的修士说。


    “哦,”姬灭说,“天道宫最没意思。”


    行至殿前,一艘飞舟正往西飞去,戴月感觉到了金色印记传来的悲伤。她摩挲一下手背,明霓夜……不知道怎么样了。


    姬灭盯着飞舟,“生姜,小蛇要回家了吗?”


    “……”领头的姜昇沉默片刻,“姬灭前辈,玉京鳞主已经作出了承诺,她本就不会在此地久留。”


    “难得出来一个有意思的,你们就这样背着我偷偷放走了呢。”


    台阶上,戴月听到明霓夜的消息,猛地抬头看向姜昇。


    “玉京鳞主承诺了什么?”


    对方站在檐下,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身后的殿门缓缓拉开。她站在门中,扬起公事公办的笑,嘴角的弧度与面对危宿时一般无二,“小友别担心,我们受人之托,你不会有事的。”


    戴月发现了,她之所以相安无事,是因为已经有人替她付过代价了。


    天道宫的殿中燃着香,草木调和的气息有镇定安神的功效。戴月踏入殿中的第一步,就感觉到心中的情绪难以控制地安定下来。四圣兽烛台上点着蜡烛,仅照亮面前的一小块地方,整个殿的构造像一个筒,站在殿中央的人看不见其上层层叠叠回廊中的人。


    戴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审视自己,她抬头只能看见模糊昏暗的回廊,回廊一圈一圈向上收去,没有尽头。奇怪的是,她站定之后,先前进来的姜昇、姬灭,紧跟着她进来的危宿一行人都消失了。


    脑中的声音说:“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戴月觉得现在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在隐瞒,不论是修真界还是这个自称是她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真相。”


    “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声音说。


    归一门与天道宫的关系尚可,戴月也常来拜访,这座大殿她却未曾来过。她想起姜濯筠,不知道她是否会面临相同的处境。有些话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如今是不是再也不能见面了呢?


    戴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永远陪在她身边,她要完成的任务太难了,就算自己嘴硬要抗争到底,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可惜她软弱且卑劣,无法接受姜濯筠身边出现新的人,只能这样不远不近纠缠不清。她有时候想,姜濯筠脱下面具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想靠近她一点呢?


    她原本以为自己占尽先机,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在俯视她。她如果在这里死掉,姜濯筠会怎么样呢?又掉入原定的时间线吗?和原来一样,做一个镶边花瓶,光芒被掩盖,性格被抹去,流干眼泪郁郁而终吗?


    她怎么舍得。


    明明这一次已经不一样了。


    “归一门戴月,你身为魔族,蛰伏在我鸿元大陆,有何居心?”


    在场多数修士都很不理解天道宫的安排,如果确定是魔族,就应该当场诛灭,哪里还要大费周章地审判她。


    “这些有什么好问的?”有人窃窃私语。


    “据说这个魔族,和先前的玉京鳞主有很深的交情……为了保住这个魔族,玉京鳞主才会自请驻守十方台的。”


    多数修士通过上一场谈判的结果猜测,这魔族还能活到现在,一定是做出利益交换的结果。


    “不止呢,长垣城也出手了。方才上楼的两个女修都是长垣城隐世家族的人,一个是玄衍上人的师姐,一个是钟离掌门的师叔。估计世界上只有这两位敢在死狱使者面前截人。”


    长垣城是北界最神秘的地方,见识再少的修士也能明白它所代表的意义。


    “那位姜小道君,不愧有个好家世。与魔族厮混完了回家哭一哭,便有人替她收尾。”


    “这样出格也能全身而退吗?”


    归一门的人自然也在回廊上,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人出口辩驳。他们是最没话语权的,魔火之乱时期归一门就出了潜伏多年的魔族叛徒,恶名远扬了数百年。琚瑶无意识地握紧拳头,又无力松开。就好像,整个宗门记挂戴月的就剩下她一人了。一侧的岳代靠墙站着,仿佛在观察所有归一门的人,而对戴月本人情况如何并不上心。


    琚瑶突然有些不平,“甘掌门呢,他怎么不来?”


    鱼泠鸢陷入昏睡,甘于卮自然要替她寻医问药。祁望舒手中捏着代掌门令牌,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好的托付对象,但是目前看来,归一门靠得住的只有她了。如果她不接受,戴月或许会无家可归。


    殿门再次被推开,轩辕长庚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名奴仆,衣饰极尽华丽。更引人瞩目的是,那些奴仆抬着一张弓。轩辕长庚单手把那张弓举起来,阴暗的大殿仿佛瞬间处于暴晒之下,空气中的热度急剧攀升。骤然迸发的强光犹如不可直视的太阳,层层回廊上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被那张弓吸引,就算刺目到流泪也无法移开视线。


    “听闻昆仑山凌日龙宫是极阴之地,先辈修士铸七煌弓抵御邪魔侵扰,换得千年太平,”轩辕长庚对着回廊挺起了腰板,“在下偶经昆仑台,恰逢天狗食日,恍惚间误入一处仙境,内有仙子数人,邀我共飨宴。回过神来,我已身还昆仑台,若非手中握持此物,或可认为此乃黄粱一梦。”


    轩辕长庚的话惊醒众人,这样的机缘不是谁都能有的,更是在无形之间坐实了他气运之子的名号。而现在处于话题中心的他本人,却紧紧捏着铜绿剑穗,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这神器是紫火所赐,至于他所说的奇幻经历均为杜撰。


    他在大庭广众眼前骗过了所有人,不论是往日高高在上的隐世家族或是手握权柄的圣使麾下,都将为他折服。一时的婢膝奴颜不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最终他会一步一步走上巅峰,收揽天下至宝,届时除去诡异的紫火,他便能重获自由。


    思及此处,他心念一转,私仇还未报呢。


    回廊之上有人道:“老朽听闻这七煌弓还有一个妙处,寻常邪魔若是受了一箭,顷刻间便能化为飞灰。若是寻常修士受一箭,便不会成灰,顶多是皮外伤。归一门戴月以区区元婴修为越阶战胜化神大能黎逍少主,属实……引人钦佩。这样一个才能惊世之人,若是被诬为魔族,实在是我修真界的不幸啊。”


    可堪神器之名的,必然*不是俗物,光是展示便能有如此炙热的光辉,寻常修士真的能受住一击吗?


    琚瑶是火系修士,更能体会出不同,七煌弓上火色精纯,泛着蓝紫色的光,又无比滚烫。这是……神异之火!沾上一点便会成为此火的燃料,直至燃烧殆尽!


    寻常当然受不住,戴月会死的!


    让她没想到的是,平日里慈和的清鼎峰峰主却说:“还请轩辕真君还我归一门一个清白!”


    “峰主!”


    “峰主……”


    “峰主,不可以!神器上有扶光炎,戴月受不住会死的!”琚瑶不顾先前的管教,尖叫出声。


    清鼎峰峰主把她情急之下抓紧他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声道:“一条人命,哪有我归一门的清誉重要呢?”


    【作者有话说】


    模仿我微博的号已经炸掉了,大家不用担心。笔名就是真正的id,只有两个字,不要相信任何我会借钱的话啊啊啊!!!警惕电信诈骗!!!给那个读者添麻烦了抱歉抱歉


    第105章 审判(下)


    ◎借箭◎


    没有人质疑老者的话,面对魔族的态度就该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人修宗门怎么能允许妖魔瞒天过海呢?


    戴月脑中的声音说:“你是要跃升高维世界的灵魂,不该被无谓的仁义道德绊住手脚。


    你要拯救的世界里,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何其丑恶啊,你家长辈不在场,局面一倒向轩辕城,他们就恨不得先斩后奏,完全不会顾忌你是否真的是魔族。


    他们哪能有良知,即使杀的是无辜之人,不过是顺大势而为。谁都清楚,人人都参与其中的大势,怎会有错呢?


    你要为了这些人尽心竭力吗?


    你真心对待的蛇妖师妹,怎么可能担得起皇女重任,此刻还不是带着部下逃之夭夭。


    那条没有感情的荆棘,只顾着她自己,她只想去死,怎么可能会救你。


    你自以为能教化的魔族,就是坑害你至此的元凶……


    你的「所爱之人」,出身高贵,想必不用陪你共赴黄泉。”


    戴月思维出现一瞬间空白,脑中声音此时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把你的这一次机会让给我。反正你已经无力回天了,不是吗?”


    ——它想骗取我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戴月闪过一丝明悟,这种情况下它真的有办法脱困吗?


