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黑楼
◎我看你修为也一般◎
戴月推门出去的时候还很恍惚,仿佛做了噩梦一般不甚清醒。龙神血这个词她并不陌生,先前已经得知明霓夜身上有一滴,引得众妖觊觎。慈安前辈说明霓夜的那滴是白虎圣使原先保管的龙神血,而慈安需要的是青龙圣使的龙神血……
结合女嬴要她去长终城的说法,戴月推测龙神血应该分属四圣使保管——长终城是死狱所在地,是玄武圣使的辖区。
剩下的就是朱雀龙神血……更糟糕的是,戴月似乎知道朱雀龙神血正在被谁掌管。小时候妖皇夫妇与凤君黎氏交好,议事并没有避讳她。她很早就知道了,冰凤凰一族从终年积雪的朔风冰域迁居至炎热的南界,正是为了守护一个承诺。朱雀属火,代表南方。把二者联系到一起,很难不怀疑黎氏一族就是为了守护朱雀龙神血而迁居的。
现在问题就是,为什么女嬴自己不去,而要让别人去找她另一半的前下属要回龙神血……
难道这是她来这个世界的任务之一?戴月有些将信将疑。她刚让脑内声音消停,又恰好出现了新的引路人,加之她知道的消息,这一切实在是太巧合了。她没理由不做。
但是,她总觉得女嬴不可完全相信,先不说女嬴的偏执让她感觉不适。白虎龙神血在明霓夜身上,她不可能抽出来还给她,这个任务不可能完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拿到玄武龙神血,看看女嬴会说些什么。
姜濯筠叫了戴月几声,戴月回过神来,朝她安抚笑笑。
“怎么了,可是老祖宗说了些什么?”
姜昇、姬灭二人似乎是得了什么指令,并未离开。此时听姜濯筠这样问,也都一同看向戴月。
戴月摸不准这里的人对龙神血有什么看法,决定试探一番,“女嬴前辈,想让我去长终城找个东西。”
“哦,那应该是找玄武圣使的龙神血,”姬灭不甚在意,“我们也得找呢,可能因为你是外来的,她想让你去碰碰运气。”
姜昇也表情如常,“每个外乡人都有这么一遭,不过你现在太弱了,应该不太能去。”
戴月觉得有点扎心,姜濯筠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开心。
“我是说,长终城有个区域得化神以上才能去。戴月,你在天道宫失……”姜昇想说,戴月一个失去本命剑法的人还能有什么保命手段,却被戴月急急打断。
“我确实伤了手臂,不过没什么大碍了。”戴月伸出左手露出一部分纱布,瞬间又收回去。
姜濯筠探过戴月的手,血肉都消融了,这样还不严重吗?不过戴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再痛也不愿意向旁人显露伤口。
“是谁伤的你。”姜濯筠问她,声音十分轻柔。
姜昇、姬灭二人都嗅到了杀意。听这架势,仿佛只要戴月说出一个名字,姜濯筠就会去把那个人灭了。
戴月正想着瞒着姜濯筠自废剑法的事,她可不想害她担心,只随便打了个哈哈。
这时,姬灭心念一动,发现一个戴着面罩的人正往她们这边走来。面罩人只露出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整个人存在感压缩到最低,仿佛只是路过的普通人。
都走到近身距离了,姜昇三人仍然未曾发现面罩人。姬灭朝她瞥了一眼,“怎么还有黑楼的事?”
黑楼只听女嬴的命令,可以算作女嬴的暗卫,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姜昇听到这句话,才发现黑楼的人居然已经站在如此近的地方了,就算是用匕首都能杀了她。她背后瞬间洇了一层冷汗,是她太大意了吗?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为了一个区区元婴期的外人,要动用黑楼的人?
面罩人朝几人行礼,“想不到竟能碰上左护法姬灭大人,能跟您说上话,鄙人实在是太荣幸了。这位想来就是护城队的姜昇大人吧,真是英雄出少年。许久未见,姜濯筠大人也别来无恙。小人嬴巽,代表黑楼接引戴月大人。”
嬴巽说了一大堆恭维几人的话,那双漏在外面的眼睛却像死了一样毫无波动,被这样的眼睛盯住让人很不舒服。
“戴月大人,请随我来吧。”嬴巽躬身请她,戴月只好跟上。
黑楼的人似乎不太正常,也不招其他人待见。姬灭、姜昇二人尽管性格不似常人,还是有几分人情味的。如果是她们安排戴月的住处,戴月或许会毫无戒心地跟上。但如果是第一次见的嬴巽,戴月除了警惕,没有其他的想法。
这个人虽然姿态放得很低,但就差把可疑写在脸上了。
“外人住黑楼,哪里来的规矩?”姬灭也有些奇怪。
嬴巽答:“左护法大人请放心,女嬴老祖宗说了,戴月大人只需要白日待在黑楼。日落之后日出之前这段时间可自便。您几位大人,也不必担心,请留步。”
姜濯筠往前跟了几步,嬴巽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道:“姜濯筠大人,戴月大人要为寻找玄武龙神血做准备,届时会请您陪同。有这个跟上来的功夫,不如想想办法怎样不会拖后腿。”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嬴巽却依旧笑眼弯弯。
“我知道了。”姜濯筠说。
戴月回头看去,几人渐行渐远。
黑楼看上去和长垣城的其他楼宇差不多,只不过墙瓦都是黑色,或许这便是黑楼得名的原因。时近正午,日头猛烈,戴月随着嬴巽进黑楼之后却只感觉到冷意。墙上的烛台插满了白蜡烛,火苗随着微风轻轻跃动。
墙上刻了八卦的卦象,戴月看着巽卦,问道:“嬴巽大人的巽,是巽卦的巽吗?”
巽卦有顺从、谦逊的含义,此人以巽入名,想必也有附和的意思。
嬴巽笑了笑,“确实如此,大人真是聪慧。”
戴月听着别扭,嬴巽叫谁都称大人,实力却深不可测。她只好说:“嬴巽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唤我戴月即可。”
“您作为女嬴老祖宗的贵客,实在是平易近人,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嬴巽带着戴月熟悉环境,黑楼最下面的楼层与藏书阁类似,放满了功法典籍,许多看上去是孩子的面罩修士在其中参悟。
“戴月,您现在这个阶段可以和孩子们一样,在这几层挑选一些合用的功法。”
“真是孩子……?”戴月脸皮抽搐了几下。
这时几个带着面罩的小孩看见了嬴巽,纷纷过来问侯。
“巽大人好呀!”
嬴巽就去摸她们的头。
她们似乎尚未习得与陌生人交际的话术,好奇的大眼睛对着戴月眨巴眨巴。
戴月听到她们窃窃私语:“年纪这么大了,也才元婴初阶吗?”
“不知道呢,或许只是生的老成一些。”
戴老成月:“……”突然觉得心好痛。
嬴巽:“这是女嬴老祖宗的贵客,您二位不要乱嚼舌根啊。”
“是,是。”孩子们敷衍回答。
正往前走着,戴月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说话声:“我就说嘛,那是伪装。来黑楼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弱。”
戴月忍无可忍,“两位小友今年几岁了?”
“贵客姐姐,我十五了。”左边的说。
“我下月就十五了。”右边的也不甘示弱。
戴月:“您二位慢慢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戴月发现自己真的探不出她们俩的修为,起初还以为她们和姬灭是同一类型的修士,过早筑基所以外貌保持在孩童时期。结果一问,发现她们真的只是孩子,遂遗憾离场。在鸿元大陆,她这个年纪突破金丹算不上天才,也称得上资质尚可,长垣城的孩子真是恐怖如斯。
再上一层似乎就是居所了,这层的典籍似乎更高深些,来参悟的人也更多了。嬴巽给戴月一个面罩,“您参阅的时候带着这个,可以省去许多窥探。这几日,我其余的同僚都不在楼中,若您碰上了,只需说您是「贵客」即可。待到她们都回来了,我再带您去认人。”
戴月从善如流地戴上,似乎和黑楼的人并没有区别。嬴巽见她带着佩剑,把她引到存放剑谱的区域,就告罪离开了。戴月细细打量周围,这层还带了比剑台,有所顿悟可以与比剑台上的傀儡人较量一二。比如现下就有个萝卜头在练着,旁边坐了一堆看得很入神。
“姜十九,你行不行啊,这招我两年前就会了。”
“少拽你那些酸招,闭嘴看着就是。”
听到姜姓,戴月下意识往比剑台看去。一个戴着面罩的小姑娘在和几丈高的傀儡互殴,她似乎学剑不久,握法都有些不对。比起用剑,她更像在使钝器,在黄铜傀儡人身上一顿“哐哐”敲,力度之大令人侧目。
只不过那傀儡身强力壮,耐力惊人,这些不成气候的蛮力被尽数化解掉。
“认输吧,姜家女就给我老实待在后院里煮茶,出来逞什么能?”
“仗着城主的威风显摆什么呢!在黑楼,你我都一样!”
姜十九眉头紧皱,一直挨骂可不是她的作风,若是受了欺负,她定要百倍千倍讨回来。只是,眼下的形式不容乐观。她压制不了傀儡多久,更无暇回嘴。
好气!输了就要被嘲笑了!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响起,“心神归一,剑气生发,大拙不捷,周旋之,巧化之,不可逆势之。”
“我听不懂!”姜十九抽空惊恐地看了一眼戴月。
“哈哈哈哈……笑死了,”旁边坐着的几人笑得前仰后合,“叫你不读《剑经》。”
戴月充作高人的神情微微崩裂:“……你打他关节啊!”
姜十九足尖踏在傀儡人肩头,迸发的巨力使得傀儡人拍向她的动作有一丝变形。这一点偏差正好被姜十九钻空子避过,她的辫子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身躯在不可思议的角度滞空。傀儡人似乎没能捕捉到她微小的身影,陷入了短暂的呆愣。而这个破绽马上被姜十九抓住,她近乎本能的身法惊人得快,轻巧落地后本想一腿扫倒傀儡人,却痛得龇牙咧嘴。最后她似乎灵光一闪,直直把剑往傀儡人的膝盖一嵌,那小山一般庞大的身躯,竟是直直倒下了。
“姒二十七,妘十五,你们要笑我,还早着呢!”姜十九抓着脚踝金鸡独立,嘴上却不饶人。
妘十五不服气:“你这是,你这是碰巧!是偶然!”
“她帮你了,”姒二十七一指戴月,“你又不是靠自己打赢的。”
“你们只说了要我用剑打赢,有其他条件?现在看我赢了又变卦了?”姜十九越发冷静。
那两人灰溜溜地走了,临了放出狠话:“下次,我跟你赌别的!你别以为能一直赢!”
姜十九颇有气势地站在台上,又小声叫戴月:“你,过来一下下。”
戴月不明所以。
“扶一下我,求求了。”
“……”
戴月把姜十九架下来,又听她说:“你修为一般般,但是剑法挺厉害啊。之后要是去长终城打擂台,找我啊,我可以罩着你。”
“好的……”戴月心里默默流泪。
第112章 质问
◎放心,我有自己的节奏◎
小时候明镜被推下族中饲养蛊虫的深穴,承受了万蚁噬心的苦楚整整九十九日。不见天日的、漆黑的绝望,迷乱猛烈的剧毒,似乎无穷尽的苦楚,就像炼药鼎一般烹煮着她。可惜她命不该绝,最终她吞下了蛊王,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
她曾想过等人来救,然而一直没有。正当她接受命运,觉得死亡或许松快些的那一刻,明缈发现她了。
明缈是她成为“眼睛”路上最有力的竞争者,她如此费力追赶明缈,却始终棋差一招。
她不喜欢明缈,从出生开始她就要被迫同她进行比较。她明镜的父母,可是族中最有声望的长老。她被他们寄予厚望,她也曾认为自己生来应当统领明家。
可是明缈出生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分明只是一个偏支末流生出的女儿,血脉再稀薄下去就要被上三姓除名,怎么配当做比较的对象。
明镜当然也知道明缈的父母,他们愚蠢蒙昧,和所有低贱下民一般,只晓得祭祖,不事生产。明缈幼时过得牲畜不如,一个状似乞丐的瘦骨嶙峋的丫头片子,常常不要脸皮地向别家乞食。他们家自然也施舍过明缈,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人,居然会有一天凌驾在她之上。
难道只有这样偏执的愿力,才能招来如此后裔吗?
她失踪之前,家里已经和族老打过招呼,这一代的“眼睛”非她莫属。不论明缈的天赋何其可怕,她明镜都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可是她被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据说那天祖陵降下的真意直直朝着明缈飞去——祖巫大人楚玉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明缈。
数千年来,这么多代“眼睛”被选出,可无一有这样的盛况。祖巫降灵,几乎已是传说了。
而可悲的他们,居然妄图扭曲神明的旨意。于是这份亵渎的罪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头上。
她蜷缩在坑底的样子必然无比恐怖,以至于其他人都不敢靠近。明缈却不一样,除了那身刺眼的“眼睛”族服,她和平日无甚区别。明缈仍是那么可恶的样子,蹲下来给她披了一块轻薄的绸布,然后用做作的温柔声音问她还能不能起来。绸布又轻又软,却很容易地遮住了她的尊严。
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想了想,自己果然还是输了。
她知道的,明缈小时候就很能装。
大概所有能成大事的人都比较能装。明镜恰好知道祖巫大人的秘辛,她可是害死神龙王的真正凶手。神龙王尚在时,最信重的便是这位白虎圣使,祖巫大人楚玉沉。而她对神龙王下杀手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犹豫。
万载情谊,在利益之下也不过如此。
可是祖巫大人未曾悔改,甚至觉得这是荣耀,她的直系后裔被称作“屠龙楚氏”,听上去比其他两姓更威风些。或许因为上三姓多多少少和祖巫大人沾亲带故,明镜觉得明缈和祖巫大人有点像。
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非要对所有族人摆出同一副善良的模样,但明镜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清楚,明缈其实谁也不在乎。或许没有人比明缈更适合继承祖巫的“眼睛”,“眼睛”就该是这样的,它只是看着,无爱无恨地看着。
明镜用了很长时间,来憎恶她的虚伪。可是真正听到她的死讯之后,积年累月的憎恶,不知怎得变成了后悔。她一下子想起明缈离开那天,她坐在她的窗边,月华如银。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还是那副平静无波可恨的模样,轻飘飘地对她说:“这个位置,我还给你了。”
她也在祭灵节的时候偷偷给明缈放过河灯,可是某一次,她放完河灯之后入梦却看见了很像明缈的人。“明缈”穿着样式稀奇的白色长袍,鼻子上夹着奇怪的法器,那法器光华流转又十分通透,不似此界模样。明镜只当明缈已经在异界转世了,心道下次的河灯不必再放。
明镜思来想去,还是说:“希望你此生能够得偿所愿。”
可“明缈”却扫了她一眼,“是你啊,你来得正好。”
明镜:……?