    戴月看着七煌弓燃烧的箭矢,反而平静下来。


    原本要钳制她的枷锁没能如约强加在身上——来押解她的死狱使是玄武圣使麾下,但是她们却让步了。这说明,想要保下她的人背后权势可媲美四圣使。


    脑中声音瞧不上这里的「低维生物」,这个有利的外因并不在它的考虑范围。


    她握了握空荡的掌心,那里没有剑。


    那么,她本身的实力,也不在它的考虑范围。


    它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保全我?戴月想不出答案,嘴抿成一条直线。


    那么就只能这样了……


    一直以来,她都想做一个好人。不想让她真正在乎的人牵扯其中,不敢再靠近所爱之人一步。她变得犹豫不决,时时刻刻都在权衡利弊。她总是万事都想求个两全,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


    可是哪有那么好的事,万一那把费尽心思打磨完的剑是魔剑呢?她自嘲一笑,不是早该知道了吗?有些时候就算付出生命也是无用的,倾尽所有去信任他人,把使命寄托在别人身上,一旦所托非人就会满盘皆输。


    所以她必须得活着,她只有活着才能徐徐图之,这个狗屁的世界才有救。别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没有关系,爱她还是恨她都没有关系,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就是个从天而降的任务者。


    有舍才有得,若是两边都不能舍弃,背道而驰的双方就会在她身上角力,撕扯她、毁灭她,最终捆绑着消亡。


    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过得太憋屈,太委屈了!


    “你们说你们的,我救我的。”戴月说。


    “你说什么?”


    轩辕长庚见戴月气势节节攀升,和先前颓唐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又见她身上没有死狱的枷锁,心中不禁起了怯意。


    这女修毕竟有接近剑主的实力,万一垂死挣扎起来……轩辕长庚紧紧拿着手中的神弓,不知不觉间后退了几步。


    回廊之上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戴月自然也听见清鼎峰老头高声回应着要诛灭她,归一门中众人辈分皆低于此人……就算有人求情,也不会被听见。


    戴月往前踱步,站到殿中央。她朝归一门的方向拜了拜,高声道:“戴某出身寒微,幼时罹难,仰赖焚川鳞主相救,充作明姬侍婢。


    然鳞主飞升、明姬仙逝,托孤归一掌门甘于卮。辗转数年,某日日勤业,幸成元婴之身,救助门人、请还神剑,未负众望。今使宗门非议,某甚愧之。”


    戴月的声音在回廊中响起,字字掷地有声。议论之人见她尚有几分骨气,心怀鬼胎之人也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竟是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停顿后,戴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唯我所求,归诸物耳!”


    她竟是要和归一门一刀两断?!


    “戴月!”


    “戴师姐!”


    清鼎峰峰主心中先是惊骇后为不解,世道多艰,大宗亲传的身份,多少人求而不得,怎么可以放弃地如此干脆?戴月此人仗着余荫,未曾受过一天苦,说出这等狂妄之言,属实……令人不甘。


    他真的不甘,他汲汲营营数百年,机关算尽才能和归一门死死绑住。难道在一个小弟子面前,他因为归一门而权势加身、风光无限,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厌恶这种人,正因为这种人存在,才会显得他卑劣不堪。


    于是他当着殿中所有人的面,居高临下地对戴月说:“你可想好了?那便按门规处置吧,如今三峰长老俱在,也能为你做个见证。”


    “多谢长老成全。”戴月应声,并无半分犹疑。


    众人隔着回廊往下看,戴月孤身站在殿中央,无人为她辩驳,她亦不需要这些。


    逆转归一诀之时,她的气势突然暴涨,周身环绕的归一剑气似发出悲鸣。她伸手兀地点中一处关窍,送入搅乱气机的灵元,就像往身上敲下一枚钢钉,破皮碎骨之痛从那一点迅速蔓延至全身。


    体内崩离剑气无处可去,只好破开骨与肉,源源不断地拉锯着皮囊,戴月身上满是剑气划出的豁口,每一处都昭示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犹如闪电击中了荒原上的独木,上一刻枝繁叶茂,眨眼间分崩离析。数年勤修苦练、累世执念夙愿,一并归于虚无。


    可她从始至终都无比冷静,即使她的黑色发丝都能沥出血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废去了归一诀!


    “她真的废了自己的剑法……”有归一门的剑修失神道,“剑主气息散去了。”


    “不连累宗门,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好弟子。”有人慨然。


    “可怜此人一生光明磊落,竟被逼到这番境地!”有人一直坚信她并非魔族。


    “魔族戴月,”先前点出七煌弓作用的老者迅速开口,“你此番作为,可是认罪了?”


    不过是以小博大,免去神弓的试探罢了,老者心想,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使出苦肉计也难逃一死。


    “非也,”戴月嘶哑的声音响起,“还请祭出神弓一试,还我清白!”


    “你——你疯了吗!你活腻了!你不要命了!?”脑中的声音被她的行为所慑,此时才尖叫出声。


    戴月无视这快要顶开她天灵盖的尖啸,传音挑衅拿着七煌弓的人,“轩辕长庚,此时不动手,你这辈子也别想杀了我!”


    轩辕长庚自然不能咽下这口气,好啊,既然你自己找死!


    他佯作不小心,“失手”松开了手中的弓弦,燃着极高温的神异火箭直直朝着她心口激射而出。离弦刹那间,箭身闪耀出刺目之极的白光,众人只见金乌展翅,如日轮坠落,又在箭尖坍缩成一个令人惊惧战栗的黑点。


    难以忍受的灼热使得整个殿内掀起冲霄狂风,衣袖发丝往天空直飞,仿佛正在堕入无底之渊。木质围栏自焚,顷刻间便露出漆黑焦痕,仿佛数年腐化一夕造就,风与火一圈一圈往上攀去,势不可挡!


    这便是神器,七煌弓!


    纯阳之火,琉璃一般透明的扶光焰,的的确确是杀死魔族的不二法门。可是如此短的距离,如此巨大的威能……寻常修士怎么可能无事!众人只觉得,殿中女修必要血溅当场!


    戴月心念电转,“若不出力,你——就同我一起死吧!”


    脑中声音又惊又怒,“你连我都敢算计!”


    这时,戴月疏于锻炼的左手仿佛自己有了生命,在箭尖触及心口之前“恰好”出现在了身前。她轻轻一捏,血肉就如老树皮一般层层爆开。


    这支似乎没有实体的箭在触及手骨的瞬间产生质变,手上传来金铁摩擦的牙酸声,她一旋身,顺着冲击之势,以一招“孤舟羁旅”将此箭送还!


    残留在身体中归一决的本能,孱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孤舟就是要弱到极致,才不会被大势掀翻!


    电光火石间,此箭如入无人之境,穿过轩辕长庚右胸口,再将审判之殿的门炸开。


    “砰——”


    轩辕长庚毫无抵抗之力仰天倒下,胸口血洞汩汩喷涌,七煌弓触地传来沉闷的巨响,殿内余音难绝。


    戴月看也不看,足尖一点,跨过半个大殿。


    不知是谁往她的方向扔来一口带着鞘的剑,她反手接住。


    “多谢各位藉此神弓证我清白,自此天高海阔,你我有缘再见!”


    戴月不敢停留,一溜烟冲出了殿门豁口,扬长而去。


    只留下众多修士,惊愕不已。


    “那可是神器……”


    身后追兵者众,多半是轩辕城雇佣的杀手,看来在他们的计划里,今日便是戴月的死期。


    脱力感袭来,戴月咬牙硬撑。天道宫的路她熟,七拐八弯甩掉数个杀手。她没空思考别的,只要能逃出去,便能重获新生。


    耳后传来武器相接的脆响……怎么会这么近!?难道她已经无暇顾及近身的威胁了吗?


    戴月这时有些惊慌了。


    她扭头一看,却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呈左右护送之势,把她夹在中间。


    姬灭还是先前那样,伸手拍飞了突袭向戴月的刀剑。姜昇没有动手,似乎眼前的小场面用不上她。


    眼见戴月体力不支,她们架着戴月甩开追兵一段距离后,姜昇手指掐诀,支起一个结界。


    戴月瘫倒在树旁,“两……两位……可是,希聆,希聆的族人?”


    姬灭那双铁钳一样的手,把戴月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开始治疗她的伤处。


    只不过姬灭的治疗和刀割或许差不了多少,竟是比殿内接箭还要疼痛,戴月不一会儿就变得冷汗淋漓。


    姜昇在她正欲呼痛之时精准塞入一枚丹药,戴月的嘴便又闭上了。丹药化开,一股清凉的药力顺着破损的经脉,和姬灭的灵力里应外合修补催生起来。


    “我们确实是希聆请来的人……你此后要去何处?把你安顿下来,我们的任务便可结束了。”


    戴月隐约品出一些不对劲,“希聆在何处,我便要去何处。”


    姜昇俯视着她,眼神极冷,面上没有笑意,“她在长垣城。”


    原来是回家了……戴月心底稍安,“那我便要去长垣城。”


    姜昇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没再理会戴月。


    过了一会,姬灭才腾出空来说话,“有什么好去的,你又见不到她。”


    【作者有话说】


    1.0修改了一下个别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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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神幽影


    第106章 北上


    ◎我对她不只有朋友的感情◎


    姬灭盯着戴月的左臂看了好一会,似乎没能发现玄机,“你这条手臂我治不了。”


    戴月左臂,从指尖到手肘一丝皮和肉都没剩下,只留下焦黑的骨头。姬灭用剩下的纱布把这一部分包起来,看着不那么骇人了。


    戴月不甚在意地抓握了一下左手,缠着纱布的手攥成拳头再分开,似乎没有什么影响。她看出姜昇并没有想和她说话的意愿,等到姬灭收拾完才问道:“为什么我不能见希聆?”


    听她这么问,姜昇若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


    “小东西,长垣城的规矩少打听,”姬灭说,“你是小阿竹什么人?”


    这两位看着像是姜濯筠的长辈,戴月拿不准她们之间的亲疏远近,实在不好回答。


    “我……”戴月有点扭捏,“我是她的朋友。”


    姜昇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她凉凉道:“外人管不了长垣城的事,这位阿竹的朋友。长垣城的女儿做错事就要受到惩戒,一旦回去了,是生是死都和外面的人无关。”


    “请问这位前辈,”戴月抬头看姜昇,“如果是外人,要如何拜访长垣城?若是希聆死了,我也不好苟活。”


    戴月说话的时候实在太冷静了,仿佛她所说的事情理所应当。


    姜昇看着她,幽幽叹了口气,“说得倒好听……”


    语罢,姜昇转身就走,似乎多有不耐。


    发布任务的姜濯筠甚至不认识她,是她主动接的。她没那么好使唤,她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另一个人。


    回忆里的女孩端着一杯茶汤,乳白的雾气在澄清的碧水上绽出一朵花。她听见女孩说:“姐姐喝茶。”


    她一开始没接,她不喜欢这样的女孩,觉得她们太柔弱了。其实茶泡得很好,女孩白到透明的指尖挨着瓷杯被烫得发红。她还是接过去了,女孩对她柔顺地笑笑。


    彼时她被训练折磨地狼狈不堪,她的日子哪是族里这些待嫁的娇娥炉鼎能理解的。虽然同在姜家,但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和女孩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问女孩:“为什么来讨好我?”


    女孩微微睁大眼睛,“不是的,我很羡慕你们。”


    她心里觉得荒谬,面上哈哈一笑,“等你不再那么温驯,或许就不用羡慕了吧。”


    “真的吗?”女孩眼里闪烁着她看不懂的光,让她有点笑不出来。


    她只能说:“或许吧。”


    后来呢?后来这个女孩果然没那么温驯,她逃婚了。那天下着暴雨,她挡在没用的情郎面前,跪着拽她的衣袖。


    “姐姐,你放了我吧,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暴雨糊住了她的发丝,小腿跪在泥水里。她身后戴斗笠的男人看见她的刀,屁都不敢放一个。


    怎么了,是你教会她不要温驯,是你让她知道可以反抗的,不是吗?


    她把刀收到鞘里,闭了闭眼,“我就当没见过你。”


    再后来呢?再后来她没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巡逻的时候,她捡到了来历不明的姜家血脉。茫然的女孩衣袖绣着竹叶,是她认得的她的针脚。


    姜昇:“你选长垣城是吧?”


    姬灭用手肘杵了杵戴月,“小生姜让你跟上呢。”


    三人乘上了前往北界的飞舟。隔间内,姜昇坐在桌边擦刀。姬灭不知道从哪里叼了根草,躺在唯一的榻上,双手枕在脑后且高高翘起二郎腿。


    戴月靠墙坐在地上,如今归一诀被废,便只剩下劈星剑法。脑中声音自从挡下七煌弓那一箭后再也没出现过,似乎和她左臂的隐秘有些许关联。


    她的左臂骨,前几次受伤的时候就显出了异常,这次竟能抗下神器级别的攻击……一般来说,这种事只有相同或是以上级别的武器才能做到,难不成她的左臂还能是神器吗?


    没有头绪,她又望向莫名其妙得来的剑。


    当时那么混乱,她也不清楚抛给她剑的人是谁。剑柄和剑鞘的木质平平无奇,不过制造的工艺十分高超,闭合的时候它们严丝合缝,恍若天成。她把剑缓缓从鞘中抽出,剑身窄长,光亮如鉴,仿佛一泓秋水。


    “是好东西。”姬灭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身了,姜昇也没再擦剑了。


    “剑柄剑鞘是苍檩木的吧,几百年没见过了,”姬灭翻下来蹲在她旁边,拿起剑鞘凑近看了看,“苍檩木,万木之母,据传有勾天连地之能……但是你这个看着不像千年份的,顶多给你通通经脉。啧啧啧,你们归一门好货还不少。”


    姜昇的眼睛没移开过剑身,不由得说:“连化神都没有,给你用也是可惜了。”


    她似乎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化神之上才能激发陨仙铁的真正能力,在你手里和普通的精铁没什么区别。”


    戴月:“……”


    戴月更看不出来这把剑有什么底细,只觉得它或许有些年头了。这把剑没有护手,剑在鞘中的时候仿佛一根规整的木棍,剑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记,干净得难以辨认原主人的身份。


    戴月拨弄剑身,想试一试锋利与否,谁知一伸手就被割伤了。更奇怪的是,她的鲜血一滴到剑身上迅速就被吸收。突然,一股吸力从剑身上传来,她视线迅速被墨色吞没,而一旁境界远远高出她的两人却未曾察觉。


    眩晕过后,戴月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荒原上,她曾在此处修习过劈星剑法。她心底升起荒谬之感,她莫名其妙被拉入这里,不知道是因为这把无名剑和归一剑一样,拥有自己的剑内乾坤,还是这仅仅是她回忆的复现。


    但是这片荒原十分平静,看上去十分真实,仿佛天地间就有这么一个地方。戴月尚未感受到危险,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只好四处走动探索一番。她翻越山丘,路边的石子变成了白骨。这些骨头漫山遍野散乱地堆着,根系缠绕着它们,杂草野花在其间竞相绽放。不让人恐惧,反而觉得圣洁,似乎这是朝圣者自愿遗留的供奉。越往前走,遗留的骸骨越大,似乎超出了人族的范畴,混入了妖兽残骸。半人高的肋骨,小臂长的尖牙,六根指头的手掌……


    “轰隆——”惊雷炸开,电光把世界分割成黑白二色,戴月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它的头颅生着鹿的角,身躯如山脉般蔓延。而那颗头颅正中,竟然有一个细小的孔,似乎有人把刺嵌在了那里。


    天上的云越来越阴沉,炭灰色的云层中仿佛酝酿着风暴。终于,一道水缸粗的雷落在地上,荒原上生出裂痕。似乎要把戴月往巨大骸骨的方向赶一般,那些裂痕不断加深,潮水漫了上来。戴月手脚并用攀上了骸骨的头颅,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海水仍在上涨。此时,云层终于承受不住,一时间暴雨倾盆。


    荒原在沉没,海水在上涨,暴雨击打着水面上的一切。


    戴月紧紧攀着鹿角的部分,仰起头挣扎着呼吸,一根木剑照着她的头落下来,把她砸到了水里。


    水下又是不同的景象,戴月把那把木剑握住之后,心中一定,随即放松了全身。水流开始混乱起来,似乎有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衣袖。水中流窜的灵气牵引她的手,修正她的每一处动作,在经络中再现灵力运行的轨迹。这时,戴月感觉到一股陌生力量出现,她握住剑,顺应着它挥出了水底无声的一剑。


    此剑一出,有一种难言的古朴意味,仿佛古往今来所有初学者的第一剑都理应如此。无甚技巧,只剩随意,却暗合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真意。可是随之而来的,是脱力感,似乎她在一瞬间激发完了所有潜力,身体变成了无用的空壳。


    戴月剧烈咳嗽起来,预想中的呛水没有出现,她只感觉到有人用手缓缓拍着她的背。睁开眼,已是月挂中天,那把朴素的剑还紧握在她手里。


    “多谢姬灭前辈。”戴月说。姬灭看着像孩子,也的确有孩子气,行事随心所欲,但是人很好。


    “小年轻,”姬灭蹲在她旁边,“你为什么要去找小阿竹?”