“明缈,你要做什么?”明镜嘴硬道,“你,难道有什么心愿未了,该不会要求我帮忙吧?”
“嗯,是,”明缈轻轻一笑,“求求你,帮我照看一下她。”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明镜撇过头。
可是那天话还没说完,明镜就已经醒了……她有些懊丧地扶住头,明缈倒是告诉她要照看的人是谁啊……
要去十方台,得先从妖都坐传送阵。曲曼青颇为幽怨地发现,她被软禁在飞舟上了。就不应该相信明家这代脑子不好使的明姬,出发前说好的利益一致,怎么莫名其妙就倒戈了。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曲曼青只得静下心来细听。
明霓夜:“明姨,您真的要护送我去妖都吗?那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明镜:“不过顺路而已。”
明霓夜不熟放逐之地,听明姬这么说,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无论如何,真是太感谢您了。”
明镜只“嗯”了一声。
曲曼青翻了个白眼,玉京鳞主不是很高傲吗,怎么还沾亲带故叫上“明姨”了?!巫族祖地离妖都远得不得了,还顺路呢?明姬要讨好前妖皇女儿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明姬,你这个墙头草!”曲曼青不忍了。
明镜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地牢门口了,她白绸包裹下的脸庞似乎抽动了一下,“我不过是想套出「祖巫眷顾者」的真实身份,放心,我有自己的节奏。”
在她们看不见的角落,明霓夜问白荼:“那些宣称要效忠于我的人,有多少说的是实话?”
白荼甩甩酸痛的四肢,“霓夜,你父皇旧部中,有一小撮不对劲。明姬似乎可信,但其余的巫族态度有点奇怪,她们更愿意相信一个被称为「祖巫眷顾者」的人。妖都蛇族,仍是效忠那位虎族妖皇。”
“哦,这样啊,”明霓夜沉吟片刻,“若是落地了,他们还不安分,便麻烦白姐姐都吃了吧。”
白荼看着她的平淡的眼睛,无端有点胆寒。这一刻,白荼觉得明霓夜似乎变了,她仔细嗅了嗅,对方灵魂的气味未曾改变,遂不挂心。
把戴月赶跑后,归一门似乎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只是这过于平淡了,似乎一切未曾发生过。
也不怪旁人诧异,甘于卮掌门尚在时,几大主峰的长老似乎都有为了当下任掌门的争斗。现在甘于卮离开了,争斗理应更激烈才是。
事实上,几日前的归一门远没有现在体面。祁望舒亮出代掌门令牌时,清鼎峰峰主联合清淬峰首徒直接在大殿上公然反对。峰主老头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只说祁望舒年岁尚浅、资历不足,作为入清源峰不久的亲传弟子,实力堪忧。
祁望舒站在议事殿中,旁人私语密织,织成一张逼她让出令牌的罗网。
清鼎峰峰主:“众人皆知,前任掌门甘于卮,生性懦弱、行事古板,本就得位不正。封断念剑仙,原本属意的是大弟子鱼泠鸢。可鱼泠鸢,前些日子行事乖张,真是让归一门丢尽脸面。”
“由此可见,封断念剑仙识人不清,一世英名尽负于此。依老朽所见,代掌门不该再自清源峰出。而我清鼎峰,近年来多有建树,兢兢业业,想必诸位也有目共睹……”
人群中有人喊着:“支持许峰主!”
“清鼎峰在东界多有美名,作为归一门人,真是与有荣焉,这一切多亏了许峰主!”
“还请许峰主引领我等!”
许峰主微微一笑,“前些日子,虽是一场误会,但仍是清源峰首徒戴月惹出的祸端。你们可知,那玉京鳞主是什么来头?
玉京鳞主是甘于卮的二弟子明霓夜,戴月其人同他的师父甘于卮实在是无比相似,都作出了包庇异族的祸事!异族潜伏我归一门中,与魔火之乱时,何其相似啊?”
“什么!明霓夜小师姐竟是妖物!”
“竟有此事!”
众人议论纷纷。
许峰主眼见胜券在握,更为得意:“如今世道太平,妖魔沉寂。昆仑、天道,镇守四方。善战已非唯一大道,剑修理应退场。老朽以为,这场改变应由归一门开始,作出表率,成为后世可以参照的「一」。”
“更何况,甘于卮仅有的两位亲传,皆是离经叛道之人。她们二人身为堂堂大宗亲传,却未曾经过合乎规矩的试炼,说出去不免令人鄙薄。而且,谁又能保证,如今持有代掌门令牌的岳代,身份一定清白呢?”
场上的风向,已然把矛头对准了“岳代”祁望舒。
“清源峰还真是‘人才辈出’,原本还没感觉到,听许峰主一说,原有那么多荒唐事!”
“谁说不是呢,清源峰该不会是风水不好吧……”
“那,那万万不可再让清源峰的弟子掌权了。”
清淬峰首徒齐稚初觉得现在该轮到他发言了,清淬峰峰主正在闭关,显然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山中无老虎,齐稚初自然是要替他的好师父表现一二。
“说起戴月,我倒是想起几桩旧事。此人性格孤僻暴躁、不服管教,尚未筑基时,便仗着自己掌门弟子的身份欺辱他人。我便知道有一个受害者,那便是清渠峰的卫海真。”
“数年前在清渠峰,我等悉心学习勾画符箓,而戴月不知怎的突然暴起,打伤了卫海真。不仅如此,她还侮辱符修,辱骂授课长老。
管中窥豹,非是清源峰疏于管教,而是清源峰根本不把清渠峰放在眼里吧?
再说了,清渠峰大阵师肖崇云虽然与甘掌门,同为剑仙封断念的门下,却多年不睦……很难不是因为这个。”
齐稚初暗笑,这么一挑拨,还怕清源峰不会众叛亲离吗?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国庆快乐!我尽量在今年把最后一个副本写完。说尽量是因为三次事情太多,我需要权衡实验和组会,有时候会出差。这篇文我是非常认真对待的,只是可能没有天赋,赚不到钱。
不怕丢人地说,其实这本小说,连续几个月都是五块钱以下的收入,有时候一个月只有几毛钱。写到现在应该算是为爱发电了,非常非常感谢读到这里的朋友们。
说这些是想表达一下,无论如何我会努力写完的。大家也不要给这篇文订阅以外的消费了,因为我自己都觉得更新间隔太久了,有点羞愧。
再次祝大家国庆玩得开心!
第113章 人心
◎各自表态◎
清仪峰峰主还在打理新采买的符纸玉简,这是她许久前就会有的习惯。她总是要把素具细细分出,保证每一个徒弟都领到适合自己的。
或许大人物不该像她一样有这样的闲心,身为峰主的她应该去掺合更大的事情。
她的大徒弟琚瑶跪在中庭,不像平时那么急躁。她说了不见,但是琚瑶却不走。她知道琚瑶目的为何,却不想表态。只是手上的素具已经分完了,她还没找到别的事情打发时间。
“你与戴月关系一般,她如今已和本门断绝关系,你做这些又有何用?”
琚瑶背脊挺直,跪得端正,“是的,师尊,我和戴月的确算不上朋友。我只是觉得,这样对她并不公平。”
琚瑶也曾认为戴月有所依仗,毕竟她无甚才能却能一举成为亲传。可她见过戴月过得有多不容易,甘掌门日理万机,又怕非议,从不会对戴月有所照顾。从她认识戴月的那天起,戴月似乎一直在忍让。
戴月幼时去领供奉,被心有不服的长老诸多刁难,最终那份亲传弟子的供奉被贪墨,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在比试的时候,她被高一个小境界的弟子蓄意弄伤。她孩童时期稚嫩的脸上被暗器留下深深的血痕。那些血痕像有罪之人的黥刑,昭示着身为弱者的屈辱。
她是领不到丹药的,那个痕迹只能一直存在。数年,结痂掉痂,又长出肉芽,面庞如此丑陋恐怖,更是遭人排挤。
琚瑶听说清源峰又有新弟子后,下意识觉得戴月的日子会更好过。可是,新弟子一病,戴月为求药又在清鼎峰受辱,膝行数千长阶,所有的弟子都在围观。
但她似乎没有自尊,从未反抗一句。
琚瑶只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没想到的是,戴月后来还是反抗了,那次惩罚尤为严苛,远超正常范畴。她不清楚前因后果,只是远远地听她嘶吼着,“为何待我师妹不公?”。
好在,这次的代掌门岳代愿意挺身而出,为戴月遭受的一切鸣冤。琚瑶不知怎得就信任了自称“月生”的代掌门。
月生真诚无比,只不过清源峰实在孤立无援。所以,即使月生与她长谈后从未提及帮忙一事,她还是会勉力一试。
就当是,为了成全当时没有站出来的自己。
清渠峰峰主肖崇云不在门中,底下弟子颇有些心浮气躁。虽然师父嘱咐过,门中大小事宜都由他决断,但兹事体大,卫海真不敢妄下定论。
“卫师兄,大殿,我们清渠峰还去吗?”
卫海真犹豫,“师父不在,我……”
“卫师兄,方才有清源峰的人送来了一枚玉佩。但那人看着没什么规矩,也不进来问候您,把玉佩放下就走了。”有弟子呈上一个托盘,那枚玉佩孤零零地躺着。
“卫师兄,清淬峰也来人了,”又有个弟子进来,“那人送来一个锦盒,正等着见您呢。”
卫海真打开那个锦盒,盒中细绸为底,衬得其中一颗丹药光蕴内敛、煞是好看。打开锦盒的一瞬间,围在卫海真身旁的几人都觉得灵台清明、通体舒泰。静气丹随处可见,但如此品相,实属罕见。
卫海真多了几分重视:“还不快请他进来。”
进来的那位锦衣玉带,只在最外面披了一件归一门弟子的法袍。卫海真对这个人并不陌生,跟齐稚初打交道久了,他身边的跟班卫海真还是眼熟的。
“海真师兄,多日不见,您真是风姿依旧,”那人笑容*满面,“齐师兄有些话想对您说,只是他现在有事脱不开身……”
卫海真还没驽钝到听不懂话的地步,他带着这位不速之客往静室走去,“既然如此,我便只能洗耳恭听了。”
“不愧是肖大阵师最为重视的弟子,海真师兄真是聪慧非凡,”那人赞道,“想必肖大阵师回来后,见到更为兴盛的清渠峰,对您的信重定会更上一层楼。”
那人这么说着,掏出一个信封。信封上直接写了他的大名,仿佛指名道姓要他表态。肖崇云不在,他的态度便是清渠峰的态度。卫海真一看,心底压下几分情绪,只能先去拆信。
信纸上字迹飘逸,似无筋骨,卫海真认出来,这是齐稚初的字。齐稚初措辞亲切,似乎与他是多年好友。信中旧事重提,说戴月如何不仁不义,多年来清源峰对清渠峰诸多打压,但现在戴月已走、代掌门令牌旁落,清源峰式微,正是替清渠峰讨回公道的好时机。何不与他共同站出来,指认清源峰往日的恶行呢?
几行字看得卫海真心潮澎湃,戴月的确可恶,让他多次有失体面……但,清源峰欺压清渠峰是什么意思?归一门五大主峰中,清源峰人丁稀薄,实力最不济;清仪峰与世无争,不求名利,存在感不高;之后便是他们清渠峰,峰主声名在外,弟子众多;再往上是清鼎峰,财力雄厚,丹药远近闻名;最强的还是齐稚初所在的清淬峰,炼器技艺有数个完整传承,峰主坐拥多件强力本命法器,可越级击杀大能。
那人耐心等卫海真读完信,又道:“谈及兴盛,合作是少不了的。海真师兄,我同你说,清鼎峰掌管全宗门所有丹药的炼制。包括突破炼气的筑基丹,突破筑基的化金丹,突破金丹的成婴丹等,还有回灵丹、愈伤丹等基础丹药。若是清鼎峰今后往清渠峰送的丹药能比平时多上一成,清渠峰的兴盛指日可待。”
平白无故的,清鼎峰怎么要大发善心给他们多送丹药呢?卫海真皱眉。
“做到这个并不难,只要按照齐师兄说的那样做就好。”那人宽慰道。
他生怕自己做不成最佳说客,又道,“若是许峰主当上掌门,还能有更多的好处。这可不仅仅是清渠峰能受益的,归一门所有的峰头都可惠及。譬如放开仆役的限制,届时每个亲传弟子洞府内都能配备数个小厮、婢女以供驱使。
这一举措非但能改善亲传弟子的生活,还能提高他们在门中的地位,更是可以激励门中众人朝着亲传努力的另类鞭策。海真师兄如此卓然之人,想必会有许多弟子为了一睹您的风采,而踏破当仆役的门槛吧?”