    “前辈,希聆能请到你们来帮我,想必会付出代价。我受到诬陷,是我个人的失误,我不想牵连到她。如果她为了帮我,牵扯到长垣城的利益或者惹来族人的怒火而受到责罚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其实我还想着,如果罪魁祸首的我出现了,那么她需要付的代价或者责罚能不能让我承担呢?”


    “所以,你是因为义气,才想着做这些的吗?”姬灭问她。


    还没等她回答,姜昇道:“长垣城的救兵没那么好请,我姑且是能接任务的那一方,姬灭前辈只听城主府调令。你以为城主府人情很好还吗,你也配?”


    “如果关系一般,就不要淌这趟浑水了。不要去长垣城找她,让她好好待在家里不行吗?”


    姬灭倒是有些讶异姜昇的态度,毕竟姜昇在姜家小辈里算得上端庄持重。她从前也和姜昇一起出过任务,从未见过她这么浮躁焦虑的时候,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了。


    姜昇恼怒,她担心姜濯筠付出得不值落得和她母亲一个下场,又觉得面前这个外人一无所知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就算她们把这个外人带到长垣城,这个外人见到她之后,能保证在巨大代价之下保持初心吗?


    若是不能,难道还要让姜濯筠求情,再一次把这个逃避的懦夫送走吗?不行了,她绝对不要再看见这样的事了。


    “不是的,我想去见她不是因为义气,可能两位前辈没法理解,我对她不只是有朋友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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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钟鼎(一)


    ◎她祈愿,那些雪,千万不要落在她的头顶啊◎


    北界有高耸入云的山脉名曰镇邪,镇邪山横贯东西,如同一道天阻,即使站在飞舟上也望不见顶。飞舟最远只能送到镇邪山脚,往来北界之人多在此集散,镇邪山脚下便有了市集。镇邪山再往北就是破碎暗域,修士凡人能活动的地方,除去玄武圣使掌管的长终城,就剩下长垣城了。


    破碎暗域,危机重重。其间时空紊乱,如若没有血脉路引,便会被卷入时空缝隙化为虚无。又有跨越不过天阻的妖鬼横行游荡,稍有不慎便会被其搅碎元神夺舍重生。姜昇、姬灭二人要去长垣城手下的庄子办事,和戴月约定一日后见。


    想着要去见希聆,戴月在镜前端详片刻,决定去市集买一身常服。


    市集上卖的最多的是妖鬼皮毛,有些档口的货甚至很新鲜,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肉。随处可见的是抓着皮毛说价的,即使染得满手猩红也死死拽住,争得额头青筋暴起。窄巷中鱼龙混杂,拥挤不堪,任你是什么天之骄子,在此地也是龙困浅滩,不得兴风作浪。


    “哪来的土包子,买不起瞎看什么?”


    “谁踩了本少爷的脚……哎!”


    “挤什么挤,人还是太多了,就该把你们全扔死狱去。”


    北界灵气稀薄,寻常修士难出头,据说北界灵脉都被拘在破碎暗域了。于是破碎暗域充满诱惑,无数的修士或是凡人都做着同样的梦:披上妖鬼皮毛,在时空缝隙中穿梭,巧遇机缘一步登天。


    镇邪山的风吹过整个窄巷,腥燥却冰冷,带着赤裸欲望的浮躁空气被吹散了些许。戴月不禁抬头望向山,重重云霭后灰白的庞大山体如同蛰伏的巨龙,让人生出渺小之感。


    第二天清晨,出去办事的两人回来了。戴月似乎是仔细梳洗过,不似前几日赶路时的灰头土脸。两人只见戴月平日散落的发丝被高高束起,换了一身白色常服,肩上围着北界最时新的深青色风领,称得她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短短一日,简直判若两人。归一门崇尚苦修,戴月行为节俭,在富庶的长垣城二人眼中可以算得上举止抠搜……但市集上这种常服可不便宜。姜昇眸光微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原以为戴月是不修边幅之人,毕竟她从未见过戴月刻意整理衣着。


    姬灭用指节敲了敲戴月放在桌上的木匣,“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吗?”


    戴月忙把匣子揣进怀里,“只是一个小玩意。”


    姜昇没有点破,只是说:“快些走吧,天黑了不好赶路。”


    镇邪山边,风格外冷,似乎掺杂了鬼魂的怨气,冷到要往骨缝里钻。半山腰上有个湖,湖边靠岸处已经凝上了一层白霜。姬灭掏出什么东西甩给戴月,“先把皮子披上,跟着我们走,眼睛别往两边看。”


    镇邪山上林木茂密得出奇,层层叠叠的树叶几乎漏不下来一点光,暗到几乎分辨不出天时。姬灭走在最前面,姜昇殿后,戴月裹着分不清品种的妖鬼皮毛,垂眼盯着姬灭的脚后跟。


    似乎从前也见过这样的场景,是在哪呢?


    阴暗逼仄的山道,仿佛看不见尽头。但是有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少女,要牵着她走出这里。她当时忘记了害怕,只想着去戳少女身边的照明术光球。少女好笑地蹲下来,像是为了照顾她的高度,重新掐了一个诀。


    光球像轻飘飘的萤火,柔和却明亮。但是这个时候戴月没能被光球吸引,因为明亮的光球同时照亮了少女的脸,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睛近在咫尺,让她产生了一种直视太阳的错觉。她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慢,几近停止。想细看,却生怕冒犯,又嫉妒这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能拥有的。


    是了,那年她顶撞师长被罚思过,期满却不慎跌落山涧边。希聆在门中做客,也一道来寻她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地找她,却只有这个人愿意下来。就好像和她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只有这个人才能找到自己的。


    那时候希聆帮她擦干净了手和脸,问她:“还疼吗?”


    其实腿疼得快要裂开了,但戴月梗着脖子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到了殿上,众人围在希聆的身旁嘘寒问暖,而她这个在外人面前丢脸的弟子自然要受到责罚。指责她摔的不是地方,蹭脏了玄衍上人爱徒的衣角。似乎太过弱小的时候不该有傲骨,所以谁都要来折一折,用来发泄他们对掌门甘于卮的不满。


    但是她当时不懂,她只是被迫跪着,摔断的腿磕在地上。


    听着他们一遍一遍问自己:“可诚心悔过了?”


    “可是知错了?”


    她张了张嘴,干涸的嘴唇要扯出血来,“我……”


    我明明没错,为什么要认错呢?


    “这位前辈,”希聆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她,“她的腿很疼,有什么话治完了再问吧。”


    “希聆仙子真是心善。”


    “不愧是天道宫的首席!”


    在场众人辈分比她高的大有人在,但无人会质疑她干涉别宗弟子之事是否不妥。


    明明获救了,戴月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微妙的不满,她发现这个人离她太远了——何其高不可攀。


    自那以后戴月觉得自己很糟糕,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去想她。她反复琢磨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口是心非的疼痛。好想靠近她,但是用的是最寻常的朋友身份,不亲不疏地望着。


    她隔三差五往天道宫溺湖跑,只为听她例行的琴音。她发现自己好像谵妄了,总觉得薄雾之后的那双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连琴音都变得非同寻常。


    她发现是我了吗?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落荒而逃,或许她是清楚的,只是没准备好继续和从前那样以朋友的身份问安道别。


    后来她的修为还是进展缓慢,而希聆仍旧保持着难以追赶的速度前行。


    再后来她不再频繁去溺湖边,无论寒暑都要在清源峰习剑。


    直到有一天,大雪纷飞,一袭月白在其中难以分辨。戴月的心神全然付诸剑上,似乎籍此就能忘却生活中的苦闷。


    日子一如既往的难过,她总是被审视,性子稍微尖锐一些就要被惩戒,她只能学会闭嘴。所有人都等着她被逐出师门,长辈投向她的眼神总是责备,仿佛她生来带有原罪,同辈觉得她性格扭曲难以相与,后辈不承情,只说她不言不语,傲慢如斯。


    只有一个人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祈愿着,那些雪千万不要落在她的头顶啊。


    这个祈愿很快被付诸实践,飘零的雪片被温柔的力量带离。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风雪濛濛之中,有一个月白的身影不知道站了多久。


    凄清孤寂的清源峰也能招来天上的神女吗?


    戴月不敢相信,直到神女朝她走来,才明白过来,她不是神女,是和她一样的人,是她的希聆。


    这段时间她们许久未见,日思夜想的人猛然出现,戴月感觉到心脏“砰砰”跳起来,有力而鼓噪,吵得人眼前发黑。


    可是神女的面庞无情无欲,怎能指望她懂得风情?她琥珀色的眼睛何其清澈,仿佛能倒映出天地万物,而,万物难留其痕。


    戴月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方才没注意到,今天确实很冷,不适宜练剑,更不适宜出行。她后悔以这样不堪的心思来揣测希聆,神女就该端坐在高台上,普渡众生。


    奇怪的是,希聆也没能开口。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习惯了她的注视,一旦她不在了,心底没*来由的就会烦躁。她于是来归一门找答案,一连数月。看着戴月的时候,这种烦躁没能缓解,反而愈演愈烈,所以今天她决定走向她问一问。


    她的眼神重新落回自己身上,烦躁的感觉随即烟消云散。模模糊糊的,希聆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不知道怎么说清楚。


    戴月说:“姜真君也是想起我这个朋友来了。”


    姜濯筠愣了愣,她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除了敬她怕她的,就只有长辈了。


    许多人都说过想和她做朋友,但是戴月不一样,她好像根本不怕她,让她没来由的,有点焦躁。她望向她的眼神总是炽热,从未有人这样看过她,这么说来,她们不像普通朋友。


    姜濯筠不明白这种焦躁从哪里来,就像一潭平静如死水的生活,被戴月的出现搅动了涟漪。


    “我们也算是……朋友吧?”姜濯筠不确定道。


    戴月搓了搓冻僵的脸,对她笑笑:“当然啦。”


    她没有力气再说别的,就连笑都很勉强。她从此在心里画了一条线,警告自己不要逾矩。


    有些感情,自己知道就好了。


    ……


    思绪回笼的时候已经走出许久了,戴月惊觉脚下没有实物的感觉,仿佛踩在一团粘稠的黑色液体上。


    “心神守一!”姬灭喝道。


    戴月浑身一震,脚下再也没有被拖住的感觉。


    “长垣城会指引每一个血脉回家,而外人不在庇佑范围。小东西,向前走只会更危险,再不回头就来不及了。”


    戴月不甚在意地笑笑,“我没想过回头,前辈不必再问了。”


    姜昇心里有些奇怪,通往长垣城的路有许多条,为什么姬灭前辈要挑这条路呢?她正这么想着,却感觉到姬灭在盯着她,那双稚嫩的眼睛暗流涌动,令她背后发寒。


    直属城主府的护卫,实力何其可怕,她接这个活只是出于私心,姬灭呢?说到底,直属城主府的人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合理!


    【作者有话说】


    我又开学了QAQ


    第108章 钟鼎(二)


    ◎我可以没有来生◎


    姜昇背脊攀上寒意,她抽出刀似乎想要擦拭,果不其然,刀面上映出了一个漆黑模糊的兽形。姬灭还是维持着先前的模样,没有半分出手的意思。一般的妖鬼熟悉长垣城族人的气息,不敢滋事,这一只敢跟在后面,想必是有恃无恐。


    不对,她明明已经发现它了,它却没有进攻的意思。难道这只妖鬼的目标是戴月?姜昇心念电转,还未开口提醒,那妖鬼就动了。姜昇下意识把刀横在身前,而那妖鬼看也不看,直直越过她,伸出利爪直取戴月后心。


    姬灭问话的时候戴月就升起了警惕,一路上怎么可能永远都相安无事?刹那间,利爪抓散了戴月的人形。姜昇毕竟高出戴月一个境界,能看出她身法了得,现下她只怕是伺机反击。


    姬灭突然道:“别离我们太远。”


    姜昇和妖鬼同时转头,只见戴月以一个蜷缩的姿势出现在妖鬼背后。她显形的同时瞬间暴起,弧光一闪,无名剑出鞘的声音随后传来。


    “咚”的一声,似乎是头颅落地的声音。


    “妖鬼只有一个罩门,在眉心魂关,下次不要弄错了。”姜昇拧眉道,似乎多有不耐。


    戴月没想到看似冷漠的姜昇会提醒她,“多谢前辈。”


    姬灭:“你……身上有兽类妖鬼喜欢的东西。”


    戴月先前与妖兽打交道的机会甚少,一时间想不起来。她想用空余的左手捋一捋头发,却发现上面金色的印记在发光,透过纱布都能看见。


    这是……明霓夜的契主印记?


    姬灭一见便知这是何物,“你为何会有这个?”


    绑定契妖,多半是心思不正之人,不付出努力只想着靠妖物的天赋能力晋升。难道自己看走眼了?这个人正派宗门出身,虽天赋不及但胜在功底扎实,非苦修无此成就,竟也会钻研歪门邪道么?


    想起明霓夜,戴月有些担心,不知道她一个人能不能好好过活。


    “这是舍妹为了救我性命而做的牺牲,我一直想着把这份力量还给她。”


    戴月拣了些重点和两人说,想起长垣城势力颇为神秘,姬灭更是一眼就能看出门道,又问道:“长垣城……有方法解除血契吗?”


    “那你可真是问对地方了。”


    姬灭细细看了戴月手上的印记,能量流动的方向与平时见过的不甚相同,甚至还是戴月给印记那一头的妖物供能。


    印记光华流转,无甚血煞之气,想必结契之物血统高贵且未曾杀生。这样的妖物若是愿意共享修为,戴月早该跨过化神了。


    “看起来你的妹妹不像寻常妖物。”


    戴月摸了摸鼻子,“她从小被当做人来教养,只是很……嗯……有些疏于修行。”


    姬灭失笑,一步登天的竟然是相连的妖物吗?


    “契约是能解除的,只不过要麻烦些。我们长垣城氏族被外界称为隐世家族,你可知道为何?”


    戴月和大多数修士一样无从得知长垣城的信息,只能摇了摇头。


    “你先前已见过玄武圣使手底下的人了,想必对神龙王并不陌生。神龙王有一妻名唤女嬴,是长垣城的领袖。可惜神龙王晚年昏聩,做出许多荒唐事,几近生灵涂炭。


    女嬴悲痛万分,只好联合四圣使将它除去。此战天塌地陷,引得时空破碎。神龙王的爪牙化为徘徊无定的妖鬼,神龙王的身躯化为难以逾越的镇邪山,将长垣城子民永远圈禁……这便是隐世的原因。”


    戴月隐约想起先前听闻的说法,是四圣使觊觎至尊之位,被私欲冲昏头脑,联合各族反抗神龙王。万族弑君后,又因分赃不均起了争端,征战不休。自此妖族衰落,人族崛起,方迎来修真者的盛世。


    “女嬴与神龙王结下血契,同享无边寿数。若不解开,除去神龙王之时,女嬴便会随之而去。


    然而如今女嬴尚在,神龙王却作古多年。若女嬴愿意见你,或许会告诉你解除血契的方法。”


    戴月听到这些,不禁觉得心中震动,外界并无记载的神龙王竟能在长垣城窥知一二。


    但她隐约觉得这种说法有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圈禁的族人仍然能进出镇邪山,又比如镇邪山存在的意义。


    「女嬴似乎接过了神龙王让渡的权柄,使得镇邪山和长垣城二者合一,阻挡妖鬼进犯修真界……单论结局已成救世之举,那么,神龙王的死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正这么想着,漆黑一片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具无头尸骸。尸骸上残存的灵力散发着莹莹微光,似乎昭示着前路凶险。


    “这是女嬴的后人,”姜昇看不出情绪地说着,“妖鬼最恨女嬴,凡是有女嬴血脉的,无一不会死在这里。有她们在,我们就不会迷路,因为她们会带我们回到长垣城。”


    从看见女嬴后人开始,路就变得极为难走。能踩住的坚实地面不断变得稀薄,一旦掌握不好平衡,就会被沼泽一般的地面吞噬。


    越往前走,女嬴后人的尸骸越多,戴月一行人攀上隆起的地块,向下望去只看见漆黑如墨的地上缀满了微弱的白光,犹如星空倒转。千万年来,那么多人死在了路上,她们的手直直伸往前方,似乎想要离家更近一些。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座囚笼,我死后要化为路碑。」


    一朵死者之火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成千上万朵死者之火,就能连成一条光辉之路——后来的人啊,大胆往前走吧!