卫海真似乎有些犹疑,那人没见到想象中的反应,急急掏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那是一张字条。
卫海真接过一看,字条与信封的字迹又有不同,更潦草些,似乎害怕被他人认出。大意是,若是这次对他有所助益,便可向他讨要铸神丹一枚。
看到这里,卫海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铸神丹,只要服下它,突破元婴成就化神的几率可以高上三成。铸神丹门中不供给,炼成一颗铸神丹,需要数种天材地宝不说,还需要大炼药师在鼎中炼制七七四十九天……这么优厚的条件,他似乎不得不动心。对啊,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出了静室,他又漫不经心地拿起托盘上的玉佩,玉佩上毫无玄机,只刻着“平安喜乐”四字。
清渠峰弟子们只看他身形一顿,又等了许久才听他说:“走吧,我们必须得去一趟清源峰。”
听到这句话,那人脸上才由衷显露出喜色,齐师兄,幸不辱命啊。
楚寒星仿佛不知道外界变化,固执地守在丹房。序齿在他之后的几个师弟师妹都急急赶去了,清鼎峰这时候没剩下多少人,丝毫看不出往日的门庭若市。他由许峰主抚养成人,许峰主也对他信赖有加,照理说他不该如此置身事外。可是知道的越多,他越迷茫,为达目的肆意歪曲事实,难道是正确的吗?
他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从小到大都约束自己做一个行为端方的君子,一个有仁爱之心的医者。可是,当他质疑师父的时候,师父却很失望……
但他又好到哪里去呢?他没有忤逆师父的勇气,他说服不了师父,也说服不了自己迄今为止的自我约束只不过是一纸空谈。这一次不去,是他最后的倔强。冷风从丹房大开的门扉中灌进来,楚寒星打了个哆嗦,鼎中初显的华光似乎被风吹散了。他木然地揭开盖子,果真是一炉废丹。
清淬峰峰主闭门不出,清淬峰除了少了齐稚初和他的几个跟班,与平时似乎没什么两样。炼器楼中,大家都按部就班地修行。当然也有少数几个弟子在讨论大师兄如何如何,不过峰主没有发话,似乎一切都未下定论。
容岚算是少数几个知道“岳代”真实身份的,她用瞳术偷偷观察过,现在的“岳代”今非昔比。或许是得了神剑传承的缘故,她顶上的气象不仅仅是“腾蛟化龙”,那蛟已受过神光洗练,彻底成了祥云萦绕、紫气东来的“金爪黑龙”。
两相虽是一脉相承,但金爪黑龙可了不得,是腾蛟化龙这一绝相的逢生吉相——黑蛟脱去凶横暴戾的躯壳,不祥的血雾一扫而空,支配命运的杀星受到削弱,成了驾驭权力的最佳握柄。
反观大师兄齐稚初,瞧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竟是要和祁望舒争高低……容岚罕见地涌起了一丝恻隐,她闭了闭眼,只觉得没眼看。
她正这么想着,洞府外却传来了声音,似乎是峰主师父出关了。她想起祁望舒平日呼来喝去的样子,除了叫她炼制上刻深渊语的器具,这次竟还使唤她关注她的峰主师父。
容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祁望舒倒是不知道哪来的机缘,许是得到什么大圣人点化,眼看着就平步青云了。戴月可惨了,被赶走的那天,祁望舒还说一切都是权宜之计,戴月不会有事,也不知道有没有骗她。
这次师父出关,多多少少也会关注一下清源峰的事。
可她一出洞府就傻眼了,师父就站在她洞府门口。容岚偷眼瞧她顶上的气焰,与平时无甚差别。她不禁暗想,清淬峰大弟子齐稚初都闹成那样了,这清淬峰峰主还能面不改色,也算是一个人物。
清淬峰峰主是个看上去谦和温柔的女修,但容岚只觉得她这师父秉性应当并非如此,那一双总是微笑的眼睛,平静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冷漠。
“小容,我记得你先前同岳代几人还算相熟吧?”
“承蒙师父记挂,的确如此,还在外门的时候我们一起做过任务。”容岚如实回答。
“嗯,现在先不急,”清淬峰峰主似乎不太在意,“再晚一点,你随我同去清源峰。”
风暴中心的戴月当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出黑楼后,她顺利进入城主府,此时正聚精会神地蹲在墙边看姜濯筠练弓。
姜十九也住这,但她路过时看见戴月蹲着,她也在她边上蹲下来。
戴月无暇顾及她,随意问了问:“你在这做什么?”
姜十九:“……这里是我家。”
姜十九:“你现在在看的这个人,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呢。”
戴月:“……?”
她怎么有点听不懂?
第114章 正名
◎总要有人记得她们做过什么◎
清源峰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了,如果戴月看见这一幕,肯定会这么想吧?祁望舒也好好感受了一番被众人质问会如何,她当然不会像戴月那样用自毁的方式退让。或许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对戴月的做法感到那么不值。
可是当她翻阅旧事的卷宗,她才发现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戴月。她从未主动了解任何人,为什么要去知道她们背后的苦衷,为什么要尝试去明白各种选择之间潜藏的无奈,要击败一个人只需要清楚弱点……要保护一个人呢?要做得比击败这个人多得多。
她发现戴月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人,戴月总是想要成为一个好人,也觉得旁人会同她一样好吧?
明明应该恨的,为什么要去原谅呢。
祁望舒坐在主位上,旁人诸多质疑竟是没让她变半分颜色。有人觉得这是强弩之末,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还有人猜到她身有依仗,既然甘于卮轻易把代掌门令牌托付给她,一定也留下了其他东西。然而祁望舒,思绪并不在此处,已然神游天外。
许峰主一番慷慨陈词,众人正附和叫好,又有人来通传,说是清渠峰卫海真到了。许峰主一听,更是无比得意,他给齐稚初使了个眼色,两人顿时更有了几分底气。
清仪峰不问外事,从不会关心何人执代掌门令,只知道窝在她们的峰头钻研术法,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头。他们今天干脆连消息都不曾给清仪峰。
清渠峰就不一样了,峰主与甘于卮关系紧张,戴月更是和卫海真结怨过,再加之许以重利……不怕他们不表态。
至于清淬峰就更不用说,大弟子齐稚初已经表明立场。归一门五大主峰有三位支持他,他许麻黄这次真的要改写归一门历史了,毕竟他可是归一门唯一一个不是剑修的掌门。
“哎,海真师弟!”齐稚初迎了上去,“你也得了消息吧,甘掌门有些私事走得急,随意把代掌门令牌给了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弟子……不过你放心,有我们在,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齐师兄……”卫海真先瞥了一眼主座上的岳代,含糊道,“是啊,是啊。”
齐稚初有点不满,但他想到卫海真向来只听他那个师父的,现在师父不在,他一时没了主心骨就变得有点唯唯诺诺。不过,他行事冲动,只消好好引导还怕他不上钩吗?
“海真师弟,现在我们都在,你幼时曾被戴月欺压,痛苦如斯。你只要说出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们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齐稚初拍拍他的背脊,颇为仗义。
“是啊,卫师兄,说出来吧。戴月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骨子里却是如此离经叛道,她们清源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海真还在犹豫,齐稚初已经叫来了当时也在场的几个弟子,他们如今实力不济,仍在外门打转。但是,如果话说得好,一步登天并不是没有可能。
“我当时就在现场,戴月那厮十分残暴,不顾门规对卫师兄拔剑,害得卫师兄好几日站不起来。”
“当时授课的可是清渠峰的长老,外峰之人想要听他的教诲可是一席难求!我平生最崇敬肖崇云大阵师,所以当时也在场……戴月打完人,剑鞘上还淌着血呢,竟还对清渠峰长老破口大骂,简直狼心狗肺!”
众人听了二人的诉说,不禁怒从心起。
“竟是如此恶劣之人!”
“亏我还把她当大师姐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样的人,就算关在悔过峰一百年也不为过!”
不知怎的,“悔过峰”三字一出,正剧烈讨论的人群静默了一瞬。
悔过峰,归一门的禁地,凶兽横行,归一门古战场所在地,或许还有徘徊的怨灵、难以消除的魔气。时年不过十三四岁的一个孩子,在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整整三年。她明明是掌门首徒,却不曾求情,自毁般地一头扎进地狱里。
但是没有人发现不对,他们只是在愤怒,嫉妒和不忿被煽动起来,所以停止了思考。
祁望舒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觉得戴月不值。戴月用明月的躯壳亲口同她说过,宗门就是她的家。没有来处的人,浮萍一样,以为暂时栖居的水面就是她的家了。所以,她只要忍让就好,这个家就会和谐,她就可以长长久久待在这里了。
可是戴月你真的知道吗?你认为的家人,在你背后肆意诋毁你。
祁望舒突然顿了一下,戴月怎么可能不知道。祁望舒总归不能理解她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她总是去渴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非要在垃圾堆里汲取温暖呢?即使她骨子里是那么骄傲的人,为了待在这种地方,她还是会低下她的头。或许因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弱小、更无处可去的明霓夜吧。
“其实,我也有错。”卫海真此时竟是语出惊人。
齐稚初目瞪口呆,“海真师弟,你……”
“我当时自诩符箓一道高明,暗讽明师妹愚钝,甚至不如未开智的妖物。戴师姐伤了我也是一时气急……”卫海真声音越说越小。其实还说了别的重话,在此地不好开口。
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在意了,他只是气自己实力不济大丢脸面。他看见明霓夜有时候也会心虚,他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他没有勇气道歉,可是现在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妖物,对,”齐稚初听到妖物二字顿时来了精神,“妖物是何等肮脏的东西,戴月知道宗门有这样一个玩意,还养它安然长大了。何其荒谬!”
“戴月要伤你,定是因为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心事。若没有旁人在,她怕是要将你灭口吧!”
“我竟是不知,门中有你这般颠倒黑白的人物。”清仪峰峰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殿门口。她身旁的琚瑶低头敛容,不似平时性情外放,显得格外严肃。
清仪峰峰主宁之棠出身草莽,一直偏居清修不问门中事宜,甚少见到她言辞激烈的场面。琚瑶却是清楚,因为她这个师尊尤其护短。而明霓夜,恰好和师尊有几分师徒缘分。
“如今还有你这般仇视妖族的陈腐之人,怎么,是还想发动人与妖族之间的战事吗?我归一门向来对各族弟子一视同仁,既然她想隐没妖族身份做一个平常人,依照门规完全可行。不知明霓夜师侄犯下了哪一桩恶行,竟成了你口中的肮脏妖族?
你如今资历尚浅,不明白天下太平来之不易。魔火之乱后,朔风冰域对我鸿元大陆虎视眈眈,若不是焚川妖皇一己之力挡下妖鬼大军,你如今还能在此处叫嚣吗?
栖梧山黎氏,出身何其显赫,难道焚川妖皇之后不应当享有近似的待遇?可他们为了鸿元大陆的太平全族死伤无数,加之树敌过多,幼子只能被迫出走他乡保全自身……对待英雄之后,我们归一门竟是小气到一个栖身之所都不肯供给吗?”
琚瑶不知道这段往事,她倒是想起先前明霓夜坐在悔过峰下一直哭,眼睛肿得像核桃,几乎要哭瞎了。她细弱的哭声,夹在深夜的风里,被当成妖鬼哭魂。最后她被师尊带回来,自那以后她就常常来清仪峰学术法。
琚瑶记得她常说:“我要努力的,等师姐回来了,我要让她知道我现在有多厉害。”
可是妖族领会人族术法终究是差一些,她总是差一口气,没能告诉师姐自己有多么多么强。再后来她被戴月训斥不好好练剑,练术法的时候委屈地要哭出来。
琚瑶还想替她出头:“我去和戴月说,你近日都没好好休息,怎么可能有心力练剑。”
她却摇摇头,“琚姐姐,没关系的。师姐她只是太想让我变成一个人了。等我突破了……我想让师姐夸夸我。”
琚瑶当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她们过得这样辛苦,光是求一个平安就好像花光了所有力气。
齐稚初显然也不知道这回事,他也有些呆住了。许峰主却施施然道:“若不是宁峰主提醒,我等差点忘了魔火之乱时甘于卮掌门做得有多……不尽人意。”
明霓夜身份太正当了,不好下手,但是甘于卮抵押神剑、处事懦弱还是可以说的。
祁望舒几乎都能猜到许峰主想说什么,但是猴戏看够了,她都有些不耐了。
“许峰主,能否听我一言。”
“闭嘴,”许峰主对她一挥手,“打断我说话,就凭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辈?可笑。”
在殿外听许峰主这样对祁望舒说话,容岚都惊呆了,后来她反应过来,现在祁望舒确实是小辈……
“许峰主,多年不见,脾气倒是大了不少啊,”清淬峰峰主携着两三弟子姗姗来迟,“是什么人惹你生气了?”
清淬峰峰主万策雪,东界名门之后,富贵非常。她珠翠满头,周身环佩叮当,一进殿门便让人觉得满室生辉。
“师尊,您来了。”齐稚初忙走到她身前。
“我闭关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干呢?”万峰主拨弄着臂钏,“真叫人刮目相看。”
“师尊,为了清淬峰的荣耀,我自然是鞍前马后,不敢懈怠的。”齐稚初堆了笑,看上去颇为谄媚。
万峰主佯作疑惑,“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笑就僵在了齐稚初脸上。
“万策雪,你什么意思?”许峰主又惊又怒。
祁望舒的眼神在万策雪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这个人把齐稚初推出来搅乱风云,又颇为干脆地舍掉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选择了自己,但是祁望舒觉得这个人……真是无情。
“既然人都到齐了,便请诸位听我一言。”
容岚觉得在祁望舒脸上看到真诚的神情十分不可思议,她左思右想都不明白这个真诚到底是从哪变出来的,她是扮演自己杜撰的“月生”上瘾了吗?