    直到前面没有路了,姬灭习以为常地踩上尸骸。指骨臂骨或是肋骨,散乱地和同族混在一起,不分你我地交织重叠犹如水中浮木,而浮木永不下沉。


    可是当戴月踩上去的时候,四周粘稠的“水面”陡然动荡起来,像沸腾的油锅。似乎她惊扰了什么东西。一瞬间的功夫,潜藏在水下的数头妖鬼毫无征兆地泛了上来。


    歪曲碎裂的面庞上,深黑色油液不断向下淌着,它们未知构成的身体中嵌入了数枚人族头骨,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头骨的眉心处都有一个像是锥子凿出的伤痕。


    人族和妖鬼又不一样,根本没有眉心魂关。未曾开智的妖鬼如此作为,难道是为了报复吗?


    “你……为什么……要杀她?”


    “你……为什么……要杀她?”


    “你……为什么……要杀她?”


    妖鬼身上那些眉心被钻孔的头颅一齐出声,空洞的眼眶骨中流出黑色油液来。它们反复询问,似乎只会说同一句话。戴月在这一声声颂歌一般的质问中只觉得眉心处快要疼到窒息,仿佛她仰天躺在地上,有人用银色的尖锐锥子正一下一下地凿着她的眉心。


    “咚——咚——咚——”


    是谁,是谁拿着锥子!她快要看见了!她奋力睁开眼睛,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眼睛里,她下意识地知道这是眼泪。


    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会替你报仇的。”一个女声在她耳边说。


    那个人高高抬起手,“咚——”,世界陷入无边的安静和黑暗。


    姬灭和姜昇二人发现戴月的异样已经晚了,她们也不清楚为什么戴月会突然倒下。姜昇环顾四周,路和往常一般平整,也没有妖鬼出现的迹象。但是时空裂隙附近就是会有怪事发生,只能回长垣城再做打算。姬灭探知一番,确认了戴月的魂魄还在体内。二人遂扛起戴月,飞速往长垣城赶去。


    房间里香火味很重,织金纱幔放了下来,看不清榻上人的模样。


    姜濯筠在窗边抄经,窗外竹叶摩挲作响,似乎是起风了。身旁,一只通体雪白浑无杂色的雪灵鸟,在琉璃玉石雕就的笼子里上下振翅,似乎要迎风而起。


    可是它永远也飞不起来,为求成色完美,生性难驯的雪灵鸟从小便要被剪断翅下筋膜,当做稀罕的商品卖出。华美的翎羽,不是上天恩赐的自由,反而成了困住它一生的枷锁。


    它鲜红的爪子和喙一下一下染在玉石上,清脆好听。它还太小了,没能认清自己所做的是徒劳无用的。


    榻上的人幽幽一叹,“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给你的命运呢?”


    镇邪山以北的灵脉畏惧邪祟,全都躲在长垣城地下,此处灵气比之外界浓郁数倍不止。玄武圣使庇佑的长终城自成一方天地,外御妖鬼,内镇邪修,无需灵脉就能巍然屹立。


    长垣城不一样,若是人丁不兴,妖鬼就会破门而入,残杀族人。


    女嬴神色已近乎枯槁,她偷了她的时间,却也不知道能维持现状到什么时候。若是有一天力量枯竭了,她被妖鬼所杀,破碎暗域便再也困不住妖鬼。


    妖鬼会翻越镇邪山,这个世界会和当年一样生灵涂炭。她若是死了,如何能完成当初的约定呢?其实谁都一样,总会有无法舍去的牵挂。她信誓旦旦要替她报仇,可是就连小小的长垣城都走不出去。她到底应该恨谁呢?她只是太累了,太累了。


    她让低资质的孩子去做炉鼎,赋予她们孕育强大战士的命运,作为失去自由的补偿,一生只需要煮茶看花。高资质的孩子会在鲜血搏杀中长大,成为猎杀妖鬼的精英。只有这样,在危机重重的破碎暗域,长垣城才得以保全。


    可是总会有人这样,她们不服从安排,想要拥有另一种可能。女嬴不想自比命运,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老祖宗,我想要自由。”


    “自由,自由……”女嬴想起了一个人,可是她的面庞也已经模糊了。啊,她也说过的——“阿嬴,谢谢你放我自由。”


    “自由是很昂贵的,要用你的来生换。”


    姜濯筠说:“我可以没有来生。”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全新的副本了!不知道我前面的铺垫是否到位,如果感觉太谜语人我就改改。最近开学了导暂时没找我麻烦,我多更一点


    第109章 钟鼎(三)


    ◎你是我的命运吗?◎


    小时候,母亲对她说,不要哭了,要快快乐乐的。可是她最后还是哭了,因为这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哭是不符合身份的,是脆弱的,是不体面的行为。难过的时候怎么办呢?当时她还不太懂,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难过的资格了。后来她被人推下镇邪山,月光下那个人仓皇逃离,她看见了一张脸。那是她老实懦弱、不善言辞的父亲。


    坠落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地是柔软的,可惜她双腿失去了知觉,站不起来。她匍匐着,漆黑一片的世界让她感到陌生。路过的妖鬼凝视她,她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一团朦胧的不详黑影。她看见发光的骨骼,温和的灵力散发着莹莹白光,从她手里缠绕一圈又散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奋力爬着。她摸着陌生人的骨骼,衣服蹭得褴褛。手掌磨的血肉模糊,手指也扭曲变形。直到一个拿刀的修士发现她。那个人摸了摸她领口的刺绣,说:“好孩子,我带你回家。”


    “家……”家是什么呢?


    她到了长垣城,城主摸着她断掉的腿骨泣不成声。过了几年,大家都说,她比母亲更有出息,绝对成为一个对长垣城有用的人。


    她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像她一样。”


    城主问她,是不是怨恨母亲,早早撒手人寰抛弃她。


    她不恨,她想起母亲和她说过,原本母亲有别的路可以选。


    但是母亲胆怯了,在破碎暗域,死亡与鲜血是如此稀松平常,她怕死。于是她不甘心地循规蹈矩,做一个完美佳丽,然而生平唯一一次勇敢,竟是托付给了不值得的人。以至于,临死前还要望着灰暗的天说:“我好羡慕啊。”


    她想去走这条路,这条让母亲错过以后抱憾终身的路。城主最后还是妥协了,和天道宫打好招呼,把她送到了玄衍上人门下。


    离开长垣城那天,排挤过她的人也来送她。她们说她性格孤僻,在外面没有家族庇佑,定然比长垣城悲惨万分。又说破碎暗域妖鬼横行,说不定没有跨过镇邪山就会死在半途。


    女孩子的话絮絮叨叨,她想起面前表情凶恶的人是女嬴老祖宗的后人。女嬴一脉,已几乎没有战士了,战死的族人包括她不足十六的姐姐,不满二十的小姨,唯独剩一个三岁的妹妹,尚在襁褓之中。她总是抱着这个妹妹,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对着妹妹说:“可不能是战士啊,千万不要去外面,听得懂吗?”


    妹妹当然听不懂,咿咿呀呀地笑着去抓她指向自己的手指,吐出几个字:“战士……战士!”


    “姜濯筠,你可不要后悔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情绪,女孩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尖酸刻薄。


    可是她的眼睛望向的并不是姜濯筠,是门外灰暗阴郁的破碎暗域。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么黑的地方,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她的亲人,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死去的吗?甚至连尸体都带不回来。


    姜濯筠垂下头,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这些人要生生世世被困在这里,难道一切都无法改变吗?她就是要试试,看看逃脱命运摆布会是什么下场。


    她说:“我不会后悔的。”


    我要去找答案,我要改变这一切。


    可惜姜濯筠并不是第一个抱着这个目的离开的人,但是她相信自己不会是最后一个。


    长垣城镇守北界,理应在任何地方受到优待。可是世界在变,没有人会一直记得渺远的过往。神龙王已成传说,四圣使无人称颂,只要镇邪山仍然高不可攀,长垣城就会永远留在阴影里。


    要怎么开口讨要优待?以一个背信弃义首领的族裔身份?即使女嬴杀死了爱人换来太平,这样的悲痛在永恒的寿命下,显得无上虚伪。去夸耀一个无奈之举,就好像赞扬她的伤口何其应该何其正确,何其悲哀啊。


    姜濯筠于是对自己的家世缄口不提。


    玄衍上人不是多么慈爱之人,收下她不过是碍于规矩。这条无力的规矩如今只能束缚住天道宫与昆仑了。


    天道宫只要世家子弟,长垣城足够神秘高贵,正好让她如鱼得水。所有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轻易透过镇邪山,看见了破碎暗域的长垣城,看见了高高在上的长垣城主,看见了早已湮没无闻的神龙王与女嬴。


    但是谁能看见她?