琚瑶倒是在暗自点头,清源峰终于出了一个靠谱的人了。
“代掌门请讲。”万峰主含笑道。众人倒是讶异于她的态度,万峰主实力远在许峰主之上,承认代掌门居然如此干脆。
宁峰主也很奇怪,她一直觉得万策雪阴险狡诈,没想到在这种事上居然这么像人。她于是也说:“代掌门请讲。”
虽然,许峰主给的东西很好,但是师父离开之前交待过,不能跟清源峰作对。更何况,那块刻着“平安喜乐”的玉佩,他师父也有一块,就挂在参悟室里,这个代掌门必然和他师父熟识。卫海真知道自己的脑子不甚清楚,这时候还是果断选择听师父的话,他于是也站出来,“代掌门请讲。”
许峰主和齐稚初面色灰败,一言不发。
祁望舒往前走了几步,“诸位归一门的同门,我名岳代,师父赐道号月生。由于事态紧急,将代掌门令牌交给某保管,暂代处理门中大小事宜。先前许峰主提出的诸多质疑,便由某在此一一解答。”
“我清源峰一脉,魔火之乱时期,除了师父甘于卮、师伯鱼泠鸢,其余众人皆已战死。是以峰内人丁凋敝,掌门之令名存实亡。
师叔卫朗,诛神峡一役拼死守下西北防线,不慎被魔将莫虬夺舍,尸骨无存。
师祖封断念,识破莫虬伪装,自爆保全后方安宁,魂飞魄散。
师叔楚铮,只身潜伏魔宫数年,被上线放弃,最终……未辱使命,夺取魔帝性命,不入轮回。
魔火之乱,自此终结。
师伯鱼泠鸢,为保归一门存续,自请投入死狱,受刑数百年。从飞升之资待到几乎仙缘断绝,天人五衰。”
“师姐戴月,金丹之身直面元婴妖修,救下所有弟子。元婴之身越级挑战化神黎氏,夺还归一神剑,扬我归一诀威名。如今却被诬为魔族,自废剑法,逐出师门。”
“某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个公道,我清源峰一脉众人战死之时,都是心向宗门,为天下太平死而后已。她们从未想过会被污蔑曲解,某便不愿以此为缘由,扰英灵安宁。”众人只见月生说到此处,似是触景伤情,眼中饱含了热泪。
“清源峰许久没有如此热闹,若是我师姐能见到这一幕,想必会感叹归一门人丁兴盛吧。”
诛心之言,先前群情激奋的人群倏忽间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人还为了自己的发言而羞愧难当。
“我清源峰众人在前线拼死搏杀,而有些长老却在变卖归一门药田中饱私囊,赚得盆满钵满。魔火之乱后,门中的灵田不知怎的少了七成,用于供应所有弟子的丹药品质直线下降。
许峰主,我想请问您,为何我归一门的高品质灵药被高价售出,进入丹房的却变成南界低价收入的劣质药材呢?为何我归一门的灵田,逐渐变成了无极宗的所有物?”
“你,你这是妖言惑众!我从未做过这些事啊!”许峰主大声疾呼。他每次都做得极为干净,不可能有人查到他的头上。
其实许峰主早已准备过替罪羊,“一定是,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干的……”
“难道您的美名,是依靠损害门内利益,变卖祖产得来的吗?”祁望舒凉凉地问,面上的表情却十分生动,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委屈。
太能演了……容岚感叹,这真的完全不像平时的祁望舒。她几乎要以为这个人是在真情实感控诉的,但理智上她觉得不可能。
琚瑶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许麻黄,你这老登!”
“我就说为什么今年得来的筑基丹毫无药效,原来是!”有人气道。
许麻黄冷汗涔涔,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弟子,毫无根基,竟能找到这样的线索。不安在他的心中扩大,他脸上的肌肉僵了又僵。
“你说得很对,只是,”他阴恻恻一笑,“你坏我好事,也得有几条命活!”
看来门中是待不下去了,还好他早有准备。先前疯狂揽财,这时候重金雇佣的杀手就排上了用场。总之,先除去这个所谓的代掌门,再逃吧……
宁之棠顿时着急了,她手中法阵亮起,似要护住祁望舒。万策雪也想趁此机会买个好,顺便试探这代掌门是什么货色。
只是她们二人尚未来得及护住祁望舒,就见一道黑芒闪了几下,归一剑出鞘了。
神剑之威,难以估量。在场所有人只觉得自己心神被一阵极沉重的压力所慑,似乎要沉到地下了。但由于祁望舒剑技了得,这种能令灵魂战栗的重压只持续了不到一瞬。在场几位峰主脸色各异,甘于卮在时虽然也很强横,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人感受到实打实的威胁。
……是啊,这毕竟是得到归一剑认主的新剑主。就连甘于卮都没做到,这样的能力……怕是已经可以媲美上代剑仙封断念了。
许麻黄直直倒下,混进人群中的杀手也无声无息地湮灭了。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代掌门竟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实力,神剑试炼果真名不虚传。
前一秒痛下杀手的祁望舒,此时却带着悲悯的神色,“师父在走之前曾说过,不论内外门,但凡是剑脉弟子,此后均可以来清源峰修剑。清源峰设比剑台,实力强劲者,可在清源峰小住。若各位同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讨论,我月生,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剑脉弟子原本进入神剑试炼就受了鱼泠鸢的恩惠,此时更是激动起来。很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许麻黄已经被人抛在脑后了。
事情做完后,众人慢慢散去。祁望舒往外走了几步,这时,却有几个修士走上前来问她:“代掌门,请问……”
祁望舒看几人神色犹豫,朝她们宽慰笑笑:“但说无妨。”
“戴月大师姐,还会回来吗?”
还有人记得戴月吗?祁望舒有点惊讶。
“那是自然,归一门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几人雀跃着走了。
祁望舒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许久她叹息一声,戴月,似乎你的家还没有那么烂。
是夜,祁望舒把许麻黄拎起来,往他身上倒了一包紫色粉末。粉末燃尽以后,许麻黄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在一个诡异的神庙里。
“这玩意是炼药师,严决明,以后他就随你处置了。”
“找你办事,真是靠谱。”严决明对她笑笑。
第115章 茶汤
◎我该如何表达隐晦的爱意◎
城主府的靶场颇大,戴月蹲在角落看着靶场中的人。此时晚霞嫣红,在她素白的外衫上留下几抹胭脂色,她的发丝被晚风吹起,夕辉映照下透出浅淡的金黄。戴月只觉得这一刻心里特别安宁,要是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就好了。
姜濯筠手中是一架普通的木弓,弦上却没有搭箭。在她周围,数百灌注了灵气的活靶四散奔逃,速度快到让人眼花。只见她闭上眼睛开始拉弦,细如蛛丝的弦被扯出一个弧度,细碎的冰棱从弓身上骤然出现,她脚下也向外蔓延出白霜。
她松手了,弓弦在空中极静极缓地回弹。在它恢复松弛的一瞬间,戴月看见了箭,冒着冷气的霜凌如同数道白色闪电,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朝着靶心追去。
与先前无声无息不同,触及活靶的冰箭猛然击穿了靶心,活靶停滞一瞬,似乎没有遭到任何阻碍,可就在它们即将要继续无轨道溃逃的同时,白色霜已经覆盖住全部靶子——“砰砰砰”活靶爆裂开来,碎片散落如同盛放的冰凌烟花。
姜濯筠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漆黑。此时太阳已完全落下,照明法器尚未亮起,天色擦黑。可她的眼睛比夜色更浓,带着不祥的死寂。戴月觉得不对劲,正欲起身,可只是动了个起身念头,姜濯筠就把弓直直指向了戴月。
姜十九动物一般的直觉察觉到这一箭极其危险,可她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重,背后冷汗直冒,超出阈值的恐惧下身躯已然僵直了。
戴月却已经站直了,姜濯筠的弓随之寸寸移动,最后停在她的胸口。被她指着的时候,戴月心里闪过很多情绪,却唯独缺失了恐惧。毫无缘由地,她想起那天姜濯筠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那时候天亮了,太阳升起来,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后来她才知道,从那天开始,她的天才算亮了。
所以,如果太阳要落下,那便让她落下吧。
姜濯筠的眼中慢慢浮现出戴月的身影,这时候照明法器亮了,从靶场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全部都灯火通明。戴月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落下泪来,持弓的手也垂了。她的心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自己居然差点死了……她脸上却扬起笑,“希聆,贸然来访,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练弓。”
姜濯筠却害怕到身形都在颤抖,她差一点毫无感觉地杀了戴月,这个用她的「来生」换到的法门,她竟然无法控制。
“你为什么不躲,真的很危险,要是我……”
戴月让她的头靠在肩膀上,轻轻拍她的背,她能感觉到姜濯筠在恐惧。但她如果实话说,又担心自己的感情太过沉重,姜濯筠可能难以理解。
“哎呀,我们希聆的新箭法实在是太强横了,又准又快,我都被吓呆了。”戴月笑了几声,因为贴得近,说话的震动从她身上传来。
可戴月不知道的是,被诛神弓锁定的目标,只要心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就会让无形之箭离弦。姜濯筠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环住戴月,脸埋在她心口,说话闷闷的,“你骗人。”
戴月本意只是想安慰她,被环住以后突然头脑空白了。她很担心异常快速的心跳会泄露自己难以言说情愫,只能边调息边道:“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的。”
比起她当时的想法,这样说更合适些。
姜濯筠逐渐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可能贴得太紧了,慢慢往后挪了几步。她慎重地看了戴月的神情,对于她的靠近,戴月似乎没有厌恶,但是也仅限于此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落,她隐隐觉得有什么没有被满足,又觉得是自己贪心,要求太多。
她随即郑重地说:“好,我一定会做到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远处检视靶子的二人也朝她们靠近,姜昇结束护送任务归队的时候,护城使居然让她先跟着姬灭做事。姬灭现在被城主府派来指导姜濯筠,姜昇也只能一起来了。姬灭看姜濯筠魂魄已定,也没再说什么,她只是拧眉看着戴月……戴月身后似乎跟了黑楼的人,没打照面,她也没认出是谁。难道又是上次那个嬴巽?城主府是护城队的上级,姜昇在这里不奇怪。但黑楼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戴月,女嬴把自己的私兵都用上了,对戴月的重视还真是让人很疑惑呢。不过,这都是她职责外的事,她可无权插手。
姜昇抱臂站在一旁,“戴月,往后等她练完弓你再来。这次算你运气好,诛神弓法一旦被打扰,所有出现的活物都会变成猎物。”
“戴月,没事,你尽管来,”姬灭却说,“小阿竹总是要学会控制杀念的,如果每次都失控,这弓法也没有继续练的必要了。”有黑楼八卦的人看着,戴月还能死了?
姜濯筠嘴唇都是抖的,她坚决地摇头,不行,今天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戴月没有多想,“希聆,我会来的,我都这么相信你,你还能不相信你自己吗?”
远处隐匿的嬴离:……?你在相信什么?天天来找死吗?你敢信我就和别人换班。
姜昇:“别怪我没提醒你,诛神弓法原本就残缺,长垣城善使弓的都不会选。它确实成效快、威力大,但诛神也诛己,没修圆满就会摄人心魂,出了名的难控制……”
嬴离:就是就是。
戴月突然“啊”了一声,她突然想起来姜十九还在原地蹲着。
几人找到跪坐在地上的姜十九,她头发似乎被冷汗浸湿了,几缕碎发粘在额角。姜昇看她有点面熟,“小孩,你*是那批新去黑楼锻炼的?”姜昇转念一想,先去的黑楼那就是还没去过外面,被吓到了也很正常。
姬灭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原以为去黑楼会比留护城队更有实力,没想到在家里都会被吓到。看来黑楼不怎么样呢,娃娃,要不要去护城队试试?”
嬴离:?你再说
姜十九看到这么多人盯着她,也有些羞赧。她面如土色却一咬牙,说道:“我没事,几位大人。”
姜十九看戴月神色镇静也很震惊,这个外面来的修士,修为确实不高,但却比她冷静多了。姜十九好强也慕强,对戴月有些改观,看来这人不止有几分剑技。
戴月觉得这小女孩有几分自己当年风范,暗自点头。姜濯筠把她扶起来,总觉得瞧着有点眼熟,“你是……十九?”
姜十九这时候才知道笑,“姨姨,是我。”
姜濯筠注意到她手里还捏着钱袋子,“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吗?快去吧,早点回来。”
“不是呢姨姨,”姜十九摇摇头,“城南开了镇邪市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几人于是往城南走去,姜十九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戴月和姜濯筠并肩走着,最后缀着姬灭和姜昇。城南是禁灵区,外来人很多,但在强力禁灵区,无人能使出术法,大家都很规矩。姜十九要和伙伴汇合,就先离开了。镇邪市集人尤其多,缀在后面保护她们的二人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姜濯筠很少出门,她只是知道一些镇邪市集的由来,自己却从没逛过。
“听家里人说,每次护城队往外拓宽一点点土地,就会办镇邪市集。好像整个南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扩出来的。市集上会卖一些平常见不到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看看。”
戴月一面听着,一面仔细拦着撞向姜濯筠的人群。姜濯筠看见她的手臂虚虚地从背后环着自己,却没有碰到丝毫,如果不是她看见了,她可能对此毫无所觉。
路边挂了花灯,有一个摊位似乎是孩子看摊,花灯也扎得不如旁人精细。走样的红鸡瞪着有神的大眼睛,条状的绿色蛇用三节竹篓拼接而成,其中的小白猫秀气可爱,放在末尾的乌龟,龟壳扎得圆润,里面的烛火看着也更亮一些。姜濯筠拉着戴月的袖子,“我们去买点花灯吧?”