    她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殊荣,她所追寻的都已经被安排好了,她的所有出格之处都会被摆平,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不会有人在意。她发现自己是个符号,作为长垣城神秘感的注释,也是天道宫风光无限的证据。她必须待在这个框架里,一字一句中,把自己修剪到血肉模糊。


    在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人排挤她,大家都想成为她的朋友。但这是另一个框架,她必须承担她的天命,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承担令人艳羡的一切,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她在不知不觉间又走进了囹圄。


    她对自己说,可是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是为了找到所有族人的自由啊。


    她陷入了怀疑。


    直到有一次,她随门人缉拿修行鬼道之人。


    那个枯黄粗糙的女人借宿在了东界某个世家贵族的祖坟里。她尚未害人,只是借了一点风水运势。枯黄的女人是为了维持生前的模样,家里有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是她妈妈,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是她捡来的,她们不能没有她。


    贵族子弟接来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任务,只是生活中的消遣,没有危险。这种级别的小鬼,连近身都做不到,稍近一点会被少爷小姐的护身法器打得魂飞魄散。


    惩恶扬善,是一种新鲜的感受。枯黄女人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就被法器拘住,她哀求几个少年放她回去一会儿。


    没错,枯黄女人尚未作恶,确实还不算惩恶扬善。几人一合计,打开了法器。枯黄女人散去大半功力,颤颤巍巍回了家。她原本砍了许多柴,现在已经提不动了,冬天快到了,山里人家很难熬。


    少年们嬉闹着跟随,又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用火精法器啊?”


    她好脾气地摇摇头,“俺不识哩。”


    姜濯筠猛然惊醒,自己又和那个问“为何不用火精法器”之人何其相似。这个世界就是残酷的,所有人都是痛苦的,每个人都有无法挣脱的命运,外面的人又比长垣城的人好到哪里去呢?


    从这一刻起,她是长垣城的出逃者,她自己都没办法相信,她能找到解救所有人的方法。就连她自己也被炉鼎资质限制住,难以登天。


    泥土石块堆砌的矮屋,半大丫头干瘦干瘦,有条不紊地劈着柴,像一把迎风昂扬的野草,她看不见枯黄女人。瞎眼老婆婆叫起来,“女,女……”她很急迫地朝她伸手,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的空气。


    丫头跑进来,“娘没回哩。”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眼里,女人不再枯黄,是许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她还年轻,她还小。她还看见,有一次女儿学会做饭了,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娘!”


    枯黄女人站在病榻前,“娘……”


    门中少年说:“该上路了。”


    枯黄女人出尔反尔了,她想活,她讨好一阵发觉无用,绝望中狰狞起来,“你们这些小郎君,哪里懂得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最后的结局自然不出所料,女人三两下就被打得魂飞魄散,而她只是看着,一丝出手的意愿都无。她应该是这样的,和在场所有人都一样,毫无恻隐,不识慈悲。


    ……


    可是有个人对她说,“你是我的命运吗?”


    「命运」这个字眼太蜇人了,她怎么可能担得起这么重的名号。她看向那个孩子,孩子不算太小,已经快可以称为少年了。


    深秋的山涧,水很凉。女孩似乎怕被兽类闻到气味,大半身体都泡在水里。被她发现的时候,女孩甚至还有闲心打水漂。真是和她太不一样了。当时她被丢在破碎暗域,心里想的可是自己的无数种死法,和对所有人浓浓的怨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恐惧,支撑她活了下来。


    天道宫与归一门称得上熟悉,不然她也不会在做客的时候帮着归一门找人。归一掌门甘于卮,大家都觉得他是懦弱之人。


    身份高又懦弱不管事,当这种人的徒弟应当很辛苦吧?又一打听,这孩子还是因为顶撞师长残害同门被罚进去的。


    她自诩公平,第一反应却在想,这样的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明明这个孩子知道,不会有人为她出头,却要挺身而出保护那个比她更弱小的人。


    她原以为这个孩子会更加桀骜叛逆一些,毕竟有些凶性才能不被欺负。


    “为什么这样说啊?”


    “不知道,我觉得我没救了,但是你……您出现了,我就不用死了。”她挠挠头,“是你来了我才能活,所以你就是我这一刻的命运。”


    是吗?机缘巧合下,她居然在一个女孩面前找到了一丝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为什么……还要保护师妹啊?”


    女孩似乎觉得奇怪,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但她没细想。


    “因为我们都是,嗯,别人看不见的人。如果我不做些什么,除了我们伤心认命以外并不会发生什么,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不认命。”


    “我不想认命,我也不想师妹认命。”


    她当时没想到这个女孩后来会站在轩辕城喜宴上,提着一把不合用的阔剑,一字一顿地在所有人宣告,她要赌上一切去换她的自由。


    好像抓着她的肩膀说:“我也不想你认命。”


    可是戴月不知道的是,自己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纯白无暇。


    那时她心魔缠身,她甚至想过把好事者杀之后快,即使被冠上魔修的身份也在所不惜。她规划好了逃跑路线,她血洗婚宴之后要从泡桐港走,到海上就自爆,再以汐灵身份转生。


    她的手已经凝出血冰棱了,可是她却想着,若是自己成了魔修,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戴月面前呢?她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好吗?她还没有问过戴月,如果自己生来就是这样自私冷漠冷血弑杀的人,她们到底还能不能成为……朋友。


    可是戴月却抢先一步出现,又重重倒在她怀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她昏迷的时候哭了多少次,“你也要成为我的命运吗?”


    她问戴月。


    戴月满身血污,手中却紧紧攥着她送的护身符。


    她于是暗自发誓,不论发生了什么,自己都绝对不要和这个人分开。就算她知道自己真面目之后怕她也好,躲她也罢,她都要紧紧缠着她。她就是这么卑劣的人,她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人,她就是这么无法理喻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把她们分开,她会紧紧缠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明弓,原谅我吧。


    【作者有话说】


    有点忙,努力更新中


    第110章 遮掩


    ◎你太沉迷了◎


    天似乎还没完全亮,素色窗纱透进来一点点蓝。戴月眼皮微微动了下,睁开了。入目是一片朦朦的青色,绣着竹叶的帐顶如雾一般垂落。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戴月顿了顿,一偏头看见伏在她榻边的姜濯筠。姜濯筠不知道休息了多久,侧脸压在堆叠的衣袖上,起了浅浅的红印。青丝如水般倾泻在袖边,玉簪松泛地垂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了。戴月下意识屏住呼吸,突然不敢动了。似乎这种时候思考就会变得尤为艰难,戴月觉得不太礼貌,想迫使自己看向别处,可是移不开眼。她们太久没见了。


    她们其实挨得不算近,被子掖得很齐整,直直一条,与她的袖子隔着一拳的距离。如果要做些什么,就会打破这个守礼的界限。


    簪子这样垂着,会不会扯得疼?


    戴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玉簪触手细腻温凉。她轻轻往外使力,把绾住的发髻缓缓解开,生怕随意一些会把她吵醒。


    姜濯筠发丝掩盖下的眼睫像振翅的蝴蝶,她又感觉到有人把垂落的发丝别在了她耳后,温热的手掌拂过她的肌肤,动作轻得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


    戴月又躺了回去,她认为自己一番动作轻柔小心,应当不会有破绽。谁知这一幕却被门外的姜昇、姬灭二人看见了。面上苍白的人,蜷曲脊背探出大半身子竟是为了给旁人整理发丝。她的行为因为克制守礼显得再寻常不过,可是那几分如待珍宝的重视,过满则溢,怎么伪装都遮掩不了。


    门外的姬灭不明所以,但她至少能感觉到戴月所言非虚,明白戴月确实是把小阿竹当真心朋友看待。姜昇则有些心绪复杂,因为她觉得这似乎不太像友情,可能是另一种感情。只不过看戴月装得那么辛苦,好像生怕对方感受到,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二人心思各异,但都是为了传递信息而来,遂推门入内。


    “戴月,老祖宗找你呢。”姬灭说。


    姜昇补充道:“女嬴老祖宗听闻你晕厥的事,有些挂心,你若得空,去一趟城主府吧。”


    戴月下意识看了一眼姜濯筠,她微微转醒,似乎是被吵到了,这才回道:“多谢女嬴前辈关怀,我似乎无甚大碍,这便可以去。”


    姜濯筠抓了件外袍给戴月披上,“我也一道去。”


    戴月低低“嗯”了一声,可是这件外袍不是她的,有一股淡淡的青竹香味。好像,和希聆的味道是一样的。


    姬灭见她脸上有了几分血色,心下稍安,活蹦乱跳的应该没有被妖鬼夺舍。


    姜昇却突兀道:“这位族妹,老祖宗并未传召你。”一个失去宗门倚靠的修士,并不是良配,两人还是少接触为妙。


    戴月往前走了几步,不着痕迹地把姜昇竖起的刀挡在身前,“都是同族人,何必刀剑相向。希聆,我随后回来再同你说我的事。”


    “不必麻烦,”姜濯筠并退避,“只是同路。”


    姜昇眼神闪了闪,还是撤去了刀。


    城主府古朴庄严,庭中有一巨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怕是数人环抱才能丈量。穿过前庭就到了游廊,游廊末端与湖上九曲桥相连,湖中多是奇石假山,桥边生着几枝新荷,莲叶下金红色锦鲤自在摆尾。


    路上时常遇到城主府的护卫,大多目光锐利,戴月不自觉地比了比,单打独斗有机会惨胜,遇上一队……应该,打不过。但是,这些护卫见到姬灭都会躬身行礼,姬灭身份神秘暂不提,难道还会有与姬灭相近层次的同僚?


    长垣城不愧是灵蕴充盈之所,空中的灵蕴浓到几乎能化为灵液,庭院处处草木化灵,又有如此众多的高修为护卫,实力堪比一些宗门。戴月先前受到神识上的冲击,虽然想不起遭受了什么,但状态恢复起来尤其快。这才走一小会,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好全了。


    从长垣城几人口中了解的,似乎女嬴才是长垣城真正的掌权者,城主似乎是她选择的话事人。戴月又有了一个很夸张的猜测,难道代表长垣城行走外界的都是类似姬灭的高级护卫吗?


    姜昇说她不自量力,现在看来说的没错。姜濯筠为了保下她,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呢?她到底能不能还得起?


    思索间,女嬴的居所已经到了。


    姬灭推门进去通报,不一会就出来了,说是女嬴只见她一个人。


    戴月心中有些忐忑,但她不是畏缩不前的人,无论何种代价,她都要勉力达成。


    房中很暗而香火味浓,掐金玉质笼中锁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它恹恹缩在角落中,见到戴月这个外人“叽叽”叫了几声,带着点穷途末路的威胁意味。戴月心道,这鸟看着不大,声音却嘶哑了,看来待在这样奢华的笼中,于它而言不过是困境。


    再往前的路被一扇屏风挡住了,戴月不太识货,只看见木质屏风上雕花恍若与木纹浑然一体,随着角度变化,还能看见光滑圆润的皮下潜藏的流光。朝着戴月那扇屏风上画的是四圣使,威严霸气,但这屏风有数折,也不清楚别扇画着何物。


    屏风后便是织金纱帐了,或许女嬴在里面。


    戴月对着屏风行礼,“有劳女嬴前辈挂心,晚辈戴月前来拜见,多亏贵地藏风纳气,现下身体已然无碍了。”


    “戴月,你是巫族?”屏风后传来稍显懒散的声音。


    戴月还想着怎么开口问代价的事,女嬴把话题转到她身上,她不由得冷静思索用意。人在城外晕厥似乎在此地颇为常见,女嬴没道理特意问候她一下,毕竟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关怀身体可能是个要见她的托词。


    “回前辈,是的,”戴月又道,“前辈是对巫族感兴趣吗?”


    女嬴笑了几声,“是啊,戴月,你觉得里面和外面比起来,哪边更好?”


    长垣城颇为气派,戴月也觉得很不错,于是道:“长垣城盛名远播,晚辈早有耳闻,如今方知百闻不如一见。”


    “嗯。”女嬴听了这个答案,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再答。


    戴月道:“女嬴前辈,其实晚辈还有一事。晚辈为贵地姜濯筠而来,因我惹出祸事,害她替我奔走。若是需要奉上何物,晚辈自当奔走,万死不辞。”


    “你对她有意?”女嬴问。


    戴月心事被戳中,还想着好好回答,却听女嬴又说:“真是奇怪啊,你们巫族。”


    “我先前也是见过巫族的,不是楚玉沉,是一个小辈。她跟你特别不一样,她明明是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却把一切都当成工具,把我们也垫在她的登天梯里了。”


    “这里面不是你的家,你为什么如此沉浸?难道是因为你是寻常人,才被如此平庸的七情六欲牵绊?”


    “你从哪个外面来的?是卷宗,还是书?她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女嬴的声音急迫起来,她步步紧逼,纱帐中人影晃动。她似乎坐起来了,又猛地站起,几乎要掀开纱帐走出来。


    戴月听到她的问题,大惊之下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书的外面……书的外面?!女嬴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巫族又是谁,难道和自己有关?


    女嬴的脸贴在纱帐上,似乎在盯着她,模糊的轮廓却让戴月回想起了那个梦。她,是那个拿锥子的女人——她要扬起锥子刺进她的眉心魂关!戴月一瞬间只觉得魂关钻心地疼起来。


    女嬴见她捂着眉心,似乎冷静了下来,又笑了笑说:“你这么重要的人哪能出事啊。”


    这话有几分阴阳怪气,戴月拧眉,心里不适感越来越深。


    “她没跟你说过要做什么吗?你不应该比我们更理解吗?是她选了你!——她说你能把她还给我,我才会那么做的!”


    戴月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一直以来刻意被她忽视的东西又被猛然提出,从前提醒她的是非正常状态下的系统,脑中自称是她自己的声音,或者一些古怪的梦,从来没有和现实世界产生联系。但是现在出现了,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点出她的来处,质问她为什么没能实现她的期待。


    她突然觉得很恐怖,就像女嬴说的,她选择的每一步都像是有人提前给她规划好了。女嬴就是会在这个时间遇到现在的她,可是又没那么正确,因为她自己明显对现状一无所知。是啊,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巫族小辈”选中。她在意的只是寥寥几个人,就像女嬴说的,她太“沉迷”这个世界了。


    “那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掠夺所有女主的气运然后清除这个世界的污染?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女嬴突然直挺挺往后倒下,肉身撞在绸缎堆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戴月无力地坐在地上,面前的屏风缓缓展开,画像的笔触开始流动,汇集呈全新的图案。戴月抬头,看见偌大的王座上,两个女人并肩坐着,其中一个头上带着鹿角面具。面具上用粗狂的笔触勾勒出五官,金红黑三色在脸上纠缠挥洒,仿佛傩戏中的鬼神。那双鹿角栩栩如生,让人无端联想到龙。


    她再细看,那带着鹿角面具的人似乎毫无生机,似乎是与人近似大小的偶像。人偶身旁的女人突然低头浅笑,她一袭嫁衣,一双眼睛温柔似水。她隔着画布,似乎看见了戴月,“是我太着急了,还忘了你如今年纪尚小。是不是吓到你了?”


    戴月不敢回话,画中人的声音与女嬴别无二致。


    “你若能寻回四滴龙神血,或许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了。”画中人开始摆弄戴着鹿角面具的人偶,她爱怜地捋平人偶的衣领。似乎是发现戴月没有反应,她温和地朝戴月摆摆手,似乎是叫她离得再近一些。


    戴月麻木地朝屏风爬去。


    “离得近的长终城就有一滴,你先拿到那滴,我就会告诉你一部分真相。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会有事的。你喜欢留在这里,就留,你总是要救希聆的,对吧?这条路很难,但不是没有可能。”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等等。长垣城会穷尽所有资源来帮你,首先得从剔掉你身上这个麻烦的血契开始……不过你现在还太弱了,突破之前再来找我吧。”


    女嬴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临了似乎想起来戴月是个活人,又叫她:“戴月,你听明白了吗?给个反应啊。”


    戴月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只能低头应,“我明白了。”


    戴月离开的时候,女嬴靠在人偶的肩头,人偶受力,戴着面具的头往女嬴的方向歪了过去,仿佛一对爱侣。


    屏风上的色彩倏忽间散去,女嬴又看见了织金纱帐。


    她举起左臂,似乎想抓住纱帐上的蝴蝶,袖口从左手滑落到手肘——裸露的手臂泛着黄铜色冷光,这是一条假肢。


    【作者有话说】


    最近累成狗,本来是卡的那天要上传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