护城队也会有回不来的人,至少要保证她们的生计。
戴月于是对小小的摊主说:“我都买了。”
摊主扁扁嘴,“你们只能买一盏。”
“好吧,”戴月一指,“我们要那个乌龟。”
“那是玄武,”摊主朝她伸手,又有些不耐烦道,“一百中品灵石。”
一百中品灵石买粗制滥造的花灯?戴月心说,这样还限购,小心卖不出去啊。但姜濯筠开口说过要买的话,那怎样都无所谓。灵石掏了,摊主也没有递给她们的意思,戴月只好自己垫脚去拿。
只不过她们要走的时候,摊主叫住她们,抛出来一个布包,“喂,拿着。”
戴月不明所以地接过,布包里面是两个面具。和花灯不同,这两个面具纹路繁复、极尽华美,五官处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神韵,一个威严一个柔和,在夜集跳动的火光下无端生出几分神性。姜濯筠带上其中一只,纯白面具上有着鬼魅的暗纹,只在眼睛和眉心处用金色油彩细细勾勒。她的眼睛眨了眨,“这面具……好看吗?”姜濯筠的眼眸从孔洞中透出,诡异地和面具上的纹路贴合到了一起,圣洁非常却鬼气森森。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却分外合适,仿佛这是天生为她打造的面具一般。戴月看得怔住了,喃喃道:“很好看。”
姜濯筠替她戴上另一只,红与黑色似乎是交缠的火焰,似乎这是一捧从上古就燃起的火焰,要穿透生死与时间,迫切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姜濯筠透过面具看去,总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戴月,可这种熟悉感却无从说起了。
戴月发觉这面具的精巧,略带疑惑地看着摊主。
摊主摆摆手,让她们快走,“你们姑且算是好人,这两个面具算作你们买花灯的添头。”
路上有不少人带着面具,按照长垣城的习俗,还是彩绘四圣使的比较多。也有一些古旧传说里的其他神祇,或许和她们的面具来自相同或者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没人买神龙王的面具,它们总是孤零零地留在货架上。
后半夜人似乎变得更多了一些,据说子时会有驱赶妖鬼的戏,一些带着乐器的修士,统一戴着女嬴面具,陆陆续续往舞台走。
只是现在离好戏开场还有一段时间,戴月二人打算再去转转。她看见姜濯筠总是若有若无地望向路边的茶汤,那茶汤确实漂亮,嫩芽绿的水面上浮了一层乳白雾气,而那雾气不时变换形态,就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
姜濯筠感觉自己被拉了一把,戴月的声音传来:“老板,来两杯。”
戴月浅尝了一口,这似乎是长垣城独有的灵茶,喝了可以补充灵气。然而她们身在禁灵区,这个最大的助益就变得聊胜于无了。姜濯筠看见戴月的脸皱起来。
“希聆,这茶好苦啊,”戴月吐吐舌头,“看着这么美妙,没想到尝起来这么苦。”
姜濯筠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茶从来都是这个味道,从她小时候第一次喝到的时候就是苦的。灵茶是苦的,眼泪是咸的,母亲是离开她以后一去不回的。
戴月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牛乳和蜂蜜,她先是在自己的茶碗里把它们加进去搅拌,再喝的时候眼睛就眯起来了,似乎是觉得好喝。
她把搅合好的那杯推到了面前,“希聆,要不要试试这个,这是……嗯,奶茶。”
姜濯筠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一样了。但是茶的味道还在,可是那种再多清水都冲不淡的苦涩,加入牛乳和蜂蜜之后,只留下了香甜。茶永远是茶,可是茶可以变成别的东西,变成奶茶的话,就可以不用那么苦了。杯中的雾气仍然袅袅升起,她几乎要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谢谢你。”
戴月正看着舞台的方向,“不客气,希聆。那边好像快开始了,我们也过去吧。”
【作者有话说】
嘿嘿,老师出差了,写一点
第116章 比试
◎黑楼八卦办事,轮不到外姓人置喙◎
为了配合镇邪市集的重头戏,南区舞台周围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戴月二人站在人群中,听到窸窸窣窣聊天的声响。抬头看去,结界以外弥漫着黑暗的雾气,似乎想要伺机侵入长垣城。
最先响起的,是一阵悠扬的笛声,声音由弱到强。吹至尽兴处,如泣如诉,幽怨引人心伤。鼓点悄然开始,随着鼓点的敲击,台上的红烛一支一支点燃。台上铺着纯黑的衬布,微弱的烛光照亮击鼓的人,她们整齐地站成左右两排,鼓槌上系着猩红的绸带。鼓手们统一戴着代表女嬴的黑底白纹面具,影子被烛火微光拉得很长,蠕动扭曲着铺满整个舞台。红绸带与影子随鼓点起伏,就像血色残阳下的漆黑海浪。
鼓点的节奏逐渐加快,随后戛然而止。突然,舞台上出现了一束光,正打在相拥而泣的两个人身上。
“我千不该,万不该,叫你去看更远的地方。”女嬴泣不成声。
倒地那人抓着女嬴的手,“可我未曾改变,你为何不肯信我?”
鼓点响起,四人走入光束。
“莫要被蒙骗,她已是另一人!”红色面具人大声疾呼。
两人架起女嬴,可女嬴紧紧抓着倒地之人的衣袖,外人难以分开。笛声出现,哀婉难绝。女嬴被拉远,又跪着膝行,想要回到倒地之人身边。
“是我之过,苍天有眼,只惩罚我吧!”
白色面具人抄起一把物什嵌入倒地之人的面具,青色面具人把头转向一旁,黑色面具人站在角落一言不发,似乎面有怨色。
随后便是歌颂长垣城的赞歌,或许是因为常年隐匿在镇邪山以北的魔瘴里,曲风与外界多有不同——恢弘又哀婉,带着一种阴郁的盛大。
戴月把姜濯筠送回城主府,此时天色微亮,她该回黑楼了。她原本想目送对方回去,只是姜濯筠或许也是这样想的,一时间她们都没走。
戴月试探地问道:“我们……傍晚见?”
“好,”姜濯筠眨眨眼睛,“你快去吧。”
戴月朝她笑了笑,走出一段距离以后,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希聆还是站在城主府门前的石阶上望向她,戴月朝她挥挥手,想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挥手的动作在这个世界似乎不常见,戴月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有表达不清的嫌疑。她正想着,就看到姜濯筠学着她的动作,小幅度地也朝她挥了挥。
戴月突然觉得心里被猫爪挠了一下,不敢再看,脚底加快跑路了。
黑楼还是像平时那样,即使在白天也点蜡烛。姜十九仍是在先前练剑的地方,戴月翻剑法的时候再次碰见了她。这次天色还早,她没有像那天一样着急地找大傀儡对练。
姜十九是个急性子,但剑道不那么容易一蹴而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层死磕。
不过,戴月也算发现了这里年轻修士的一个共性,她们术法一道的造诣远超其它。
戴月觉得这个现象大概需要两个条件。首先,在长垣城灵气浓郁的特殊环境中,同样的术法用出来比外界强上数倍,修习术法容易成为首选。其次,术法具有更容易速成的特殊性。相比之下,若想成就剑道,需要夜以继日地练习,会花费更多的时间。
戴月于是问她:“十九,你为什么会对剑道感兴趣?”
姜十九心道戴月到底是外界人,“长垣城的战士一般有两个地方可以选,黑楼或者城主府。选城主府就要早早进护城队驱杀妖鬼,选黑楼可以先琢磨一下自己适合什么……我还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
“不过护城队和黑楼都要学御器,选剑的话好入门一些。只会术法,自保能力就差了,所以需要御器补足自身。光修术法的话,除非有嬴坤大人那么强……”
戴月想起来嬴巽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说过,黑楼一开始是为了女嬴血脉建造的,毕竟她们不太方便去外面,妖鬼一见到她们就会成群地扑上来。现在为了彰显女嬴对长垣城各姓的平等,所有血脉都能进黑楼学习,只不过不像嬴姓那样可以免去考核。
“还有哦,不论去城主府还是黑楼,每一个战士都要去长终城碰运气找玄武龙神血。长终城几乎所有地方都是禁灵区,如果只会术法不会旁的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戴月在这层看见许多剑谱的孤本,顿时两眼放光。不过她最感兴趣的还是最容易拿到的那几本,她抽了一本细读。由于曾经学过归一诀,她吸收其他剑法几乎不会产生排斥,学会再多最终都会化为对九九归一的理解中。
长垣城对御器的理解十分简单粗暴,只要在识海演练过,不论有没有产生对剑法完整的感受,都被鼓励上台对练。比剑台永远是排满的,旁边观摩的人也越聚越多,后来想练的人只能去取号等着。
姜十九存着想和戴月请教的心思,早早帮她拿了号。
“戴姨,叫到我们了,快快快,”姜十九忙去拉她,“我对剑道还十分生疏,还请您不吝赐教!”
戴姨……听到姜十九这么叫她,戴月还有点不适应。不过她见姜十九眼中战意充沛,也被激起了胜负欲。
“好吧,看在希聆的面子上,我也会全力以赴。”
戴月挑的是长垣城剑修编的《镇邪剑诀》,她比较偏爱招式简洁的基础剑法,简洁就意味着有无数种变动的可能。镇邪剑诀上手快,凭她习剑数百年的敏锐,只扫了几眼就发现了关窍。或许是因为应对的场景是城外剿灭妖鬼,剑招中所有的命门都是在眉心魂关。如果要应对人或是傀儡,得改一下出招的路数。
姜十九有些急于求成,她迫切地选了一本无名剑法。据说,这本剑法是护城队从时间缝隙里带回来的。
她觉得这剑法晦涩难懂,但胜在诡谲飘逸,一旦用出来必然会引得全场赞叹。
思索间,只见戴月摆出了镇邪剑诀的架势,姜十九和在场许多人心中想的都差不多——这有什么好练的。
好在她怕旁人说她以修为压人胜之不武,提前把擂台区域变更为禁灵区。否则别人看到她对手居然用镇邪剑诀,还修为低下,不得笑死她。
“瞧瞧,这家伙就知道挑软柿子捏。”先前和姜十九不对付的其中一人,今天居然也在。
听了这句话,姜十九似乎很羞耻,使出来的力道大得出奇。旁观众人听见禁灵区传来剑的破空声,定睛一看,姜十九手中的竟是颇为粗钝的阔剑。
要用这种剑划出破空声,很难想象到底姜十九到底多么天生神力。
戴月见姜十九的架势确实不像剑修,倒像是在用斧头。面对十分外行的动作,她没有大意,似乎正在思索对策。
围观众人见她老神在在,连剑都未曾出鞘,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
“要去找层主来吗?”
“八卦的大人们今天在楼内吗?”
“在禁灵区不会有事吧?”
镇邪剑诀只有四式,并不太难,然而附带的心法有些晦涩难懂。城外情况复杂,如果镇邪剑诀的心法不注重修心的话,就容易被城外的黑暗吞噬、生出心魔。
不过,要到达彻底参悟剑诀的境界,对于现在的戴月来说还需要时间。
“笃。”
一声特别细微的碰撞从台上传来,就好像敲在木鱼上的轻响。众人只看见沉重的阔剑被一根剑鞘拦在脖颈外三寸距离。那个持细剑的陌生人,甚至还未拔剑出鞘,就挡下了这次重击。
戴月的脚没有移动半分,手腕给力朝斜下方一弯,大半巨力被卸去。
姜十九拧身止住动作,如妖兽一般强大的身体素质让她顺势弹开,并没有受到后续的影响。此时,她眼中闪过一丝电光——今天是要展示新剑法的呀!于是她改变持剑姿势。
直白的进攻手段被隐藏,变得更为危险。
场上不知怎的起了迷雾,就像城外的环境一样危险。太像了,在场也有去过城外的人,见到这样的场景,只觉得自己心头爬上了一层冰凉黯淡的恐惧。
禁灵结界尚未被突破,只能说明这雾气是剑气所化。
雾并不厚,众人能看见场中两人的对峙。
姜十九先发制人,只不过这一次的身法和先前横冲直撞不一样。它诡谲怪诞,像风中飘摇的落叶,却快得惊人,简直和妖鬼没什么区别。戴月极快速地运起剑鞘抵挡,场上响起急促的敲击声。
姜十九在禁灵区居然能达到这样恐怖的速度!
台下观摩的众人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聊天,都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二人。
这次被派来保护戴月的还是嬴离,她也从暗处走到台下近距离观看。身旁有几个人发现了她的身份,正要问候,也被她拦下。
那么,这个被女嬴老祖宗指名要黑楼八卦保护的人,会如何应对呢?嬴离也十分感兴趣。
场上戴月也发觉姜十九的速度令人惊异得快,她虽然能挡下攻击,但是要赢并不能一味防守。她缓慢闭上眼睛,视线变为纯黑色,对手一呼一吸产生模糊的白。对方一挥剑,剑的轨迹在纯黑空间里呈现出刺眼的亮色,但是很慢。
“笃。”
致命一击又被挡下,姜十九迅速往后撤去。身法高速移动时,疲累也逐渐袭来。可是戴月依旧站在原地,以她为中心的地面已经生出了数道极深的剑痕。
见到这样的场面,姜十九并不气馁。
因为,她也没有输!
接下来一式的威力,就连她也难以估量,只不过她还没熟练。这本城外来的剑法,就算是她这样的初学者也能窥见强悍之处,就是不知这位外界修士能不能接下了!
姜十九一改攻势,身形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戴月在领域中一时间没能捕捉到姜十九的气息,这让她想起镇邪剑诀中应对视线之外敌人的方法。
镇邪剑诀第一式,启!
这一招长垣城学过御器的人都会,平平无奇。可是在这个陌生女修的手中,简直就像布下天罗地网一般,仿佛台上的每一寸都不能是第二个人的落脚之地!比剑台剑光大盛,仿佛深夜燃起的火炬,而那簇光还在持续扩张,几乎要把天烧穿。
隐匿的姜十九最终被逼出身形,她从高处携着雷霆之势下落,衣带翻飞仿佛疾风中的经幡。
“笃。”
第三声响起,两股相撞的剑光就像骤亮的闪电,不到一息的功夫,姜十九就远远地飞了出去。
胜负已定。
姜十九仰面躺在地上,她斜眼看着,妘十五没像平时一样嘲笑她,但是给她使了个眼色。
嗯,她没看懂。
“啪啪”
头顶上传来掌声,姜十九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脚下。
“方才感受到佩剑不太安分,却没想到楼内有这么一项精彩的论剑……是我来晚了。”
“嬴震大人来了。”
“天哪,嬴震大人居然有空来我们四层。”
戴月礼貌微笑。
嬴巽跟在嬴震后半步,“戴月大人,几位大人都回来了,还请您去楼上一叙。”
姜十九爬起来,硬着头皮问:“请问几位大人,戴月大人能在日落之后离开楼内吗?”
人群中的嬴离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十九,“黑楼八卦办事,轮不到外姓人置喙。”
【作者有话说】
有点忙
第117章 飞鸟
◎候鸟也会在笼前驻足吗?◎
姜十九到长垣城那天还没有学会说话,更不清楚自己的来处。再从前的记忆已经混沌,可她粗粝野蛮,血液中流淌着类兽的习惯,而长垣城千秋万代、底蕴深厚,连铺路的玉板都温润细腻,时常让她无所适从。她的命运就像自己某天饿极时撕开的活物,连皮毛也囫囵咽下,卡住喉咙十分难捱。
自己这般格格不入的东西,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呢。
幼时她总被蒙住脸丢在后院里,无聊了就用爪子刨土玩,仿佛从这种无意义的行为能汲取到一点安宁。可这种时候会有人拿鞭子抽她,“畜生,脏死了。”
她盯着自己变回来的手发愣,细细长长、覆满泥土的指节上有一条条隆起的红痕。发烫,很疼。
虽然逐渐长大,但她对自己的好奇分毫未减。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常常不是什么好话。比如她生父不详,但的确是长垣城的血脉——比如她的母亲是个“低贱的妖”。
妖就是“畜牲一样的东西”,妖死了就是妖鬼,生生世世徘徊在长垣城外,用来困住里面的人。
姜十九有时候想,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就会被厌恶?但她从来没有问过别人,不会有答案的。就像没人教过她弱肉强食,但她知道为了生存就要杀戮,技不如人就会被杀。她逐渐明白,她在这里是“弱肉”,所以大家都应该欺辱她、鄙夷她……至少不会死。这么说来,长垣城又和她先前的丛林比,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么大的长垣城只有姜濯筠姨姨正眼看过她,可姨姨不常回家,也有重重心事。姨姨总是不太高兴,但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愁绪笼罩在她的眉宇间,而她只是轻轻叹息,又继续教她读书认字了。
可是姨姨的朋友来了之后,或许带来了改变,姨姨不再像从前那样难过。她那双不论何时都是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生出了波澜。
这个朋友很重要吧?
可是黑楼有规矩,一旦外人见过所有的八卦,就会被幽禁至死。
所以,就算别人再怎么对她使眼色,她也要问。
嬴离见过这种眼神,不服气、不甘愿。她最讨厌旁人用这种眼神看她。真是没教养,恶心到她想把这双眼睛挖出来。
“怪不得远远闻到一股臭味,原来是从你这个杂种身上传来的。老祖宗还是心慈,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进黑楼偷师学艺。”
嬴离面容娇美,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浓浓的厌恶。她趾高气扬的模样刻薄至极,然而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
无他,嬴离不但姓嬴,还是黑楼八卦之一。
如果没有黑楼,外姓人最终的归宿还是护城队。可护城队的生存之道粗糙野蛮,充斥着浮躁,急于让新鲜血液填补死亡引起的空缺。但凡这个外姓人有门路,早就被族里送进护城队后勤了。后勤日子好过很多,不用死。
和姜十九一样,出现在黑楼的外姓人,大多身份尴尬——不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就是血统不纯的非人类。如果这些人头铁扎进护城队,带着一知半解的技法冲向妖鬼,只会难计其数地飞速凋亡,前仆后继、源源不断。
她们作为战士后备太小,甚至没有机会磨炼,仿佛为参悟多花一些时间就是不务正业。最终成为死在妖鬼爪牙下毫无意义的炮灰,成为小姐少爷们往城主府晋升路上的垫脚石。她们不想这样,才拼死留在黑楼学技,期盼着往后面对妖鬼有几分胜算。就算被侮辱,被高高在上的嬴氏指桑骂槐,也不该露出一丝不满。
再忍忍,在黑楼多待几年,就有得活了!
嬴离的鞋屐轻慢地碾在姜十九脸上,碾到她脸颊变形红肿,骨骼咔咔作响。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层楼中,清晰到仿佛踩在每一个外姓人脸上。难以言喻的屈辱被压抑在她们心里,膨胀到极致却找不到出口。
姜十九太年轻又太倔,还没学会怎样谄媚上位者,她的眼睛太亮,像是充满怒火。
“你……”嬴离面上显露出几分不耐,正要发作。只听“咚”地一声脆响,她只感觉膝盖一痛,直直往后退了数步,被人堪堪搀扶住。即使如此,嬴离仍是毫不犹豫甩开了旁人的手,动作之快似乎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她盛怒的视线中,先是出现了一根木棍似的剑鞘,再看见的就是那个老祖宗勒令保护的女人。
嬴离几乎要气笑了,一个修为低下的废物,怎么配在黑楼给她甩脸色?
“这不是贵客么?被废物崇敬的感觉,难道可以让人沉醉到看不清自己的实力?”
戴月把姜十九扶起来,原本作为一个客人,她不该插手东道主的规矩。可是她同样看不惯,只是问一个问题就要被折辱至此的“规矩”!
站起来以后,姜十九的眼泪才无声淌下,她胡乱抹了抹,却越抹越多。手上的灰和眼泪混在一起,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
黑楼屹立至今,从未有人在嬴氏面前替外姓人出头……这就是有人撑腰的感觉吗?
不只是姜十九这么想,那些常年被漠视的年轻修士都默默注视着冲突发生地。
“这位八卦大人境界高深,却连戴某信手一击都未挡下……「废物」之名,许是另有其人。”
戴月话音刚落,一枚细针似的器具朝着她面门袭来。既然有胆量挑衅嬴离,戴月也是做好了对方会暴起伤人的心理准备,当下脚步一偏。可那细针似乎有了自我意识,硬生生往她躲避的方向追来。
只不过,比起终身只能待在黑楼的嬴氏,戴月的实战经验多了不止一星半点。当下她剑出鞘,秋水一般的剑光极快速地闪动一霎,那细针就被晃地止住。细针直直下落,戴月见势头停下,心神稍松懈,可就在这一瞬间,那细针似乎只是佯作坠落,又折返直冲向戴月的丹田!
嬴离的眼中凶光毕现,仿佛废一个修士的修为就能让她心中大为快意。而戴月却未看细针一眼,她只是抿了抿唇,丹田等几处被她存了护体剑气,此时那剑气已将细针从头到尾均匀切开,两半更细的针偏了方向,直直嵌到地上去了。
这是《镇邪剑诀》中的护身剑气,只不过甚少有人练得,更不用说控制到如此精妙的地步。而这外人到黑楼,不过短短几天!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嬴震稍稍挑了眉头,然而她的一切情绪都隐在面具下。
戴月听见“咔咔”几声脆响,嬴离的手臂就已经无力垂落。嬴震掏出帕子在手上擦了擦,“阿离,不得无礼。”
嬴离嘴角溢出一抹血丝,她表情狰狞着,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不出几息功夫,冷汗就浸湿了头发。
嬴震这才慢吞吞看向戴月,“让贵客受惊了。”
嬴巽指挥几个人把不甚得体的嬴离抬下去,再一摆手,姜十九的伤势都有专人处理。外姓人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先前在嬴氏眼里她们和物件没有区别。到底是多贵的客,能值得黑楼给她们请医修,甚至让八卦受罚?
这些人看戴月的眼神都变了。
嬴巽对戴月谦卑一笑,“戴大人,不必理会旁的,请随我等上楼吧。”
姜十九不安地拉了戴月的袖子。
嬴巽却看向她,“姜大人不必担心,戴大人是贵客,我等当礼待。”
戴月被引到一处石室,地上镌刻着阴阳鱼,墙边燃着零星几支白蜡烛。石室中没有窗户,昏暗的环境带着浅淡的香火味,让戴月想起女嬴。
六人站起来迎她,二人安稳坐着。戴月看着她们座椅旁的卦象,坐着的两位应该是「乾坤」。然而「离」位上的人明显与先前的“嬴离”不同。
“我等受女嬴老祖宗之托,助您夺回龙神血。”
这句话一出口,戴月却猛地一怔,先前眩晕的感觉袭来。仿佛昏暗的楼宇不复存在,脚下的石刻也不翼而飞。一抬头,夜空中闪烁着模糊的星辰……不对,天上怎么可能有两个月亮?戴月眯起眼睛打量,终于看清了!原来那是一双眼睛……是妖物的眼睛,天上没有星辰,全是眼睛!密密麻麻的眼睛,诡异的黑色轮廓密密匝匝地挤着,在注视着……我。
“贵客,请回神吧。”
最下首的嬴艮正在讲解长终城的规矩,听嬴坤发话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于是敛眉退在一边。
戴月仍是站着,乍一看没有蹊跷,只是躯体有几分不自然的晃动。
乾坤二人的面具与其余八卦不同,像一个薄如蝉翼的黑色盖子,没有空缺的地方。她们脸上僵直的沟壑从面具上印出来,没有一丝活人气。
嬴巽提醒道:“大人,外头天黑了。”
今天姜濯筠的进度尤其快,原本她还想继续,可城主府的左右护法都劝她先停一停。这弓法有些邪门,如果太冒进怕是容易心神失守。
姜濯筠只好先出去逛逛,一不小心就逛到黑楼跟前了。她只等了一小会,便看到戴月从黑楼里出来。戴月神色平淡,姜濯筠不知怎么的,对这样的戴月感到陌生。
今天镇邪市集也有重头戏,据说一百多年前护城队带回来的宝器也在展出。其中就有一面估量不出的传说级宝镜,名唤“来生镜”。它无甚大作用,但能透过镜子看到自己下辈子会如何。
据护城队所说,她们是在一处奢靡地宫发现它的。然而她们死伤惨重带回来的贵重陪葬品,都进了黑楼。
这次能在市集上出展,也是女嬴泽被众姓的表现。
黑楼出来的年轻修士自然也知道来生镜的消息,姜濯筠就听到有人在聊。
“据说那镜子看到的可准了,我们去看看吗?”
“去啊,下辈子我可千万要在城主府里!”
“城主府有什么好的,不如直接转世成嬴氏,一辈子都不用出去。”
“你们……就这点能耐,我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几人嬉笑着,往城南去了。
姜濯筠也不由得想知道自己的来生会如何,她手无意识地握紧,发现弓上的花纹有些硌手。
……她在想什么呢?她已经没有来生了。
“戴月,你下辈子想当什么?”
听姜濯筠这么问,戴月才想起来,系统似乎同她说过,她已经没有机会了,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轮回。应当是没有来生的。
戴月于是笑道:“下辈子,我可不想当人了。”
姜濯筠也笑。
“下辈子,我想当一只鸟。就像在我的……故乡,有一种鸟,它们会追逐春天,从大陆这边飞到那边。如果像这样一辈子,天下美景尽收眼底,也不错。”
戴月不知道鸿元大陆有没有燕子,只好这样说。
姜濯筠想起笼中的灵鸟,她不了解灵鸟的习性,不知道灵鸟是否也会喜欢飞翔。可是只要是鸟,都有翅膀,都会想自由。
“我也想变成你说的那种鸟……对了,长垣城是我的故乡,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你故乡的事。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去你的故乡看看那种鸟呢?”姜濯筠小心翼翼地看她,似乎想试探些什么。
“我的故乡,”戴月露出一个苦笑,“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姜濯筠大概能懂,戴月大概是不会带她回去的。
她没有再问,只是说:“要去观摩一下来生镜吗?”
长垣城与世隔绝,笼中灵鸟蹦蹦跳跳,从未见过远道而来的候鸟。候鸟的世界很大,大到天高海阔来去自如,候鸟的世界也很小,一生唯有一双翅膀用来丈量天地。
可是数千年前灵鸟与候鸟都曾存在,候鸟也会在笼前驻足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有空了,写一点
第118章 学宫
◎此刻我已心满意足◎
很久很久以前,龙在石刻中。她在做一个恒久的梦,她得知自己非生非死。不论生得何其*盛大,一切皆将成为虚妄,真正的生在消亡之后方能显现。彼时天道尚存,同她说,她将担负重任,救众生于水火。
石龙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的生是为了死。直到她窥见天光的那一刻,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同此人交织。看见她的第一眼,自己便拥有了守护她的职责。
嬴氏一族有创生之能,然而谁也不清楚,会有稚子触及禁地石刻。石刻中受万物朝拜的古老图腾,竟真能打破时空的禁锢复苏。石龙沐浴在天光下,片片龙鳞亮如明鉴,众人只听龙吟声声,天地也一同震颤。妖物受到感召,往龙飞离的方向追随而去。
而误入禁地的嬴氏女孩,被尊为天选之子,从此被抹去姓名,登上高位,统领人族。
众人艳羡她的好命,能从默默无闻的孤女一举成为站在顶点的大人物。可她憎恶这一切,她的自由自此丧失。
毕竟谁也不清楚,这个女孩成为孤女,是她自己的杰作。她只是生来厌恶管束,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各个循规蹈矩,唯独她……所以她就这么做了。
她听过许多人或者别的什么临死前的哀鸣,在她耳中,人与妖魔无甚区别。叫嚷起来干喇喇的,都很吵。
血亲咒骂她永世不得超生,她只觉得好笑——难道这些人认为此类死无对证的诅咒,能够让她的动作减慢半分吗?她只是往旁边一甩,手上沾染的鲜血干了以后像深黑色,和她的灵魂一样。
她得知自己也能“创生”之后,只觉得作呕。如果让她选,她更偏好“取死”。她无比受用剥夺生机的乐趣,同时也胆小如鼠,内心深深畏惧着死亡。“创生”何其鸡肋,怎么能让她远离死亡呢?
彼时潜入禁地不过是为了藏身,重重法令维护,族内无人敢去的地方,对于一个不敬鬼神之人毫无约束力。恐怕,追杀她的人也不会想到会有人胆大包天到敢闯禁地。
可她就是这么倒霉,无意间触发的“创生”,一下子把她送进举世闻名的学宫。当世强者倾囊相授,万妖之主盘踞在她脚边。四方檐角割开无垠天空,学宫中不分昼夜,自有不落的虚假太阳。更严重的是,这里的人她一个都打不过。
妖鬼蠢蠢欲动,所有人都把她当做希望,一对对崇敬的眼珠随她的言行而动。只要她一喊累,老东西们就亲自领她出去,触摸初春解冻的河。万妖之主在她面前现出原型,她拔下逆鳞,对方也只会一声不吭,眼神中流淌着她看不懂的黯然。
这些确实让她心底产生了波动,自然只能学得卖力……
如果不卖力,怎样才能把它们都杀了?
……
镇邪市集接近尾声,后半夜大部分摊贩都开始收拾东西了。今天最后一个活动是赏流火弹,据说这东西是万泽国传来的,只能在夜里使用,煞是好看。
随着一阵骚动,戴月朝天上看去。只见一只造型奇异的光球往天空直飞,尾部拖着白烟。光球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轰然炸开,显露出一副巨大的龙形。油绿的色泽散发着金光,称得那条飞龙栩栩如生。戴月心道,南区是禁灵区,这东西只能是烟花。
因为神龙王,长垣城一般很忌讳龙形,但大家都对这个龙形烟花司空见惯。
姜濯筠道:“这是神龙王为老祖宗生下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青龙圣使。老祖宗最疼青龙圣使,她在那场争斗中选择了老祖宗,可惜最后她没原谅自己,出走万泽国后再也没有回来。”
烟花作为结束项目,令人意外得绚烂,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后来两个人没再继续说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戴月悄悄偏过脸看姜濯筠,火光在她脸上亮起来又暗下,她似乎看得很专注。
有时候戴月总是妄想时间停留在某个一刻,比如她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想太多。当时她还没有爱上她,不会像现在这么有口难言。或许没有人会像她一样卑劣,没有互通心意的勇气,却在奢求一个无比长远的羁绊。可是她似乎没有未来,她们或许一样,身上都背负了重担。连手都伸不出来,又如何能相拥呢。
或者是现在,她已经爱上她了,但是要承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举重若轻地塞到姜濯筠手里,“希聆,你曾经送给我一个护身符,我时常戴着,觉得有她在身边我就安心。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回什么礼比较好,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可能合适,你可不要嫌弃啊。”
匣中躺着一枚玉韘,通体乳白,只在中段沁出来一点碧绿。巧妙的是,碧色被人雕出了一簇竹叶。玉韘下方带有勾槽,显然是弓手最实用的器具。姜濯筠眼睛亮亮的,迎着她的目光,戴月心里一冲动,就拾起那枚玉韘为她戴上。
镇邪山北,冬季常年有雪。这些雪细碎而干燥,像浮动的冰雾,映照着禁灵烟花的余光,像是金色尘砂。它们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姜濯筠微凉的手背上,戴月下意识将它揩去。
她的手掌常年与剑相伴起了一层茧,有点粗糙,可是她的温度毫无阻碍地传达给了自己。姜濯筠垂眸看去,她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她想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对方正专注地朝她的手哈气,藏在乳白的雾气后,教她看不清楚。
没有弓在手中的时候,玉韘缩成一个素圈,很像戒指。姜濯筠不清楚戒指的含义,她轻轻摩挲着竹叶的纹路,这是剑气留下的痕迹。这是不是戴月为她镌刻的呢?但是问出口总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所以她并没有多问。
“谢谢,我很喜欢。”
戴月也没有多说,她只是看着姜濯筠的眼睛。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戴月突然很高兴。
姜濯筠很少看她这么笑,单纯只是高兴,毫无根据的高兴。她突然觉得无措,就像犯错的孩童,不过是困惑于自己做对了什么,竟能讨得她的欢心。
她自然不会清楚戴月心中所想,然而现在那一块对她封闭的地界,似乎逐渐消散了。
戴月却不觉得可惜,她已经得到了答案,尽管给出答案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她知道自己执念不浅、贪心不足,但是她还是被宽恕赦免,成为了无罪之人。
「我爱的人,在此时此刻也爱着我,尽管她自己不知道。但这已成事实,再过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变。所以,不论她将来会不会变,会不会爱上别人,我都祝福她。
因为此刻我已经,心满意足。」
“希聆,”她又笑着叫了她一声,“往后若是有了比这个更合用的玉韘,尽管去换。”
姜濯筠捏了捏玉韘,心道我才不换。
……
日出之后,她回到黑楼八卦面前。大家的神情都隐于面具,只问她考虑的如何。
还用考虑什么呢?迟早都要答应。
不过是女嬴为了完成任务给她想的小妙招。一旦答应,每日她都要去一个叫“长垣学宫”的地方,没学会当日的技能就要把灵魂留下。长垣学宫有成千上万的亡魂,若是留下了,躯壳就要被亡魂夺取,届时谁都不会知道“戴月”的芯子已经变了。
这就是女嬴说的,百分百能让“她”成功拿到龙神血的方法。这些亡魂之中,上古大能不在少数,只需要夺舍重生,自有无数人可以顶替“她”。这就是女嬴琢磨出来的,直接换“攻略者”的小妙招,不需要她死了一切重启,直接换“她”的芯子即可。
太狠了,但是她拒绝不了。
“你们这个学宫,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戴月问一旁的嬴巽。
嬴坤手指一点,地上的八卦石刻旋转起来,中间显现出一道门。不过和平常见到的门不太一样,这扇门居然是朝地下开启的。
嬴巽拍了拍戴月的手臂,她算是戴月在八卦中最熟悉的,不过她此时面露难色。
“戴月大人,我的资历尚浅,不比从未换代的乾坤二位大人,故而知道的少……”她说着往下迈过门槛,“鄙人只知道当年世家盘踞,唯有血脉是大道的敲门砖,而学宫广交天下英才,出身不论。就连老祖宗也曾在学宫待过。只不过后来学宫混入邪魔,离散各个势力,学宫核心成员被血洗。后来世上就再无学宫了。”
“不过,学宫倒下后,属于宗门的时代便开启了。学宫留下的影响也未被完全湮灭。”
迈过门槛的时候,戴月心中闪过一丝非常玄秘的感觉。再睁眼,脚底仍是石刻八卦,但又有些许不同。就像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人与镜中人抵足而立,而跨越地门就像镜外人站到了镜中人的位置。
再抬头,却已经完全变样,四周再也不是昏暗的石墙与蜡烛,在这里天色蔚蓝,正中悬着一颗金色的光球。石刻八卦被长长的阶梯所围,一直往上延伸到八座不同的殿宇,楼梯中间还间杂了雕刻粗犷的石刻,包罗万象,仔细看的时候有些眼花缭乱。
更稀奇的是,广场上人非常多,八卦也摘下了面具,乾坤二人脸上原本是面具的地方布满瘢痕,像是烧伤的痕迹。戴月突然想到先前被告知过,学宫有许多亡魂,所以这些游荡的可能不是人……只不过没她预想的那么恐怖。
戴月心念一动,望向远处黑墙红瓦的大殿,嬴艮站在她身前半步候着。没有面具的嬴艮眼眶颇深,让她有些眼熟——似乎嬴艮长得和仇云津有几分神似。不过长垣城没有姓仇的家族,应当是巧合。
“贵客在剑道上颇有见地,第一天我们就从剑学起吧。”嬴艮声音柔和,带着她缓缓往大殿登去。
第119章 剑鸣
◎贵客大人,您夫人不肯喝药◎
嬴艮神色自若地走在前面,戴月缓步跟上。艮殿旁有数人修行,她们二人突兀出现,并没有惊扰任何人。
“贵客似乎变了许多。”
戴月原本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虽然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八卦,但她无端就是知道自己来过这里。身体的感觉不会骗人,她必然是数十年数百年之前就来过这里。识海中的声音曾对她说过“时机未到”,那么现在呢?
“到了。”
爬完最后一阶,嬴艮严肃的脸上才有了几分喜色。戴月想往前走几步,至少要问清自己正在疑惑的事。而她却发现自己突然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视线一转,先前自顾自走在前面引路的嬴艮像是换了一个人。不仅是她,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所有人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头半垂着,似乎不敢与她对视。
戴月察觉到自己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她”的手就自己动了起来——手中拿着的竟是归一神剑!而“她”动作十分轻佻,明明手持神器却没有半分敬重,还随意地拨了拨剑刃,似乎在试这把剑是否锋利。旁人就老老实实等她把玩,大气都不敢出,像是被她吓惨了。
嬴艮见她收了剑,很有眼色地说:“贵客大人,您最先到的是艮殿,殿中有剑之真意。艮为山,行遇艮卦……”
戴月稍微知道一些艮卦的含义,艮意指高山,亦是前行路上遭遇的险阻,这种时刻就应该停一停……
但“她”说话十分不客气,“我已身列剑主,此处看着甚是平庸,女嬴让我来这,难道是为了浪费我时间?”
“贵客,您……”
“戴月”没有听嬴艮继续说,举起剑对着艮殿信手比划了一下,而在剑刃落回远处的半途陡然发力。归一神剑得了她的旨意,一道裹着金光的漆黑剑气骤然爆开。
此时站在殿前的人们,只庆幸自己没有不识相地挡在贵客身前。在场所有人看着那道似乎有千钧之力的剑气,在空中化为一只巨斧,朝着艮殿直直劈下!剑压有山崩之威,围观者衣袂发丝皆被狂风直直拽起。有人承受不住,只好抱头蹲下避风。
艮殿确实是有剑意的,戴月也感到了几分阻力。几道微不可见的白光闪动着,欲抵神剑之势。
“她”轻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老不死们留下的东西不过如此,同时手腕下压,那些轻飘飘的抗拒就像纸片一样被撕碎了。而处于中心的艮殿,被巨斧剑气直直劈开,切口处平整光滑,却奇异地隔开了一拳距离。
“这,这……”
“山?劈了便是。”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充满恶意,“要怪只怪它非要挡在我路上。”
嬴艮头埋得很低,“是,您说得对。”
“她”抬了抬下巴,“女嬴还有什么花样?直接带我去下一处吧。把这八处宫殿都走完,她是不是就无话可说了?”
“可是,可是,”嬴艮说,“老祖宗说过一天只能去一处宫殿。”
“她”没接这话,周围的人害怕她发怒,几乎要颤抖了。而这僵持的短短几秒,一个侍女打扮的人冲过来,对她远远一跪。
“贵客大人,您夫人不肯喝药,请快回去看一眼吧!”
几乎是侍女说完话的瞬间,“戴月”那股风雨欲来的怒意就消失了。
嬴艮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贵客,她不但没了方才那股滔天气势,还生出了几分无措。明明眉头还是皱着的,眼睛里的肃冷与杀意已经不见踪影了。
“啧。”神情是很嫌弃的,脚步却已经往出口走了。
“她”嘴里还说着,“这么麻烦的女人到底谁要管,看什么,还不快带我去。”
姜十九蹲在院子里温药,看见“戴月”回来了。她一瞄,对方脸色还是像先前那样阴沉。原先姜十九也和旁人一样害怕,觉得“戴月”是十分不好相处的人,可是久而久之,她发现这个人只是爱摆脸色而已。
“她”抱臂朝姜十九走来,极不好惹的模样。姜十九也没当回事,想起前脚姨姨才睡下,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颇为配合地停下了,眼神直直盯着门,几乎要望穿了。
雪下了一会儿,戴月的肩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除了药炉柴火燃烧的动静,就只有落雪扑簌簌的轻响。她就那么候着,直到房间里响起咳嗽声,才知道要动一动。于是她夺过药碗试了温度,顺理成章地推门走去。
姜十九拿着蒲扇蹲在一边歇脚,她觉得戴月这个人看着冷厉,一碰上姜濯筠姨姨的事次次都着急得不行。可是姨姨有她们守着,绝不可能会出大事,不知道有什么好紧张的……
一碗药喂完,房间里很安静。
真的碰上又无话可说……姜十九算算时间,端了一碗温水进房间。
戴月阴着脸给姜濯筠端漱口的玉碗,还没说什么,姜濯筠就对着她笑。不知道扯到哪里,她又咳了起来。
“……姜濯筠,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没坐下多久,她又站起来给她顺气。
姜濯筠咳得厉害,眼眶里都是泪。
戴月威胁她,“下次不会管用了。”
“今天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戴月嘴角微勾,阴鸷地笑了一声,“倒是知道从你这里拿捏我了……又笑什么,这是你的身体,你别以为下次你这样,我就会放过她们。”
“我才不会顾及她们是不是你的族人,全杀了就都老实了,”戴月又一看笼子里的雪灵鸟,“就应该像那样把你锁起来,省得有死人跑到你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
姜濯筠看着笼子,也不笑了,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先前她只知道自己在笼中,从来没有想过戴月是不是自由的,这个世界对于戴月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牢笼。她对于她来说算什么呢?她是锁吗?把她硬生生困在这个世界上,让她,让她们都不能自由。
戴月看她神色凝住,又不放心地探她颈间的脉搏。姜濯筠头一偏,把脸贴在她的手掌心,她只感觉到那只握剑极稳的手,颤抖着。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戴月突然觉得很烦躁,她哪里不知道,姜濯筠这么做又是为了她那些长垣城的同胞。她给八卦求情,给女嬴求情,给城主府求情,她是女主嘛,她总是为了大局考虑的。她为什么不能为了她自己想想,为什么要做这种人,只要天下苍生需要就第一个站出来牺牲她自己。
哪怕她自己根本不乐意!
戴月笑了笑,姜濯筠这样的人,会有不乐意的时候吗?
哪怕她这么害怕她,面对她这个长垣城嘴上尊称贵客实则畏惧的敌人,也有勇气把脸往她沾满血腥的手上贴。就像她逼她嫁给自己那天,她没有什么情绪,但答应得毫不犹豫。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懂吧?
她到底会不会有……私心。
“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们也是听命行事。”她开口了,震得她的手掌发麻。
“你以为自己的面子是万能的吗?”戴月把手收回去,她准备走了。
“你是不是,因为我才留在这里。”她问戴月。
戴月脚步一顿,“姜濯筠,别想了,你没那么重要。”
姜十九去收药碗,房里有些昏暗,她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扭头的时候却发现姜濯筠眼下有水痕,映着微弱的光,像是破碎的琉璃。似乎是哀恸到极致,她连一丝哭声也发不出,泪水流淌下来,像是要流干了。
这是姜十九这辈子第一次见识到姜濯筠的眼泪,她不知道戴月说了什么,竟能把姜濯筠伤成这样。
姜濯筠想了很多,但是她知道,戴月要对她说谎的时候,总会叫她的全名。
……
“贵客,贵客?”
戴月回过神来,就听嬴艮说,“没事的,您先前说过,在此处想起来,不算违律。”
戴月想问的话太多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摸自己的脸,双手满是水渍。她想,那次轮回哪怕自己已经是神剑加身的剑主,竟然也无济于事。那次她一定输得很惨,以至于,就算轮回多次也忘不掉残存的痛苦。
“我如今这副模样,与那次相去甚远,”戴月苦笑道,“我还有什么胜算?”
“您曾说过,不论您变成何物,这些都是您本身。”
片刻后,嬴艮又说,“贵客请进吧,往后的八卦殿就没有这么好过了。”
轮回本就是生与死的循环,戴月站在这里,仿佛站在故事开头回望上一次的败亡。我因何而死,又为何而生?思绪如潮水浮动,她已经用双眼直视过命运。管中窥豹,轮回中散落的碎片都来自他人命运脉络的一根触须。它们不断纠缠、难分你我,像一张网,像无所制约的根,人与人物与物紧紧捆绑,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这些遗留的剑气又是谁的命运呢,它们久久不散,又在等谁?
失去苦练的归一决之后,戴月剑脉剑骨中空空荡荡。但曾为剑主,她也淬炼出了一颗坚不可摧的剑心。她学过百家剑,幼时,她在归一门藏经阁读剑法,为了突破金丹,又进入慈安秘境数百年,论剑大会上,和她交手的对手无一不是剑道造诣的佼佼者。一条原本看不见希望的窄路,被她一步一步走成康庄大道,其身如剑,自然百炼成钢。
她知道剑招如识字,而剑气中流转的,是每一位大家留下的箴言。她一句一句读,一笔一划写,逐渐地,那些紊乱的剑气不再损耗,在她信手比划的轨迹中找到共鸣。
艮殿的大门从来没有关闭,自顾自修炼剑法的人们也都停下动作,挤在门口看着。
“嬴艮大人,这位贵客还是当年那个人吗?”她们脸上都挂着学宫覆灭那天的烧伤,异常狰狞恐怖。
嬴艮神色如常地点点头,虽然这一次贵客弱小了很多,没有了依仗,而且对长垣城也变得一无所知——但是她和那个一剑劈山的恶人的确是同一个人。
这一次她会不会赢呢?
嬴艮正这么想着,艮殿中却传来万剑齐鸣的剑啸声。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或悲或喜,或尖鸣或低吟,它们彼此太过不同,此刻却能不约而同地发出声响。
这些没有实体的剑气,剑身早被时间腐坏,创造之人也被遗忘,它们不曾记起自己是谁。原定的命运中,它们只能在这个生死界限的牢笼中无尽徘徊,直到彻底散去。千百年前,它们或许劈砍过妖魔,扶助弱小,替其主证得大道。或许曾风光无限,是众多追随者穷极一生也无缘得见的惊鸿一剑。又或许栖身于邪魔手中,饮过圣人仙灵的鲜血,令万物胆寒。
但这一刻有人破开迷瘴,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剑气再次生出灵智,拥有了想要活过来的痴心。
戴月没有卓绝的天资,足以令她温养出自己的本命剑,而这一处空缺,如今显得异常巧妙。她就在艮殿中央,手作剑指,而她双眼紧闭,看见了剑。好多好多柄剑,神光各异,交相辉映。她往前一抓,一柄虚空的剑在她手中成型。
最终,万剑归一,向她俯首称臣。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会逐渐揭开戴月先前经历过的其中一个轮回,纪念到达两千收
第120章 容器
◎她把她的手按在脸上◎
小时候,她总是去看雪灵鸟。笼饰华美,灵鸟浑白一色,尾羽上还有莹莹幽光,挂在昏暗的城主府像是夤夜中的灯。这些灯苍白柔弱引人爱怜,可她每次见都觉得悲伤。
“……这弓法虽然强悍,但有许多问题,断不可冒进。你真要参悟下一层吗?”姬灭问姜濯筠。
姜濯筠有些后悔,她确实是太激进了。如果当时听劝,现在也不会这样陷在一个奇异的地方。这里似乎是长垣城某个人的识海,路过的人有她认识的,也有从未听说的。而且,她似乎有眼疾,看所有的物什都蒙上了一层浓雾。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人扶住她,声音十分耳熟,但她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举起手里的笼子,“我从女嬴那里薅来的,看你以前经常盯着这玩意,应该是喜欢?”
长垣城有人敢这么叫老祖宗吗……?姜濯筠微微惊诧了一下,难道这是个外人?不过她倒是能看清灵鸟,它发光的尾羽就像浓雾中的火把,让人生出几分安全感。
那人见她木木的,又搀了她一把,“怎么不说话,又累了吗?”
“谢谢……”姜濯筠斟酌着说。
“就这么喜欢破鸟,都舍得跟我说谢谢了?”
姜濯筠微微侧目,怎么还和一只灵鸟吃上醋了,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上次我送你护体剑气的时候,你可是什么话都没跟我说,”那人突然闹了起来,“你知道这有多难练吗?算了,只要你有危险,召出它来,它就能替你斩一切邪祟。”
“不论我活着还是死去,不论在哪一个时空,它都会替我保护你,用我的灵魂发誓。”
这话一出,姜濯筠居然真的能想起召唤剑气的口诀。鬼使神差地,她还想试试。于是她模仿戴月平时驱使剑气的模样,默念口诀的同时手在虚空中一指。
一开始无事发生,并没有她想象中天崩地裂的大场面。直到她听到空气中细微的响动,就像蛋壳破裂的声音。
直到她听到那人叹了一口气,“是吗?你现在遇到危险了啊。”
最后,这个模糊的识海困境就像被击碎的瓷碗,满布裂纹,最终“咣当”一声爆裂开来。她原本以为,这是他人的故事,与己无关。可是即将抽离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那个人。那人和先前一样,抱着鸟笼站在原地。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往后看,那人都会站在她背后,默默保护她。
似乎是发现自己在看她,那人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在这极短的一瞬间,姜濯筠只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般,陌生的痛苦和悔恨几乎要淹没她。可是一次心跳后,所有的情绪都消弭无踪,短暂得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回过神来,她仍然站在靶场中央,不过天色已然擦黑,空中又开始飘落雪花。又下雪了,地上已经薄薄铺了一层雪皮。姜濯筠抬头看天,黑沉的天幕中,白雪簌簌落下,又轻又缓,像是无数微小的美梦。
她手上的玉韘微微亮起,仿佛有什么在玉韘中流淌着。她抬手看去,那些亮光在剑气勾勒成的竹叶形状中欢快地跑了一个小周天,亮光与沟槽圆融一体颇为相合。她怔愣了半晌,往身后一看,偌大的靶场只剩下她和靶场另一头的一个人。
她突然很急迫,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脚就已经开始跑——她要奔向那个人。她越跑越快,月白裙摆在空中绽开,像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夜昙。
戴月赶到靶场的时候也很着急,她一出黑楼就听姬灭说姜濯筠状态很不对。她到的时候,现场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巨大一片靶场上全是弓弦和箭雨留下的痕迹,几丈深的弓弦印如巨蟒虬结,失控的恐怖冰箭四处流窜,再不出手控制怕是城主府的一切都要被轰成齑粉。给靶场这么大一片地方紧急设成禁灵区至少要花两个时辰,高阶护卫各个如临大敌,还有在作业中些负伤了的……
结果禁灵区开启,护卫撤走,适时的雪一下,那些痕迹反而被盖得一干二净。
姜濯筠停在戴月身前几米,看上去又有些拘谨了。戴月先前光顾着着急,其实心里还没做好面对姜濯筠的准备。姜濯筠这一停,戴月也有点扭捏起来。
到底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一个在之前轮回中自己强娶的“夫人”……
姜濯筠许多年没这样跑过,冷气灌进肺腑中呛得她咳嗽起来。戴月下意识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两个人却同时愣住了。
“怎么突然设起禁灵区了。”稍微冷静了一下,姜濯筠搓着通红的手,这才注意到几个禁灵石桩。
戴月想起姜濯筠没练过体,长垣城的冬天又冷得吓人,就和她说:“希聆,我们先去外面。我也不是很清楚,等会问问姬灭吧。”
“我的手,感觉有点麻,也有点疼。”
戴月一摸,确实很冰。她把姜濯筠的手握住,“好像是冻伤了,出去禁灵区就会好一点。”
这双手滑腻冰凉,像上好的冷玉。戴月轻轻握住,但仅限于此。她垂眸看向别处,不敢多想。
“是吗……明弓,脸也会冻伤吗,我觉得我的脸也有点疼。”
戴月一听,忙用手往她的脸上探了探。可是脸和手不太一样,姜濯筠的脸居然是烫的。戴月一开始怀疑她受了风寒有些发热,仔细一看却发现她的脸几乎埋在自己的掌心。她们离得有点太近了,戴月甚至能看清楚她脸上的红晕。
手上传来的触感仿佛琼脂,她半边身体都酥麻了。收手吧!收手吧戴月,她在心里哀嚎。幸好她的意志力很强大,一咬牙就能让手掌脱离她的脸。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姜濯筠那双纤细的手无心一按,把她的手按了回去。这一刻,戴月只觉得脑子里什么东西绷断了,手就像粘在对方脸上似的,根本收回不了。
“这样会凉快一些。”姜濯筠牵强地解释。
戴月硬邦邦地说:“好,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
此时靶场外数百丈,姬灭和紧急抽调来的护城队队长,正十分谨慎地监视着靶场中的动静。
姬灭看见她们往禁灵区外走,便知晓姜濯筠应当无事了。她按动了一下法器,埋伏在禁灵区外的城主府兵和护城队员都收到了撤退的信号。做完这些,高楼上的几人才松懈下来。这一天靶场可以说是兵荒马乱,弄得几方人手都有些狼狈,所幸无人重伤。
“早听说这诛神弓法邪门,如今也算是领教一二。”护城队队长是弓术高手,这本弓法她见过,这么多年无人敢练确实是有原因的。
今日轮值的嬴巽,她是和戴月一同来的,她也很是紧张,就怕靶场出事她来不及救人。
“老祖宗这次对龙神血可是势在必得,只好委屈几位大人当当小姜大人的陪练。”嬴巽道。
姬灭一听,嬴巽说这话明摆着不想掺和,她心里不太乐意。
“可惜,拦不住贵客一天天往城主府跑,害得黑楼也要跟着受累。”
“我等恪尽职守,只做些分内事罢了。”
“哦?”姬灭笑笑,“小姜大人练的诛神弓乃是老祖宗所赐,不知黑楼可愿为她分忧?”
护城队队长眼睛来回转一圈,赶忙转移话题,“方才小姜大人那道剑气可使得真漂亮。”
姬灭不轻易出手,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有绝顶的御器天赋。听护城队队长说起剑气,她倒是觉得有些可疑。那剑气不像是姜濯筠使出来的,而是,像护体剑气。可是护体剑气只有剑修会有,除非用什么功法把命格调转,才能在神魂中藏住这道剑气。
“怎么可以实现呢?”姬灭喃喃道。
“法器?换命?”嬴巽也在想这个问题。虽然有些不敬,黑楼中也有人怀疑老祖宗和神龙王换过命,只不过没有老祖宗的修为,平常人几乎不可能做到。
几人正闲聊着,戴月二人就已经走出了禁灵区。先前姬灭就觉得戴月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出禁灵区的时候更是明显。她废去归一诀之前,周身剑意和她本人差不多,都是内敛而绵延不绝,没有侵略性。而今天从黑楼回来,那些剑意就像出鞘的利器,张扬而放肆,令人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危险。
看来黑楼的动作确实很快,姬灭从*来没怀疑过女嬴对龙神血的执念,她只是觉得把所有期望都赌在一个城外人身上很奇怪。
“小姜大人这样的练法,太不要命了。左护法和这位八卦大人要不要劝劝,回头城主要是怪罪下来,我们这些陪练也不好交代。”护城队队长斟酌着开口。
嬴巽面罩下的脸根本看不出表情,“老祖宗说过,拿回龙神血,一切便能结束了。各位大人放心吧,不会太久的。”
是吗?姬灭心底是不信的,龙神血得用活物温养。世上能温养的容器千千万,就是不知道老祖宗更中意哪一个。
……
玉京鳞主势头正盛,一到十方台,先前焚川鳞主的旧部纷纷冒头,前来投奔。见过玉京鳞主的人,无不跪拜,妖族血脉里对龙族的敬畏,刻在本性里,难以违抗。
“不过是因为龙神血,一条小蛇也敢妄自称龙。”
妖皇枯岩倒是老神在在。虎族知道一点秘辛,毕竟虎族祖上是白虎圣使的眷属,他们清楚龙神血的作用。现在容器出现了,白虎圣使的龙神血,也该归还他们虎族。
“那条蛇不可怕,就是巫族那群狗东西,现在也没给句话。”一个属下忿忿道。
“好东西谁都想要,巫族虚伪,想必在周旋。不过放逐之地是我们的地盘,杀蛇取血,不难吧?”
“陛下英明!”魔.蝎`小`说 k.m`o`x`i`e`x`s.c`o`m